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3年第4期|李潔冰:采蒹的婚事
一
蘇北民間風俗,閨女到婚嫁年齡,無論丑俊,一般都有媒婆盈門。采蒹的眉眼,說不上俊俏,卻也耐看,就是五官經得起琢磨,臥蠶眉,滿月臉,腮盤兩塊太陽紅,只是少些靈氣。采蒹隨娘,腰長腚大,雙乳豐腴,生男娃胚子。采蒹為此惶惑過,束胸,盤頭,拼命往老相打扮,偶爾領口綴點花邊,也是藏掖著,欲遮還休。不穿紅,不著綠,包頭巾都是方格子。畢竟,在尚古的端木村,姑娘不諳農事,穿花哨衣裳,有勾人之嫌。對此,村人一律斥為騷,或浪??穹淅说?,謂不正經。有時候掮著鋤頭下湖地,半道上,總有莽撞后生迎上來,隨口搭訕幾句。采蒹自顧走著,不搭理。逢媒婆上門,也不招呼,不泡茶,門一摔,去里屋躲著。兩根毛衣針翻上織下,實則心頭撞鹿。弄得保媒的有口難開,只好閑聊幾句,走了。娘氣得罵。
采蒹只是聽著,依舊帶弟妹,烙煎餅,幫家里收割四季莊稼,下湖地放牛。
原來,采蒹心上早有人了,盡管人是哪兒的,她并不知曉。日前賣水粉,有位買主扔下五元錢,粉不夠,讓她好生歉疚。采蒹隨娘,受不得半點恩惠。但凡虧欠,必是大心事。采蒹想找人問,每欲提起,無從張口。連人家模樣都不知,作為姑娘家,又如何打聽?采蒹隱約記得,那人騎摩托車,戴頭盔,兩腳撐在地上,劃個圈,就嗚地開跑了,一副身壯腿粗的樣子。特別是俯身的姿態,竟讓采蒹失眠了。直到有一回,采蒹聽娘跟嬸婆聊天,始知那人姓馮,黑陡坡開摩托鋪的?!榜T七呀?!眿鹌排闹驼普f:“能折騰,講義氣?!蹦飭枺骸霸趺凑垓v?”“生兩孩子,離了?!眿鹌耪f?!榜T七跟自家兒子是同學,耐勞苦,家境還算殷實。過得好好的,說離就離了?!辈奢罅滔旅箩?,扯過被子蒙住耳朵,偏偏屋外的聲音,一字不落送進來:馮七闖外,媳婦在家守孩子,閑得無聊,就去聽直播,聽著聽著,就要離婚,兒子帶不走,丫頭也撇了,還是做女人的吧。采蒹聽著,眼淚就掉下來,只嘆自己命苦。好端端的胳膊腿,誰會讓閨女嫁給離婚男?而且做兩個孩子的后娘。日子靜靜地過著,娘卻著急起來,女大不中留,幾個妹妹眼看狼追狗攆,老大在前頭擋道,總歸愁呢。
采蒹再次見馮七,已是轉年夏天。
嬸婆連保兩媒,對方在煤礦公司當保安,另一位做柳編,這在北鄉叫“帶火亮”。采蒹不點頭,亦不搖頭。說相親,就乖乖跟著嬸婆走。端木村相親地點,在村北橋頭。頭回照面,采蒹穿著絳色棉襖,遠遠地,看到對方大檐帽,腰間扎著皮帶,正在橋上看風景。采蒹一步步挪過去,那人回頭笑笑。采蒹心涼了,嘴里兩顆包銀牙,這是20世紀90年代末,包牙早為烤磁牙替換。采蒹拔腿回了,躲在橋下看風向的嬸婆追得氣喘。做柳編那位,挾著簸箕和窩籃來了,里頭放著手表被面。采蒹說不出褒貶,又拒絕了。嬸婆訝異,這中哪門子邪呢。娘說:“采蒹啊,你模樣不出挑,人家都不嫌了?!?/p>
采蒹賭氣說:“不看了,不嫁了?!闭赵谖葑永镓堉?。
端木家的水粉,賣得益發勤了。采蒹轉來轉去,常去黑陡坡。經過摩托鋪,采蒹就喊上了,這回不羞嘴,聲聲喊得脆生。兩個頑童追打著,竄出來說:“姨,要吃粉哦?!辈奢笈砰_倆小花碗,各刨得冒尖,撒上香醬油醋,香味就冒出來。甩鼻涕的孩子唏里呼嚕,大快朵頤。采蒹細觀眉眼,問:“你是老大,還是老二?”對面嗷嗷叫著:“我是大奎,她是二奎?!辈奢笮α?。又問:“哪位像爹???”老大指著老二,說她蒜頭鼻子,短下巴,又做個翻白眼的姿勢。采蒹沒留意,只顧看丫頭,方方正正的,有著蘇北人的下頜,心里便有數了。守門人說:“馮七進貨了,賒著吧?!辈奢髴宦?,挑著粉擔走了。采蒹隔日路過,倆鼻涕孩又蹦出來,未等開口,采蒹便割粉,擺碟,撒上醬油醋,孩子又是一通亂搶。守門人甚是歉意,說:“水粉妹子,老板未回呢?!辈奢蟛徽f話,挑著擔子走了。第三回,又割,又吃。老人看出端倪,說:“水粉妹子,掙啥喲?!辈奢笳f:“你跟店主講,還他人情?!笔亻T人問:“你哪兒的?”采蒹說:“端木村?!睂Ψ接謫枺骸懊帜??”采蒹說:“讓他去橋頭上?!笔亻T人笑:“相親的吧?!辈奢蟛淮钤?,走了。
二
夏至。蘇北大平原上,滿世界的花都開了。
天空下著細雨,空氣悶熱又潮濕。橋面上,被水霧浸得濕漉漉的。那是一種傳統的石板橋,農人拉麥牛車經過時,總要咕咚一下。早上,采蒹打扮起來,辮梢綰起花手絹,特地穿上紅條格子衫。端午節快到了,家里包了許多粽子,還有煮鴨蛋。采蒹說:“娘,我去黑陡坡,順路帶些給聯中老師吧?!蹦镂炊嘞?,便將籃子交給采蒹,轉身忙去了。采蒹腳步輕靈,一路去了小石橋。站在橋頭上,朝四下里望去,天青水碧,河中間的蒲葦益發茂盛了。兩岸蝶舞鳥喧,更遠處,是蜿蜒小路,銀帶子似的穿織在田疇上。偶有一兩株,頂著傘蓋立在中央。采蒹覺得,世界原來這么美??!長這么大,倒從未注意過。正看著,突突一陣大響,有人騎著摩托車過來了。采蒹知道來者是誰,仍不回頭,膀子伏在橋欄上,默默地站著。那人走過來,輕聲問:“是你吧?”中音偏低,很好聽。采蒹氣喘得緊,只怕轉過臉,世界就坍塌了。對方又說:“該說謝的,倆孩子不懂事?!辈奢蠡剞D頭,恍惚著,看到對方微微一笑,牙齒很白,心下認定就是他了。那人拎著頭盔,仿佛趕很遠的路過來。他面孔黝黑,敦厚,有些老相,站在那里,每講一句,都斟酌著。開汽修鋪很苦,顧不上管家,他說:“孩子頑劣得很,丫頭體弱。媳婦走了,是自己無能?!泵烤湓?,都留有間隙。仿佛提著氣,遲緩地,一字一頓吐出來,生怕將對方嚇著。采蒹攥著指關節,隱約作疼。她要聽的,并非這些。她想問對方,她好看嗎?她要幫他照顧孩子,可以嗎?至于那個女人,跟自己無關。眼下,在這個橋頭上,是她跟他的事。只要他倆對上眼,再難的日子也會過去。就像遠處的綠色,難道不是熬過冬天,才萌發的嗎?這樣想著,就盼著對方朝這邊走過來,握住她的手,然后說:“跟我走吧?!钡侨苏f完,卻跨上摩托車,說:“再考慮下吧,半個月后,我在這里等你?!?/p>
采蒹呆站著,就聽轟隆一陣大響,人不見了??沼嘞绿斓?,還有自己。四野靜寂,剛才的一切,宛若幻影,仿佛不曾發生過。采蒹忽想起籃子里的粽子,早晨瞞著娘多放了幾只,還有煮鴨蛋,準備送倆孩子吃的,都忘記了。
余下的日子,采蒹掰著指頭過的,頭回發現,時間原來這么慢。夜里顛來倒去,盡做四六不搭的夢。天亮了,窗戶灰蒙蒙的,太陽遲遲不出。娘聲音倒進來了:“采蒹,下湖地了?!辈奢髴宦?,周身綿軟,渾如躺在云堆上,硬撐著爬起來,熱毛巾敷了臉,怕眼泡被娘撞見又絮叨。傍晚,田疇上鋤花生,看著撲撲簌簌的,滿地的花都開了,紫蝴蝶、白蝴蝶覆在綠葉里?;呕诺母杏X,一陣接一陣往外溢,仿佛趕車前的那種,采蒹心里怦怦跳得緊,握鏟頭的手,滿滿都是汗漬。采蒹就覺得天地、草坡、熱辣辣的空氣烘著手腳,渾如起火了。抬頭望望天邊的太陽,定住了,半天不見挪動,仿佛半個世紀,才移到山尖上,又佇在那里,不動了,日日如此。采蒹端起碗筷,茶飯無味。有幾次,采蒹竟然將灶膛的柴火扔進沸水鍋里,幸虧娘沒看見,不然又罵丟魂了。妹妹也是煩人,鬣狗似的東嗅嗅西聞聞,跑到枕頭底下翻騰,大約探到氣息了。采蒹就將偷偷剪的鞋墊,絨線織的手套藏起來。那些尺寸,左右不是女孩家穿戴的,娘看見就麻煩了。
終于熬到見面。那人果然在橋頭上,不出聲地站著,看著采蒹,慢慢朝他走過去。采蒹就覺得橋上那段路,掐著時間的。來人聲音疏朗許多,眼睛也變得明亮,仿佛灼人了?!昂?,你真來了?!彼f:“我就覺著,你會來?!辈奢髮浜玫男m包裹遞過去,想說點什么,腦袋空著。那人嘆口氣,說:“滿屋子拖累,圖啥?”采蒹沉默半晌,吐出一個字:“命?!辈奢笳f:“那天,你騎著摩托車離開,心下就認定,是你?!蹦腥诵α?,搖搖頭。女人說話,總讓人摸不著頭腦?!澳隳锬抢?,怕難過關呢?!辈奢笳f:“她拗不過我?!蹦腥瞬辉僦v話。少頃,男人突然將采蒹凌空一抱,放到摩托車座上,說:“好啊,帶你去兜風!”采蒹暈眩著,覺得腋下的手渾如鐵鉗,那股蠻力,簡直要把自己捏碎了。
三
端木家的大閨女,是轉年秋天出嫁的。
娘初次聽說,五雷轟頂。對方比閨女大六歲,有倆孩子。聽人講,小的還患先天性毛病。這哪是嫁閨女,簡直往火坑跳哇!“蒹丫,沒有更好的人家嗎?先前相親,哪個不比他強哎?!辈奢竺深^大睡,七日不起。采蒹拗起來,比娘更甚十倍。這點上,純是端木家遺傳。男人凡事拗著,但遇溝壑,無不火花四濺。眼下闖外,平素大小用項,百事不問。家里家外,頓時一片狼藉,大人怒,孩子叫。娘急火走到嘴巴上,立時串起燎泡。無奈,只好去求助嬸婆。嬸婆來了,聽完半夜哭訴,再看滿院雞鴨鵝糞、灶屋、甩搭著口涎的老牛。嘆口氣,說:“罷了,兒大不由娘。好在男人不缺手藝,日子再難,總強過你我吧?!?/p>
采蒹出嫁時,婆家專門開來小拖卡。新嫁娘的襖褲,是采蒹娘親自上手縫制的,所余妝奩,皆由男方提前備齊。馮七開店多年,總歸有點積蓄。電器陪送上,算是開了端木村的先河。有雙喇叭錄音機、搖頭電扇、電熱毯,甚至破天荒配了小天鵝洗衣機。當天早上,轟動子貢湖邊上的葫蘆村。娘站在小拖卡前,伸出指頭摩挲著,感覺件件洋派,遠勝當年老式 “小五抬”。數日前,家里拍電報給青島打工的男人?;貜椭挥幸恍凶郑汗こ躺蹙o,?;槭马樅???凑Z氣,左右是鼻梁架著老花鏡的鄉村先生代擬。娘早有預料,兀自忙碌著。傾盡家底,又摞一筆新債,終于體面地將大閨女婚事辦了。
那天早晨,在一串鞭炮屑的飄落中,娘撩起衣襟不斷擦眼睛,望著逶迤遠去的小拖卡,心里稍許有了些安慰。
四
馮七某天早上醒來,恍如做夢。眼前四壁雪白,頭上華燈閃爍,繡花鏤空的窗簾在不遠處飄浮著,讓他如墮五里霧中。自從老婆跟人跑掉,摩修鋪店主的日子,始終被霧霾罩著?,F在,家里驀然亮堂了,幾乎耀花了他的眼睛。望著新來的女人,每天在屋子里晃來晃去,他總要掐下大腿,疑為幻覺。采蒹,他剛娶的媳婦,正彎腰在灶間忙碌著。許久沒擦的餐桌,干凈了。窗臺上,開著一束米子花,那是采蒹從湖地摘來的,正散發著不易察覺的清香。大奎二奎少有的安靜,都乖乖地趴在桌子上,寫寫畫畫。天爺,莫非仙女下凡?馮七揣著狐疑,去灶間攬住媳婦,狠狠試了試手勁。采蒹說“去,人家做飯呢?!瘪T七到桌旁坐下,未曾舉箸,就有了醉意。夜晚在床上,激情搖蕩,波翻浪涌,動靜自是大得驚人。采蒹說:“冤家,好日子一天過了?”馮七將娘胎勁都用盡了?!澳阏f,到底圖哪樣?”馮七底氣不足地問。采蒹答不上,八爪魚似的盤住男人。
這日,馮七要去進貨,采蒹收拾好早飯,一家人坐在桌邊吃著。采蒹到廚間盛湯,發現二奎不見了,便問:“人呢?”馮七說:“地上?!贝罂弥脒叧溃骸胺噶?,犯了,故事由子又犯了?!辈奢蟪砸惑@!此前聽說丫頭有病,沒想到說犯就犯。采蒹急去攙扶,人軟在地上,嘴角泛沫,哪攙得起來?馮七端著粥碗,唏里呼嚕,只顧埋頭大喝。大奎笑嘻嘻地,從衣兜掏出指甲瓶子,去妹妹嘴邊抖了下。說也奇怪,二奎忽地坐起,復歸常人?!昂美??!瘪T七說:“我走了,家里你照應吧?!辈奢蠛芍?,說:“丫頭這樣,你能走?”馮七說:“貨車在外等著?!贝罂鼡屔锨罢f:“爹,有我呢?!瘪T七也不解釋,在女人臉上蹭了下,拎起行囊,匆匆走了。
采蒹坐在地上,暗呼一聲,娘哎,這是家什么人?
原來二奎自出娘胎,患下昏厥病,少則三五秒,多則半個時辰,大小醫院查過數次,皆道不出名堂,偶有犯之,便是虛驚。適才大奎拿的竟是救心丸。前妻走后,馮七忙于生意,這樣的老節目時常上演,在馮家,早視為尋常事。
采蒹心上,自此壓上一塊石頭。
采蒹打小受娘影響,自知人命關天。眼下既做繼母,便覺得有條命系在身上,倘有閃失,豈不落下話柄?二奎乖巧,自采蒹來后,走坐跟在屁股后頭?!澳?,餓?!薄澳?,大奎打了?!薄澳?,給你吃?!辈奢笤谠铋g忙碌,扭頭看見二奎攥著泥巴包的燒雀子,趕緊叫她扔了,心里卻暖暖的。兩歲的二奎,將自己的好東西給她,就是不拿她當外人了,不像大奎,表面嘻哈,內心推拒,全然不像七歲娃。采蒹思忖著,等男人回來,再作商議。
幾天后,馮七回來了。夜里,采蒹將男人伺候得舒適,趁對方倚在床頭抽煙,將心事說了?!斑@種病,得從小治呢?!瘪T七將煙蒂摁下,說:“生死由命,她娘都不管?!辈奢笳f:“我是她娘?!瘪T七說:“交給老天爺好了,看造化?!辈奢笳f:“這是當爹說的嗎?”馮七突然吼道:“家底子都耗完啦!”無端扯出一段蹊蹺,采蒹心下跳得急,隨口道:“店鋪還在進賬嗎?”馮七悶住了,少頃,囁嚅道:“空殼?!辈奢蟮男暮龅爻料铝?。幕布拉開,粉墨登場,自己竟成為悲情戲的女主角。記得出嫁那天,車子開動的時候,娘抱著她的肩膀,說:“蒹丫,奔日子難,過不下去的時候,有娘在?!辈奢罄C襖加身,都是娘連夜縫制的。此前娘倆始終拗著,那番話卻讓她淚雨滂沱,終于知道何為娘親?,F在,采蒹想罵,想跳,想抱石打天,一時沒了力氣,唯軟著軀體,歪在床頭上。馮七撲過來,晃著她的膀子:“喂,我說你,怎么了?”采蒹說:“困了,睡吧?!瘪T七心虛,屏著氣息,主動理了床鋪。未及開言,采蒹裹起被筒,折身朝里睡了。馮七自知說漏嘴,懊悔不迭。
翌日清晨,采蒹備好早餐,待大人孩子吃過,便去里屋收拾東西,稀里糊涂,似是出遠門的架勢。馮七問:“折騰甚?”采蒹說:“累了,回娘家?!瘪T七將鉗子撂下,說:“試試看?”采蒹說:“自顧忙吧,走親戚關你何事?”馮七說:“走進這間屋,得聽我的?!辈奢笳f:“哄來的吧?!瘪T七被揭短處,咆哮道:“不是你鉆懷里的?”采蒹想是呀,坑是自愿跳的,怨不得別人,眼淚就不爭氣地涌上來。馮七走過去,一把奪過包裹,抖個漫天花?!白鑫蚁眿D,不能耍性子?!辈奢笳f:“能管人走路了?”馮七說:“好,管不著,我只要你?!睕]說完,突然將女人攔腰抱起,一撇手,老鷹叼小雞似的丟到床上。采蒹蒙了,說:“死鬼,大晴白日,做什么?!瘪T七說:“給你點顏色,知道媳婦怎么做嗎?”張開膀子就挨上來。采蒹先氣后急,拼力抵抗著。女人家那點力氣,很快耗盡了。一通霹靂活閃。采蒹閉著眼睛,心想魔頭呀,由著你作法。手腳卻不聽使喚,旋即,采蒹被莫名的暈眩吞噬了。少頃,男人如土委地。采蒹道:“就這點能耐?”馮七笑了,說:“是呀,夠你消受的?!彼炫驳酱参渤闊?。采蒹伸腳去背后一勾,將對方蹬翻在床上。然后將腿墊上去,說:“我隨時能走人?!瘪T七趕緊告饒:“姑奶奶,寵著你,由著你?!辈奢笳f:“治吧?!睂Ψ讲豢月暳?。稍后,馮七攬過女人腰肢,嘆口氣說:“我馮七,既成你的男人,今世總有補償機會?!?/p>
五
平原上的稻子抽穗了,風吹時,窸窸窣窣,發出一陣枝葉交錯的動靜。田疇間,偶爾可見一兩只長腿鷺鷥,昂著腦袋,閑適地踱著步子,稍有異響,便抖開翅膀飛起來,在天宇下盤旋著,少頃又落到另一處田埂上。一群不知名的鳥雀,忽而左忽而右,疾起驟落,弄出許多的喧鬧。遠處林間的蟬鳴,纏綿,悠長,在路人耳邊游弋著。棉花地里婦孺正忙著打枝,各種顏色的頭巾星星點點,火苗般跳躍。
采蒹在路上走著,腕子上挎著柳編包,里頭裝著給弟妹納的幾雙鞋墊,還有在村頭小賣店里買的膨松玉米棒和棉花糖。馮家在黑陡坡是外來戶。采蒹公婆早逝,兩個大姑姐又嫁到外地,村上沒別的族親,便省了來往。采蒹過門后,男人整天忙著闖外,跑單子。民間婚后回門,瞧親一應禮俗皆免了。有時思忖起來,采蒹難免委屈。北鄉的風俗,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萬千心事,只能擱在心里。采蒹慢慢走著,遠遠地,又看到村頭那座小石橋,咯噔一響,音猶在耳。時間過得真快??!頭回見面相親,仿佛昨天呢。那時候,天澄水碧,男人穿著長筒靴,拎著頭盔匆匆走過來,英武又瀟灑。他頭面上的風霜感,他的落拓、不羈,還有隨意的笑,在采蒹看來,完全有別于莊稼人的木訥。跟這樣的男人過日子,該是另一番成色吧?,F在,站在橋頭的女人,再看眼前的風景,恍如隔世,嗔怨皆無。半年才過,嫁作人妻。眼下的自己,是一位債務纏身的鄉村摩托車店主的媳婦,此番回娘家,不是報喜,亦非走親,是跟娘親討主意來了。
那天晚上,馮七跟她兜了底。原來,男人前妻搞傳銷,將家底子悉數敗光了,結婚都是借的高利貸。倒完所有的話,馮七出奇地鎮定。他一支接一支抽煙,竟沒忘去玻璃缸上抖煙灰?!霸跇蛏?,一眼看過去,你就是我的女人?!蹦腥似婀值匦α讼?,“跟你當時感覺一樣,對吧……緣分就是這樣。我不坑人,如果你想走,隨時都可以?!瘪T七覺得,一切都完了。他不愿失去第二個女人后,再丟掉顏面,無論如何得死撐著。
采蒹沒吭聲。她絕然沒想到,娘說的奔日子,竟然是這樣。
現在,采蒹一路走得氣喘,經過小石橋,忽然看到有個熟悉的身影,在橋下晃動著,近前看時,竟然是啞妹冬至。冬至背著弟弟,正在溝里捉魚。那條溝很淺,窄的地方幾指寬。每抵三兩小草魚穿過,冬至就用柳樹枝子狠摔幾下,還真捉住一兩尾,都串在柳枝上。時近正午,冬至曬成紅頭蚱蜢,背上的弟弟昏睡著,鼻涕糊了滿臉。采蒹看見后,心里倏地疼了下。冬至是她帶大的,接年十三歲,姑娘家的煩心事也快來了。冬至雖是啞人,發育卻健全。特別是胸前,像揣著兩只熟透的桃子,前襟撐得緊緊的。娘大約忙忘了,冬至的年齡,早該帶勒胸兜啦。冬至腿上的褲子,吊在腳踝上。風寒天,打赤腳穿著涼鞋,鄉鎮廟會上買的那種桃紅色,有只襻掙斷了。妹妹嚼著玉米棒,拿柳枝上的魚不停地逗弟弟。走一陣兒,回過頭來,跟姐姐比畫。開心的笑靨,洋溢在一位鄉村少女的臉上。采蒹走著看著,心情漸漸疏朗了。
進了家,娘下湖地還沒回來。采蒹下意識地忙碌著,切花生藤子,拌料喂牛,又把雞鴨鵝糞清了。幾只鵝看見采蒹,親親熱熱地迎上去,嘎嘎大叫著,仿佛在說:“主人,你回來啦?!碧J花公雞咕咕叫著,圍著她腳邊轉悠,將幾粒米叼起,又放下。一棵粉色月季在窗戶底下開得正旺。石磨依舊立在那里,還有地上的鏊子,墻上掛的幾串紅辣椒,尚未剝盡的玉米棒子。采蒹突然覺得,一切都這么熟悉,又這么陌生。轉眼,自己竟是客人了。
娘回來了。短短幾個月,娘白發又多了??吹讲奢?,娘高興地招呼:“大閨女來啦?!甭犚娐曇?,采蒹的怨艾都飛走了,喊聲娘,未知先說哪句,忍了幾忍,終是哽咽。娘眼圈也紅了,說:“給你煮糖水雞蛋吧?!北闳チ嗽铋g。娘是拿自己當客待了。采蒹拿起抹桌布,東擦一下,西擦一下,實則明白,娘在灶屋里哭呢。采蒹眼淚終于也掉下來。
正恍惚著,冬至咿呀叫著跑進來。采蒹趕緊擦下眼睛,她不想讓妹妹看見自己傷感。原來冬至拽著妹妹小滿也來了。小滿精瘦,眼神奇亮,脖子上扎著紅布條。采蒹知道那是紅領巾。小滿上三年級,一只碎布拼的布包打著屁股。那是采蒹出嫁前幫她做的,眼下,邊角都磨出流蘇。采蒹將棉花糖拿給小滿,看著床頭糊滿的獎狀,她就覺得,時過境遷,妹妹不再是當年的跟屁蟲了。說話間,娘端著糖水雞蛋走進來。采蒹看煮了許多,便給弟妹各分小半碗。娘說:“你走遠路,多吃些?!辈奢竺蚩谔撬?,一時心里堵得慌,將勺子放下了。娘說:“丫,是嫌飯吧?!辈奢竽樢患t,說:“娘,想哪兒了,他整天在外頭跑,顧不上懷孩子呢?!蹦镄α?,話題拉開,接著談些家常話。聊來聊去,雞蛋糖水冷了,采蒹也沒把心事吐出來。娘熱過兩遍,忍不住問:“蒹丫,莫非有事?”采蒹看著娘,守著弟妹,喉嚨里蠕動幾下,心霾突然淡了。娘說的奔日子,就該這樣吧。老人也許早已猜到她的心事。娘就是這樣走過來的。
采蒹就把事情說了。娘沉吟著,半晌無話。采蒹看出,娘臉上的溝壑更深了?!拜笱??!蹦锫?,一字一句地說,“兩個孩子的繼母,難當呢;既當了就沒有更難的,先吃飯吧?!蹦锒酥u蛋糖水,又一次朝灶屋走去。晚上,娘講了許多,饑餓、動亂顛沛,包括北鄉女子出嫁,面相不合,男人數月近不得身的軼聞。耕耬湖邊水淹地,數年旱澇歉收,娘都熬過來了。還有比這更難的嗎?娘的母親,就是姥娘,德辰家的嬸婆,灌河來的蠻媳婦……太多的女人,都是這樣過來的。母女倆聊著,隱隱約約地,外面窗戶亮了。
采蒹在端木村住了三天。采蒹和姑娘時一樣,跟娘下湖地,拔稻根、鋤草、放牛,還幫家里烙了足月吃的煎餅。眼下不用推磨,村上有加工坊。采蒹幫娘加工了雜糧面,又幫小滿做了新書包,給冬至做了勒布罩。余下的布料,采蒹幫弟弟做件小馬夾,仿佛將娘整年的活都做完了。在采蒹眼里,娘老了,逢陰天或刮風,時?;枷ドw疼。娘說爹對大閨女的婚事,至今未能釋懷。采蒹知道,娘心里已經幫她說話了?!拜笱?,娘說,奔日子,就這樣,哪里都有陰晴圓缺,娘不是活得好好的,弟妹不都長大了嘛。你爹不回,自有難處,哪個男人不想人前體面呢?!?/p>
采蒹走的那天,娘送她過小石橋。臨別時,娘遞給她一個手巾包,叮囑她回家再打開。采蒹不接,娘發怒了。娘站在毒日頭底下,大聲趕她走。采蒹只好接了,然后一步三回頭,走了很遠,發現娘還站在那里,變成一個小黑點。采蒹覺得身后的娘漸漸遁去了。前面的路一徑蜿蜒著,看不到盡頭。
六
暑熱將盡的時候,馮七夫婦終于帶著閨女去了江南醫院。
前番回娘家,娘塞給閨女一個布包,里面裹著三卷鈔票,大約兩萬元錢。采蒹知道,那是娘準備修屋的錢。直到她結婚,家里的債都沒清過。爹闖外多年,工地上總是拖欠,很少朝家中寄錢。為了這筆錢,娘熬夜烙煎餅,打水粉豆腐,多方籌措,沒準還有冬至在村玩具廠掙的。想到這些,采蒹的心揪起來。但二奎的病錯過時機,就耽誤了。這是不管采蒹還是娘都不愿見的。采蒹揣著錢,加上男人要回的陳欠,前后加起來,總共五萬元。在一個飄著細雨的早晨,夫妻倆曉行夜宿,踏上南下求醫的路途。在長江輪渡上,當耳邊鳴起一聲長長的汽笛,望著江面涌動的浪頭,馮七突然抱住采蒹,仿佛一松手,媳婦就消失了。他肩膀很寬,正好擋住吹來的風。那一瞬,采蒹牽著孩子偎在男人身邊,覺得值了,這個跟她同床共枕的男人,不管多困窘,都值得她掏心。也是湊巧,那家大醫院,正好碰上北京某高校臨床試驗疑難病例,對于落后地區藥費減半。夫妻倆喜從天降,搶著報了名,這樣手術費夠了。途中,馮七外出要賬,醫院一應事務都是采蒹打理,掛水、喂飯、守夜。同室病友,看母子倆模樣有異,問采蒹生幾個。采蒹臉紅了。病友始知是繼母。有好事者想讓電視臺過來,被采蒹攔住了。住院費太貴,而且禁止在房間燒飯,采蒹將三頓飯改成兩頓。臨出院,男人終于來了,帶來一小筆錢,正好補上欠繳的費用。
返程前,一家人到長江邊上的公園玩了一趟。馮七昂著腦袋,像城里人似的牽著二奎,擁著采蒹,在林蔭道上走著,說話的聲音,下意識地低了八度。絮絮叨叨,近乎耳語。晚上去夜市晃悠,馮七幫孩子買幾根羊肉串,給媳婦買支頭花。那份悠閑,讓他覺得有家室的男人,原來這般享受,城里人的生活,竟是這樣消磨的呀。夜晚,住在旅館里,看著滿巷子花紅柳綠、彩燈籠紗,馮七忍不住心旌飄搖。孩子睡腳邊上,夫妻倆擠大床。隔壁咳嗽打嗝、放屁沖馬桶皆聽得仔細,采蒹心里就有了障礙。馮七卻急吼吼地盤磨開了,地動山搖,弄得地板都在吟唱。采蒹恨不得扯開地縫鉆進去。直攪得隔壁幾次抗議,馮七方才消停。
半個月后,馮家夫妻出現在黑陡坡村口,半個村莊都轟動了。馮七頭盔皮衣摩托車,帶著媳婦一行,風塵仆仆地走在大街上。途中,不斷跟人打招呼。再看叫二奎的丫頭,臉蛋紅撲撲的,穿扎得跟城市櫥窗里的洋娃娃一般。媳婦采蒹,依舊套著出嫁時的紫紅滌綸衫,在后面相跟著,顯得瘦多了。大奎蹲在修理鋪看門,遠遠地,看到二奎一身簇新,嬉笑著跑過來,頓時眼里噴火。幸虧爹給買了噴水槍,嗒嗒嗒掃過一梭子,心態才算平衡。
七
馮家夫妻的感情,自此水漲船高。馮七對媳婦夜夜溫存,盡心伺候。眼看女人臉色嬌俏起來,體態像花一般開了。采蒹到園子里摘菜,或到河邊洗衣服,那份被男人熨帖過的滋潤,無時不在眉宇間彌散著,行走坐臥,盡皆透著鄉間少婦的豐潤。摩修鋪的馮老板,只盼早日生下兩人的孩子。對這個老婆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心怕跌。即便大白天,偶爾興致上來,也要纏綿片刻。采蒹幫著打理門面,難免青絲凌亂,兩頰泛紅。黑陡坡人都說,馮七做生意倒霉,伺奉女人功夫卻是一等,舉凡他碰過的女人,狗尾巴草能變成牡丹花呢。傳得多了,有人竟吃起醋來?!按罂?,回家看你爹娘忙甚?”拖鼻涕老大正在玩耍,好事者就攛弄。大奎一怔,呼呼跑回家,修理鋪開著,里屋門卻拴著。大奎扒著門縫朝里張望,就聽簾子背后嘁嘁嘈嘈,似有成群的耗子在掐架。大奎故意捅紕漏,背著繼母將煤球扔進稀飯鍋里。還有一回,大奎把半袋洗衣粉抖進水缸。這在采蒹,至多笑笑。孰料馮七不愿了,一頓拳腳,將大奎痛揍在地,大奎從此夜不歸宿。有陣子,大奎竟然住進網吧。馮家繼母幫二丫頭治病的好名聲,漸漸被人遺忘,大兒被逼不歸家的閑言,反倒出來了。女人走在路上,無端地引來許多錐子般的目光。摩修鋪卻生意日趨紅火,小拖卡、大卡車充氣、調配件、換轱轆,店里每日應接不暇。女店主撐開一把蘑菇傘,順道擺個茶攤,供過往路人歇腳,由此,擺龍門陣的,弈五子棋的,抱著花襁褓奶孩子的,漸漸多起來。
過門年余,采蒹的身材始終苗條著。對襟的紫茄花罩衫,盤紐扣,腰身一拤拤,穿在身上綽綽有余。采蒹挑水煮飯,依舊緊腳俏利,全然不似村里小媳婦,三月隆腹,六月出懷,七八個月鵝行鴨步,未幾,便是唧天哇地,當眾掀襟奶娃了。近年世風開化,更有出嫁捧著肚子入洞房的,照例底氣十足。納鞋底的老嫗,便抻著腦袋打探,“馮七家的,還沒開懷???”初滿月的少婦,壓低聲音問,“莫不掉了?配副湯藥看,靈不靈?!辈奢舐牶?,笑笑,照忙不誤。馮店主的臉色卻籠上陰影。夜晚床上動作,由原先猛虎下山,老鷹撲雞,變得遲疑,穿墻破壁的力道,打起折扣。偶爾歪在那里,氣喘汗濕?!澳锏?,雨灑了,種播了,咋沒動靜?”采蒹笑笑,不說話,內外打理,生意招呼,格外上心。特別是對兩個孩子,二奎的冬襖夏褲,梳頭扎辮,大奎的刁蠻、捅漏上的寬宥,包括男人湯水伺候,冷熱適宜。左右挑不住褒貶。店鋪賬上,日漸飄紅。馮七的臉色卻全無喜氣,甚至越來越難看了。莫不胯下寶物廢了?外出進貨,順帶琢磨起養生,虎鞭狗寶、人參鹿茸,甚至八爪魚鞭也弄來了,堂而皇之地用酒泡上,裝在店鋪的玻璃罐里。采蒹幾次攔著,皆不搭理。進補過甚,男店主幾次鼻孔躥血,差點廢了功夫。床笫之事,開始變得機械、程式化,了無意趣。這在采蒹,百般纏綿,抵不住體態窈窕的疑竇。馮七人前走動,莫名氣短。連他在外嫖娼無度、終至不舉的戲謔也出來了?!捌叩?,家懶外勤不得,地荒嘍,要不幫你深耕一番?”
某個春夜,馮七在力竭后,終于咆哮起來?!靶芘?,鹽堿地哇!都播三升了,怎不發芽呢?!边@是采蒹過門后,馮七撂出最重的一句話。馮七言畢,啪啪兩耳摑光,打得媳婦歪在枕頭上,眼前金花四濺。翌日凌晨,馮七摔門而去。馮七幾天后回來,忽又眉眼疏朗,開過一輛小拖卡,拽著媳婦膀子說,“走,去醫院?!辈奢筠植贿^,勉強跟去了。夫妻倆一路無話,奔了縣城男性??漆t院。這在子貢湖周邊的村莊,等于公開承認不孕。夫妻倆各揣心事,怕給熟人撞見?;碳敝?,男進男科,女進婦科,一通折騰。中午,馮七揣著化驗單,帶著媳婦走進鎮上最好的飯館,點了多寶魚、豬肘子,又配葷素炒菜、菌湯煲?!俺园?,以后要多辛苦,好好犒勞下?!瘪T七神情詭秘,對媳婦說。采蒹不明就里,淚珠子噼里啪啦,掉到湯鍋里。
晚上回家,招呼孩子吃飯、睡覺,相安無事。夜闌,馮七雄風再起,直裹得媳婦骨酥筋麻,幾近暈厥。稍后,馮七燃起一支煙,“說說看,能給個理由嗎?”
采蒹沉默了。馮七催促道:“你家男人寶物好著呢!”采蒹說:“我這里,怕還得調理?!瘪T七笑了:“當我傻?單子上寫得明白?!辈奢罂蘖?,將頭埋到臂彎上,說:“暈神,原是為你啊?!瘪T七一愣。媳婦繼續說:“店里欠著連環賬,又是高利貸?!瘪T七的煙蒂已經燒到手上,卻渾然不覺。他沉沉地問:“不想生對吧?”采蒹說:“兩孩子小,大奎又淘,就服藥了?!瘪T七癱在椅子上,喜怒皆無,一絲隱約的感動,又被自嘲沖淡了?!昂?,玩笑開得忒大了吧?”采蒹囁嚅道:“我是后娘,說不想生,左右無人信,只是委屈了你?!瘪T七呆坐半晌,忽然跪到地上,抱住女人的腳踝?!按琅税?!這是真的,還是假的?世上還有這樣的女人嗎?”
采蒹看著男人,一臉迷惑。拽過對方,說:“怪我沒說破……來,打幾下吧?!辈奢竽闷鹉腥说氖?,朝自己頭上擂著。
馮七抱著媳婦,腦子大亂,下意識地去媳婦身上胡亂親著,弄得對方滿頭滿身都是口涎。馮七就覺得何德何能,竟能娶下這樣的女人!天塌地陷,也須臾不會放手了。
八
子貢湖周邊的村莊,宛如一簇簇散落在田疇里的蘑菇,春夏秋冬,依著四季的經絡生長。一般而言,稼樵所系,皆為湖地,農人嫁娶,都走不出方圓十里八鄉。但凡模樣俊俏,腿腳利索,從黑泥湖嫁到黃泥湖,也是常理。唯這個叫黑陡坡的村子,孤零零點綴在原野上,四至不靠,就像田疇間的一棵孤樹,常年被九曲八彎的羊腸小路環繞著。馮七的摩修鋪,就在十字路口,無論冬夏,三間鋪面,一把遮陽傘開著。過往路人看過去,格外惹眼。
農忙后,采蒹娘記掛大閨女,不知二奎的事情是否消停了。晚上,娘支起鏊子,烙了半夜煎餅。凌晨起來,又貼了兩籠瓦屋攏玉米餅,炒了新花生。然后對男人說去大閨女家看看。采蒹爹從東北剛回來。工地欠薪,幾次討要未果,見天窩在家里生氣。聽到采蒹娘要去走親,罵道:“馮七孽障,把采蒹騙上手再不登門了?!蹦镎f:“都忙著呢,聽說店鋪生意好轉了,隔日讓女婿陪你喝酒吧?!蹦腥瞬豢月暳?。
娘過去時,遠遠地,看見大閨女正在招呼顧客。幾年不見,采蒹瘦了,膚色比原先黑了許多。見娘牽著弟弟來了,采蒹趕緊沏茶。娘看店鋪架子上貨還齊全,問:“生意好吧?”采蒹穿著油膩藍布大褂,拿扳手在給一輛摩托換轱轆,說:“還行,騎車的人比從前多了?!蹦镎f:“村口路多,生意好做呢?!辈奢髷Q完螺帽,擦了油手,說:“別村也有開店的,都在搶生意?!蹦锩蛄丝诓?,問:“大奎呢?”采蒹說:“開鏟車了?!蹦镎f:“順手吧?”采蒹說:“過幾年,就娶媳婦了?!蹦镞@才想起,大奎虛歲十七了。娘看大閨女肚皮癟著,就問:“怎么還拖著?!辈奢蟪聊?。娘納悶了,聊的都是輕松事,閨女臉上怎么沒笑影,又問:“馮七跑外了?”采蒹搖搖頭。娘問:“人呢?”采蒹說:“在村里待著?!蹦镢等灰幌?,閨女口中吐出三個字:“摸小牌?!蹦矧嚾挥X得天地轉,這語氣,怎么跟多年前的自己一模一樣,就問:“晚上定時回家吧?”“回呢?”娘心神稍定。聽著采蒹說:“攢點家底子快敗光了?!蹦锵肽腥俗怨湃绱税?,偷腥、摸小牌,只要沒天開地裂,女人家都在熬著。娘下意識地撂了一句:“攔啊,你有手腳呢?!辈奢笳f:“沒用,骰子埋到石頭堆里,摳出來,又拿走了?!蹦锪闷鹨陆?,罵:“憨種呀,回家晚了,鎖門外頭?!辈奢笳f:“娘,墻頭矮啊?!蹦镌贌o聊下去的欲望??磥泶箝|女真是苦命,滿肚子話一時沒了。將籃子拎到桌子上,拿出里面的煎餅花生。采蒹以為娘要走,一把拽住,說:“娘,晌午了,去吃飯吧,店鋪生意不做了?!辈奢蠹泵δ闷鸢?,牽著弟弟走進隔壁羊肉館。采蒹叫過三碗羊肉湯,再配些辣椒炒的羊雜碎、蒜泥螺,解開包袱里煎餅。娘端著碗,問:“二奎呢?”采蒹說:“上學了,中午不回?!蹦锬闷鹂曜?,正熱騰騰地吃著,外面闖進一個人。卻是女婿馮七。馮七高聲招呼道:“娘來啦,怎么不招呼聲?老板,加菜!”叫過服務丫頭,要了半條烤羊腿、鹵豬頭肉、醬豬耳、燉牛尾。娘不知女婿從哪里聽的消息,眼下看到對方敦實地戳在那里,放開嗓門點菜,頓感欣慰。娘說:“夠了,快別點了,吃不下的?!瘪T七仿佛沒聽見,只顧點下去,又要葷素炒一大堆。娘在桌邊坐著,眼見店里女子送來兩樣葷素小炒,其他盡數端到樓上。馮七兩手抄褲兜里,說:“娘,你們先吃,我有幾個哥們要招呼?!贝蛑?,簇擁著一堆人去了樓上。
采蒹說:“娘,看見了吧?!蹦镂遄闲?,攥著半塊煎餅,胸口堵得厲害,說:“蒹丫,娘回去了?!辈奢笳f:“等下,讓馮七用摩托車送你?!蹦镎f:“他喝了酒,想送,怕不敢坐的?!辈奢罂蘖?,說:“娘,你讓我怎么辦?!蹦镎f:“日子是你自己奔的。家里要修屋,娘能幫你的,有限了?!辈奢笳f:“上次妹妹出嫁,本來要還的?!蹦镎f:“別提了,你能把小家盤好,娘就放心了?!?/p>
九
黑陡坡摩修鋪店主馮七,在某個細雨霏霏的早上突然茅塞頓開,將酒盅子啪地摜到地下。那是兒子大奎撞人后,馮七連日奔走,終于將事擺平的酒桌上。網吧老板譚金培,一語驚醒夢中人。譚金培說:“老七,你那個破店就兜這回了?!瘪T七訕笑,說:“吃虧長見識,兒子該懂事了?!币槐嘀?,漸漸地舌頭開始發硬,就聽旁邊幾位,嘁嘁嘈嘈,喝著聊著。馮七納悶了,明擺著說的北鄉土語,卻一句聽不懂。大四喜。綠一色。九蓮寶燈。清幺九。碰碰和。馮七才要發問,咣地坐下了:“娘的,講鳥語呢?!弊T金培哈哈大笑:“老七啊,怪不得兒子出事,嘴巴上躥泡。以后,跟哥們玩?!瘪T七頻頻點頭,自此入了魔障。店鋪荒疏,生意寥落,馮七跟媳婦的紛爭,日漸多起來。有時外出討賬,沒進家門,就砌到麻將桌上。采蒹問起,馮七發誓說沒要到。眼看著店鋪無錢進貨,修摩托車的,開小拖卡的,都拐到其他村莊了。有天下午,劉瞎子來了,坐在那里,喝完枸杞子茶,磨磨蹭蹭地仍不走。采蒹說:“五伯,太陽落山了?!眲⑾棺诱f:“蒹丫,伯從小看你長大的?!辈奢笳f:“是呀?!眲⑾棺诱f:“十賭九敗家。男人,得管了?!辈奢罂吹教柗置髟谏郊馍蠏熘?,眼前卻黑了,晃悠幾下,說:“五伯,聽見什么了?”劉瞎子笑了笑說:“馮七人不壞?!闭f罷就走了。
當晚,采蒹回到家里,草草弄點飯給孩子吃了。說也奇怪,窗外的月亮停了,分秒釘在槐樹梢上。采蒹倚在床頭,滿腦子過起電影。那個拎著頭盔向她走來的男人,靦腆地對她說:“跟著我,你怕要受苦?!辈奢笾划攲Ψ街t和,有兩人撐著。采蒹只想奔日子,當好大奎二奎的娘,等店鋪旺了,再懷個自己的孩子。那時回娘家,馱著大的,帶著小的,讓鄰舍眼熱呢。時下,山沒崩,地沒裂,天地卻旋轉了。男人的毒誓,還在唇齒上掛著:“采蒹,不用來世,馮七讓你過上娘娘的日子?!辈奢蟾袆拥脺I眼婆娑,思忖闔家守著就夠了?,F在,那樣的微笑,那樣的語氣,仿佛都是上個世紀的事情,眼下,如何把孽障拽回來?一哭二鬧三上吊?采蒹搖了搖頭,憑直覺,她知道馮七不吃這套。男人的拗,過門后便領教了,但凡遇事,話無三句,準得跳腳,咆哮如雷。采蒹納悶了,橋頭上的男人,莫非幻覺?藍天綠野,那人走過來,微微一笑,說帶你去兜風吧,然后凌空抱起,勁如鐵鉗,勒得她差點喘不上氣。那時節,她真被幸福燒暈頭了。后來發現,通身蠻力的男人,是不可捉摸的。那種蠻,碰藥便炸,點火即著,引信唾手可得。湯熱了,粥冷了,開門遲了,兩個孩子掐架,夫妻說話搭不上點,隨時嘭地爆開來,紛揚著,彌散開去。這使得開摩托鋪的馮家,永遠彌漫著屑煙的味道。男人的微笑,婚后不久便在嘴角消失了,旱地雨似的蒸發了。偶爾閑聊,有人便笑說馮七啊好人,言畢,抬頭看看天,走了。采蒹剛過門,對這話頗為受用。鄉下女人,縫補洗涮,田間溝壟,耕耬稼樵,誰不想嫁好男人?漸漸地,將日子抻起來,才發現,上面的褶皺,無論如何是拽不平的。好人與過好日子,云壤之別。這天馮七酒后發作,夫妻倆又掰扯上了,招惹得鄰里看熱鬧。采蒹抱著孩子,聽男人對族人訴道:“家里好吃好喝,哪樣不是先供著婆娘和孩子?”然后抖著腿上褲子,“我馮七,外面大小算個人物,看看這豬腸子,冬棉夏單沒換過,我容易嗎?”采蒹想是啊,男人做得也不易,即便是堆滿褶皺的日子吧。如此盤磨著,分分合合,吵吵鬧鬧。眼看著,家庭的小船還沒駛平穩,又擱到淺灘上。
采蒹攤牌,是在馮七七晝夜未歸之后。
七天七夜,這個叫馮七的男人,忽然在黑陡坡蒸發了。采蒹對男人的行蹤心知肚明。馮七沒南下,沒北上,眼下窩在金培網吧地下室里,木凳當床,泡面果腹,在震天撼地的嘯叫中,正等著兜頭砸下的那副清一色和牌。為此,馮七專請劉瞎子算卦,兩卦中下,一卦上上簽。馮七自此七日不回,決意不更衣不睡覺,不近女色??傊?,熬過七日咸魚翻身,就能讓媳婦過上娘娘的日子了。多年跑外,馮七信奉一口井精神,殊不知掘錯方向,謬以千里。奈何秦地男人,搭上某根筋,再無逆轉。短短年余,外地要來的賬統統填了進去,之后陸續賒欠,直賒到再無可賒,竟開始偷拿摩修配件。那段日子,采蒹終日以淚洗面,就覺得,自己站在懸崖邊上,腳下蠅鳥絕跡,隨時跌下萬丈谷底。采蒹勸過,罵過,尋死覓活過,一切擋不住男人拍著胸脯,將三間店鋪轉瞬押到牌桌上。七日前夜,馮七衫褲惡臭,發屑如雪,搖搖欲墜。除去媳婦和兩個孩子,馮七再無可抵。正欲拍出人生最后一副牌時,馮七被婆娘堵在門上。采蒹對譚金培說:“讓他走,不然報警?!弊T吧主盯著眼前蒼白著嘴唇,隨時決死相拼的女人,不知人從哪里冒出來的,愣了半晌,拱拱手。鐵門咣啷一響,譚吧主說:“放行?!?/p>
這天凌晨,馮家男人終于從網吧地下室被撈了出來。馮七進家后,看見屋子收拾得干凈整齊,大奎二奎衣物疊在床上,篾籮里垛著足夠兩個月吃的鍋盔餅、煎餅和瓦屋垅麥餅,瓦缸水漫到沿,灶間灰星不落,窗臺開著米子蘭。里外灑掃得甚是清爽。桌上擺著六樣菜。紅油燜老鱉、藕餅肉饸、冬瓜燉雞湯、姜米煮湖蝦、家常地三鮮,一條全首全尾的大花鰱魚,覆著熱油澆的蔥花蒜片紅椒絲。一瓶酒開著,已經倒了兩盅。馮七坐下,張著滿是血絲的眼睛打串哈欠,說:“過節呀?”采蒹說:“先喝酒?!瘪T七捏起盅子,詭秘地說:“就差最后和牌了?!辈奢笳f:“是嗎?”男人說:“你馬上就過皇娘娘的日子?!辈奢笮π?,說:“好,先敬了?!瘪T七碰過盅子,上口抿了,菜過數巡,眉頭皺起來,“這酒勁道,怎么有股子異味?”采蒹說:“你舌頭出毛病了?!瘪T七被激,抄起酒瓶,歪著牙把瓶蓋咬下,然后咕咚灌了幾口,說:“真的,不信你嘗嘗?!辈奢笳f:“沒錯,摻蓖麻油了?!瘪T七哇呀倒在地下,揉著肚子喊:“孽障,謀害親夫??!”采蒹說:“過得膩煩,本想把你送到局子里,還是自我了斷吧?!瘪T七額頭上豆大的汗珠瞬間噼啪掉下來。說:“哎呀,毒性上來了,快灌,灌醋!”采蒹冷冷地看著,問:“還賭嗎?”那邊抱著腦袋喊:“蠢婆娘,我是為你啊?!迸寺暅I俱下,說:“你再這樣,把老婆孩子填進去也不夠啊,這樣的男人,不要也罷!”馮七呻吟道:“再不了,快去,叫人來救命?!辈奢笳f:“起來吧?!瘪T七說:“我死了,你男人死翹翹了?!辈奢笮α?,說:“好好的,接著吃飯?!瘪T七腦袋轟然一響,從地上坐起來。果然,胳膊腿都在,心還跳著。破口罵道:“熊女人,敢折騰老公,看我剝了你?!辈奢笳f:“想戴銬子是吧。公安早上到店鋪來了?!瘪T七說:“怎么講?”“我說男人跑外了?!辈奢笳f。馮七咕咚跪在地上,晃著媳婦的腳脖子,說:“姑奶奶,嚇死你男人了?!辈奢笳f:“收心吧,你是在薄子的人了?!瘪T七說:“由你管著?!鄙碜映赃呉煌?,起了酣聲?!?/p>
采蒹倒盅酒,一仰脖子,兩行淚淌下來?!拔抑幌牒煤眠^日子?!迸苏f。
【作者簡介:李潔冰,筆名梅若,女,70后,江蘇連云港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長篇小說《蘇北女人》《青花燦爛》《刑警馬車》,中短篇小說《銀空山》《魑魅之舞》《漁鼓殤》,及長篇紀實文學《逐夢者》三部曲等。曾獲公安部第十一屆金盾文學獎,江蘇省第五屆紫金山文學獎,江蘇省第八、十一屆“五個一工程”獎,首屆《朔方》文學獎?!?/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