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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方》2023年第4期|盛可以:?水是怎樣開始演奏的
    來源:《朔方》2023年第4期 | 盛可以  2023年04月10日08:43

    吃完韮菜包子,干瘦女人一邊用舌頭清理牙縫殘食,一面向監獄大門張望。此時她并不確定自己會去辦那件事,她連路費都沒有。出獄后沒來得及體會自由,就被生活困住,刻意逃避熟人朋友,連一頓像樣的飯菜都沒吃上。

    太陽越來越烈,地縫里躥出熱氣,建筑物干燥得快要燒起來。風平浪靜的長辮子姑娘無聲地從大門游出來,飄過干瘦女人,經過發白的電線桿,在唯一的道路上徑直往前。

    干瘦女人沒說話,緊跟在長辮子姑娘背后,就像她們在監獄里放風時一樣。留意這兩個女人,會發現她們走路的姿勢很奇怪,好像肩上扛著什么重壓,一個像另一個的影子,單薄得似乎隨時會被陽光融化。她們沒有在公交站停留,這意味著她們需要走四五十分鐘才能到達市中心。不過市中心和郊區沒什么不同,哪里都沒有她們的家。

    長辮子姑娘表現出有目的的樣子,她徑直朝前,眼看著就走進了死胡同。

    干瘦女人拽住長辮子姑娘,改由她帶路。

    烈日下兩人像尋找潮濕的甲蟲,在灰白熱烘的水泥路面爬行。

    樹葉打蔫,車開過帶起一股塵灰,流浪狗夾著尾巴匆匆跑過。

    天氣熱得讓人發暈。走在這種酷熱的馬路上,人會覺得這座小城巨大無邊,大得仿佛她們一輩子也走不出它的幅員。太陽比任何時候都酷烈,路邊荒得連一棵遮陽的樹都沒有。

    經過滿地卵石的公交車站,看到開往“桃江”的站牌時,干瘦女人猶豫不決。滿身泥塵的公交車已經發動引擎準備起程,干瘦女人腦門一熱,拽著長辮子姑娘就上了車,穿過一股汗餿味的車廂,在最尾排坐好,揮著手掌使勁給自己扇風。

    公交車抵達桃江車站。干瘦女人打起精神,想到拿了錢,坐上綠皮火車嗚嗚叫著一路馳向南方,奔赴那位推銷老年保健品發財致富的小學同窗,心里滿懷希望。行走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時,她有了心情欣賞飯碗粗的楠竹,摘嘗路邊野果??吹叫∠吥亲?,以及屋門口開滿紫花的梧桐樹,知道目的地已到,干瘦女人拉著長辮子姑娘在溪水中洗干凈臉,又替她理了理頭發,扯了扯衣擺,算是打扮妥當。

    向那棵開花的梧桐樹靠近時,山風清涼,有些鳥唱起了歌,有些云跳起了舞,有些樹葉竊竊私語,溪流蹦蹦跳跳,青蛙好奇地鼓起了眼睛。

    正午剛過,蟬聲催人欲睡,翠綠吐出清涼。干瘦女人正要徑直進門,只見林蔭下睡著個四仰八叉的村婦,肉乎乎的大腿從短褲里伸出來,跟冬瓜一樣。有只目光警覺的黑貓瞪著兩位不速之客。與此同時,一個穿白背心的男人從大門里弓腰出來,臉上堆著一種說不清楚來由的威嚴,仿佛對陌生人的打擾十分不悅。

    “請問這是苗木匠家嗎?”干瘦女人大聲問道,好像對方是個聾子。

    睡在涼席上的女人醒了,抬起頭,露出一副厭煩樣。

    男人打量來客,目光死死地盯在長辮子姑娘的臉上,足足看得日頭西沉了幾分,改變了樹下陰影的面積,才冷冷回答:“有什么事?”

    干瘦女人屁股落在竹椅上,說喉嚨里干得冒綠煙,只怕要來點冷茶潤一下嗓子才說得出話。那架勢好像自己是下鄉視察的領導不容怠慢。冬瓜腿進屋舀了一瓜瓢山泉水,干瘦女人咕咚咕咚喝了幾口,遞給長辮子姑娘,但瓜瓢哐當掉下去,水潑了一地。

    干瘦女人開始描述她如何與慶嫂有緣為友,現不負朋友所托,頂著烈日驕陽護送姑娘登門:“謝天謝地,到這兒倒沒費什么周折……還請將酬勞給我,我也好盡早返回?!?/p>

    “噢喲,原來是慶嫂的朋友呀?!倍贤葢B度熱情起來,“怎么也得吃了飯再說?!闭f著還拍了拍干瘦女人的胳膊,進屋去準備晚飯了。

    “酬勞要到了那邊才能給你?!泵缒窘痴f道。

    “哪邊?”干瘦女人聽出節外生枝的意味,不免急了。

    “那邊。明天一起送她去金鞭溪?!?/p>

    干瘦女人盯著苗木匠那口莊稼人的壞牙齒,掂量了一下他這番說話的真實性。炊煙升起來了。聽到在碗邊敲碎雞蛋殼,筷子攪打雞蛋的聲音,緊接著是切肉剁骨的脆響,她瞬間被饑餓俘虜,腦子里想著就算是為了吃一頓美的,也值得跑這一趟。

    晚餐時,苗木匠談到那邊那戶好人家,心誠意實,托付好久了。苗木匠雖說忙著田里的莊稼家里的生活,但心頭一直惦記著別人托付的事。慶嫂是他妻子的表親,她幫過好些沒地方可去的女人找到歸宿。

    “這是兩全其美的事?!泵缒窘痴f道。

    金鞭溪是個有神佑的地方,洪水肆虐的時候,也只打這兒擦邊而過。這是苗木匠說的。金鞭溪在洪水重災區毫發未損,村里人自給自足,遠離天災人禍,是一個太平安寧的好地方。人們喝的是山澗清泉,吃的是天然菇菌竹筍野果,放養家畜家禽,民風樸實,夜不閉戶路不拾遺,金鞭溪人也從沒嘗過饑餓的滋味。沒人挨餓,因為地下樹上到處長著填飽肚子的東西。

    聽起來金鞭溪像是流著奶和蜜的地方,到了那里才發現,村莊掛在半山腰,是個偏僻得連洪水都要架一百級梯子才爬得上來的地方。但苗木匠有一樣說得真實,那就是金鞭溪人的確如幾百年前一樣生活辛勞,還在用自己的肩膀套軛犁地,戴尖角斗笠身上披鬃毛蓑衣,褲腿卷到大腿根上,家里的擺設還是那幾樣黑乎乎的東西,煮飯時山柴煙滿屋子跑。

    干瘦女人是一個沒走過山路的湖區女人,爬山坡小腿肚子直打戰。她見到了苗木匠嘴里的那戶好人家——一個面目慈祥的老婦人和她癱瘓在床的兒子。不知道兒子得的什么病,從沒力氣走路到臥床不能動彈只花了三年時間。老婦人的丈夫在工地出事丟了命,獲得六千塊錢賠償,幾經周轉拿到手只有三千。正是有了這份賠償,人們給老婦人出主意,趁早弄個媳婦回來,沒準還能傳宗接代。

    坐下來不久,干瘦女人便知道這戶人家姓島。這里先不說島家人看到長辮子姑娘的心情,她們的滿目喜悅,與這干凈明亮滿窗綠葉紅花的吊腳樓十分和諧,生活的晦氣并沒有籠罩這個殘缺不幸的家庭,明媚的光線從窗戶透進簡潔的室內,一塵不染,窗臺上鮮花爛漫,讓人完全忽略它們是栽在殘缽爛盆里。從窗口可以看見后院長勢蓬勃的蔬菜瓜果,淡紫色的牽?;ㄅ罎M了籬笆墻。

    這戶人家完全由老婦人的雙手打理。她客客氣氣地招待這一行三人,泡著她親手制作的柚皮茶。

    柚皮鏤雕成魚鳥動物形狀,風干后與茶葉混合放進瓷壇里封存,沸水泡開時茶色翡翠,比起苗木匠老婆用瓜瓢舀水待客的粗糙與粗魯——雖然村里人的生活大多沒什么講究——老婦人證明貧窮并不能阻止一個人用心生活的精致與細心,也絲毫不影響打造出干凈舒適的家庭環境??傊?,深入這個家庭的內部,讓人很難不對這個裹著紫色頭巾的寡婦刮目相看。紫頭巾下的灰白頭發像野草從石頭下長出來一樣,迎風瑟瑟抖動,被太陽曬紅的臉龐仍能看出寡婦年輕時皮膚的細嫩。她臉上有一股安靜的虔誠與對世界的信任。

    她這輩子去得最遠的地方是五公里以外的小鎮。

    長辮子姑娘注視著小魚樣的茶葉在茶湯里浮游之際,他們悠閑地討論著她的身體與身價、頭發與臀部等表現生育力強壯的部位。

    離開金鞭溪,干瘦女人和苗木匠一路都在贊美這戶人家這個村莊,尤其是那位老婦人,他們都感到自己做了件好事,妥善安頓了一個無家可歸的傻女,給一個渴望延續香火的家庭送去了福音,袋子里鈔票貼著身體熱乎乎的。兩人說說笑笑像是一對老朋友,誰也沒提島家那吱呀作響搖搖欲墜的房子。

    如果這是一幕舞臺劇,躺在床上的青年男子一直在陰暗中,這時似乎有燈光打到他的臉上。對于一個癱瘓的人,就沒必要去描述他身材高矮胖瘦了,反正他就這樣面對來客,面對自己的余生。這是一張不到三十歲的臉,像摘下來的瓜果還保留著新鮮水分,也許不久死亡將從下半身爬上這張臉,讓表情死掉眼神死掉,心跳微弱,肺里的最后一口氣吹到長辮子姑娘臉上之后就一命嗚呼。

    這張臉并不那么絕望,其主人也沒有因為疾病對身體的損害而脾氣暴戾,或破罐子破摔與全世界為敵,他似乎繼承了母親的從容平靜。他的五官算不上英俊,也沒什么瑕疵,眼睛里閃著神采,努力對來客表示歡迎及客氣,感激他們為了島家的事在這種大熱天跑上山來。如果他仍像三四年前那么生龍活虎,瞧見扎著辮子的長辮子姑娘沒準會一見鐘情,沒準是樁好親事——如果他能下地,沒準他會比他母親更忙,地里有西瓜,院里有雞,泡菜壇子里有酸甜開胃的蕎頭和黃瓜,平時家里來客他們家就是這樣傾其所有,讓那口大鍋燒得嗞嗞作響,煙囪里青煙裊裊——這煙囪是他父親的智慧,減少了黑煙在屋子里亂竄。

    青年男子從房間里望出去只看到長辮子姑娘的背影,他并不認為母親的計劃過于荒唐,他不會朝女人的權利與自由等方面想,繁衍后代是一件自然的事。他母親不識幾個字,他比母親多識幾個字,世界上有那么多書籍和藝術作品,他們連影子都沒看到過。他們也不知道世界上有那么多美食和服裝,他們沒見過大海江河冰川雪山,以及正在城市里興起的電腦和網絡,他們尤其不知道醫院科技發達了,很多病可以治,生命可以延長,痛苦在那里能得到緩解。他們相信和祖祖輩輩一樣,生活就是在周圍的地里不斷挖出來的,盡管青年男子六十歲不到的父親死于意外,他本人緊接著癱倒在床,這個家庭眼看著就要滅絕希望,但是長辮子姑娘來了。

    平心而論,長辮子姑娘確實來到了一戶良善人家,他們對她既無呵斥也無責怪,連重話都沒人說她一句。老婦人手把手教她翻地播種,而她老早就隨母親學會了這些,因此這于她輕而易舉,也顯得聰明能干,讓老婦人愈發心里歡喜,感覺錢沒白花;不過花那筆錢的目的不是為了找個幫工,如何讓兒子在長辮子姑娘的肚子里播種才是關鍵。

    夜里遠遠看見窗口有兩個女人的身影在青年男子的房間。兒子的身體對于一個母親來說并不是秘密,協助完成一件傳宗接代的活,就像把小雞捉進籠子,將魚兒放入池塘,就像給母豬接生,給母牛擠奶,就像完成任何一種農活一樣,懷著對生活的美好向往與希望,感受著上天的眷顧,好天氣的慈悲。但是也有人覺得如果這是真的,總會有點別扭,畢竟村子里幾百年沒發生過這樣的事。人們為這件事操碎了心,卻又愛莫能助。有安慰人心的說,沒準那傻女有經驗,對那事很在行,這倒是人們希望的,如此一來,只要青年男人的本質還在,就不愁種不出果實。于是問題的關鍵清晰起來,人們不得不聚焦青年還是不是一個真男人,不過他們十分確定,那個傻女的肚子能夠提供可靠的答案。

    深山雨來霧涌都沒有征兆,有時忽然降溫,讓人一整天浸泡在白霧中什么也看不見。但是看得見看不見無關緊要,島家人早已熟視無睹,或者說即便周圍被霧籠罩了,他們心里也清清楚楚,知道山的曲線與形狀,樹木的層次及深淺不一的顏色,還有它們的春豐夏肥秋枯冬瘦。

    長辮子姑娘很快學會了怎么照顧青年男子——她的丈夫。她把事情做得井井有條,按照老婦人教的步驟,怎么洗臉抹身處理水火,剪指甲修頭發刮胡子,然后靜聽風風雨雨、鳥叫蟬鳴,以及漫長的寂靜。老婦人并不是每次都讓她跟著去地里扯草挖溝栽苗潑水,竭盡所能地榨干她的所有價值,人們看到老婦人走在田埂上的身影并沒有顯得更精神或更頹喪,從她這里讀不出延續香火之事的進展,但最終人們會知道青年男人的本質已經早于他的生命死亡,沒有哪一只妙手可以讓它回春。

    無論如何,長辮子姑娘在這里算得上平淡安寧,那個被稱為丈夫的男人不能說話,但有一雙友善的眼睛。老婦人往她碗里夾菜,對她溫柔說話,她的嗓音從不會超過她的身高。她教長辮子姑娘剁辣椒腌白菜煙熏臘肉,以及每一個村婦應該掌握的技能。人們沒再從青年男子的窗口看見兩個女人的影子。長辮子姑娘在老婦人的房間里做刺繡或手工活,兩只腦袋靠得很近,那些縫出來的花花朵朵被長辮子姑娘穿在身上十分靈動。在時間的土壤里,她的頭發長得黑漆漆的,油光發亮,一雙辮子靜靜地伏在后背,時間也像道彌合的傷口那樣掩蓋了過去的傷痕,只有那些細心的眼光才能發現,她像藤上的瓜在轉向成熟時顏色加深。

    楓葉火紅的時候,青年男子的狀況變得更壞,老婦人有幾回悄悄落淚。她是那種干干凈凈的婦女,一有空就在刳竹引泉引來的水流里清洗衣物或家里的瓶瓶罐罐,她埋頭在那細小的水流中洗洗涮涮,思考著生活中的難題。這是個美好的秋天,色彩如往常一樣絢麗。幾聲鳥叫幾片云飛之后,老婦人決定帶兒子和兒媳婦一起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像別人家過年走親戚那樣,一家人快快樂樂地,去鎮上的小館子里吃一頓時興的飯菜。

    老婦人找出了一臺簡易單架的材料——她丈夫生前用過的竹篾躺椅,外加竹竿和麻繩。幾近風干的兒子輕飄飄的。在那個寒意凜凜的深秋清晨,老婦人和長辮子姑娘一前一后踏著掛滿露水的草尖向縣城出發,躺椅大轎上是花被子捂蓋的青年男子,未知他此刻的心情,沒準他還沒睡醒,腦子里一片混沌。這時候他離眼珠子不能轉動還差兩三個月的時間了,他腦子什么時候停止思維的這個沒人知道,就像你很難確定植物人有沒有思維活動一樣。這頂兩抬大轎發出吱呀吱呀的響聲,像晨鳥的叫聲一樣清脆悅耳,兩個女人仿佛沉浸在這動聽的聲響中專心抬轎走路。經過那個關鍵的山坡,老婦人將兒子背起來,用繩索將兒子與自己綁在一起,面朝山坡手腳并用后退下山。一側石壁,一側懸崖,崖下溪水奔流,曾經有人掉了下去。在這個寂靜無人的山中清晨,老婦人紫色的頭巾艷麗飄動,她背著兒子挪動的影子,遠遠看去分不出是什么。也許是兒子過于瘦弱,也許是她尚且強壯,中途腳底打滑險些失手,最終穩穩地下到平地。

    她們抬著這頂老爺轎吱呀吱呀繼續上路,她們吱呀吱呀地搖吱吱呀呀地晃,仿佛哼著歡樂的小曲行走在山路間。然而她們比之前更沉默,山脈比之先更巍峨,天氣比之前更寒冷。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有一陣天空中竟然飄起了雪花。雪花是此刻世界上最溫柔體恤的事物,它們親吻著她們的臉留下濕潤的淚水落上她們的衣服變成點點淚痕。她們很快走出了這片寒冷的溫柔,朝陽從山脈后嚯地跳出來潑出一股金光將她們瞬間染黃,好像施了魔法似的,她們精神抖擻腳步更加歡快。在大自然這幅巨大的山水畫中,她們如爬行的螻蟻打破山間的死寂顯示生命的活力,當畫面的焦點紫色頭巾隱入樹林一切恢復原樣。

    老婦人傳宗接代的希望與人工輔助終究晚了一步,當她明白這個事實之后也沒有特別懊喪,眼見得兒子就要死了,老婦人買了塊黑布親手為兒子剪裁壽衣,就像他還是個嬰兒時她為他做的那樣,其間一遍遍地揉抹眼睛沒發出任何聲響。長辮子姑娘這時已經跟老婦人比較親近,她將老婦人耳邊的白頭發納入紫色頭巾,并且一直重復那個動作。

    沒有比青年男子的死亡更安靜的了,普通眾生的死亡從沒有高規格葬禮,更何況他那么年輕,甚至道士的一些常規的風俗——也只是在開頭能聽清在描述他的出生年月時辰病史及死因,后面就是一些不知所以的程序,掛鼓吹蘆笙的是島家旁系親戚免費吹奏敲打一天一夜,令人斷腸的曲調聲像裊裊炊煙從老婦人的屋子里傳出來飄滿山寨,告知青年男子的死亡,簡陋得只剩笙歌。

    長辮子姑娘就這么變成了寡婦。

    某天,寨里來了個人。這個人的顯著特點是走路太多,腿腳緊繃結實,他那并不高大的身材被一擔龐大的貨物淹沒,那是些竹做的籃子簍子篩子刷把子,串在一起像朵大花,他挑著這兩朵大花到縣城去擺攤倒賣。他知道村民們靠著天然竹山無本生利沒事砍根竹子編東編西,好像他買下的不過是村民無用的休閑——休閑這種東西本來就沒有價值的,是他讓它變成了錢——所以他是出了名的殺價狠,認定的價格一分一毛寸步不讓,哪個要是亮出被竹篾或砍刀造成的傷口試圖多討幾毛錢,他就會將小腿肚子拍得啪啪響,說這山路高高低低曲曲折折讓他的兩條腿走得硬成了棍子,一旦將到手的東西串進那朵大花里獨自上路,他會唾著痰說什么“狗肉狗肉三天好肉”,這是當地俗話,意思是說狗的傷口容易好,三天就會恢復原樣。想要他為他們那些小傷口買單那是白日做夢,村民們根本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

    人們說起來咬牙切齒,但又依賴這個小販用薄薄的紙幣換走他們新編制的竹具,還生怕得罪他總是泡上油茶讓他歇腳。鏡頭對準高販子,一眼就能看出他和他的盤剝對象其實是同一階層的,他只是在殺價時表現得呼風喚雨高人一等。他是那種典型的販夫走卒的模樣,兩條藍布褲腳卷到膝蓋彎,一雙解放鞋像蟲子咬過的樹葉,常年戴著一頂油膩發黑的草帽,帽檐下一雙察言觀色的小眼睛溜來溜去,人們從他煙熏過的臉色很難確定他的年紀,看小腿也許三十歲出頭,遠觀形體也許五十左右,但不管怎么樣看不出他也是個麻煩鬼,過去的那個案子蹊蹺,仍留下難解的謎團。有人說是他親自導演了那出戲——事情在他從金鞭溪帶走長辮子姑娘開始算起不足四年。

    僅僅兩個月時間高販子來了好幾趟,從老婦人這里帶走各種竹制品,最后帶走了長辮子姑娘。有人說老婦人收了他一筆錢,不多不少正是苗木匠拿走的數目;有人說是高販子開口求親一個銅板沒花,只費了幾斤唾沫和一籮筐甜言蜜語。這事容易核實,但誰也不忍心就這種事情打擾那像個瞎子一樣摸索生活的孤老太婆。她后來的歲月更平淡枯寂,既沒有痛苦光顧也沒有喜悅降臨,直到那搖搖欲墜的房子垮掉。

    這不是高販子第一次從外面帶女人回來。在他販夫走卒的生涯中,他將自己塑造成一個精明能干的生意人形象,使那些在絕望的土地上煎熬的女人眼中放光。此前先后來的兩個女人都沒存在多久,一個死了一個跑了。高販子好喝酒,喝上頭就打女人,一個就是被他失手打死的,另一個是受不了嚇跑的。因此就算他家里比周圍人家多幾件家具,窗門額外刷過紅漆也沒人敢給他做媒。

    高家村同樣乏善可陳沒什么可描述的。幾團小山丘長著一撮撮野蘆葦,一些野草覆蓋的黑池塘,二十年前這些塘里的水清澈見底魚蝦游動可以直接飲用,但后來人們把垃圾倒進水塘里毀了它。高家村有上百戶人家,運煤的鐵路穿過村莊,偶爾有火車帶著一團黑煙哐當駛過。過去那些扒上火車搶煤塊過冬的人,回憶起當年的貧窮與寒冷,多少滿足于現在的日子。高販子就是其中之一,而且是屬于超出滿足范圍衍生出驕傲的那一種。走村串巷自然見多識廣——雖然見識并未超過本縣的范圍,但一點都不妨礙他在那些見識局限在本村的人面前夸夸其談。

    高販子弄了個長辮子姑娘回來這事在村里傳開了,聽到消息的人各自找借口上門來看看是什么樣的姑娘,不相熟的人也故意繞道經過高販子家門口朝屋里瞄上兩眼。敏感的高販子嗅到某種蠢動不安,出門販貨老是不放心,往往大半天不管收沒收到貨就要趕回來,平常他一進山總要兩三天才能挑著兩朵大花出來,那樣的利潤才配得起他那雙勤勞結實的小腿。當然他心急火燎地趕回來也是因為長辮子姑娘,捧著一個圓鼓鼓的魚簍翻來覆去細品慢察試圖挑剔壓價時,心思忽地躥到了長辮子姑娘身上,她一聲不響的樣子比起之前愛喊愛叫的那些女人讓他更覺有滋有味。這時候他也沒了心思壓價,要么咬牙拿下要么狠心放棄,這兩種都是他不甘心的,過去任何時候他從沒這么失手過,他越來越摸不清對方的心理,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果斷決斷,這好像有人故意不讓他兩全其美。

    春雨綿綿之際,高販子守著長辮子姑娘心安理得不出門。

    此后的事情超出了高販子的控制,總會有人從高販子家出來或進入。人們開始關心高販子的生意,看見他就問東問西,幾時出去幾時回來,路上累不累,為獲得準確的信息,有人還順便讓他從縣城捎點什么。高販子肯定沒想過一村的人集體騙他,一村的男人趁他不在踏平了他家門檻,因為窺探長辮子姑娘成為這些人的樂趣和癖好,而且人們并不認為這個女人就只屬于高販子,既沒扯結婚證,又沒設酒席宴請鄰里,沒有什么可以證明她屬于高販子,她就是一枚野果子。

    這件事慢慢擴大了范圍,鄰村也有人聞風而動。事情瞞得住高販子卻瞞不住那些男人的老婆,她們怪罪于高販子的女人,那些平時老實本分連螞蟻都不忍踩死的女人跟她們的男人一樣在高販子女人身上拳打腳踢找到了痛快,直到長辮子姑娘的肚子鼓了起來。當高販子為胎兒開懷暢飲時,全村的男人這才隱隱不安,猜測這孩子將來究竟像誰。

    節日里,高販子想的是他怎樣靠兩條腿爬上彎彎曲曲的山路將那些土特產挑進城去,城里的人不會因為過節而停止討價還價。

    高販子向村里人描述街上的景象。無論說啥男人們都頻頻點頭,就算是高販子胡說八道他們也不會辯駁,他們揣著那個共同的秘密心里忐忑不安。在量田爭地時,高販子將一個男人打出了血,出手狠得離譜,這使其他男人感到害怕,他們擔心高販子發現了什么,正在進行不動聲色地報復,萬一孩子生出來長得像自己,說不定會招來殺身之禍。

    這種擔憂有根據但也沒根據,高販子根本不像知道內情的樣子,回來照樣喊人一起喝酒吃菜聊見聞稱兄道弟。

    為了避免高販子起疑心,有人獻出一計,說倘若弄點墮胎草藥給高販子的女人喝下去就萬事大吉了。有人覺得這種壞事做不得,但要真做了這件壞事,一切就好轉了,不妨試試。他們果真就這么干了。無須追究藥是誰熬的,又是誰讓那個傻女人喝下去的,這事以失敗告終,高販子的女人肚子疼了疼,流了流血就扛過去了。

    紐約大樓被飛機撞塌這事在村里弄出了動靜。飛機刺進大樓濃煙滾滾火焰騰升,一些人從那棟一百多層的高樓里跳下,大樓瞬間塌陷,街上的人奔跑,渾身白灰的人像僵尸般從濃煙中緩緩走出來。這些都讓村里人像看電影大片般驚叫。這時候他們在高販子女人懷孕的事件之外,無意間又形成了另一個命運連結體。但這段小插曲很快告一段落,男人們還得繼續面對現實,尤其是高販子的女人即將臨盆,她懷的是一顆定時炸彈。

    高販子看電視新聞時,他的女人正在屋里生產。接生婆看著產婦的身體無聲地扭動,無所事事地待了一陣兒,感覺一時半會生不了,就回去煮糠喂羊去了。她再來的時候孩子已經躺在產婦旁邊,兩人都死了一樣一動不動,接生婆手忙腳亂將嬰兒弄哭,大聲恭喜全身心掉入神劇中的高販子喜得貴子。

    對這事高販子并不算歡喜,此后也不太興奮,他帶著剖析的目光打量新生兒,那團蠕動的肉沒有提供任何有效的信息。他想在那張皺巴巴的臉上找到自己的鼻子和眼睛,即便是有一個像他那樣薄情寡義不成大器的尖下巴,他也會欣喜若狂。

    他是直到三個月后才漸漸看出一點眉目來。

    人們再看到長辮子姑娘時,她已經像抱冬瓜一樣箍著一個娃,在天氣晴朗的屋門口走動,低著頭像尋找什么東西。嬰兒被花棉襖裹得看不見臉。這個冬天特別冷,年三十晚下了一夜鵝毛大雪,早上起來整個村莊都腫了,正月就活在這場大雪帶來的麻煩里,或黑雪泥濘,或結冰打滑,老人摔壞了腿,孩子磕破了頭,連狗都跌得一瘸一瘸的。但壞天氣阻擋不了傳統,該送賀喜的送賀喜,該請客吃飯的請客吃飯。煙花鞭炮在空中炸開,這時的村莊顯得慷慨富有祥和,似乎舊年的恩怨情仇已隨日歷翻過。

    很多年以后,人們還記得高販子踩著殘雪爛泥買菜回來的身影,沒有貨物壓肩的他身體似乎彈高了一點,但脖子習慣性地側偏,一頂帶黑絨的冬帽扣住了耳朵,竹籃里的東西是他準備與酒友送舊迎新的下酒菜,親眼看見里面裝著剝皮兔子和縮頭腳魚的人,知道這一籃子菜花了不少錢。本地雖盛產兔肉和腳魚,但村里人很少花那個錢慣自己那張嘴,支撐他們這么做的觀點——說這是一種阿Q式的知足常樂,未嘗不可,什么都夠不著便只好知足,很多人靠這種方法活著,就是不肯承認自己消費不起。

    高販子舍得花血本伺候一張嘴,人們除了猜他當了爹心里高興以外想不出別的原因,事實上連高販子自己也沒想到事情會怎樣發展,要怪得怪平時沒喝過的高檔酒,這個酒的上頭節奏和酒后反應與慣喝的散裝酒不同,一旦失去那種熟悉的體驗進入陌生的秩序,或者說陌生的無序,身體便有些不由自主,酒精催生出另一套言語與行為,放大了某些情緒,加重了某種不安,人便會掙脫自己的軀殼化出另一個自我,喪失正常心智。當然這些都是某類專家們從心理學層面進行剖析試圖找出動機與根源,他們沒說酒精是不是逼出潛意識,賦予人勇氣做平時不敢做的事情。

    人們對整個過程一無所知,能還原現場的只有高販子的傻女人。那個正月初三充滿紅燒兔子肉和腳魚燉鳥蛋香味的晚上,高販子放響了鞭炮迎接酒友——放鞭炮迎接新年第一次登門的人不過是當地普通習俗,不知為什么鞭炮聲炸得兩個登門者心驚肉跳。直到吸吮腳魚殼時他們才開始放松心情,不知不覺酒順著喉嚨燒下去一直澆到胃,浸灑著那些別人無福享用的美味佳肴,腦子里有些云朵飄忽。轉眼就吃到了“新聞聯播”時間,主持人的聲音和窗外的雪花一樣輕盈美好。其間酒桌邊的嬰兒在搖籃里哭了起來,兩位來客還曉得說些奉承話,比如“孩子額頭高嗓門亮將來肯定要當官的”之類。而高販子用抓啃過兔頭的那只大手捂住嬰兒的嘴鼻,語調輕柔地讓這對表兄弟仔細看看孩子長得像誰,樣子神秘,仿佛給出一個燈謎讓元宵節的賞燈者競猜。

    日復一日的研究之后,高販子對自己得出的謎底深信無疑,尤其是孩子的臉與兩位酒友的臉擺在一起更是顯而易見。此時他的眼睛充血,嘴里噴出一股酒氣,他就那樣捂住嬰兒的嘴鼻,等待這對模樣相近的酒友表兄弟說出正確的答案。這對表兄弟在重播春節聯歡晚會的高潮片段中啞口無言,眼看著那孩子在高販子的大手下臉色由紅紫轉向蒼白,他們先后意識到大事不妙拔腿想逃,但大腦與腿腳被酒精弄得不聽使喚,慌亂中只是在屋里跌爬亂竄并且大喊號叫。聽到動靜的鄰居從自家窗口看見高販子那邊幾個影子像皮影戲似的撲打追逐,以為又是鬧酒瘋,搖搖頭回到電視機前,直到火光燒紅半邊天,高販子那門框涂著紅漆的房子制造出新年最華麗的煙火。

    第二天,關于一個嬰兒和兩個醉酒男人出事的消息迅速傳開,版本越傳越多。有鄰居甚至還聽到他們最初的爭吵打斗;有人說就他們平時的交情來看不可能動起刀子來,有可能兇手應該是那兩斤白酒,酒精常常讓人失去控制。但誰也不知道那天晚上這三個男人到底喝到幾分醉。若是那個女人所為,人們認為除了瘋以外,沒有別的東西能夠賦予那個胳膊纖細的小個子女人那種力量。

    有人看見當時高販子女人的身影印在被凜冽寒風撩撥得呼呼作響的一片火勢中,像一幕電影場景,她低著頭用干干凈凈沒有沾血的雙手緊攥著鵝卵石,火光緊貼著她的后背,像翅膀拂動,烤著這種大規模的熊熊大火,她仍然渾身顫抖。人們七手八腳抬走了趴在樹底下呻吟的高販子,沒有誰理會那個瑟瑟發抖的女人,即便她光著一只腳。那時正是凌晨一天中氣溫最低的時刻,新一輪的大雪開始飄舞,落在已經冰凍的雪泥路面。積雪迅速掩蓋了腳步踩踏出來的人性的卑劣和善良,從火焰中逃竄的灰燼,像另一場翻飛的黑雪與白雪交融混雜在一起,那些早晨聞訊趕到現場的人,只看到靜靜的廢墟和覆蓋其上的雪。

    【作者簡介:盛可以,女,70后,湖南益陽人。出版《北妹》《死亡賦格》《野蠻生長》《錦灰》《子宮》等十部長篇小說,以及《福地》《留一個房間給你用》等多部中短篇小說集。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入選“未來文學大家TOP20”等。作品被譯成十五種語言文字在海外出版發行?!?/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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