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做出這個決定后，他有點沾沾自喜。歷朝歷代，圣明君主雖然不是很多，但也有那么幾個。他們的豐功偉績，都明明白白寫在竹簡上、紙帛上。不是開拓了疆土，就是修訂了制度；不是安撫了番邦，就是聯結了友邦。不是讓百姓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就是讓壞人膽戰心驚洗心革面。左手邊塞詩，右手上河圖，真是文才武略，天下一統。但他們誰都沒有想到把自己的后宮解散?；实垡彩侨?，要那么多女人干嗎？簡直是自找麻煩嘛。其實已經不乏皇帝從此不早朝、身體被掏空的悲劇，更別說各種宮斗、貍貓換太子、人彘之類了。據說有的皇帝，連太子，也就是將來的皇帝，是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都搞不清楚了。雖然說個別宮女在樹葉上寫的情詩流到了宮外，被視為佳話，但佳話是撐不起一個盛世的。何況所謂的佳話，都免不了有美化的成分。古話說，時勢造英雄，但現在是和平年代，沒有那個時勢了?；噬掀鋵嵰彩莻€高風險職業，有的無道昏君，其實也是好人，甚至就失敗在心太軟上。也有時是大船本來就要沉，就是神仙也無回天之力。大船是怎么沉下去的呢？有的是船破了，有的則是載重太大。所以他決定不做加法做減法。他決定從自己做起，從自己身邊做起。有人羨慕妻妾成群，更有人嫉妒他有三宮六院。那好，我就偏偏不要它。他想。

他慶幸自己獨具慧眼，找到了這么一個歷史罅隙。不管天道還是王道，都應該建立在人道的基礎上。更何況后宮開銷不菲，每年用掉的脂粉，恐怕能塞滿無數糧倉。每天宮女們洗過臉后，護城河上都漂著一層香噴噴的油脂，河里的魚都要跑到水面上來吸氣。某種水草異常茂盛，看上去像是宮女們掉下的裙子。大內總管不得不安排專人打撈那些裙子般的水草，把它們倒進城外的農田，據說是很好的肥料——對了，還有太監。如果后宮解散了，也就用不著那么多太監了——最好是一個太監也不要。小時候，他看到太監總是蹲著撒尿，而且身上散發著一股尿臊味，不禁感到奇怪。他們告知原委，他那時候調皮無知，不信，他們就褪下褲子給他看，然后跪下來說他們污了太子圣眼，罪該萬死。此后他看到太監，眼前晃動的就是一團焦黑的疤痕。如果他說太監這個職業不人道，他們肯定會說這是他們的榮耀。讓太監居于后宮，簡直就像把嘴巴被縫上了的餓漢帶進香噴噴的飯館。這個制度不知是誰發明的。這么多年，太監們不但沒有意見，反而擠破頭想加入這個行列，實在匪夷所思。而且還有不少是結婚生子后才做太監的，據說是活不下去。在他看來，為了某種職業或利益，去割掉自己的命根子，這樣的人，是沒有什么事情做不出來的。他不希望他的國家里有許多這樣的人，不希望他的國家鼓勵大家做這種事情。他的國民，多可愛啊，一直推崇捧讀圣賢書，言君子言。他們善良，純潔。而現在，他一看到太監，就感覺他的國家被一股尿臊味籠罩著，起先是熱騰騰的，然后變得陰濕冰冷。到了后宮，又覺得他的國家滿是脂粉氣和性欲沒得到釋放而導致的歇斯底里。她們的臉上，長年淤積著蛤蟆子一樣的褐色斑塊。那時候他不懂，讓她們用力洗臉或用最好最貴的化妝品，然而根本沒用。他注意到，只有他經常接觸的幾個妃嬪，面色紅潤幾乎不用敷粉?？珊髞?，隨著國事愈加繁忙，再加上他體力有限，他對性事有了厭倦，她們臉上也慢慢有了褐色斑塊。他早已知道他不是什么所謂的“天子”，那是騙人的鬼話。在跟她們做愛的時候，他幾次都想半途而廢，如果不是考慮到對方的感受。一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是不能占著茅坑不拉屎的。既然有那么多可愛的正義臣民為國分憂（他們把這稱為“先天下之憂而憂”），作為皇帝，他也應該站在他們的角度思考，這叫設身處地。不懂得這一點，就會鬧出千古笑話，比如罰犯人吃肥肉，說老百姓沒糧食吃怎么不去吃紅燒肉之類的。閱讀大量史書之后，他總結出一條經驗，要想青史留名，就得做點別人沒做過的事情。做好事可以流芳百世，做壞事則很可能遺臭萬年。他是要流芳百世的。

在做出這個前無古人的決定之前，他最后一次巡視了深宮。其實他已經很久沒來過這里了。他怕宮女們幽怨的目光和饑渴的表情。他怕她們像瘋子一樣沖出來把他撕碎。雖然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但他也覺得自己夠分裂的?，F在他昂首挺胸目光堅定。他高興地想，她們馬上要像被放出籠子的鳥一樣，自由地奔向天空追求自己的幸福了。她們會圓潤和鮮亮起來，身體會被俗世的幸福撐滿。

他以為，他宣布這個決定后，大臣們一定會歡呼和擁護。他們是以國事為重的良臣，又是飽讀詩書的謀士，不會不明白他這個決定的開拓性意義。他打算把后宮解散后，開一個官員和妃嬪們參加的派對，讓他們互相認識交往。一些年輕官員寒窗苦讀，個人問題至今還未解決。而妃嬪們也有很多出身于官宦之家，有一定的文化修養，不少還會吟詩作畫。即使是小家碧玉，在宮里的這些年，也早已受到了文化的熏陶。希望他們彼此中意，來個兩全其美。他知道，雖然表面上，那些把女兒送進宮里來的大臣臉上有光彩，但實際上他們同樣心疼女兒過著這種守活寡的日子。他不可能讓他們每個人的女兒都當上皇后。他們的女兒跟尋常人家的女兒比雖略有不同，隔段時間也可回家省親之類的，但每次回來，父母和女兒臉上都掛著淚痕。人就是這樣，不管身份高低貴賤，心都是肉做的。于是他把自己的決定當著朝堂兩邊文武大臣的面講了，然后像往常一樣歪著腦袋，瞇起雙眼，等著他們鼓掌。但等了半天，下面仍沒動靜，他不禁感到奇怪，說愛卿們有什么意見哪，沒想到他們忽然齊刷刷跪下來，把前額抵在地上，說，如果皇上對我們有什么不滿，請直接說好了，后宮是江山社稷的重要組成部分，現在皇上要解散后宮，豈不是打我們的臉哪？他說，后宮跟你們的臉有什么關系？這時宰相向前膝行兩步，說，皇上明鑒，我們知道皇上是一片好心，想減輕財政負擔，但您這樣做，不是打我們的臉，怪我們財政工作沒有做好嗎？這幾年大家勤勤懇懇，老百姓也揮汗如雨，無奈不是旱災就是洪災，甚至還來個冰雹或蝗災。老百姓的賦稅收不上來，國庫自然就比以前空好多。但不管怎么說，咱們這么大的國家，皇上的后宮還是養得起的。更何況后宮關系到皇室子孫繁衍，此乃江山社稷之本，若皇上把它拋棄了，讓我等還有何臉面茍活于世！說著就要起身往柱子上撞。幸而旁邊的同僚機敏，及時阻止了他。宰相求死不能，不禁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了起來。

這時，尚書也膝行幾步，朝他狠狠磕了幾個響頭，說，皇上圣明，此事萬萬不可，滿朝文武大臣中，不少人的女兒就在后宮?，F在您把她們打發回家，就等于給她們下了一紙休書，還有比這更讓他們丟臉的事情嗎？想當年，他們要打敗多少競爭對手，制造多少仇家，才能把閨女送進后宮。如果現在她們被打發回家，他們的臉往哪里擱？這是令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啊，大臣們的心涼了，皇上的江山社稷也會跟著涼??！皇上一片好心，卻辦了壞事，而且這事還不是一般的壞。是會出人命的。大臣們會含羞自殺，他們的女兒也只有死路一條。請皇上多多體恤，此事萬萬不可！

他說，我每次去后宮，都覺得那里是一個金色鳥籠，里面關著那么多可愛的女孩子。她們應該像宮外的女人一樣享受人倫性愛，而不是每天都眼巴巴地等著我去寵幸。我不是神仙，沒那么大本事，這對她們也太不公平了。我查過相關資料，宮里的女人普遍壽命較短，快死的時候，身上還會長出各種包塊。那是平時郁積的不開心和怨氣固化所致呀！她們是人，不是衣服，不是木頭。你們的老婆夜里有人陪伴有人暖身，她們有嗎？久而久之，她們的身體要么冰冷似鐵，要么灼熱似火。就是沒有人的正常溫度。再好的金子，也當不了食品；再活潑的鳥兒，在籠子里待久了，也會變傻變笨的。它會忘了自己有漂亮的羽毛，有會飛的翅膀?，F在我把籠子打開了，拆掉了，讓她們自由地飛翔，有什么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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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選自《百花洲》2023年第1期

【作者簡介：陳然，男，1968年生，江西湖口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供職于江西省文聯。已出版小說集《幸福的輪子》（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捕龍記》、《一根刺》、《猶在鏡中》，長篇小說《蛹蝶》《隱隱作痛》等。作品多次被各大選刊轉載并入選多種年選?！?/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