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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3年第4期|郭曉琦:冬天的樣子(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3年第4期 | 郭曉琦  2023年04月12日08:34

    郭曉琦,甘肅鎮原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五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在《人民文學》《詩刊》《十月》《鐘山》《作家》《清明》《長城》《湘江文藝》《芳草》等多家文學刊物發表詩歌和小說作品。有詩作入選高中語文電子閱覽教材、小學五年級《經典誦讀》及多種年度選本。曾獲《詩刊》《作品》《廣西文學》等刊物獎、第十屆華文青年詩人獎、敦煌文藝獎等獎項。曾參加詩刊社第二十四屆“青春詩會”。

     

    冬天的樣子(節選)

    郭曉琦

    進駐吊葫蘆村的中午,我就注意到了那個有些異樣的男人。

    當時,我正從村支書家出來,頂著火辣辣的日頭往村部走。剛到村里,我還沒有安排好吃飯問題,中午便在村支書家應付了一頓。

    吊葫蘆村不算大,百十戶人家依著山勢呈階梯狀,四平八穩地靠在一個向陽的山窩子里,倒也緊湊而坦然。走近了看,每一處農家小院的房屋都是統一翻修和改造過的,一溜兒紅瓦白墻,層層疊疊、穿插掩映在綠樹中間,有點兒身處異域風情小鎮的感覺。村部就坐落在村子的最頂端,新修的二層樓房,圍一圈柵欄墻。站在村部前面的小廣場邊上俯瞰,整個村子盡收眼底。張嘴喊一嗓子,通知開會或者吆喝張三李四王麻子,各家各戶準能聽得見,就連那些腰彎背駝、眼花耳背的老人也不成問題。

    村支書家正好卡在吊葫蘆的細腰處,連接著村子兩頭,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貫通整個村子的一渠溪水和一條柏油馬路,到了支書家門口幾乎擠到了一起。溪水是近幾年才從遠山的雪融河水中“請”來的一條分支。柏油坡路是新拓寬的,從下到上像一棵巨大的古樹,分杈的枝條伸展到每一家的門口。坡路并不怎么陡,但我還是爬得氣喘吁吁。相較我生活和工作了多年的省城,村子的海拔高出近千米,難怪走起來費勁。就在我望著天空中一只盤旋的鷂子歇緩的時候,突然聽見身后有人說話,聲音硬邦邦的。我側過身,看見老杏樹下蹲著個枯瘦如猴子般的男人,冷不丁嚇了一跳。已是初夏天氣,男人穿著一件臟兮兮的黑夾衣,頭發蓬亂,胡子拉碴,像一蓬落了霜的茅草。他呆癡地盯著我,眼神冷颼颼的,嘴里不停地說著什么。我以為他在跟我說話,便主動打招呼。他并沒有理我,只是自顧自地絮叨,像是在罵誰。站了會兒,我確定他不是跟我說話,便轉身往回走。到了村部門口,我回頭又看了那男人一會兒,他依然在不停地叨咕,偶爾指指點點。

    下午了解完村子情況,和大家閑聊的時候,我提到了中午碰見的男人。村支書哦了聲,說那是錢疙瘩。我沒有明白村支書的意思,問啥錢疙瘩?村支書笑著說,你看見的那個人,叫錢疙瘩。我吃驚不小,還有叫這名字的。我說他好像在和我說什么,但我沒聽懂。村支書說,他在罵冬天。???冬天是誰?我又一臉迷惑。村支書解釋說,冬天不是人,冬天就是冬天。錢疙瘩從來都不罵人,不罵春天,不罵夏天,也不罵秋天,他專罵冬天。一年四季地罵,沒完沒了地罵。我的好奇一下子就上來了,問村支書,他罵的什么,我一句也聽不明白。村支書說,他由著自己的性子罵哩,都是怪怨冬天不像個冬天的樣子。冬天要怎么樣才像個冬天的樣子呢?村支書點上煙,吸了兩口,說他就那么亂叨咕。今天說冬天一粒子雪都不下,哪像個冬天的樣子,明天又說,雪厚得都沒個下腳的地方,一點冬天的樣子都沒有。反正左一個不要臉,右一個愧先人,遇上他,這冬天也夠倒霉的。我沉吟了一會兒,說,這人是不是受過什么刺激,在冬天的時候?這時村支書的電話響了,他接完電話,便急匆匆出去了。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挨家挨戶熟悉情況。輪到去錢疙瘩家時,我心里有點兒毛,特意拉上了村支書。錢疙瘩依然蹲在門前的老杏樹下,像一堆刺蓬草,在陽光和風中慢慢枯萎。村支書對著他說,這是咱們村新來的包村干部,來看你。錢疙瘩沒說話,只是盯著我們看,目光乏力而空洞。村支書說,你個死賴皮,光知道吃了睡、睡了吃。錢疙瘩沒反應。冬天惹你了,可這是夏天啊,你總該稍微動彈動彈,別捂臭了。村支書嘴里罵叨著,帶我進了錢疙瘩家的院子。院子不大,除了錢疙瘩出出進進踩出的一條小路外,基本被瘋長的野草占領。三間房屋倒是嶄新,紅瓦白墻,鋁合金門窗,和村子的格調一致。村支書手一指,說這房子是脫貧攻堅的關鍵時期,干部群眾下手給翻修的,連鍋臺和土炕也是大家伙幫助盤起來的。我順手推開一間房門,探進半個身子,一股濃重的霉味撲面而來……我揉了揉眼睛,連打兩個噴嚏,適應了好半天。房子里確實不忍直視,地上、鍋臺上一片狼藉,靠窗的墻邊支著一張油漆斑駁的小地桌,桌下橫七豎八堆著些啤酒瓶子。村支書罵道,這狗日的讓人頭疼,手里一分錢都捏不住,光好酒。我驚奇,他有病還敢喝酒?村支書說,別人喝酒暈乎,他一喝酒就清醒了。

    出了門,錢疙瘩依然蹲在老杏樹下,像一尊泥塑,姿勢都未曾改變。村支書對著他喊,錢疙瘩,限你兩天,把屋里給我整理利索了,院里的荒草也鏟掉。如果再這樣拖后腿,就少來要錢。錢疙瘩還是沒吭聲,只是扭頭瞪了一眼村支書。

    過了兩天,我特意溜到錢疙瘩家瞅了眼,發現院子里的雜草被鏟過,屋里也沒那么亂了。雖然弄得潦草了些,但至少動過了。我給村支書說起這事,支書說,村里一切順當,就這個錢疙瘩破罐子破摔,沒別的辦法,只能用錢管著。我問什么錢。村支書說臨時救助款,當然主要是他閨女寄來的生活費,不替他管著,三天不到就糟蹋光了。他有女兒?我驚訝地問。村支書說,有。職高畢業后外出打工,錢沒掙上,人也沒回來。出事了?我突然感到莫名地緊張。村支書說,那倒沒有,聽說跟一個大她十幾歲的南方生意人私奔了。我問他還有什么親人沒。支書說,沒有了。我哦了聲。這女兒也夠狠心的,丟下一個精神失常的父親,自己跑南方享清福去了。村支書聽我數落,說,其實在女兒私奔之前他好好的,人也本分勤快,可能就是因為女兒一走,刺激了他。刺激?你是說他受了刺激?我正在興頭上,村支書卻嘆息一聲,嘴里念叨,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啊。

    不出我所料,錢疙瘩的女兒是冬天走的。但出乎我意料的是,錢疙瘩的老婆也是冬天跑的。我在逐家逐戶摸排收入、了解家庭人員結構和脫貧成果鞏固等情況的時候,順便了解了一下錢疙瘩的經歷。還別說,那些豁著牙,在晨昏時絮絮叨叨、恍恍惚惚的老人們,對錢疙瘩的身世和遭遇倒是如數家珍。

    錢疙瘩之所以叫錢疙瘩,是因為他是獨子,更是父母知天命之年才得來的寶貝疙瘩。起這樣的名字,溺愛是肯定的,當然還有習俗一說。在這邊山區,生活緊張年代,父母都會給孩子起些土得掉渣的名字,像蠻牛、球娃、狗剩、碎蛋、拴鎖、轆轤什么的,圖個好養活。

    錢疙瘩的成長和村里大多數孩子一樣,吊兒郎當地混到小學畢業,然后輟學勞動,然后娶媳婦過日子。錢疙瘩的媳婦娶得倒是容易,不是有錢,是因為他有個結實的身體,能吃苦。那年代,山里人能吃苦力就不怕餓著肚子,就不怕日子過不好。

    錢疙瘩娶了媳婦后,村里人都豎著大拇指頭夸贊,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他們以“飽經風霜”的口吻,說錢疙瘩還是個“福疙瘩”,娶了個俊俏媳婦,娶了個勤快媳婦,娶了個麻利媳婦,看來家里的門樓子要轉勢了。沒想到那些老古董們一個個都看走了眼。錢疙瘩的媳婦嘴皮子確實麻溜,跑得更麻溜。

    時間應該是一九九九年的冬天,臨近春節的日子,錢疙瘩正沉浸在喜得千金的幸福生活之中。他憧憬著日后要生二胎,要抱大胖兒子的時候,錢疙瘩的媳婦卻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午后跟人跑了。準確地說,是跟著一個騎摩托車走鄉串村的南方貨郎客跑了。跑得干凈利落,跑得無牽無掛。待錢疙瘩從一個囫圇午覺中醒來,走出院門的時候,大雪正飄得隨心所欲,早已將山川大地包裹得嚴嚴實實,他連一只腳印都沒捉住。

    家里的女人跑了,還丟下一個襁褓中的孩子,日子有多恓惶,不用想都明白。錢疙瘩是既當爸來又當媽,一把屎來一把尿,好不容易把女兒錢多多拉扯大。結果呢,結果錢多多打工期間不偏不倚,又談了個南方大叔。錢疙瘩知道后直接就歇斯底里了,放話說要敢嫁,他會打斷女兒的腿。錢多多和錢疙瘩為此事沒少鬧矛盾,后來女兒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和南方大叔生米做成了熟飯。相依為命的女兒,鐵了心嫁那么遠,還不是等于又跟人跑了。

    這種情況,換誰也受不了。

    時間正是二〇一九年的冬天。二十年后的這個冬天,白天黑夜地刮白毛子風,一粒雪都不曾飄過,干燥得讓整個大西北都在咳嗽。錢疙瘩就是在這個冬天坍塌的,他像掛在半山腰的一座老房子,在白毛子風的呼嘯聲中轟隆一聲,塌成了一片廢墟。

    錢疙瘩一個人的時候,嘴里經常會念念叨叨、嘟嘟囔囔,偶爾還會指指畫畫。按村支書的話說,他在罵冬天。

    我一直不大相信一個人會罵一個季節,換誰都覺得是個笑話。出于好奇,我想坐下來,認真聽聽錢疙瘩是怎么罵冬天的。所以,每天只要有空閑時間,我都會去他旁邊坐會兒。但每次當我悄悄坐到錢疙瘩旁邊時,他就變成了一尊真正的泥塑,木呆呆的,一句話也不說。問他什么,也不答應。我只好陪著他,就那樣干蹲著。

    后來,去陪的次數多了,干蹲著著急,我就試探著跟錢疙瘩說話。

    我說,冬天不是個人,更不是個畜生,你罵它也聽不見,有啥意思?

    我說,你看咱這村莊,現在是山青樹綠,房新路展……就連祖祖輩輩愁腸百結的水,都自覺地流到咱門前了,你還有啥不放心的?

    我說,你有啥事跟我說,我是上級專門派來給你解決問題的。

    我說,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年輕人嘛,總要出去闖闖的。

    ……

    我說,我說話呢,你能聽懂嗎?

    每次,我一個人東拉西扯,會說一大串。錢疙瘩呢,依然像一尊泥塑一樣,木呆呆的,不理我。我只好壓著指頭跟他擺弄。你看看,春天、夏天、秋天和冬天是兄弟四個,親兄弟。你經常當著老大的面、當著老二的面、當著老三的面罵老四,這樣不好,你明白嗎?以后你別罵冬天了,你罵我。

    我說“你罵我”的時候,錢疙瘩迅速瞟了我一眼,但很快又把目光收了回去。他的兩只眼睛深邃、空洞、冷峻,讓人心里頓時生出一種寒涼的感覺。

    由此,我捕捉到一個信息,錢疙瘩是能聽明白別人說話的,只是他不愿意和你溝通罷了。這個情況,我和村支書做了交流,看法基本一致。所以,從那以后,我會不擇時機地給他講些山外面的事情,想到哪兒講到哪兒,加鹽調醋地講,搜腸刮肚地講……我這才發現,我靠近錢疙瘩并不是出于好奇。我和他一樣,內心是孤獨的。

    我甚至不由自主地跟錢疙瘩講述了我自己的故事。

    我說,我是從省城“逃”到村里來的。到這里,除了要干好一個駐村干部本分的工作之外,我還圖一份清靜。事實如此,和錢疙瘩比,除了在省城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和一個在微信里心疼我的女兒,我并沒有比他優越多少。

    我的童年和少年時期與錢疙瘩一樣,都是在艱苦的農村度過的。記憶中,父親母親每天都早出晚歸,在繁重的體力勞動中掙扎……為了逃離苦海,我發奮讀書,最終如愿以償,考上了省城一所一流大學。四年后,我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分配到省直某部門工作。與此同時,我收到了一位漂亮女同學的愛意和傾慕。我以為我的人生自此會五彩繽紛、光鮮照人。哪想到,我苦心經營了二十年的婚姻和家庭,隨著孩子一紙大學錄取通知書的到來而迅速土崩瓦解。在我那個驕橫無比的教授前妻和她優越的干部家庭面前,我堅決不承認我是一個被解聘的長工,而是咬牙爭取到了解放??傊?,我凈身出戶,重新回到了二十年前大學剛剛畢業時候的樣子,我還是那個從農村走出來的學子,扛著鋪蓋卷,在繁華的城市街頭尋找一間屬于自己的能遮風擋雨的屋子。但我已經沒有了銳氣,一丁點兒也找不回來了。我的銳氣讓我在二十幾年前眼花繚亂,以至于得意忘形,疏忽了“門當戶對”這個被無數次驗證過的道理。

    灰暗了半年多時間(其實已經灰暗了二十年),正好單位要輪換包村干部,會后我毫不猶豫就去報了名。工作一樣干,我想換個環境,也換一份心情。

    從這個意義上講,我能理解也能讀懂錢疙瘩。村莊翻天覆地的變化他肯定看在眼里,但他的灰暗是情感上的灰暗。他的灰暗還是雙重的,比我更灰更暗,而絕非像村民們說的那樣是瘋了傻了、皮了懶了。他心里結了個實實在在的大疙瘩,如果能撬開他的嘴巴,把他心里的疙瘩給“掏”出來,不愁他錢疙瘩不會過日子。

    貼上錢疙瘩也就一個來月的時間,就有些不怎么順耳的話順順當當地傳到了我的耳朵里。這倒也正常,哪個村子還沒幾個“熱心腸”。我剛到村里不幾天,就受到了幾位 “熱心腸”大爺大媽的熱烈歡迎。平時,他們老遠看見我就笑瞇瞇的,提前打招呼,噓寒問暖,像親兒子親孫子回來了一樣。但一轉身,又看見他們一個個眉來眼去、指指點點的,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這次當然也不例外,大爺大媽總有自己關心的理由。說什么新來的包村干部咋天天陪著個瘋子曬太陽呢。說這你還看不明白嗎,誰愿意天天守著個瘋子,又不沾親不帶故的。說哦哦哦,一個瘋子就夠人擔心的了,又來一個……聽到這些,換誰心里都不舒服,但不舒服歸不舒服,村莊終歸是村莊,你得學會懂它。

    一天中午,我剛邁腳出門,就和村支書撞了個滿懷,撞得村支書手里的煙頭火星四濺。支書瞇著眼笑,說年輕人,你這風風火火的,要干啥去?我說我年輕嗎?也就比你小五六歲。村支書盯著我認真瞅了瞅,說看上去小十五六歲呢。重新點上煙,支書改口說,老弟,我知道你要去錢疙瘩那兒,你還是別太費心了,多抽空休息休息,最近咱們的工作忙。我知道村支書是有意提醒我。想了想,我說,錢疙瘩心里的疙瘩應該能解開的。村支書說,我和他打小一塊兒和尿泥玩大的,我能不了解嗎?以前他是個十足的榆木疙瘩,現在已經變成石頭疙瘩了,又冷又硬,怎么解?我說,兩種方法:一是讓他張口說話;二呢,就是把他女兒錢多多找回來。村支書沉吟了一會兒,說,就算把他女兒叫回來,三兩天也解決不了問題,長期住呢,不現實?,F在的年輕人,哪個能在村子里待得???我說,那就想辦法撬開他的嘴,先讓他愿意說話。村支書又沉吟一會兒,然后詭秘一笑,說,有個東西,肯定能行。

    當下,我就按照村支書的點撥,去村小門口的小賣部買了三小瓶江小白,還有油炸花生米、大豆和麻花什么的。當我在錢疙瘩面前亮出小酒瓶時,錢疙瘩的表情頃刻間就亮了,嘴角也抽動了兩下。以前,不管我說什么,他一概不理會,不是勾著頭嗚嗚哇哇地罵冬天,就是空洞的眼神一直望著遠處綿延無盡的山巒。我將酒瓶遞到錢疙瘩面前,他瞅了瞅我,看上去有些發怵。你個蠻牛,還不識抬舉。村支書嚷嚷著,從我手里接過一瓶江小白遞過去。拿著,人家黃主任為了感謝你陪他說話才買的。聽明白了嗎?是為了感謝你。村支書的話,讓我一時沒轉過彎來,沒想到他平時老實巴交,倒很會說話。我不知道錢疙瘩到底聽明白村支書的意思沒有,他瞅瞅我,又瞅瞅支書,伸手接了酒瓶。那一刻,我感覺他渾身打了個冷戰。一人一小瓶,為了讓錢疙瘩放松,我和村支書兩人率先喝。村支書說錢疙瘩好酒,但在不熟悉的人面前,他還是有些怯,像個被人欺負的孩子。村支書往嘴里丟了幾顆花生米,邊嚼邊說,錢疙瘩,以后不能光讓人家黃主任一個人說話,你也得說。咱管不起好飯管不起好酒,陪著說個話總行吧,???錢疙瘩似乎明白了,扭頭又看了看我。我趕緊對著他舉起小酒瓶,擠出一臉的笑。

    一連幾天,我都會揣著江小白去找錢疙瘩“說話”。還別說,錢疙瘩真的張口了,雖然他只是偶爾對著我嗚啦幾句,怯怯的樣子,我也基本聽不明白,但這已經很好了。我正得意,村里又有了傳言,大概意思是,那個包村干部不知道咋想的,天天忽悠一個瘋子酗酒,體面不體面不說,瘋子喝大滾溝了咋辦?傷了學生娃娃咋辦?……村支書明明白白安慰我的時候,我知道傳言已經滿天飛了。我索性將我和錢疙瘩的“說話”地點轉移到了錢疙瘩的屋里,正好我也可以現場指導他做些簡單的家務活兒,清理好衛生。我也趁機給錢疙瘩講一些有趣的事兒,實在沒什么講了,我就講新聞、講段子、講古經,也講花花綠綠的傳聞,我相信他能聽明白。一天中午,我正在房檐下給錢疙瘩講《懶漢王老三》的故事,電話鈴響了。自從到村里,我幾乎很少玩手機微信什么的,除了工作。我說過我想圖一份清靜。

    電話是單位辦公室主任打來的。主任可能有事,急吼吼地詢問了一下我駐村工作的情況,然后直截了當地說,知道你平時愛喝一口,在村里可得注意形象。有人都反映到單位了。我哦了聲,心里也咯噔響了一下,主任后邊說了什么,我都沒聽進去。誰這么缺德!我在心里罵了句臟話。愣怔了大半天,正想起身回去,電話鈴聲又響了。我掃了眼,是單位一把手。一把手能親自打電話過來,說明反映的問題嚴重。

    我感覺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我們一把手向來嚴厲,說話辦事雷厲風行,平時我是有幾分懼怕的。干咳兩聲,整理好嗓子,接通后,領導的聲音卻一反常態,軟綿綿的,想必是從一個深遠而踏實的午覺中剛剛醒過來。領導先是關心了我一番,接著問了些駐村工作中的瑣碎事,最后提了些具體要求。領導說,你去基層開展駐村工作,代表的是咱們單位,所以在工作和生活中一定要注意形象。還要注意工作方式方法,虛心向基層的各級領導和工作人員學習,按照他們的安排,把工作做細做實。特別是要入鄉隨俗,遵守村規村約,給村民留下好的印象……

    一把手說得語重心長,我捧著電話,一個勁地點頭。

    回了一趟省城,整理換洗衣服的時候,我突然想起錢疙瘩大夏天還穿的夾衣,于是挑出幾件適合錢疙瘩的舊衣服,認認真真洗了一遍,打了包。理發完出來,我又想起錢疙瘩那頭亂糟糟的“刺蓬草”,猶豫再三,還是買了把電推子。我覺得先把錢疙瘩的面貌整亮堂了,別人可能會理解我對一個“瘋子”的用心。

    第二天晚上,兩個要好的朋友給我接風,也是送行。兩個月前,我剛報名進村那會兒走得倉促,都沒有跟他們打招呼。晚餐吃的是“一加一”涮肉,在村里清湯寡水干靠著,確實饞透了,以至于我感覺那頓涮肉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美食。吃飯期間,我給朋友細說了一下錢疙瘩的遭遇和現狀。我說,不管別人怎么看,我一定要想辦法幫幫他。朋友壞笑,說你這是在幫自己,我們都表示支持。我有些疑惑。朋友說,你有沒有覺得這個錢疙瘩,和你是同一個故事中的主人公呢?去年以來,你不也沉默寡言的嗎?不也逃到偏僻的山村里靜心去了嗎?我想了想,還真有那么點兒意思,至少我們經歷了一個大致相同的故事。作為男人的錢疙瘩,一定明白別人在笑話他,所以他把自己封閉起來,不愿意交流,可以理解為是一種逃避?我呢,除了三兩要好的朋友,不也選擇了沉默嗎?

    我有些迫不及待了,回村的當晚就喊上村支書去了錢疙瘩家。在昏暗的燈泡下,我和村支書配合,剃掉了錢疙瘩那頭亂糟糟的“刺蓬草”,刮洗了臉,換上了干凈的舊衣服。有村支書在,錢疙瘩倒是很配合,折騰一番后,他的精氣神一下子就出來了,看上去年輕了至少二十歲。

    從錢疙瘩家出來后,天已經黑透,村里的夜晚寂靜得讓人心慌。只有滿天的繁星閃爍,一個勁地對我眨巴眼睛。那一刻,我感覺有一道亮光劃過夜空,直抵身體,心里也頓時亮堂了許多。

    轉眼進入了秋天,我們除了抓中心工作之外,還得去田間地頭,督促秋收。尤其是藥材的收獲、晾曬、分揀、收購和銷路的拓展,直接影響著我們村能不能有效地鞏固脫貧成果,逐步推進鄉村振興工作,屬于重中之重。所以,村里的干部每一天都連軸轉,在幾個村組間來回奔波。晚上收工回來,困乏得連飯都不想做,但我還是堅持要去錢疙瘩家,哪怕待一兩分鐘、說一兩句話也行。錢疙瘩確實有了新的起色,進了門,他會跟你打招呼,給你倒一杯水。你問話,他會咕噥幾句。你安排的簡單活計,他也會配合著去做。但一個人待著的時候,他還是會嘟嘟囔囔、反反復復地“咒罵冬天”。這冬天要是個人的話,很有可能被他罵死過一千回一萬回了。

    有天晚上,我剛躺下,省城的哥們兒打視頻過來,說要看看我“改造”得咋樣了。因為山里信號不怎么好,視頻卡,話也說得斷斷續續。我索性直接打電話過去,說笑一通后,我順便說了一下錢疙瘩的近況。哥們兒說,你急個屁,他那是典型的心理障礙,需要看心理醫生慢慢去疏通,懂不懂?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手從他喉嚨里伸進去,把心里那塊黑疙瘩揪下來扔掉,馬上就會好。哥們兒的話提醒了我,我立刻熱蒸現賣,揪住哥們兒讓他幫我聯系一個心理醫生。哥們兒在電話那頭嗷嗷叫,說這電話打得倒霉,真是沒事找事。

    秋天涼下來的時候,雨水也旺了。秋雨綿綿纏纏了幾乎一個禮拜?;钣嫊簳r擱置,我決定趁機回趟省城,順便帶上錢疙瘩看看心理醫生。要將錢疙瘩帶到省城,我心里確實不怎么踏實。思來想去,我認為只要揪住村支書,一切都好辦。在我與錢疙瘩接觸的這段時間,村支書看似漫不經心,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其實我能感覺到他一直在暗地里用勁。

    去省城的頭天晚上,我和村支書提前做了些準備工作,給錢疙瘩洗了澡,準備了干凈的衣服,甚至還到村衛生所弄了兩粒暈車藥、兩粒安眠藥。一個一年多沒有走出過村子,看上去精神又不是太整齊的人,我們怕他在路上會出什么亂子。

    第二天早晨,陰沉沉的天空出奇地放晴了。太陽倏忽間從東山口彈起來,將萬丈霞光灑在大地上,讓人精神一振、心情爽朗。路上,除了在幾處疫情防控檢查站做了信息登記外,一切都很順利。到了省城,哥們兒開車到車站接上我們,直接拉到了一家網紅打卡的牛肉面館。肉蛋添齊,一碗熱騰騰的牛肉面下肚,大家的臉都紅潤起來。錢疙瘩的狀態更是前所未有地好,只是走在城市的街頭,他縮手縮腳、戰戰兢兢,一副膽怯害怕的樣子。

    心理醫生是我哥們兒媳婦的同學的同學,提前約好的。在我看來,天下最實惠的當數同學關系,基于此,一切都進行得挺順利。我和村支書把錢疙瘩的遭遇和現狀簡單地跟心理醫生做了介紹,然后陪著錢疙瘩,按照心理醫生的引導,大家一起聊了會兒。待錢疙瘩漸漸適應了之后,我和村支書悄悄退到了外間。

    那天的心理干預接近一個半小時,按照心理醫生的原話,很成功,達到了預期的效果,但畢竟是第一次接觸。之后,我們又帶錢疙瘩去了趟人民醫院做了全面檢查。結果出來,幾乎沒什么大毛病,這讓我們感到驚喜。為了更好地恢復,我們還是讓醫生配了些療程藥物。

    為此,晚上我們慶賀了一番,吃的手抓肉,省城特色。飯局是我那倆哥們兒安排的,說接待我們村領導,面子得給我撐足。白酒喝了兩斤,第三瓶拿上桌被我強行沒收。飯局上,錢疙瘩是重點關照對象,大家很熱情,給他夾肉夾菜,一點兒不當外人。他悶著頭,吃得整個下巴油汪汪的,看上去很滿足,沒有了剛來時局促膽怯的樣子。酒我們給他限了量。就是在村里,我用酒有意接近錢疙瘩時,也是限量的,不能讓他隨著性子喝。飯后,哥們兒興頭正足,又開車帶我們去黃河邊看夜景。六十里黃河風情線在燈光的映襯下更是魅力無限,美不勝收。我們在白塔山公園和中山橋上拍了很多照片,直到燈光秀結束,萬家燈火漸漸稀疏,我們才回到我那個空蕩蕩的家里。

    回村后,又是一通忙活。秋天就快要結束了,村文化廣場和村道上的路燈安裝、廁所改造等項目,還有經濟作物、瓜菜干果等農副產品的收獲及打通銷售渠道等工作,樣樣都得跟進。帶錢疙瘩再去看心理醫生的事,只得往后推一推??上驳氖?,從第一次看完醫生回來,不知道是藥物還是心理疏導起了作用,錢疙瘩的變化十分明顯。村民們知道錢疙瘩逛了趟省城,都熱心地問這問那,錢疙瘩竟然愿意和他們進行簡單的交流,不再是人們眼中那個傻子呆子,那個冷冰冰硬邦邦的石頭疙瘩。還有,按照我和村支書的交代,錢疙瘩開始愿意做一些簡單的活計,這著實讓我們開心。

    西北的冬天總是來得迅猛而又氣勢洶洶。一夜睡醒,山川大地就已被雪覆蓋得嚴嚴實實。早晨推開門,白茫茫的一片,仿佛進入了童話世界中。我正準備掃雪,就聽見村里有人吵吵嚷嚷,聲音硬邦邦的,像是錢疙瘩。我丟下工具,踩著沒腳的積雪出了村部院子,果然是錢疙瘩。他正在自家門前的雪地里轉圈兒,指手畫腳地亂嚷嚷。已經看過三次心理醫生了,加之藥物治療,我覺得他比之前好多了,生活基本能自理。又犯病了?是在罵冬天?罵冬天的第一場雪?我走近的時候,只隱隱聽明白了一句:“俄(我)殺你的心都有,你個不要皮臉的……”

    看我過來,錢疙瘩閉了嘴,雙手捅在袖筒里,定定地盯著我,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他的眼神和我第一次看到時已大不一樣,灰暗中有了更多的溫潤,帶給人的不再是荒涼感。我笑著問錢疙瘩,你要殺誰?他不作聲。殺冬天???他不作聲。我說,我幫你殺,把冬天殺了,把場院里這刺眼的雪也殺了。他還是那樣看著我,一直沒作聲。我拽著錢疙瘩進了屋子,給他加了件厚點兒的衣服,然后找來工具。我說,走,帶你殺雪去。

    我在前面鏟,錢疙瘩悶著頭,在后面用掃帚掃。他把掃帚使喚得虎虎生風,像是提著一把大刀,在戰場上左沖右突。從錢疙瘩家掃到村部,從村部掃到村道,各家各戶的大門也陸陸續續地打開了,大家看我帶著錢疙瘩掃雪,很是吃驚,遂執著鐵锨、提著掃把加入了進來,大家齊上陣,村道很快就被清理得干干凈凈。

    晚上,我特意炒了兩個小菜,買了瓶酒,請村支書坐了會兒。一年的工作基本有了頭緒,群眾的收入較上年都有不同程度的增加,村里幾個重要項目推進順利,年度工作任務也能順利完成,這無疑讓我們心里踏實許多。聊到錢疙瘩時,村支書嘆息說,脫貧攻堅最后時刻,時間緊任務重,無奈之下,我們只好把錢疙瘩列為特殊人員?,F在看,這狗日的還真算得上個“福疙瘩”,遇上你這個貴人了。說著向我舉起酒杯。謝謝黃主任啊,要不是你,差一步,這狗日的就又一次被放棄了。哪里哪里,全靠支書的支持。說著我也向支書舉起酒杯。你都看到了,錢疙瘩心里的疙瘩已經小了好多……村支書吱溜一聲咂了下酒,說,該做的我們盡量去做,看這家伙的造化了。

    節能燈泡似乎越來越亮,鉚足了勁,把整個屋子照得亮亮堂堂。我和村支書圍著火爐,繼續一杯一杯地喝酒。冷不丁被嗆了一下,咳嗽兩聲,我感覺嗓子里卡著的那把老刀子被拔掉了,一團辣辣的火焰滾過。我說,這藥呢,得服,心理醫生得看,但還差最重要的一樣。村支書疑惑地瞥我一眼,目光軟和。我說,親情療法。你說呢?村支書沒搭話,只是又一次對著我舉起了酒杯。他的沉穩確實讓我佩服。

    我和錢多多美美地吵了一架。

    其實也不算吵架,是我把錢多多狠狠地收拾了一頓。加了錢多多的微信之后,我介紹了自己的身份,也談了下她父親錢疙瘩的境況,還給她發了一些錢疙瘩治療前后的對比照片,希望她能主動配合我們做好下一步的幫扶工作,讓她父親盡快好起來。一開始,錢多多倒是十分熱情,感謝感激加感恩,還發一些磕頭作揖的表情。但過了兩三個月,她就開始應付了,對我的信息愛答不理,有時候干脆不回復。

    那天下午,送走縣里的年終考核工作組,大家都松了口氣,便各自回家休息。我到房間洗了把臉,看看時間,做晚飯還早,遂打開手機給錢多多發信息。一年馬上就要結束了,不管父女倆隔閡有多大,我都希望錢多多這個春節能回來一趟,主動給錢疙瘩認個錯,陪他過個年。我從仁義禮智信出發,左講孝道,右講義務,苦口婆心說了一大堆,打字把指頭都打僵直了。錢多多只是偶爾回復一句半句,或者發個表情包。

    當我看見錢多多回復說自己每個月都打錢回來的,拿錢搪塞,我一下子就火了,氣不打一處來。我撥打微信電話,對方不接。我干脆發語音:錢錢錢!你錢多多是從錢眼里蹦出來的嗎?錢重要還是人重要?錢能買來親情嗎?錢能撫慰你爸心里的傷痕嗎?能化掉你爸心里那塊黑疙瘩嗎?……我口氣嚴厲,正斥責得歡,錢多多卻把我拉黑了。

    臘八節那天晚上,吃過飯,我出去轉了一圈,發現村里的燈火明顯稠密了。每年進入臘月,外出做生意的人、打工的人拖兒帶女陸陸續續地回來,外出求學的學生也放寒假了,村莊才真正像個村莊。我突然覺得,我們的工作任重而道遠。雖然從脫貧攻堅到鄉村振興,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有少數青壯年村民已經返回了村子,參與到合作社、民宿、農家樂的創建工作中,參與到科學種植養殖和農副產品的網絡宣傳銷售工作中,但還遠遠不夠。我們還得創設更好的條件,吸引每一個外出務工的人返回村莊創業,讓山灣里的每一個白天都人聲鼎沸、歡聲笑語,每一個夜晚都燈火璀璨、溫馨溫暖才夠。

    只身回到屋里,可能是因為心里有個美好的愿景,寒氣也不那么逼人了。我簡單洗漱了一下,鉆進被窩。一時難以入睡,只好翻手機。打開后,我發現錢多多重新添加了我的微信,還密密麻麻地發了二十多條信息。她第一次叫我叔,給我道歉,說不該沖動刪除我微信。錢多多講了好多,說自小她就跟著父親生活,父親的辛苦和心酸她都理解。但父親是個固執又暴躁的人,不會溝通,導致他們父女之間確實有很多隔閡。尤其是在她談對象和結婚的問題上,父親死活不同意,還要打斷她的腿,她沒辦法只好逃避。她說,最近一兩個月,您天天發信息說我爸的事,倒不是我不上心,是我最近確實力不從心。那天您批評我的時候,正碰上我去醫院做產前檢查,因為疫情,光辦理個住院手續就折騰得筋疲力盡,加之醫生告知我子宮內有異常,老公生意忙,不在身邊,我一下子就崩潰了……還好,就在上周,我順利產下了我的二胎寶寶,是個可愛的男孩……看到這兒,我對錢多多的誤會一下子煙消云散了。是的,這年月在外面打拼,混一口飯吃,誰都不容易。我趕緊給錢多多發去了祝福,就我那天口氣不好,向她表達了歉意。

    第二天,在我的撮合下,錢多多打了一次視頻通話。我特意把錢疙瘩“打扮”了一番,修了頭發,刮了胡須,洗了臉,換了件干凈的衣服。我想讓錢多多看見錢疙瘩的時候,心里能好受點兒。視頻接通后,我先和錢多多打了招呼。坐月子的錢多多斜靠著床頭,穿得很厚實,還戴著頂藍色的針織保暖帽,看上去臉色蒼白,很虛弱的樣子。我把視頻拿到錢疙瘩面前,讓他認。錢疙瘩癡癡地看著,有些愣怔。錢多多叫了聲爸。錢疙瘩依然愣著。錢多多又叫了聲爸,眼淚唰地就下來了。接著,錢多多連忙把在地上玩的小女孩叫過來,讓問姥爺好。小女孩一點兒不怯生,對著鏡頭奶聲奶氣地喊了聲姥爺好,聲音拖得老長,萌萌的,讓人疼愛。錢多多又把鏡頭轉向了她旁邊熟睡的嬰兒,嘴里念叨著,姥爺看寶寶呢,快問姥爺好……錢疙瘩終于認出了錢多多,他咧開嘴,哇一聲干號起來。

    我趕緊對錢多多說了幾句安慰的話,掛了視頻。

    年的氛圍越來越濃。

    每一個坐落在川道里的村子、山根下的村子、半山灣里的村子,都已打破了往日的寧靜。車輛進進出出,人們說說笑笑,一派熱鬧的景象。離年關只剩下兩三個集日了,村民們都在抓緊置辦年貨,大包小包地往家里搬。我心里也隱隱著急,急什么?一時半會兒又說不明白。

    鄉上終于召開了春節期間治安安全和疫情防控工作會議,一年的工作就算徹底結束。村民們陸陸續續送來一些土特產,攔都攔不住。村支書也準備了蜂蜜、花椒、木耳什么的,讓我帶上,早點回省城過年。辛苦一年了,也沒啥好東西,就這。支書指了指堆在地上的東西。就這,都是群眾在土里刨的、山里撿的、自家樹上摘的,你也別笑話。我心里頓時涌起一股暖流,眼睛里也潮潮的。

    錢多多和錢疙瘩又視頻了一次。這次,錢多多非常主動,問這問那,像個母親叮囑孩子一樣叮囑錢疙瘩。錢疙瘩也木訥地說了幾聲好,這讓我非常興奮。也許是因為這個視頻,也許不是,我決定過年不回省城了。當然不是草率,也不是我有多敬業。錢疙瘩父女有了很好的交流,作為紐帶的我,分享些許也是快樂的。

    另外,我也認真想過:我鄉下的父母親已經過世,我沒了老家,省城水泥格子里的家也散了。唯一牽掛的女兒,寒假留在外省的大學,說是做什么社會實踐活動,我猜想孩子也是在逃避,不想面對兩個原本就不該走到一起的人。所以,我與其回省城找不自在,還不如待在村里,蹭一份難得的恬淡和安寧,也蹭一份真實的熱鬧和快樂。

    做了決定后,我搭上村民的拖拉機去鄉上趕了一趟集。臘月二十八的集市,擠得水泄不通。我被人流裹挾來裹挾去的時候,突然找到了一種久違的輕松和愉悅。我想到了小時候跟著父母趕集的情景。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五分錢一根麻花或者一根冰棍,都是我們的奢望和快樂,不像現在的鄉村集市,應有盡有。折騰了老半天,我簡單買了點兒青菜和牛羊肉,一個人,最多加上錢疙瘩,也吃不了多少。村支書看我來真的,一個勁勸我回去,說好歹過個年,回去陪陪老婆孩子,別讓家人誤會。我騙他說孩子寒假沒回來,老婆去陪了,回去也是一個人。你這吊葫蘆村,過年容不下我這個外人???支書被我說得不好意思,連忙擺手。

    除夕那天,天幕垂得很低,陰沉沉的,零零星星地飄著雪花,但這絲毫不影響過年的熱鬧氛圍。家家戶戶的院子里掛起了紅燈籠,貼了窗花和紅對聯;家家戶戶的屋頂上炊煙裊裊,香氣飄溢。我安排錢疙瘩剝蔥搗蒜,自己卷起袖子,準備開始折騰年夜飯。兩個老男人,不講究做得好看不好看、味道鮮不鮮、花樣多不多,弄熟就行。這時村支書找了過來,他看我兩手糊在面團里,連鼻疙瘩、額頭上也頂著面粉,就嘿嘿直笑。笑完了,村支書說,我就怕你提前動手,別折騰了,今晚去我家熱鬧。我說,那哪行,好歹過個年,你們全家團圓,就不去掃興了。村支書說,咋了?拿我當外人,還是嫌棄你嫂子的茶飯粗糙?不敢不敢。我連忙客氣,順勢努了下嘴,意思是還有錢疙瘩。村支書說,當然一起啊,就是你不在村里,也少不了他??靸赡炅?,這狗日的吃的是百家飯。我哦哦哦幾聲,錢疙瘩咧著嘴,一臉的不好意思。

    送村支書出了門,雪花已經大如鵝毛,紛紛揚揚地飄舞著。整個山川大地已被白雪覆蓋,遼遠、寧靜而又模糊,唯有眼前的村莊熱氣騰騰。瑞雪兆豐年??!

    快到掌燈時分,我給女兒打視頻。女兒正和留校的同學在食堂里聯歡,桌子接成一長溜,擺上了飯菜、糕點、水果和飲料,花花綠綠的。學生們圍坐在兩邊,又跳又唱,活像苗寨里的長桌宴。女兒見我留在村里,一個勁地責怪,聲音濕漉,眼淚汪汪。我怕影響女兒情緒,應付幾句后趕緊關了視頻,順手給女兒發了個壓歲紅包。

    接著,我給錢多多打了視頻??赡苁悄戏降亩旄鼮闈窭?,月子里的錢多多依然包得嚴實,但臉色紅潤,氣色明顯比上兩次好很多。對于我留在村里過年,錢多多比我女兒還驚訝,連連感謝,好像我真是因為她父親才留下的,弄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我把鏡頭轉向錢疙瘩,和上幾次比,他們父女的交流更為和諧順暢了。錢多多安排這叮嚀那,錢疙瘩咧著嘴笑。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錢疙瘩笑,那笑是從心里生起的,飽滿而真實。錢多多說想吃啥就買,別舍不得。錢疙瘩咧著嘴笑。錢多多說等二寶滿一歲了,她就回去。錢疙瘩咧著嘴笑。錢多多把大寶拉過來,兩歲的小女孩對著鏡頭,甜甜地問了聲,姥爺過年好!錢疙瘩咧著嘴笑。錢多多見錢疙瘩咧嘴笑,自己也咧著嘴笑。笑著笑著,錢多多的眼淚就吧嗒吧嗒地掉了起來,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滾落。錢疙瘩的眼淚也吧嗒吧嗒地掉了起來。我作為他們之間的紐帶,又是一番說道和安慰,正好村支書在大門口喊吃飯,我們才結束通話。

    幾乎大半個正月,我和錢疙瘩都是在村民家吃飯。一家挨一家,他們爭著叫,好像誰家落后了,沒邀請我們吃一頓年飯,年就過不去一樣。讓村民們吃驚的是錢疙瘩的變化。錢疙瘩說話雖然還不是很溜撒,但是已經能和大家正常交流,村里的爺孫叔侄、兄弟妯娌都認得清楚,偶爾還能開個玩笑。

    趁正月空閑一些,我帶著錢疙瘩又去了趟省城。一則是新的一年開始,這一年,既要鞏固脫貧成果,又要逐步推進鄉村振興項目,不能有半點兒懈怠。我和單位就駐村工作做了一下銜接,明確了自己的工作職責。二則是趁熱打鐵,讓錢疙瘩多做幾次心理溝通。接觸后,心理醫生都有些吃驚,反過來問我,過了個年,錢疙瘩咋變了個人似的?心理醫生的話,讓我感覺有股暖融融的春風拂面而來。

    春天真的來了。

    “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背鰤Φ牟粌H僅是紅杏,桃之夭夭,梨花細雨……村莊悄無聲息地沉浸在一片花海中。慕名到村里賞花的游客漸漸多起來。村委會的工作緊上加緊,每天除了督促整理村容村貌、監督民宿菜品質量和食品衛生等工作外,還得組織植樹造林、大棚育苗栽培、紅牛飼養以及各種農技人才培訓等工作??粗迕駛兏蓜攀?,我感覺渾身也有了使不完的勁。

    一天晚上,我從山背后的六社回來,跑得腿腳生疼,剛弄了熱水泡上,錢疙瘩悶吞吞地進來。以前是我抽空去找錢疙瘩,現在工作忙了些,錢疙瘩便盯空來找我。我說,來了?錢疙瘩嗯了聲。我說,坐。錢疙瘩嗯了聲。我說,吃過了?錢疙瘩又嗯了聲。我問,有啥事?錢疙瘩沉吟了半天,搓著手吞吞吐吐地說,俄想在嶺上的洼地里種洋芋。我抬起頭,認真看了看擱在凳子邊沿上這個黑乎乎的人,沒錯,就是錢疙瘩。我問,你能行?錢疙瘩說,俄能行。我說,你確定?錢疙瘩不甘示弱地說,莊稼漢,能不會種地?我說,好好好,順手指了下桌上的酒瓶。錢疙瘩起身,倒了杯酒放在我面前。咋啦?你不喝?我問錢疙瘩。他又搓了搓手,給自己倒了杯。我說,嶺上的洼地統一規劃成為林地和草地了,已種樹種草種花,種洋芋肯定不行。錢疙瘩說,種草種花干撒(啥)?又不能吃。我說,恢復生態??!錢疙瘩不管不顧地說,田里的花花草草鋤都鋤不完,咋還種?我一時跟他解釋不清楚,干脆直奔主題。我說,你要真想干,我給你找個合適的活兒,村上每月給你發工資。錢疙瘩一副急切的表情,趕忙問干啥。我說,環衛工。你看看,因為咱們村地理條件特殊,風景特別,村里正在逐步推進鄉村旅游項目。以后,春天賞花的,夏天避暑的,秋天采摘的,冬天觀雪的,會來不少城里人。隨著項目的豐富和民宿的提升,游客會越來越多,環境衛生就得跟上去。錢疙瘩遲疑地問,真的發錢?我說,當然真的。錢疙瘩高興了,高興得兩只手沒處放,合起來一個勁地干搓。我看著好笑,故意板著臉說,你先別著急,還有個條件。錢疙瘩又泄了氣似的。我說,咱們吊葫蘆村的環衛工,就相當于村里的形象大使,個人的精神面貌要跟上去。錢疙瘩問,撒是形象大使?啥是大使呢,我只好說,就是你每天要把衣服洗干凈、穿整齊,整得利利索索。錢疙瘩又一臉的遲疑,嘴里嘟囔,俄是個莊稼人,能穿個撒整齊。

    做上環衛工后,錢疙瘩成了吊葫蘆村起得最早的人。不管天晴還是天陰,每一個早晨,他都會準時穿上紅馬甲出現在村街上,待人們起床喝早茶,吆喝著干活的時候,他已經把村街清掃得干干凈凈,垃圾桶也被擦得锃亮锃亮的。從葫蘆頭到葫蘆尾,整個吊葫蘆村的人都有些驚訝,誰都沒想到,錢疙瘩竟然還能有這么一天。

    事實上,我也沒有想到。

    錢多多寄來了一部舊手機,拜托我幫她爸辦理一下手續,說聯系起來方便。這樣更好。他們父女之間的交流越來越頻繁,每次視頻,錢多多都打我手機,有時候我不在村里,有時候忙工作,有時候休息,多少有些麻煩。錢疙瘩有了自己的手機,他們父女之間就可以隨時聯系,也會有個更私密的交流空間。

    一天正午,日頭正經過頭頂,將火辣辣的光線直射下來,曬得整個山灣懶洋洋的。人們都躲在屋子里午睡,連貓呀狗呀雞呀都躲到了陰涼處。唯有那渠清涼的渠水歡快地流淌,潺潺歌吟。我沿村街而上,老遠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被野性的山風推送過來,忽高忽低。是錢疙瘩,這老家伙又犯病了?又罵冬天了?我心頭一緊,腳步也緊湊起來。到了錢疙瘩家門前,只見他正坐在老杏樹下,背對著我。那件橘紅色的馬甲像樹葉間漏下來的一片陽光,顯得格外鮮亮。我悄悄走近,發現錢疙瘩正在和錢多多視頻。錢多多正在逗惹懷里的二寶給父親看,五個來月大的嬰兒已經生得白白胖胖,蹬腿抓手,煞是可愛。錢疙瘩咧著嘴笑,偶爾高喉嚨大嗓子地回應一兩聲。

    我心里突然一沉,想起了在外省上大學的女兒。有兩三周沒聯系了吧?兩三周,再加上兩三周,再加上兩個省的距離,再加上北方小山村和南方大都市的差距,會不會等于疏離?想著這個現實而又深奧的問題,我悄悄退了回去。

    “四季樂”山莊內部裝修一新,準備試運營。

    “四季樂”山莊是劉四季在一處老農場的舊址上翻修改建的,集民宿、餐飲、休閑娛樂為一體。房子的設計和外部裝飾簡潔而浪漫。尤其是將草甸上的三座圓形尖頂的土坯糧倉進行了改造,還裝上了紅白相間的風車模型,風格別致,煞是壯觀?!八募緲贰睆囊幠5皆O施,是村里最大最豪華的一家。最重要的是“四季樂”還附帶了“兩園”——蔬菜種植體驗園、果樹認領采摘園。兩園內建有幾處古色古香、別有特色的二層木頭小屋,供游客入園體驗種菜收菜、護果摘果時喝茶休息、打牌娛樂。

    這些好點子是集大家的智慧,根據吊葫蘆村的獨特地理位置和資源想出來的。劉四季負責投資。

    劉四季和錢疙瘩是發小,但倆人性格完全不同。錢疙瘩笨拙、真實,劉四季花哨、靈動。據說劉四季長了一條巧舌頭,能把樹上的鳥兒哄唱歌,把水里的魚兒哄得吹泡泡……這些我沒有親眼見過,只能當傳說聽。但劉四季在市里絕對算個人物,手頭穩穩地捏著一個規模不小的藥材收購和粗加工公司。二〇二〇年,吊葫蘆村脫貧驗收,劉四季沒少出力,成立了“四季?!敝兴幉氖召徍献魃?,解決了藥農的后顧之憂,也解決了村里部分剩余勞力問題。脫貧驗收后,村里搶住機遇、整合資源,根據吊葫蘆村特殊的地理位置,發展鄉村特色旅游。一些外出打工的人看到家門口也能賺錢了,積極響應參與。劉四季當然不落人后,率先投資興建了“四季樂”休閑山莊。

    “四季樂”的宣傳口號通過抖音、快手等手機短視頻平臺一打出去,便見了效果。時值炎炎夏日,陸陸續續有城里人慕名而來,避暑散心,體驗生活。我電話約了省城的哥們兒,一來是給試運營的“四季樂”添添人氣,做點兒宣傳,二來是我想表達一下心意。三番五次地帶錢疙瘩回省城看心理醫生,沒少麻煩他們。當然,我也不免矯情一下,心里確實想他們了。春節沒回省城,工作一忙碌起來,好久電話都忘了打,倒是他們幾個經常對我噓寒問暖、捎煙寄酒。

    周末,朋友駕車從省城過來,一進村就和吊葫蘆村的環衛工錢疙瘩碰了個正著。你們這么缺勞力?讓一個“病人”干活?他們悄悄數落我。我提醒他們夾上嘴巴,別一進村就胡說八道。錢疙瘩也認出了曾帶我們吃手抓肉、逛黃河鐵橋的朋友,一時不知所措,搓著手一個勁地憨笑。

    在“四季樂”山莊喝茶寒暄,哥們兒順著小二樓的窗戶看出去。遠處有影影綽綽的雪山,向下有青色的雪線,再向下有綠油油的高山草甸,有羊群牛群,有樹木和民居。近處,吊葫蘆村紅白相間的小樓房錯落有致,掩映在綠樹中間。園子里,青色的果子已經掛滿枝頭,伸手可及;過道旁,各色花兒競相開放,蜂鳴蝶舞……哥們兒一迭聲地贊嘆,怪不得你過年都不回來,這是住在世外桃源??!

    晚上接待,除了邀請村支書和老板劉四季參加,我還特意叫上錢疙瘩。我想讓他也敬幾杯酒,表達感謝。錢疙瘩話少,但真實、質樸、憨厚,和他們前幾次見到的那個呆癡、木訥、羞怯的錢疙瘩完全不一樣。變化之大,讓我省城的幾個哥們兒內心波瀾起伏。喝了酒,他們紅著臉,頻頻伸出大拇指給我點贊,弄得我也臉紅耳赤起來……

    又是忙碌而充實的一天。

    到村里一年多時間,我最深刻的感受就是,人充實了,天短了。懶得做飯,我泡了桶方便面,正吸溜,錢疙瘩進來了。我說,來了?錢疙瘩嗯了聲,見我吃飯,他沉默著蹲在門檻上。等我吃完他才說,你咋吃這個?你不也經常吃這個嗎?話一吐出口,我突然意識到回?得太直接,但已經收不回了。錢疙瘩倒沒什么反應,說,你和俄不一樣。???不一樣,哪兒不一樣了?我追著問。錢疙瘩說,你是省城的人,是領導。我被錢疙瘩的話惹笑了。

    房子里沉悶,我捏了盒煙出了大門。錢疙瘩緊跟著我,在村委會前面的廣場石凳上坐下。夜空遙遠深邃,村莊恬淡安靜,涼風將渠水潺潺流動的聲音、草叢里蟲鳴的聲音吹送過來,讓人身心舒坦。

    點上煙,我問錢疙瘩有啥事。錢疙瘩盯著我看,夜色朦朧,我看不清他的眼神和表情。我說,有事你直說。錢疙瘩結結巴巴,又沉默了一會兒,才怯怯地說,劉四季山莊里的菜,不地道。此前,我那幾個哥們兒酒足飯飽回到房間閑聊時,私下提醒過我,說山莊的環境不錯,就是飯菜沒特色。我當時并沒放在心上,但這話從錢疙瘩嘴里說出來,我還是像被針扎了一下,急忙問,怎么不地道了?錢疙瘩說,口味不地道,尤其是鐵鍋燉土雞。我說挺好吃的,你是不是……我的話還沒有完,錢疙瘩就說,俄干過鄉村廚師,俄會做席。這一次,我像是被錐子刺了一下。錢疙瘩見我不相信,很認真地說,俄跟著俄媽學的,俄媽的茶飯好。那時候周圍的七村八社,誰家要有個紅白喜事,就叫俄媽去做席。俄媽就帶著俄去混肚子。每次混吃混喝混個肚子圓,俄就覺得俄媽這手藝是天下最好的手藝,能掙錢,還能吃好吃的。所以,俄就跟著俄媽學。后來,俄媽老了干不動了,有活兒就俄接。再后來,俄還經常帶著俄女子錢多多去混肚子呢。直到前些年,世事變了,鄉里人過事也圖個方便,都去鄉鎮飯店里承包酒席,沒活兒了,俄才閑的手。領導,真真的。那天晚上,吃了劉四季家的家常菜,口味上都欠著,俄能吃出來。錢疙瘩說話慢騰騰的,像一架老牛車。這下我不是被錐子刺著了,而是像被刀子狠狠地剜了一下。

    錢疙瘩頓了一下,繼續說,俄覺得在村里辦飯館子,口味不地道,沒有農家特色,來的人吃一次,就沒下一次了。好啊,錢疙瘩,你這意見提得好。我不由自主地高喉嚨大嗓子起來。錢疙瘩怕別人聽見似的,急忙解釋,俄不是提意見,俄不敢提意見,俄是想……是想讓你介紹一下,俄去給他們幫廚做菜。啊,你能行?俄能行。錢疙瘩見我在遲疑,又急忙說,領導你放心,有客人的時候,俄去幫廚做飯,沒客人的時候,俄還打掃村街,你放心。

    乍一聽,話說得清清楚楚、實實在在。這家伙,似乎是在一夜之間,就完全變成了一個能說會道的人。我猛吸了兩口煙,說,錢疙瘩,我小看你了。

    劉四季的車剛回到“四季樂”的時候,錢疙瘩就發來了語音信息。這個錢疙瘩,夠上心的。

    村支書和我按住劉四季,談錢疙瘩的事時,劉四季嘻嘻哈哈,一臉的不屑。二位領導,這是在跟我開玩笑吧?劉四季說著甩過煙來。村支書點上,深吸一口,說,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哪有時間跟你閑扯淡。劉四季瞥了眼支書,說,錢疙瘩嘛,以前確實是方圓幾十里手藝不錯的鄉村廚師,這個咱都清楚。這不正好瞌睡遇到枕頭了嗎,你還難為啥?我緊趕著問。領導??!劉四季長嘆一聲,那都是以前,現在他已經變成錢死狗了!錢死狗腦子都不整齊,還能做菜嗎?就算能,還能做出以前的口味?劉四季口舌如簧,鼻子里噴出兩股子青煙。村支書瞪了劉四季一眼,說你別一口一個錢死狗,人家哪里死狗了?劉四季說,好好好,那就錢抑郁吧!劉四季唾沫星子一濺,嘴里又蹦出個“錢抑郁”來。你看,最近一年多,錢抑郁天天罵冬天,你說是不是也在罵我,???至少罵了我四分之一。我們都被惹笑了。村支書感嘆說,劉四季啊劉四季,你狗日的在外面闖蕩了這么多年,錢掙歡了,但這心眼啊,小得跟我的指甲蓋蓋一般!村支書數落著,伸出小拇指頭,故意在劉四季面前晃了晃。劉四季連忙擺手,說,玩笑,開個玩笑。實話說,我心里確實有顧忌。劉四季收了臉上的嬉笑。二位領導都清楚,我投資這山莊花了一大筆,檔次不比縣城的飯店低,要聘個瘋子做廚師,別人咋看?傳出去還有人敢來嗎?哦,不對,是抑郁,錢抑郁。你看我這嘴。劉四季裝腔作勢地照自己的嘴巴扇了一下。萬一客人坐在桌子上,正等菜的時候,錢抑郁犯了病,在后廚跳起大神咋辦?萬一炒菜的時候,錢抑郁把味精當鹽,把花椒當八角,把醬油當醋,吃出個食物中毒或者人命案咋辦?這出了事,誰也負擔不起。

    劉四季的疑慮不是沒有道理。村支書沉默了好半天,對劉四季說,你怕他犯病,這個我倒不擔心。錢疙瘩是跟咱們一塊兒長大的,你我都知根知底,就最近一兩年不怎么對勁,也一直在我的眼皮底下,以我的了解,不會的。我也隨聲附和,說,錢疙瘩心里的疙瘩是徹徹底底解開了,應該不會有啥問題。還有,就是咱要用錢疙瘩,也得提前帶他去做健康體檢,還得簽合同。村支書又沉吟了會兒,說,是這個理兒,哪天得空了,咱先讓錢疙瘩試做一下鐵鍋柴火雞這道招牌菜,如果他確實還能做出老味道,咱再考慮,咋樣?反正你劉四季是個生意精,肯定懂。招牌菜要打出去了,這“四季樂”,四季不愁沒有回頭客,你說是不是?村支書說得句句有力量,我趕緊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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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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