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2023年第2期|袁德音:魚,魚,魚

袁德音,1999年生于浙江諸暨,現留學于日本。作品有《殺手皇后》《祝!長壽!》等。
二〇二二年九月十八日,一個糟糕的日子。由于臺風天氣影響,整條東西線灌水,我在電車里待了大約三個小時,本想在臺風來臨前將禮物送給圓的計劃泡湯了。中間我下了次車,詢問站內的勤務人員,他說估計短時間內應該是發不了車了。不得已我回了家,在進門的一瞬間,我倏然有了一種落空感。我本以為是在電車里落了雨傘或耳機,我反復檢查,卻并未發現有什么遺漏。這致使我回憶起了初到東京時去上野賞櫻花的日子,那天我也是急匆匆地從銀座線下車,忽地心中有了這一份落空感,可時至今日我仍無法解釋,為何憑空會有如此一種感覺。
和圓的相識是在開學前。時值四月,待在家里總覺得發悶,我常去二樓休息室閑坐,捧上一本書能看一天。樓道里間的教室黑著,唯獨右手邊那間偶閃著微弱的光。是漸白的落櫻,透過百葉窗能看見它雖落未敗的模樣。圓同我撞見時,我恰巧打算撐傘回家。那段時間,東京的天氣一直不見好,雨下下停停,風里混雜著泥土和落花的氣息。我出學校時,天空正落起細雨。我慶幸自己有備傘的習慣。
正當我要走時,他喊住了我,“同學等等,這雨傘是我的吧?”
由于他說的是中文,我一下愣了神,過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支支吾吾道:“這……這是我的雨傘?!?/p>
“不可能啊,我分明把雨傘放在校門口的架子上的?!?/p>
“可是今天上午分明沒下雨啊,即使帶了傘也一定是放在包里的?!?/p>
可無論我怎么解釋,他就是不聽,一口咬定我手里雨傘就是他的。從顏色、傘柄乃至傘骨的細節都一一講了一遍。我無言,當真是遇到了這么一個無賴,這傘就在他面前,難不成他還能描述錯?
我不想糾纏,轉身要走。
他又喊住我,“算了,算了,就當是我搞錯了。這樣,你送我一程,到車站,行吧?”
我懶得與他爭論,便答應了。
一路上他話很多。我們簡單交換了一下各自的信息,例如,名字、專業、年級。接著,他又說了不少,奈何九段下的人行道太陡,太費腿力,再加上雨聲沙沙,后面的話我一句也沒聽清。臨走前,他和我說再見。我沒忍住好奇,問了他一句。
“話說你是怎么認出我是中國人的?”
他笑笑,指了指我的褲子,“牛仔褲,日本人很少穿牛仔褲的?!?/p>
開學后,我又撞見了圓幾次,我盡量避著他。但運氣不好的是,周一最晚的人文學課我居然同他是一節。人文學課是大課,幾百人擠在一間階梯教室,大屏幕上放的不是《俄狄浦斯王》就是《伊麗莎白》。教室內燈光昏暗,尤其適合睡覺,歌劇來來回回看厭后,我便蜷縮在座椅里睡覺??蓤A卻不放過我,他總喜歡當我昏昏沉沉時在我耳邊喋喋不休,說的也無非是自己的一些人生經歷。一來二去,我對他的家庭情況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圓出生在上海,是靜安區的少爺。小時候天天住在酒店式的快捷公寓,一晚據說要好幾千。他曾洋洋得意地和我說,那年他八歲,奧巴馬訪華的時候就住他家隔壁。也是從那時起,他爸爸一下子病倒了,肝癌。家里人說什么也不愿相信國內的醫術,一定要把他爸爸往日本送,媽媽便拉著他一同去了日本,這一待便到了現在。遺憾的是,他爸爸并未熬過頭年,喪事是在日本辦的。家里的錢還因為銀行手續問題被凍結了一段日子,親戚奔走四散,直到最后打了一場官司才拿回。從那以后,他媽媽就和變了個人一樣,時不時地就朝圓發火,朝他扔東西。原先不曾克扣的零花錢也變成了一個固定的數值。一次圓為討他媽媽歡心,在她媽媽生日那天,偷了家里的信用卡買了一只蒂芙尼(Tiffany)的水晶杯。他媽媽氣得把他按在地上打了一頓,以至于到了現在,圓仍時不時會問我,“她為什么要打我,我多孝順??!”
關于我的童年,父母健康,萬事順意??晌胰圆粫r地會羨慕那些從小在日本長大的同學。倒不是說我多喜歡日本,而是因為語言的不便利,妝容的差異,以至于我常常被認出是中國人,雖說絕大部分的日本人服務熱情又周到,但總有小部分的日本人喜歡刻意刁難外國人。電車上的故意擠碰,半夜被巡警檢查在留卡,被問是男是女,都令我困惑不已。
與其他留學生不同的是,我沒有讀語言學校。借由國際高中的推薦信,只是經過了網絡面試便直接進入了大學。原先我是完全沒有打算來日本的,家里條件一直都不差(拆遷戶),所以從小到大讀的都是國際院校,學的也是英語,一直默認自己會去英國或美國讀書,再不濟也是加拿大或澳大利亞。高三時,爸爸生意上出了點差池,家里虧損了不小一筆錢。家里經過深思熟慮,仍堅持送我出國留學,不過目標從西方轉向了東方,說還是去日本留學吧,畢竟離家近,坐飛機只要三小時,學費也不算貴。對于女孩子來說治安也算不錯。此外,作為黃種人,混在人群中不易被認出來。
這突如其來的決定打亂了我原有的計劃,我不得已重新開始學習一門新的語言。所幸我爭氣,花了半年時間將面試稿背得滾瓜爛熟,考了一所還算不錯的大學,攻讀都市文化專業(至今我也無法解釋這一專業,導游、電影、舞臺劇都有所涉及)。仍記得出國前,我媽媽陪我去醫院體檢,一個年紀稍大的醫生問我開雙語的體檢證明做什么,我說去日本留學,她聽了直搖頭。她說中國的東西都還沒學明白,出什么國???我笑笑沒說話。
深究回憶,我是個不稱職的人。初到東京的事,現如今雖說記得梗概,但一些細枝末節的事物卻早已忘得一干二凈。仍記得,日本的中介都是說話不眨眼的騙子,他們打著信息差,盡可能地從初來乍到的留學生身上坑取利益,語言學校、私塾、手機卡、網絡……無所不用其極,而我自然也是其中受害的一員。對于此類事情我著實氣不過,借著電話也同父母傾訴了好幾次。他們說,都是小事情,平安喜樂便好。
唯獨滿意的是房子,住在離東京灣很近的地方,樓里都是中國人,夜晚沒有汽車經過,很清靜。房子同車站中間相隔著很大一座公園。三月,粉簇簇的一團團煙火在我窗外肆意叢生。我常去公園蕩秋千,賞櫻花。上野和市谷也去了幾次,櫻花的長相不盡相同。而我卻患了花粉癥。每天眼睛都火辣辣的,鼻子聞不出什么氣味。唯獨能緩解的辦法便是夜間去江堤邊走走,晚上的江風灌入我鼻腔的那一刻,似乎一切都好起來了。
后來的日子,圓對我開始了狂轟濫炸。每到周三便邀我出去游玩,我都沒有理會。我每天把自己藏在家里畫小人畫,試圖在創作的過程中找尋到落空感的來源,一種曾經擁有卻又轉瞬即逝的感覺。我一次次將畫筆提起,懸置半空卻不知該畫些什么。直到一次人文課,我上課睡覺被老師抓了個現行,老師也沒指責什么,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提醒我別再睡了。這使得我越發愧疚,哪怕批評我兩句也好啊。反倒是坐在一邊的圓開始哈哈笑個不停。到了周二我一整天仍氣鼓鼓的,又不好意思同父母說。直到周三圓提議去海邊走走,我鬼使神差地答應了。我們到葛西臨海公園時已近黃昏。厚重的云層下仍朦朧著橘紅色的霞光,被摩天輪攔腰截斷傾灑在午后的灘涂和海面上。葛西的海與我通常印象中的海大不相同,沒有金色的沙灘,也沒有波光粼粼的海面。相反的是,黑色的海面上與之沉浮的片片孤島,以及灘涂之上一眼望不到邊的蘆葦蕩。往寒酸點說,這和東京灣的江堤邊也別無二致。本想散散心,卻覺得步子變得愈發沉重。我賭氣似的邁開步子向前跑,每跑一步,腳上竟輕上一分,清冷的海風在我耳邊刮得呼呼作響,我聽見圓在后面追,但我沒有回頭。在即將沖進海里的那一刻,我及時停下,借由慣性,猛地拾起地上的一塊石子往海里丟。沒有撲通而起的水花,甚至沒有落水的聲響,黑色的浪潮卷起白花花的泡沫,瞬間將這一切吞噬了。不知為何我心中頓時暢快了不少,心中也隨之踏實了許多。我機械式地重復這一系列的動作,扔了不過十下就覺得有些脫力,抬起手看才發現手掌已經變得灰撲撲,磨出了一層皮屑。
圓問我為什么這么做。
“過癮?!蔽艺f。
仍記得小時候偶有心情不快便會去河邊扔石子。但如今想起小時候又能有什么煩惱呢,無非是對未來的迷茫與短暫性的憂傷,身體累得脫了力氣便也沒心思想了。于是,那時候的我常常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盡,回家后就癱死在床上,什么也不想。
丟完石子,太陽已經快落下,在天際留下一抹橙色的光亮。我同圓在海岸邊漫步,聊到童年。我說自己還是挺幸福的,父母健康,萬事如意。初中時家里又趕上了拆遷,拿了好大一筆。
“還記得老家長什么樣嗎?”他問。
我搖搖頭,“完全沒印象了,那時候手機拍照還不方便,都沒留什么照片?!?/p>
他深表遺憾,但很快又將話題轉移到了我的短發上?!澳敲雌恋呐⒆釉趺戳暨@么短的頭發?”他問。
我不由自主地摸了下發梢,什么也沒說。
為轉移話題,我將手指向海岸線處遠遠的像煙囪一樣的東西。我問:“那是什么?”
“是羽田機場的指揮臺?!彼f。
自此,總有一個夢如云一般盤旋在我的腦內,夢里我化作了小時候的模樣,戴著大紅的漁夫帽,將一顆顆石子投入黑色的浪潮之中。本將忘卻的記憶,也隨著葛西臨海公園再度涌上心頭。年幼時,煩心到河邊丟石子的緣由也有了答案。
我自幼生在浙江,長在浙江??刹潘奈鍤q時,因為父母工作的緣故,隨父母一起去了上海??傻搅巳昙?,又轉而因為戶口關系被父母送回了浙江讀書。轉了學,成了在校生,與高年級同住。小時候脾氣倔,一言不合就能同室友打起來。高年級的學生高大,打架又有章法,喜歡抓著人家的馬尾辮,不管我怎么使勁也撓不著對方。從那以后,我拜托宿管阿姨給我剪了短發,平常戴一頂小紅帽,以此遮掩。一吵架,“唰”的一下就能將帽子扯下,和她們戰個痛快。
可是那夢里的河又是否真實存在呢,我也無從知曉。它只是我記憶中的一小部分,我深知記憶的不可靠,總將同自己毫無關聯的事與物牽連在一起。但就是那么一塊小小的藏匿在夢中的反光水面,第一次在我的人生中攪起了小小波濤。我迫切地希望能找到這處水面,總以為它或多或少與我的童年有種緊密的聯系,如同臍帶一般。
與蘇女士的見面是在不久之后。雖從電影上??吹饺毡救税峒矣兴袜従佣Y物的習慣,但由于我生性羞澀,便略過了這個步驟。不知什么原因,周末清晨她家的小白貓溜到了我的陽臺上。當時的我正在研究如何使得自己的妝容更像個日本人。鄰居按響了我家的門鈴。那是我第一次同鄰居有了交集。
我半掩著門,是個女人,素顏。
她眉頭緊鎖,十分抱歉道:“真是不好意思,我家的貓好像溜去你家陽臺了?!?/p>
我打開陽臺,果真有一只白色小貓蜷縮在陽臺的一角。
我嘗試抱起它,它沒有反抗,很聽話地依偎在我懷里。
“真是給你添麻煩了?!彼f。
我試著將貓交還給她,她沒有要接過的意思。
“我能進來坐坐嗎?”她問。
我愣了一下,“當然了?!?/p>
“對不起,我實在太無聊了,想找個人聊聊?!?/p>
“沒關系的?!蔽页ㄩ_門,請她進來,給她倒了杯水。
她說了聲“失禮”便進來了。
我這才看清她很高,穿了一身淺藍色的睡裙。
她與我閑聊。
我說我很喜歡她的貓,并問她我是否能摸摸它,她同意了。
期間小貓一直依偎在我的懷里,搖著尾巴,時不時地發出“咕嚕咕?!钡穆曧?。
中間聊起各自的感情狀況,她說:“我剛離婚,才搬過來,屋里亂得很?!?/p>
我有點不敢相信,“你看著像學生?!?/p>
“我快三十了?!?/p>
“那你前夫呢?”
“和我差不多。是日本人?!?/p>
我不禁好奇起來,問她找一個日本人做丈夫是什么感受。
她似乎有意向我回避她的前夫,用喝水掩蓋了沉默,轉而將話頭拋向了她的公公,她說:“日本人都是精神病,之前還問我來日本前是否喝過茶。還嫌棄我太過死板,難道規矩本分也是錯?”
我見她不愿說,便也沒再問什么,只是打著圓場,說我對此感同身受:“日本人的確不正常,我們學校有個日本人還問我筷子是否用得習慣?!?/p>
后來,我得知她姓蘇,此后便一直稱她為“蘇女士”。漸漸地我同蘇女士便熟識起來,她二十九歲,離過一次婚,目前在門前仲町的一家中華料理店打工。從那以后,我不時地能吃到生煎、小籠一類的點心小吃,都是蘇女士給我從店里帶的,熱騰騰的,汁水多,比日本的壽司、刺身等冰冷干癟的吃食好得多??膳c國內的美食相比,我又覺得多少差點意思。但很快我便心生愧疚,覺得能有免費的中國小吃品嘗已是不錯,竟還挑剔起來,像個赤裸裸的負心漢。
至于夢中的場景我仍追憶不清。為此我反復打電話同家里確認了幾次。
我問爸爸:“小時候我有去過海邊嗎?”
爸爸遲疑了一會,“沒有?!?/p>
“那我小時候有去過河邊嗎?”
爸爸沉默,媽媽接過手機,“有啊,當然有,你在浙江讀書的小學里面不就有條假河嗎?”
我興奮極了,或許我小時候就是去那條河邊扔石子的。為了驗證此猜想,無論心情好壞,我每晚都會去江堤邊扔石子,也不知道是否是小時候養成的習慣,每一次扔石子我都鉚足了勁,試圖將石子扔至對面的江岸??刹挪坏綌凳?,石子便墜入江河之中,雖看不見水花,但能聽到撲通的水聲。有時在黑夜中甚至能聽到在江邊垂釣的大爺的喊罵聲(バガ野郎、誰だ?;斓?,是誰?),那一定是我投擲出的石子驚擾了即將上鉤的魚。
伴隨石子的一次次落水聲,夢中的水面與東京灣的江邊也越發貼近。
不知不覺,到了七月,我的花粉癥已無大礙。九段下一片綠意,蟬鳴四起。經過千鳥淵時,我盡量克制自己想往湖里扔石子的沖動,生怕不小心驚擾了附近的警察。七月的千鳥淵漲滿綠水,南風吹來,偶有荷葉在湖間漂泊沉浮。無所事事時,我便坐在長凳上細數翠綠之中為數不多的幾點粉紅花苞。仍記得四月初到東京時,我還曾同留學中介一起來千鳥淵劃過船,腳踏板很重,光踩就要花很大的力氣,最后在轉彎調頭時,一不小心沒控制好方向,栽入了岸邊橫出的櫻花叢中。
不過這般酷暑,我也無法久居室外。沒課時,我便去學校一號館的十三樓閑坐。那里位居高處,視野開闊,站在落地窗前,越過武道館那飛起的薄荷綠色屋檐,還能看見銀亮的晴空塔尖。但令人不適的是,總有一群日本人在此聚眾打德州撲克,圍成一個圈像古羅馬斗獸場,不時大呼小叫,每一聲都喊得震天響。里面的幾個男孩脖子上掛著比指節還粗的金項鏈,女孩踩高跟鞋,穿超短裙。我很不喜歡。但湊巧的是,圓也是其中的一員,他經常來邀請我加入賭局,說賭博的一些日語專業名詞雖然難懂,但倘若我想參加,他可以充當翻譯。除此以外,他還有不少陋習。抽煙、喝酒都是與我相識后慢慢展露出來的。不僅如此,他還經常說胡話,干胡事。例如,上課胡亂調侃老師,周末的時候會去水煙店吞云吐霧。這些我都還算可以忍受,畢竟禍不及我,唯獨他調侃我的短發時,他說那干癟的發梢像剛捕撈上來的章魚,軟趴趴的。我正準備發作,他又補上一句,你這發型像男人啊,還不是一般的男人,是那種二十四小時站在秋葉原十八禁看小黃書的男人。此后,我便不理他了。
再同他說話,已是處暑,回憶夏天發生了不少事情,安倍晉三遇刺,黨派選舉,那段時間每天從車站下來就能看見一群穿著樸素舉著“反對國葬”牌子的老阿姨在街邊大聲叫嚷,在我與其擦肩而過時,又冷不丁塞一包紙巾給我。(紙巾里盡是些宣傳廣告。)
閑來無事時,我仍會去十三樓看書。不知從哪一天起,打德州撲克的人驀地失蹤了,取而代之的三兩對小情侶,聊著不著邊際的話題,時不時地提一下死去的安倍。
八月末,我如往常一樣,下了課去樓上打發時間,竟看見圓抱著一臺筆記本電腦在角落打字。
想來頭發的事情,他也不是有意嘲弄我。再者也快過去兩個月了。我便同他打招呼。
而他只是瞥了我一眼,手指依舊在鍵盤上舞得飛快。
出于好奇,我上去問他:“你在干嗎?”
“寫小說?!彼f。
還真是稀奇,我都不知道他竟還有這般能力與耐心。我坐他對面看書,他寫小說,我不時地看他一眼。寫了大約一小時,他像是遇到了瓶頸,停了下來。
“怎么不寫了?”我問。
“寫不下去了,明天再寫?!?/p>
不管我是否愛聽,他饒有興趣地同我講起了他的小說創作。他說他最近在寫一篇關于鯨魚的小說。將鯨魚暗喻為孤獨,在劇情中具體化。
我雖覺得老套矯情,卻仍如同走流程般詢問他:“那你的小說靈感都從何而來???”
“童年的回憶?!彼f。
之后圓便從頭至尾地和我講起了他童年的一次奇幻經歷。雖說圓生在靜安區,但每年暑假都會去嘉定區和爺爺奶奶住上兩天。嘉定區的村子那時流行種葡萄,每走幾步就能看見一大塊葡萄田,紫青相接的。爺爺在村口做五金店生意,家門口常停了輛搬貨的小皮卡,出于方便從不鎖門。一次午休,圓調皮上車搗鼓,無意間將手剎卸了下來。小皮卡緩慢倒退,圓還覺得稀奇,以為還沒點火車子就啟動了。最后在烈日炎炎下小皮卡一屁股倒進了人家的葡萄田里。所幸葡萄田的柵欄交錯復雜,把小皮卡卡在了半中央,無一人受傷。受過這次驚嚇后,圓自然老實了不少,每天就坐在樹蔭下乘涼,聽爺爺奶奶講鄉間小事。但聽多了也生厭,總想弄出些新花樣。一天午后,天空中出現了大量積云,純白且厚重,像極了路邊攤販的棉花糖。朝著天空盯久了,總覺得云層后面有黑影在游動,像《逍遙游》里的鯤。想摸卻摸不到,便去樹下的井里瞧,倒影間,水中樹后云下竟真有一條鯤在游動。彎下腰伸手抓卻抓不到,永遠只差那么一點,最后索性將半個身子都探下去,再聽見背后有呼喊聲準備回頭時,已經一頭栽進了井里。
“然后呢?”我著急問道。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光影萌動中我看見頭頂有一頭鯨魚游過?!?/p>
“所以到底是鯤還是鯨魚?這兩個差別可大了?!?/p>
“我也記不太清了,總之是鯨魚模樣?!?/p>
“還真是魔幻啊,”我感嘆,“那你后來還有見過那頭鯨魚嗎?”
“后來不知什么原因,那口井沒過多久就被封了,上海也再沒出現那么厚的云了?!?/p>
我伸手向圓要他的小說大綱看,他給了。第一行就令我印象深刻:“天空是一塊厚厚的玻璃,上面載著海水和云?!敝劣谀抢锩媸遣皇怯婿H我不得而知。
從那以后,圓寫的小說我都會看,我也開始堅信作家和作品是不能一概而論的。周三,我們依舊保持著出去游玩的習慣??梢坏┏鋈ビ瓮?,心里勢必變得空落落的,我將其歸咎于對家鄉的思念。雖說來日本的時間不長,但相較于每天戴著口罩住在壓抑的房間中,我更傾向于回國。至于一些在日本所看到的美景,也常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我每每在記憶深處搜尋卻不得其果。做夢的頻率也隨之變高,且總做重復的夢,我不知道是否與看了圓的小說有關。夢中的我似在井中又似在湖底,下意識地屏住呼吸。我想游出水面便盡可能地抬頭,水面之外跳躍著奇異的光。在光影的照耀下水中波紋閃爍,五彩斑斕。水流潺潺,雖置身于水中卻不覺寒冷;無形的水流將我包裹,從我身上劃過,撫摸著我肌膚的每一寸。我盡可能地控制自己的四肢想向上游,卻無濟于事,忽覺頭頂有一抹黑影掠過,呈七彩,魚狀。我還未反應過來,一雙強有力的大手便將我從湖水之中拉了出來。夢也隨之結束。
有時周三下雨便不會去太遠的地方,會去神保町。他知道我喜歡看書便常邀我去那閑逛。神保町書店的古書,成集成冊,有香草的味道。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一家賣洋書的店,滿頁的英文,我看不懂,圓買了一本。我問他買來干嗎,他說裝飾?,F如今回憶起,大學四年我來了無數次神保町,最后也只是在內山書店買了兩本余華的小說,在繪畫店里買了一張仿制的浮世繪。下雨天的神保町,店家會將外面的書攤收起或鋪上一層塑料薄膜。雨水和書籍相得益彰,令人格外安心,我喜歡和圓擠在狹長的過道上看書,空氣里混雜著潮濕的泥土味道,每一下翻頁都顯得更有質感。有時雨勢太大,甚至溢進店內,圓便會提議去小巷中的咖啡館閑坐??伤坏┳潞壬蟽煽诳Х?,便會提起他丟失的雨傘,問我何時將傘歸還給他。提的次數多了,我也時常懷疑事情的真假,莫非真是我把他的傘拿了?
拋開傘的話題以外,我們還會聊起上海。他知道我久居嘉定,便會問我嘉定的變化。
“并不是我崇洋媚外,”我說,“說來慚愧,我是個沒根的人??赡苁莵砹巳毡竞蟛艑W會觀察吧,從前的我不曾有記路的習慣,喜歡憑著感覺到處閑逛,累了便攔一輛出租車回家?,F在不一樣了,生怕出錯迷了路,無論在哪都規規矩矩,不敢竄小巷、坐過站。無所事事時便反復琢磨東京的電車線路圖,反倒對東京的各個地名街道變得了如指掌?!?/p>
圓笑笑,接著問:“那老房子拆遷后,你還回浙江嗎?”
“逢年過節還是回去的,有時為了走親戚,有時是去山里上墳,像是匆匆忙忙走個過場。其實很想去書城看書,到江邊走走,在西施故里坐一個下午。也是諷刺,在老家卻沒有屬于自己的屋子,回去一趟住的也是酒店,兩三天后又重回上海?!?/p>
回憶起之前的夢,我和他說:“在我的記憶中似乎也有一次落水經歷,好像在浙江,光影交界頭頂也有黑影掠過?!?/p>
他問我是什么,我說不知道。
“可能是我們與家鄉的聯系吧?!彼?。
后來圓便沒再和我談起過家鄉,他說一旦涉及到類似的話題,我就會變得很傷感,像是在凝視空氣中的漂浮物,眼中有層看不透的迷霧漸漸由灰變黑,最后令人迷失其中。
接下來的日子,在熟識圓的過程中,我們聊電影、小說、音樂……他的才識令我仰慕。不過除此之外,我羨慕他超乎尋常的記憶,拋開文藝,即使是生活中的一些細碎瑣事他也能如數家珍。例如在和我調侃他的小學生活時,他提到了曾經的小學班主任。他說她丑陋、惡毒,喜歡扼殺孩子們的夢想,剝奪學生們的人格。這樣的例子種種,都被他納入了后續的小說素材。相反,夢中的那一抹反光水面,在我記憶之中卻怎么也找尋不到蹤跡。
九月初,圓常和我提起他快要過生日了,說想在家中辦一場派對,到時會請不少日本朋友來,問我是否感興趣,是不可多得的練口語的機會,被我委婉拒絕了。我害怕同不相識的人待在一起,這會令我飽受折磨,無論我多和善,對方多熱情,我始終覺得有一塊透明的玻璃屏障將我們隔絕開來。之后幾天圓便和消失了一般,我猜是去布置他的生日聚會了。果不其然那幾天他在社交平臺上頻繁發布他和日本朋友的狂歡行為。視頻中的他戴著浮夸的金鏈子,長度快垂墜到肚臍處,和幾個行為瘋癲的人在幽暗的場所擺頭搖晃,像是參加了一場意圖不明的邪惡儀式。
九月泥土濕滑,在江堤邊釣魚、散步的人也越來越少,我仍執意去東京灣扔石子。不湊巧的是,一個下雨天在平滑的石堆中我崴了腳,摔倒在地上的那一刻,我甚至看到了被擠壓在石堆縫隙中吐著白沫的小螃蟹。所幸受傷并不嚴重,醫生給我拍了片子,說是韌帶拉傷,之后貼了膏藥,打了繃帶,囑咐我靜養。由于拄拐不便,前一周我都沒有去學校。我始終抱一種奇怪的心理,想將崴腳的事告知圓,但又急切地希望他能來主動與我寒暄,然后我再將此事于不經意間向他透露??墒钱斘以谒纳缃黄脚_上看見新一輪的視頻后,我便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過他的生日禮物我依舊會準備,我打算為他畫一幅小人畫,關于鯨魚的,為此那段時間我反復看了許多關于鯨魚的動漫、電影以及紀錄片,其中印象較為深刻的是Mind Game,講述的是主角一行人在逃亡的過程中被一頭體型龐大的鯨魚所吞噬,令人驚奇的是鯨魚的肚內竟別有洞天。于是,我便開始想象倘若真的某一天我在江堤邊扔石子,一頭鯨魚突然躍出江面將我吞入肚中帶回國內,那豈不是好事一樁?
沒有去學校的日子,我在亞馬遜上購置了大量的空白明信片,買了些制作精細的畫筆與少見的顏料。蘇女士需要工作,又擔心我在家中一人無聊,便將小白貓寄放在我家供我消遣,到了晚上再將其接回。早上無所事事便匍匐在窗臺前畫畫,有時小貓會過來舔畫板上的顏料,都被我及時制止了,但也有例外,稍不留神雪白的毛發上便會沾染上顏料,交還給蘇女士時也實屬不好意思??粗@小東西的吃喝拉撒也是一種很治愈的事情,看貓糧被扒拉一地,看它舔水龍頭上滴落的水滴,看它無憂無慮好奇著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唯一不滿意的是,小白貓不太喜歡我抱它,只能在我懷里待上一小會,不多久便竄到床底下睡覺去了。
有時畫到一半累了,或是沒有思緒時,我便坐在窗口看外面的綠植。我時常感慨日本的綠化率竟然高達百分之六十,在繁華的市區例如原宿、大手町見到一兩片森林、公園也是常有的事。反觀浙江,還記得大約是二○一一年,家鄉拆遷,我同父母一起回浙江暫住了幾天,天天和動遷辦的人打交道,希望每坪盡可能多分一點??上虑檎勍缀?,沒能看上老房子一眼,老房子便成了瓦礫,背后的竹林也被鏟得一干二凈。那兩年,浙江城市化迅猛,移山填湖都是常有的事。我總覺得如此不好,果真在高中畢業前浙江下了一場暴雨,車子在馬路上同船一般。
臨近九月十八日,圓依舊沒有聯系我。我醒得越來越早,有時半夢半醒中還能聽見除草機的響動,拉開窗簾可以看到修剪綠植的管理員,他會熱情地與我打招呼。郁悶的時刻也不少,譬如有時急需一些生活必用品,不得不出門,家離超市有一段距離,雖說繃帶已經拆除了,但腳仍無法觸地,需要拄拐,購置回來的東西也只好綁在拐杖的支架上,往往只需一個來回我便滿身大汗。
為圓畫的畫已完成大半,明信片上我幾乎沒有留白,整個畫面都用了大量的色彩,先用墨綠色涂抹出了一片樹蔭,再用灰色和黑色勾勒出了井口,最后再小心翼翼地在井口處添上了一個孩童的腦袋,展現了孩童窺視井面的模樣。不過最重要也是最關鍵的水中倒影:鯨魚和云,我卻遲遲沒有下手。這是最艱難的,我很難想象在圓的記憶中那種類似鯤的鯨魚形同何物,那形如村口棉花糖般的云朵又是何種模樣。我試著追尋我夢中的那道黑影,卻只記得一抹五彩斑斕。
由于腿腳不利索,許久不去江堤丟石子,我心里悶得慌,時常會聯想到夢中的水面是否與五彩斑斕有關。我冥思苦想卻不得其解,便和父母通電話。和父母的關系雖說不上無話不談,但也是有求必應。剛住校的那段時日,每每和室友吵了架,除了去江邊丟石子,剩下為數不多的宣泄方式便是用電話卡和父母告狀。即使到了如今也保持著這個習慣,但凡心情不好就視頻聊天,幸福的是爸媽似乎也很喜歡我的這種宣泄方式,每每爭先恐后地奪著手機只為看我一面,雖常?;ハ嘁宦暡豢?,只是干瞪眼。
那晚我側臥在床,右手支撐著身體,左手拿著手機,問我爸媽:“哎,我現在記性差,以前浙江那小學里真有一條假河嗎?”
“你記性差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眿寢寚@氣道。
爸爸拿過手機,“是的呀,那時候幫你辦轉學手續,我和你媽還在你們學校轉了一圈呢,假山假水還有假庭院,環境可好了?!?/p>
我媽插嘴,“你怎么會不知道,那時候老師盡來告狀,說你在河邊戲水,每次放寒假也屬你去學校玩得最歡?!?/p>
“放假?”
“是啊,你小時候可皮了。節假日就往學校跑,夏天去河里采蓮子,冬天就在冰窟窿上釣魚?!蔽覌屨f。
“魚?還有魚?”我驚奇道。
我媽愣了一下,“你讀書是不是讀傻了,水里當然有魚??!”
“什么魚?”我繼續問。
這把我媽問倒了,她轉而將手機交給了我爸。
“我記得是錦鯉吧。那河里的魚又不許釣,為了美觀,那時候養的魚苗幾乎都是錦鯉?!蔽野终f。
聽到這我打了個顫,夢里的那一抹接近水面的五彩斑斕也似乎有了解釋。我接著問:“不許釣,我還釣?”
“這不你天天被老師和保安追著跑?聽說一次還掉水里了?!?/p>
“我還落水過?”我震驚,腦子里聯想到的都是圓墜井的場景。
我爸媽聽后齊聲大笑,“不提了,不提了,這不你的常規操作嗎?”
除了學校的事情以外我們還聊了很多很多,不過由于我記性不好,都忘了。
此后的日子,我停下了為圓畫畫的工作,轉而為自己的記憶尋找出口,我重新準備了顏料和畫筆。不過畫的都是我小學時在學校河邊嬉戲的場景。我想象自己在池塘摘蓮葉避暑,為躲避老師和保安的追捕在石板橋間來回逃竄,期間說不定還會因為露水濕滑墜入池塘。于是,那抹黑影便有了最好的解釋:學校假河里的錦鯉。色彩艷麗、花紋多變。我欣喜極了,隨即用了大量的翠綠和朱紅在明信片上涂抹,點綴勾勒間不亦樂乎。但很快我冷靜了下來,之前的種種經歷已然告訴我記憶和聯想的不可靠。果不其然,當在回憶冬天的場景時我停滯了,畫筆懸浮在半空,我甚至拿捏不準該用什么色彩的顏料。難道這段記憶根本不存在?又或許是父母的記憶出現了偏差?雖說我極有可能在冰窟窿前垂釣過,但也許并不是在學校的假河里。很快一系列的問題迎面而來且令我無法解釋,比如夢中的一片漆黑,水聲潺潺。按理來說,當時小學,算是極小的年紀,父母肯定不會讓我獨自夜出。再者,學校的假河也并無水源,只是一潭死水,為何會有潺潺的流水聲呢?這些問題在某些黑暗的角落隱藏,我找尋不到蹤跡。至于為何找尋,我也難以給出解釋,可能只是趨于一種滿足,在虛無中對真相的渴求。仍記得初高中上課時,老師要我們調動自己的童年回憶作為寫作素材,無論我如何努力回憶,童年都如一團模糊不清的火苗,使得我無法靠近。為數不多能想起的也只是近一兩年的事情,每當晚上我同蘇女士抱怨起這些煩惱時,她都會感慨,甚至說是羨慕,說我是“活在當下的人”,但我不喜歡這個稱呼,心中隱隱有些悲痛,卻又無從說起。
圓生日前的那個雙休日,我的腳踝已經恢復大半,我拜托蘇女士陪同我去了一趟原宿,說要幫一個要好的朋友挑選生日禮物。
她一下子便猜中我的心思,笑嘻嘻地和我說:“是男孩子吧?”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我對原宿并不是很熟悉,全程都是蘇女士領著我走的。原宿的街頭人流不如疫情前那般密集,但也還算熱鬧,街邊的七葉樹上仍系著花火大會時的紅飄帶。我們在巷子里兜了幾家店,最后我決定買一只Noah的不銹鋼水杯送給圓,叫店員幫我簡單打包了一下,之后我打算自己買些飄帶和禮品紙,把包裝做得再精美些。買完后見時間尚早,蘇女士提議要不去表參道逛逛,我答應了。從原宿到表參道,我們始終手拉著手,我甚至有些不好意思,雖說我是個女孩,但如此行徑確實也是第一次。又大約逛了一個小時,由于九月份天氣尷尬,氣溫不冷也不熱,擺在貨柜上的都是些老款式,蘇女士什么也沒買。
回車站的路上,蘇女士都在同我談論她的年輕往事,她說那時候自己就讀的語言學校在新宿,上午一結束就往原宿、表參道跑,原宿的衣服和包都很新潮,稍加打扮后走在街上像摩登女郎。但話風一轉,蘇女士勸解我不要太把男人放在心上,她說:“男人就是衣服,只要我們足夠獨立,裸奔也不是不行?!?/p>
我聽后哈哈大笑。
途經代代木公園時,蘇女士突然心血來潮說知道附近有一間寺廟,很是靈驗,比淺草寺要準得多,問我要不要去看看。抱著來都來了的想法我同意了。蘇女士帶著我橫穿了整座公園,由于天色漸黑,草木茂盛,很快我便丟失了方向。我盡可能地跟在蘇女士身后,在林間穿梭。不知走了多久,蘇女士在一間寺廟前停了下來。正門簡陋,只是用木材堆砌而成,未見牌匾。我向蘇女士詢問寺廟的名字,她也只是搖搖頭。再往里去才發覺這寺廟雖小但也初具規格。正門東西側竟分別設有小型的鐘樓、鼓樓。寺內的松柏也不同外面,竟濃蔭如墨。
可能到了晚上,寺廟內的行人并不多,通往拜殿的參道長而寬,行人也不顧左行右列的規矩只是胡亂地往前走,顯得很悠然的模樣。參道兩旁巨樹參天,將天空遮蔽,只留下中間長長的一道光斑落于地面,像是碧綠的拱橋被一分為二。樹的種類繁多,我企圖認出幾種,說來慚愧,只認識椎樹和橡樹。
又走了大約十分鐘,途中我們經過了好幾個殿門,每一種殿門的模樣都不盡相同,但至于哪里不同我又說不上來,可能是造型,可能是材質。不僅大道可以行走,除此之外寺內還有一些小道曲徑通幽,蘇女士似乎對這里較為熟悉,不斷地帶我在這些小道間穿梭,和我介紹著寺內一些較為有趣的活動。她說寺廟雖小,活動卻不少,七八月的時候有花火大會,十一月還有菊花展,平常紅日子也有一些古書展。踩著那石塊鋪成的小路,很快到了拜殿前,先是凈手的地方,蘇女士拿著長柄木勺凈手,將水池里的水舀起澆到自己手上,再換手重復。我照做。再往里走,四周都是半人高的玉垣。紅漆綠瓦,屋脊兩邊翹起的拜殿。蘇女士和我說拜寺也是有步驟的,凈手,投錢,抽簽,掛牌。說著拿出了事前為我準備好的硬幣,一個五元硬幣。在日語里,五元有實現愿望的意思,預示著心想事成。
她讓我學她的樣,走到長條式帶木格的善款箱前,將硬幣合在掌心,許下心愿后便將硬幣擲入善款箱中,拍手祈禱。
她說:“該你了?!?/p>
我不想許,反復說著:“日本的神可不管中國人?!?/p>
她催促我說:“很靈驗的。當年我說想要個男朋友,沒過多久就成了,你試試唄?!?/p>
我抱著一種試試的心態,許了愿,急匆匆地將硬幣拋入了善款箱。硬幣落在錢池中的聲音很清脆,如入水一般帶著碧波。雖然我嘴上說著日本的神明不會管外國人的事,可我依舊固執地希望我的愿望可以實現。最后在天黑前,我們花了五百日元買了繪馬(許愿的木板),用黑色馬克筆寫下了各自的心愿,掛在了繪馬架上。至于許了什么愿望,我不能告訴你們,只是如今看來,它并未實現。
回家的路上,林間不時有飛鳥啼鳴,顯得冷清。
蘇女士感嘆,有時早上過來走兩步也挺好,空氣新鮮,說她以前在這還看到過練習空手道的學生,穿著道服可精神了。我們不咸不淡地聊著,她頭一次主動提及了她的前夫,同時也是她的初戀。她說那是十年前的花火大會,她的前夫就是在寺前向她表白的,且奪走了她的初吻。
“壞男人最可惡?!蔽艺f。
她笑笑沒說話。
到家進屋前,我好奇,在門縫中探出腦袋問她:“你許了什么愿???”
“不能說哦,說了就不靈驗了?!彼笭栆恍?。
九月十八日,圓生日。我早早將事先畫好的“孩童在井口窺鯨”的小人畫塞入禮盒中,打算下午出發,當天將禮物送給他,卻因為臺風天氣被延誤。整條東西線灌水無法運作,我在電車里待了大約三個小時,最后悻悻地回了家?;氐郊抑形堇镆黄岷?,我全身被雨打濕,濕漉漉的,心情糟糕極了,腳踝也因為天氣濕冷的關系,變得很僵硬。心里空蕩蕩的,很是不安。只是簡單地用毛巾擦拭了身體,換了一身衣服,用吹風機將頭發吹干后,我便躺在床上想夢中的場景,中間有幾次似乎回憶起了什么,想拿起筆記錄,卻一點干勁都沒有。心情難說好壞,只是滿心的期待在一場意外后徹底落空的無力。最后只是在床上翻了個身,拿起一邊的手機,和圓發了句“生日快樂”。他回得很快,是“謝謝”。真想去江堤扔石子啊,但屋外狂風大作。我想,這該死的臺風天氣。
后面幾天,我開始可以去學校了。九段下的坡依舊如此陡,我走走停停,有時倚靠在一旁的欄桿上休息,望向千鳥淵,發現千鳥淵里的荷葉不如夏日那般碧綠,已然開始枯黃,沒了生氣。在學校我依舊沒有看到圓的蹤影,有時仍會去十三樓坐坐,卻發現十三樓不知從何時起變得空蕩蕩的,只有少數幾人搬了兩張凳子躺在落地窗前午休。九月末,九段下還舉行了安倍的國葬,學校周遭亂哄哄的,禮炮與喊罵齊鳴,到處都是警察和游行的人。十月初也盡是些荒誕的事情,池袋北口著火、千葉華裔女孩失蹤、北朝鮮導彈劃過日本上空。不過圓依舊沒有出現,直到十月中旬,普通的一天,我和往常一樣穿著白衣、牛仔褲、運動鞋出門。大約中午的時候,圓聯系了我,約我晚些在新宿的一家咖啡店閑談。那天課程較多,放學后我還特地回家換了一條褲子。到新宿時已過八點。從新宿口出來,站前依舊聚集了不少人。有在賣唱的,有倚靠在欄桿上閑聊的。長燈遠眺,星光浮散,幾點紅光摻雜其中。我穿過斑馬線,看見了等在咖啡店門口的圓,身上仍穿著我們前一次離別時的那件淺棕色呢絨外套。
落座后,我點了杯果汁,圓點了杯美式咖啡。店內放的是巴洛克音樂。我看向圓,覺得幾月不見他憔悴了不少,黑眼圈很深,眼皮向下耷拉,頭發也有段時間沒洗的樣子。我事先將出門前備好的禮物拿了出來。他顯得很驚喜。我示意他可以拿出來看看,他說等回去再拆。
隨后我們便和平常一樣就一些日?,嵤麻e聊起來。他同我講生日聚會上的趣事,在海邊點燃一張破舊的沙發,還有和一個不明身份的女人寫信。他的表情雖顯疲憊,但無疑眼放精光。同樣的表情我在他的社交平臺上有見過幾次,讓我覺得陌生,且有種想要回避的沖動。
“和誰寫信?”我一咬牙問道。
“怎么說呢,只是網上認識的?!彼淖旖遣挥勺灾鞯厣蠐P。
“網上?”
“是的,網上。但是是以一種筆友的身份互相交流?!?/p>
“那與她你平常會聊些什么?”
“無話不談吧?!?/p>
“你今天喊我來這,就為了聊這些?”我盡可能地克制自己的情緒,但我發現我的聲音已經開始止不住地顫抖。為此,我連忙喝了口桌上的冰水。
“當然不是,話說女生最了解女生了。今天叫你過來是想讓你幫我參謀一下?!?/p>
“怎么說?”
“我和這個女孩反復寫了幾次信,但我依舊不清楚她的意圖?!?/p>
“意圖?什么意圖?”
他低下頭,沒好意思繼續說下去。
回去的路上我什么也沒想,腦子里都是咖啡館里的那首Secret Garden,循環往復。到家后我簡單地洗漱了一下就睡了。無奈的是到了半夜時分,屋外風雨太大把我吵醒了,之后再也沒睡著。我索性坐起身拿枕頭靠在背上發呆。不時會想起圓,我對他說不上喜歡,但為何得知他與別的女生曖昧后,我又打心底不高興。我為自己開脫,在我心里圓只是一個容易被騙、不諳世事的小鬼。我之所以擔心,也只是怕他被別人玩弄了感情。
想到這我心里好受了些,拿起手機看,心情卻又跌落到了谷底。圓給我發了不少消息,都是關于那個女孩的。他說那個女孩理解他,他們熱愛音樂會,喜歡佐伯俊男,都喜歡膠片機,在一種過度曝光的角度中找尋真我。他和我說那個女孩居然看波拉尼奧,性愛描寫大師。我無奈,對此我絲毫不了解,可是倘若圓要我了解,我也會去閱讀。但轉念一想,我確實不如人家同圓那么般配,無論是家庭條件還是文學素養。我將頁面滑到最下面,眼淚還是不自覺地落了下來,他說他可能要退學,他說經過這幾天與那個女孩的交流,他覺得在當今的時代視覺的沖擊要優于文字,為此他準備退學報考美校。為什么不呢?我安慰自己,這確實符合他的性格,無拘無束像那個為了鯨魚躍入井中的小男孩。我感覺有些無力,心像是被挖去了一角,明明是圓率先闖入了我的生活,為何如今卻像一個無事人一樣退去?又或者說之前的種種曖昧只是我的幻想,只是因為我自私,使得記憶稍加傾斜變得有利于我。真該死,不是嗎?我寧愿他是個輕浮的男孩,然后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在某個轉角被我惡狠狠地對著襠部踢上一腳。
回憶起同圓的種種過往,也似乎只是關于童年經歷的交互。在互相的童年之中尋找自身的影子,他找尋鯨魚,我找尋水面,僅此而已。仍記得一次,我同他講起我戴小紅帽與室友打架的事,他震驚不已。他問我之后如何,我說打架輸了還被請了家長,我媽聽了連忙從上海趕過來幫我申請了退宿,后來一直陪我住在浙江的老屋。他聽后連忙感嘆我幸福。除此之外,我也會同他講一些零碎的過往,而他吐露的也永遠只是那個糟糕的小學老師和那堆令人寒心的親戚。如此想想我們也并無什么交集,我便釋然了。
為了將其遺忘,我特地參加了學校新創立的手球社。社團里除我以外都是日本人,做自我介紹的時候,格外不舒服。他們會來問我,來自中國哪???那有什么好吃的嗎?坐飛機來日本要多久???雖然大家抱有極大的熱情于我,但我總覺得自身無法回饋等同的好意。由于手球社剛成立,手球甚至是用排球代替的,在分配位置部署時,我被選中當守門員,幾次排球結實地砸在我身上,火辣辣的。之后,社長見我沒什么基礎,便讓我先學習手球規則,有時也會偶爾幫我糾正發球姿勢。那段時間比較充實,每天上完課便去社團報道,練到八點才結束,累得脫力,沒有胃口,回到家中隨便吃點面包,洗個澡,就睡了。不過在訓練時偶爾也會心不在焉,對著排球的紋路都能發呆好久。
很快圓辦了退學手續,他離開學校的前一天,我始終不想見他,躲在十三樓,為此還曠了和他一起的課。他似乎有什么話想當面對我說,我卻不想聽。他沒辦法只好打電話給我,說一會樓下圖書館見。我說,行,一會我和朋友一起過來。他在電話那頭猶豫了會兒說算了吧。掛斷電話前,他說雨傘的事就算了,欠著吧,然后掛斷了電話。自此,我再也沒見過他?;叵肫鹋c他相處最為緊密那個夏天,蟬鳴格外熱烈。
隨著訓練次數變得越加頻繁,我身上的淤青也變得越來越多,特別是大腿和手腕上,有時不小心磕在桌邊也會疼上很久。也唯有身體上的疼痛才能提醒我不要麻木。每天上下學,依舊得乘坐擁擠的地鐵,只有一只手能夠揚起的空間,在手機上或點或劃,玩一些無需動腦子的游戲,例如,地鐵跑酷、羊了個羊。也仍會去江堤扔石子,不過丟下的石子再也不會泛起我內心的漣漪了。有時扔得一手灰去江邊洗手,雖會看到禁止戲水的警語,也不管不顧,將手放入水面的那一刻,冰冰涼的,一種奇怪的感知使得我自身與手隔絕,像是在觸及隱秘的回憶。
沒有圓的日子,也說不上不自在,只是覺得少了什么。我并未被想象中的悲傷所吞沒,反之那種莫名的落空感再次襲上心頭,落入了一種不安。我曾天真地以為這一種突如其來的落空感與圓有關,但轉念一想這種感覺初來東京時便已盤踞在我心間,使我無法將其連根拔起。只不過因為圓的出現,短暫地填補了這個缺口。我試圖將其在我內心貶得一文不值,但之前的種種回憶與過往又將我拉回感性的邊緣。我打算忘掉他,說到做到,轉而直面內心的那種落空。我試圖去找尋這種不安的來源。這很可能來源于我初來東京的不適應。糟糕,這使我不經意間聯想到圓小說中的那句話:“天空是一塊厚厚的玻璃,上面載著海水和云?!边@如同煩悶與我一般,雖平常被玻璃隔絕,但倘若玻璃上出現絲絲裂縫,那暴雨便傾盆而下。而當凡人到了天堂,又是否會因為這湛藍的海水而窒息?這么一想,凡間也不錯。
關于水面的尋找,我依舊沒有放棄。我始終對學校的假河抱有一種懷疑。在一種閑來無事的心態驅使下,我打開了谷歌地圖,搜索了小學的地址,果然在學校偏南的位置,有一條人工河流。我用手指在屏幕前丈量,再用比例尺換算,得出結論,假河大致三米寬,百米長。那倘若站在河對岸丟石子,哪怕只是小學生,石子也一定會飛過水面轉而落在后面的草坪上。為此我難過了一段時間,難道那處水面真的是我幻想出來的嗎,我根本不曾有過在水邊丟石子的經歷?
回憶起到東京后的生活,不能說好,但也絕對算不上差??墒碌饺缃?,我只想著該如何逃離。這么一想,東京塔猶如紅色鋼鐵交織而成的巨獸,夜晚的人流像是恐怖電影中的尸潮,富士山也聽說快要爆發了。我放松筋骨,人啪的一下落在了床上,感覺自己即將消失了,變得輕飄飄,不復存在。
在傷心難過的日子也會和父母電話,不過電話時盡量強顏歡笑,不讓他們擔心。例假推遲,身體不適,半夜容易反復醒來。終于在一次半夜,我支撐不住,情緒崩潰,哭了大約有一小時。我很想知道我多久沒有真正地快樂過了,所謂笑容似乎也只是為了應付他人而擠出??僧斘以儐栕约簽楹尾婚_心時,我竟又說不上理由,像是在被湍急的暗流靜悄悄地吞沒。
通訊錄翻來覆去找不到一個能打電話的朋友,又不好意思去吵醒蘇女士,便撥通電話給了我爸。他有半夜打麻將的習慣,很可能沒睡。
電話響了大概五六下才通。電話那頭的聲音明顯像是剛睡醒,黏糊糊的。
“怎么了,這么晚還沒睡?”我爸說。
“睡不著?!?/p>
“遇到煩心事了?”
“沒?!?/p>
一陣窸窣,我猜是他正在黑暗中摸索拖鞋準備往客廳去。
“吵醒你了?”
“沒,剛打完麻將,刷手機呢?!?/p>
“媽呢?”
“睡了,我去客廳和你說?!?/p>
接著一陣腳步聲、倒水聲以及打火機點火的聲音。我爸一直沒有說話,過上好久,才吐出一句,“今年回來過年嗎?”
“估計難,學校放假晚,而且回來的機票好貴?!?/p>
“你在外面一定要注意安全啊?!?/p>
“好的?!?/p>
又一陣沉默。
“那沒什么事了?!蔽艺f。
我爸“嗯”了一聲?!皼]什么事了,早點睡吧,明天還要上課?!?/p>
我說,好的。掛了電話。
掛斷電話后,我整個人癱軟在床上,將腦袋埋在被子里,腦袋空空的,不知一會該做些什么。又過了大約十分鐘,我爸發來了語音條,我點開。
他說:“今年過年你回來吧,我們回浙江放煙花?!?/p>
我自小和我爸親,他也不把我當女孩養,每年最期待便是過年。每年三十夜前,爸媽會將在上海的事務打點好,然后便驅車回老家住上幾星期。所以每到正月,村里的田野上到處是我和我爸的身影,手里捏著爆竹或煙花,你追我趕的。還記得那時候的冬天比現在冷得多,一晚從大姑家吃完飯回自己家,閑來無事,從衣袋里掏出一盒鞭炮,我爸示意我將手搓熱,然后從中抽了一根給我,和我說,“我們把鞭炮點上,比比誰膽子大,捏的時間長?!苯Y果才剛用打火機點著,他忽的一下,把鞭炮扔進了我衛衣帽兜里,接著就是“砰砰”兩聲。雖說我記性不好,但我仍記得我小學六年級那一晚,我媽指著我爸的鼻子罵。之后興許是我爸不服氣,又拿鞭炮炸了院子里的兩個水缸。
不過后來隨著老家拆遷,我爸生意上的虧損,也再沒如此美好的回憶了。
我想起這些,心里泛酸,手指顫顫巍巍地打了個“好”。
我爸回:“晚安,寶貝?!?/p>
可能抱著想早些看到煙火的想法,同時也為了改善心情,十月末我和蘇女士提議去海邊放一場煙花,她答應了。我們計劃去千葉縣,海濱幕張那有很大一個奧特萊斯,早上購物,晚飯后便能散步到海邊放煙花。那邊人少,夜晚能在海風中手持煙花盡情奔跑吶喊。等到了那天,我和蘇女士起得格外早,穿著簡單,只是在短袖外披了一件薄薄的夾克外套。坐京葉線時,我遠遠看見湛藍的海面都能興奮好久,期待夜晚能快些來臨。由于目的地是在千葉,過去需要兩個半小時的車程,一路上蘇女士都在同我講她和海的故事,但多數與遺憾有關。其中為數不多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熱海之旅,蘇女士大學那年本打算和朋友一起去熱??椿ɑ鸫髸?,結果等到達目的地,雨便開始下,抱著雨會停的僥幸心理,她們在商場二樓的咖啡店喝了一杯又一杯的拿鐵暖和身子。直到天黑,雨勢也沒有減小,最后匆匆趕回了東京。
至于為何印象深刻,是因為隨后她同我說的話像預言般靈驗了。晚上我們事先查好了攻略,說只要沿著連接海濱幕張車站的天橋一直往前走,就能到達海邊。飯后我們懷揣著好心情,拎著購物袋,行走在天橋上時,遠遠地便聽見了海浪聲。我們循著海浪的聲音一直往前走,纏繞在天橋上的燈帶在黑暗中無限向前延伸,像在指引我們一般。我們幾乎是奔跑著前進的,嘻嘻哈哈談笑著一會在海邊的計劃。大約過了十分鐘,路走到了盡頭,走下天橋時,我們停留在了一片巨大的空地上,一眼望過去并沒有海,只是成片的防風林在遮天的黑幕中搖晃。
走錯了?盡管地圖在我的手機上騰轉挪移了好久,我始終沒有找到防風林的入口。我迫切地想看到海,之前在葛西看海的經歷太糟糕,我現在極其渴望踩在柔軟的沙灘上,用煙花將黑夜點燃。為此,我甚至起了穿過防風林的沖動,但被蘇女士阻止了。她建議,時間還早,不如在防風林前轉悠,指不定找到出口了,我同意了。果然如蘇女士所說的,當我們在防風林前走到十分鐘左右時,終于發現了通往海邊的缺口。但另一問題擺在了我們面前,前方的道路居然設有路障,一旁的樹干上還掛有“臺風危險”的警告。海風呼呼作響,我愣在了原地。海浪沖刷在沙灘上,我們的談話由于海風變得模糊不清,我和蘇女士卻無法再靠近半分。
“要翻過去嗎?”蘇女士問。海風中,她的頭發舞動,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愣了一下。
她以為我沒聽清,便雙手攏住作話筒狀,貼近我的耳邊,“我說!要翻過去嗎?”
我沒猶豫,當即點了頭。路障很矮也很結實,我們像是踩樓梯般,三兩下就翻了過去。蘇女士的速度很快,似乎下一秒就要沖進海里。但同一瞬間我看見,海的方向遠遠地,在黑暗中有光點閃動。我連忙拉住蘇女士的衣角,示意她蹲下。
“怎么了?”她轉過身子問我。
“前面好像有人?!?/p>
“會不會是游客?”她問。
“不知道,”我搖頭,“會不會是巡邏的警衛?”我說出了自己的擔憂。
“那還去嗎?”她看向我。
“你說如果被抓到了,會被遣返嗎?”
“誰知道呢?哈哈怕什么,富士山都要爆發了?!彼剡^腦袋看向海。
我沒說話。
“去嗎?”蘇女士又問了一遍。
那兩個人走得越來越近,他們的話語漂泊在海風中,聽不清楚。只是兩道光束越發明亮,總感覺他們就是舉著手電筒在往我們的方向照射,明晃晃地,甚至有些灼熱。
我一下子泄了氣,“不去了吧?!?/p>
“行?!碧K女士背對著我,我聽不出她的語氣。
互相沉默了一會,她從口袋中拿出了事先準備好的打火機和手持煙花?!霸谶@把它們放掉吧?!彼f。
那個夜晚,我們坐在路障上背對著大海,吹著海風,用身體將打火機護在懷里,點了好幾次火才成功。鋼絲棉燃燒,火光四射。期間我和蘇女士誰也沒有說話,只是各自拿著煙花,也不曾揮舞,低垂著手,看著火焰攀升,直到最后一絲光亮也被海風和黑暗吞噬,才將燃盡的煙花丟至一旁,悻悻而返。
自那以后,我的心情更加郁悶了。我后悔自己當時沒有一咬牙闖過去。萬一,海邊的不是巡邏的警衛,只是膽子稍大些的旅客呢?即使被發現了又怎么樣,我既沒有違法,也沒有擾亂社會治安,難道真遣返我不成?我自始至終被內心的條條框框所拘束,可回想起從前,我也并非如此:我搗亂、惡作劇,沒有一點心理負擔,如今卻變得如此畏手畏腳。我將其與環境相關聯,是否與我遠在他鄉有關,沒有依靠,做什么都需思前想后?可倘若真的被我一語中的,我是一個沒根的人,那我又該如何暢快地活在這個世界?我陷入兩難,只能將憤怒灑向別處。我想起了之前在寺廟許的愿望,它并未實現。雖說我當時并沒抱過多的期待,但回想起購買掛置的繪馬可能被丟棄在寺院的某個角落吃灰,我便惱火。說到底,這一切都只不過是資本家斂財的手段罷了。很快,一個計劃在我心中悄然誕生:我要把繪馬奪回來。這不只是一種因為愿望沒實現的別扭,還是一種證明,我固執地以為只要奪回繪馬,此后便能在日本活得自在些。
當我將此事告知蘇女士后,她顯得很興奮,興致勃勃地說要一起。
行動定于萬圣節當晚,我們打算偷偷潛入寺廟將繪馬盜取出來,如果屆時被警衛發現,我們也能從代代木公園逃出,奔跑一段距離后,混入澀谷萬圣節的人群。
等到了萬圣節那晚,我同蘇女水去澀谷事先體驗了一下萬圣節氛圍。澀谷人潮涌動,好幾種不同的嘈雜音樂聲此起彼伏。樹上掛滿了彩燈,街上到處都是各種“牛鬼蛇神”。搭訕、拍照的也屢見不鮮。我甚至看見有幾人當街撒尿。我和蘇女士為了之后的行動,穿得都很簡單,看見有趣的妝容打扮便拿手機拍下,有時會被一些玩cosplay的男女生搭訕,也只是笑嘻嘻地敷衍兩句。我們倆聚精會神,都知道一會有正事要做。
等到了八點,澀谷的人開始變得越來越多,蘇女士和我說該走了,我點頭。
我們步行至寺廟前。不同于上次,我不再迷失方向,清晰地記得來時的路。寺廟已經歇業,殿門的進口被很粗一根麻繩攔了起來,不僅如此,不遠處的警衛室也亮著燈。我不死心,蘇女士讓我不用著急,她說像這種寺廟,為了防止火災發生,都設有一條較為隱秘的通道以供院內的人逃生。于是,我們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在寺廟前轉悠了起來,一邊走一邊還在手機上研究寺廟周遭的布局。終于功夫不負有心人,我們在寺廟外的灌木叢中找到了一個缺口,側身剛好能容一人通行。
在進去前,蘇女士拉了拉我的手,說:“若一會順利,指不定還能趕上萬圣節的煙花?!?/p>
“萬圣節有煙花?”我好奇。
“有的?!彼c點頭。
夜里,廟內十分安靜。走在參道上,我貓著腰聚精會神,生怕有警衛忽地從一旁的草堆中跳出。腳步拖動,踩到落葉,即使是細微的呼吸聲都能嚇我一跳。反觀蘇女士倒是滿不在乎的樣子,像往常一般走著。所幸沒有人發現,我們順利走到了拜殿前繪馬架旁。凈水處的水仍孜孜地流動著,帶有潺潺的水聲,在夜晚略顯詭異。蘇女士舉起手機幫我打光,示意我動手。我憑借這記憶先將目標鎖定在了繪馬架的倒數第二行第三列的位置。
“我們是掛這邊的吧?”我小聲詢問。
蘇女士點點頭。
我雙手飛快,不斷翻找著我和蘇女士的繪馬,每翻弄一下,木頭與木頭便會發出碰撞的沉悶聲響。由于時日已長,我和蘇女士的繪馬早已被壓在別人的繪馬下面了。翻了大約兩三分鐘,終于我在旁邊一側的位置找到了我和蘇女士的繪馬。我從書包里拿出事先早已準備好的剪刀,對著紅繩便剪,可紅繩韌性十足,連剪帶磨地又花了不少時間。好不容易啪的一下,兩塊繪馬落在地上,正準備歇息、松口氣時,忽地遠處三兩道強光亮起,明晃晃地打在我和蘇女士臉上,我睜不開眼,下意識地發愣。接著,“嗶嗶”,三兩下哨聲?!罢l?(誰?)”
我還未反應過來,蘇女士大喊不好,拉著我撒腿就跑,繪馬被遺留在了原地。
我和蘇女士一刻都不敢停,背后的哨聲也變得急促起來??赡苁俏覀兣艿锰斓木壒?,風同樹葉打在臉上涼颼颼的,像被刀子刮了一樣。警衛呼呼地在后面緊追不舍,手電筒的光束打在我們后背、投射到地上的影子像極了剛從籠中竄逃而出的怪獸。
“止まれ?。ㄍO拢。鄙砗蟮木l大聲呼喊。
我和蘇女士不管不顧。
“怎么會被發現呢?”我連跑帶喘道。
“不知道啊,可能被監控看到了吧?!碧K女士哈哈大笑。
“那怎么辦?”
“大不了被抓唄?!?/p>
一瞬間我的驚恐也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拘無束的自由。這不正是我想要的嗎?但與此同時我急切地想逃出這里,我的潛意識不斷地在告訴自己,只要逃出這,一切便是新生。想到這,我不禁也哈哈大笑起來。
我想,完了,我也瘋了。
“止まれ?。ㄍO拢。薄爸工蓼欤。ㄍO拢。薄爸工蓼欤。ㄍO拢。?/p>
但我們根本甩不掉后面的警衛,隨著時間拉長,蘇女士的體力也漸漸不支,開始大喘氣,“我好像岔氣了?!蓖nD了兩秒,她又接了一句:“真的年紀大了,跑不動了?!?/p>
“那怎么辦?”我急切道。
光束越發朝我們逼近,如芒刺背的感覺也愈發強烈。我知道這時候一刻不容遲緩,我腦子飛速轉動,不由自主地推了蘇女士一把,“你先跑吧,記得一會看煙花?!?/p>
我頭也不回地往回跑,就在我即將被那些人逮住的時候,我一個急剎車,側身跳起,脫離參道,一頭扎進了樹叢中。果然那些手電筒調轉方向,朝我襲來。我盡可能地去回憶蘇女士前一次帶我來時走過的小徑,企圖憑借地理優勢甩掉身后的警衛。前一晚剛下過雨,土地濕滑,每踩一步都會留下很深的坑印。身后哨聲不斷呵令我停下,我可不會聽他們的。今晚你們誰也抓不住我。很快我漸漸找到了在這片土地上奔跑的感覺,我幾乎是將自己拋出去的,我腳底生風。同時為了穩固步伐,更好發力,我每跑幾步便會用手去抓一下樹干,像極了遠古時期在樹林間游蕩的山頂洞人,想到這我自己都不禁發笑,也感嘆手球的練習使身體強壯了不少。也不知道蘇女士擺脫了那些警衛沒有?當我在林間奔跑時,天上開始綻放朵朵煙火,一束束火光直沖云霄,黑夜被照得如同白晝??上乱幻?,由于看得太過出神,我的手并未能抓到樹干,腳下也隨之一滑,人跌了下去。下方也并非什么土地,而是水面。我這才想起,我跑得太遠了,似乎已經跑到了代代木的南池,“砰”的一下,我落入水中。還來不及多想,池水便將我淹沒。影影綽綽間,我似乎看見有錦鯉在我的頭頂游動,我好像回到了老屋中。終于一切的一切涌上心頭,那一份落空感也有了徹底的歸屬。
原來在拆遷的老屋后院有一片很大的竹林,竹林背后通有一條小溪。
那晚是三十夜,爸爸將水缸炸了,被媽媽要求在院外罰站。
我怕他無聊,走出去問:“放鞭炮嗎?”
我爸見我來了,連忙將手里的煙熄滅,對著我笑了笑,“不放了,快十二點了。一會喊上媽媽,我們一起放煙花?!?/p>
我期待極了,為了看時間,在家中與院子里來回穿梭。等春晚開始數起了倒計時,我迫不及待地去喊媽媽,“媽!媽!整點了!放煙花了!”
“好嘞,好嘞。你先和你爸出去放?!蔽覌尣痪o不慢地笑著,從客廳走了出來。
我們終歸比別人晚了一拍,在正點報時結束后,天空中瞬間綻放了好幾朵絢麗的煙花,有紅綠相間的,也有金燦燦的,甚至有特制圖案的。
“那要放嘍!”我爸舉著打火機道。
“不行,不行?!蔽艺f什么也要將煙花搬到小溪間的石板橋上放,說這樣才顯得有儀式感。我爸答應了。終于在難忘今宵的歌聲中,煙花悄然升空,黑夜中打火機點燃導火索的那一瞬間,火花四濺,我驀地后退,“撲通”一聲掉進了小溪中?;秀遍g眼前似有石斑魚游過。至于那一抹抹的彩色,則是被我放飛的煙花,將石斑魚映照得五彩斑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