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3年第4期|禹風:春之秘(節選)

禹風,小說家,上海人,巴黎高等商學院碩士。著有長篇小說《靜安1976》《蜀葵1987》《大裁縫》,中篇小說集《漫游者》及《玻璃玫瑰》等。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當代》《花城》《山花》等刊物,多描寫巴黎、上海及北京的城市人生。
春之秘(節選)
禹 風
一
那只是一段記憶殘片,不但不完整,且即便你使勁琢磨,也未必能咂出什么真味。人的青春期充滿了這種光怪陸離的即興之作,要是每個人都像朱曠這般翻它出來當貝殼端詳,準添大家的慚愧了。不過,朱曠發現,研究自己才能理解世界,他從此不肯放過那些不能重現的時空碎片。
奇怪的是朱曠對自己的記憶沒有絕對擁有權,遺忘如一大片灰色的無波海,他曾做過的許多事,無論光彩不光彩,都像游魚般溜進了海底,他無法再一一窺清,不過,他心里清楚:那些往事就在那兒,在幕布般的海面下隱身。
并不總如期而至的夜夢是通常的釣竿,釣竿自顧自投影海波,自信地等魚兒上鉤。如果相信能釣上魚是一種人性,那么,咬鉤也是亙古不變的魚性。朱曠會夢見奇怪的景象和人事,然后記憶就像哇呀一聲大喊的魚,蹦跳在吊鉤上出水……這種魚時常讓他對自己大吃一驚。
昨夜的夢恐怕本質上是對中年男子的嘲弄,盡管表面包裹著善意:他夢見了久不體驗的艷遇。
夢里他仍是個有魅力的青年男子(曾經的事實)。他很愉快地和一群同行一起訪問某些工商業據點,眾人有說有笑,生逢其時,有共同從事某行業的快活。
這些同行的年齡拉得很開,既有面臨退休的長者,也有剛入行實習的學生,當然,大多數人已富有從業經驗,對手中事務舉重若輕,無須殫精竭慮地工作。等訪問結束,會有人三三兩兩結伴去吃飯或娛樂,這份職業本身具有半娛樂性質。
夢里的朱曠心情很好,和所有人都友愛。有幾個年輕女同行走在他身邊,對他并沒大的誘惑,她們長相不出色,靠氣質和撒嬌叫旁人滿意。
這恐怕不是朱曠年輕時會有的心態,他息事寧人的中年心態被投射到穿越時空的夢里了。
他醒來后想想,夢里年輕氣旺的自己好比被實施了化學閹割。他從前可毛糙得很呢,絕不會這樣“寧定”。從前大多數年輕女人都能讓他以不同的應激水平感到興奮。
朱曠終究還沒老邁,夢還剩一點色彩:依次走一道窄梯時,一個嬌小的女同行靠近他,曖昧地笑,偷偷給了他一吻。朱曠的夢開始在暗夜里旋轉,他感到自己被投入了一個玻璃試管,化學反應好比起跑慢了一拍的田徑運動員,帶著自責的意思趕上來。
在夢里,他回吻了那姿色平平的女同行,對她的相貌雖猶疑,但溫暖的濕吻讓他渾身哆嗦,很快醒轉來。天蒙蒙亮,他意識到剛才那是夢,同時意識到自己最近身體不錯,竟還發綺夢。然后他惆悵地意識到那只是一種返潮,他已進入了日益干燥的人生階段。
不過,到中午,朱曠終于承認夢的釣鉤上有魚。他心里酸酸癢癢的不能忘懷,思緒滑出去,回憶起另一個夜晚:另一個夜晚不是夢,是一件早被棄置一旁的真事。
吃午飯時他琢磨夢里接吻的女子到底是誰的投影,被久忘的情境慢慢浮現。
盡管不能確定故事的女主角就是夢里那女人,但至少互有牽連。
推算起來,那年朱曠大概還不到三十歲,活得像一陣陣的旋風,那節奏會讓如今的他喘不過氣。
二
空氣中有香樟花的清香,春天正向縱深開展。麻雀差不多從這城市撤退了,白頭鵯憑借更大的身軀和不回避人類的落落大方占據了城市的座座樹冠。
中午大家一起聚餐時行業理事會的理事長以慈祥的目光打量朱曠,理事長肥胖到了走路能創出風格的程度,他說:“朱曠小阿弟,你聲名鵲起了,上升速度太快了,得到大家的廣泛承認,成為一種現象?!?/p>
朱曠根本沒把他的暖話放心上,他內心深處覺得理事長只不過是眾多行業老朽中的一個。
身邊有個年紀比朱曠大一點的女子忽然湊近他:“小朱,你認不認識李朱曠?”
朱曠快活地點點頭,他也不曉得自己為啥總得意洋洋,反正他看誰都可親,任何事他都覺得可著手去做,或立刻幫上別人的忙。大學里他學專業學得活,畢業后這幾年,他意識到自己的專業能力令人矚目。不過他待人親切不全因為自信,他覺察到人家愿接近他,他明白自己受歡迎。
“我認識李總的,他這名字跟我的巧了?!敝鞎缈纯礈惤呐?,她端著正經八百的阿姐架子。那是一個在小公司供職的同行,人家告訴過朱曠她是位“留守女士”。
“留守女士”這稱謂夠嗆,大意是男人去了國外,把女人暫且撇下了。
朱曠不是下流人,他很自然對這位齊雯雯持之以禮,按他和女人們打交道已頗豐富的經驗,他認定齊雯雯處在某種失衡狀態,像老站不穩,竭力在找扶手以便端正自己。
理事長鄭重其事介紹餐館大廚給大家認識,大廚是端著他的看家寶鍋走進包房的,很神氣地戴著高高的白色廚師帽,不茍言笑。他做了一道富含膠原蛋白的硬菜,祝愿大家對生活更富激情。
朱曠看看滿鍋子值錢的干貨,撲哧笑了。
其實他只是開心,覺得菜式可口,并沒其他意思。然而大家竟跟著他的撲哧都撲哧起來,現場十分曖昧。
齊雯雯倉促地跟笑了一下,忽又板起臉,顯得比任何時候更一本正經。
朱曠漫不經心看看她,覺得她活像個放不下架子的長姐,雖無法掩飾性感身材,卻竭力想以呆若木雞的神態為自己蓋層罩布。
一陣憐憫忽然沖了沖朱曠心尖,他都沒弄懂自己的反應,就順著已快得不可阻滯的節奏,笑吟吟轉臉問齊雯雯:“午飯大家吃得太飽。下午你沒事吧?跟我一起去動物園吧。我約了園長帶我看新到的豹子?!?/p>
齊雯雯的眼睛瞪得像狹路相逢的母豹,她掩飾不住驚詫,對著朱曠上看下看。朱曠登時領悟自己冒失,不過還沒等他啟齒為自己轉圜,齊雯雯已點頭答應:“好呀,我下午沒事?!?/p>
三
動物園是那么一種所在,面對動物,陌生人之間很容易交換歡笑或驚喜。齊雯雯和朱曠其實還不能算認識,他們從沒像樣地交談過,恐怕也沒互相吸引。他找她結伴來動物園是很魯莽的,但是,他成天在做魯莽的事,幾乎可說是靠著魯莽展開職業行為,并因著魯莽發育著自己的神智。
園長當然也不認識朱曠,只聽說過他的“厲害”。園長把朱曠當貴賓接待,他看看比朱曠透著成熟的齊雯雯,點頭打了個招呼。
三個人從天鵝湖開始巡園。走進鳥園,禿鷲在巨籠中的假石頂上俯瞰熟悉的園長,遠處一只八哥已顯擺地叫喚起來:“哈羅,講話呀,講呀儂講呀!”
八哥講人話,齊雯雯悚然一驚,像有裹住她身體的袍子滑落,她抖掉拘謹,輕盈地走到八哥籠前,仔細看那黑鳥。
“儂啥人?儂啥人?講話!”黑鳥被穿紅衣的齊雯雯吸引,拍打翅膀,探頭叫喚。
“我講話?還是你講吧!”齊雯雯咯咯笑起來,臉上微紅,扭頭看看園長,也對朱曠笑。
八哥癲狂地在木架子上來回疾速轉身,對齊雯雯喊:“講呀儂講呀!儂講呀!拜拜!”
新到的豹子是奇物,若夜里來看,大概人走進籠子站它面前也還不覺得:這是頭純黑豹子,從南美渡海而來。
園長打開籠舍后門,讓齊雯雯和朱曠進去,讓他們看給豹子準備的肉塊:“這只第三世界來的豹子很乖巧,給它吃啥就吃啥,一點不挑食?!?/p>
朱曠皺起眉頭,趁園長走開拿東西,對齊雯雯發表看法:“其實這位就是個監獄長。乖巧?他希望所有犯人都俯首帖耳、發啥吃啥!”
齊雯雯有節制地笑起來,仍像個并不太贊成小弟弟的阿姐:“朱曠,你要怎樣才好?既然豹子已落到這地步?!?/p>
“是的,虎落平川?!敝鞎鐕@一口氣。
他想請齊雯雯吃晚飯的,不過齊雯雯似乎中午吃得太飽,并不感興趣。她走出動物園后就勇敢地拉住了他的手:“我不餓,去你家喝茶吧?!?/p>
他獨居在不遠處那棟公寓里,通常他會竭力將令自己著迷的女生帶回家。不過,齊雯雯不一樣。齊雯雯怎么不一樣?她是留守女士,雖說明是有夫之婦,但也打廣告一樣彰顯出她的弱點。她幾乎弱不禁風呢:她很可能比他更向往艷遇。
人家恨不得蜂狂蝶舞,朱曠,你猶豫什么?
朱曠并不在乎齊雯雯是不是留守女士,朱曠僅僅意識到自己那種隔靴搔癢感:齊雯雯身材很好,不可能不吸引男生,但齊雯雯活像一個對他懷有保留意見的大姐。朱曠覺得自己手足癱軟,不足以對她動手動腳。
然而,到了這地步,她溫暖的手緊緊握住了他,他是絕不可以不請她去自己公寓的。朱曠揚手招了一輛出租車,他為她拉車門,讓她先進,然后他鉆進去坐到她身邊,油然懷疑自己是一只剛落到蛛網上的螳螂。
他側臉看齊雯雯,齊雯雯臉紅起來,一直紅到白皙的脖子。
四
睡眠對獨居中年人朱曠的態度很友好,他只要放開手里忙活的事躺到床上,準能在十分鐘內睡著。睡眠到底是什么,他覺得是上天安排給他的、對他真實人生的日常救濟。
人到中年,跋涉過的路途已太長,其實人但凡有點智慧,到這時辰,若不是運氣好得不像真的,內心深處是會有放棄感的,即便這放棄不代表從頭再來,而是一了百了。
朱曠呢,他沒有婚姻的約束或保護,一個人保持著同世間萬物的距離,他的孤獨是和皮肉粘連的鎧甲,剝不下來,也無意再剝了。
因此,睡眠創造的夢境是上天對他的勸諭。有時他懷疑無夢時間反而次要,是為夢的降臨做準備。他怕已悄悄蛻變成夢中人。
這個白天他惆悵滿懷地回憶起一個不相干的齊雯雯,不曉得這蜻蜓般從自己人生中飄過的女子何以霸占他一份高質量的記憶細胞。上天為啥要他記住齊雯雯呢?又沒彼此間的債務,也不曾暗生情愫。
他逡巡了自己公寓的各個角落,把所有東西整理妥當。他洗了熱水澡,躺到松軟的被窩里,打開音響,聽一段勃拉姆斯,伸手關熄了所有近床電源。他合上眼,以最快速度趕往夢境,他不曉得今天的夢境將是什么。
他還記得某一回的夢,某次夢境中他迷路了,然后遇到很多著名的失蹤者。
前方出現了大學校園,朱曠作為“成功人士”,作為“優秀校友”,被請回校園開講座。朱曠胸有成竹,他不怯場,只要站到講臺上,他就充滿自信??伤膯栴}是很少再有人允許他上到講臺或任何形式的舞臺上去。
不過,他放眼一望,階梯教室里全是秦菲班上的同學,這讓他心里隱隱負重。
秦菲只比他低一屆,他們班是不可能請他這位“成功人士”來講座的,他意識到自己又一次誤入了時空隧道。他走上講臺,擔心秦菲就落座在眼前的人群里,而他的近視程度已不可能允許他將她從人群中一眼認出了。悲哀呀,時間的魔術!
一種悲壯的自許如潮涌起,他開口侃侃而談,擺開一種故意挑釁的隱秘姿勢,他鼓勵自己當好一只合格的秋蟬,在霜封凍翅膀前盡情高歌,像一只不明白夏天已結束的蠢貨。
很好,這策略成功了,他獲得了臺下假心假意的一陣掌聲。他仔細分辨那些模糊的人臉,沒看見秦菲。
然后是校方人員殷勤備至地把朱曠帶進學生宿舍,他要求得到一間獨立宿舍,在校園里住下。你看這宿舍確實同他記憶中的有了很大差別,現在宿舍樓更像一棟綜合住宅樓,男女生住同一棟樓里。他希望自己獲得的宿舍既不要陷入女生宿舍的包圍,又不要離開太遠,以至于永遠無法路遇秦菲。
不過,生活雖冷酷,在夢里倒十分好商量。朱曠獲得了雖骯臟卻還清靜的一間宿舍。他去夜自修,孤獨地坐在滿教室青年男女之間,正像孤魂游鬼。抬頭卻見秦菲輕快地走進了教室。
秦菲既不像她大學時代那般年輕,卻也毫無人入中年的松弛,她仍苗條。她很快就看見了躲躲閃閃的朱曠,粲然一笑:“是你?”
是我。朱曠在夢里頗有安全感(他下意識明白夢是牢固地屬于他自己的)。經過很多次鍛煉,他已能像駕駛新車般駕馭自己的夢境。
“秦菲?!彼⑿?,并不介意秦菲在他身邊坐下。
她蓬松的細密的卷發散開肩上,她身上是盛開的紫羅蘭的氣味,帶野性,又暖熱。
雖已無數年沒見,朱曠并不嘗試敘舊,他心滿意足地感受到身邊虛空被秦菲填滿,哪怕只一瞬,哪怕身在夢里。他覺得他的滿足很真實,彌足珍貴:她來了,從她跑去的地方歸來。
周圍是紙筆廝磨的聲音,夾雜著手指翻閱書本的沙沙聲。秦菲低頭看她的書,他和從前一樣,自然伸出手臂,輕輕摟著她肩膀。
多美好的時光,多么美的人生。瞬間,夢里。
心刺痛,金色鋸齒閃爍地切割他偽裝的表情。其實朱曠明白自己是精神病患者,不該再在社會上逛蕩,他該住進醫院,甚至不時接受一枚白藥丸,禁止胡思亂想。
秦菲終于對他轉過臉,禮貌地微笑,矜持地問:“聽說你病了?”
朱曠明白男人不能流淚,即便感動想流淚,也是一種錯亂的、由母親遺傳的女性化反應。朱曠不是凡夫俗子,他蠻有城府地對秦菲笑了一下,什么也沒回答。
等秦菲默默轉回臉,重新讀她手里的書,朱曠俯身向她,在她柔發下露出的天鵝白頸上吻了一下。這吻傾注多年沉淀的柔情,而她的白頸如此溫暖細膩,絕非什么倩女幽魂。
于是朱曠醒來,天早已亮了,現實明晃晃掛在眼前。
然而,他溫柔地對現實笑了笑。
五
對他那靜悄悄卻難免有些凌亂的公寓齊雯雯細心觀察,想找出什么蛛絲馬跡似的。
朱曠心無城府地忙著泡茶,從玻璃酒柜里拿紅茶茶葉。不過他不傻,他暗自慶幸房里沒粗心留下女客們的顯眼什物。他本身想保持單身漢的表征,所以他總不容許女人的東西出現在室內視野里。
齊雯雯四處觀看時特像一位檢查親弟弟行止的嚴肅大姐。等她看完轉過臉,忽然臉盤上的霜就溶了。她接過茶,臉色幻動,不知道想些啥。
朱曠恭恭敬敬請她落座在唯一的木靠背椅上,他走去南邊陽臺揭開鳥籠上的蓋子,登時,鳥兒跳躍,吐出婉轉鳴音,如宣告一個不同尋常的午后。
朱曠實在找不到話說,心口澀得很,他開口提及李朱曠,這大概是他和齊雯雯之間唯一的共同話題。
“老說他干什么?”齊雯雯嬌叱一聲,“好像非得扯個人來旁觀似的?!?/p>
她這一句說得彼此都尷尬。她紅了臉,朱曠卻心里一動,這句話挺性感。
他偷偷打量了齊雯雯一眼,見她半生氣半糾結地端坐著,有點放不開的撒嬌意思。
孤男寡女同處密室,有些事你就是不想也難免上頭。他偷看一眼她胸部,小洋裝緊繃在身上,胸脯在羊毛衫里又挺又圓潤。他心慌,站起來:“我幫你掛衣服,你坐舒服點?!?/p>
齊雯雯脫外衣的模樣就像當著他面脫內衣。
他不由得轉過臉去,禁止自己對這陌生女人無禮。他覺得自己身上某個部位有動靜了,他著急打開抽屜,摸出一付撲克牌:“我倆來算二十四點?”
齊雯雯接過紙牌,臉上露出神秘莫測的笑意:“來點輸贏吧?”
他沒想到她可是數學系畢業,自己往她手里遞刀子。
齊雯雯指節纖長的妙手一次次穩定而肉感地拍打桌面,將數字玩弄得像俯首帖耳的魔方。她讓朱曠猝不及防一敗涂地。
“愿賭服輸?!敝鞎缯f,“你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p>
齊雯雯卻不開口,她臉上一陣紅似一陣,不看他,看手里紙牌。
朱曠再偷眼看,他難道不曉得?
他曉得自己從來按捺不住,可,簡直見鬼,他看著她那任他想象的身體,卻覺得手腳被膠水粘住,重得舉不起來。
齊雯雯站起身,走到唱機前,她伸手翻他收集的老唱片,卻從唱片堆里翻出一張影碟,她仔細看看,撲哧笑了。
朱曠趕緊瞄一眼,還好,并非他收集的最見不得人的那種,只是《九周半》。
“可以看看嗎?我只聽說,沒看過?!饼R雯雯說。
他現在被外在的強制的一種性感籠住了,他呼吸急促,找到放映機,把《九周半》放上去。
那個男人的衣櫥被打開了,一整排一模一樣的西服,一模一樣的白襯衣。
齊雯雯盤腿坐到了他床前的地毯上,切近地面對電視機屏幕。
“真氣派?!敝鞎鐩]話找話,“我的衣服就不重樣?!?/p>
“這代表男人的質感?!饼R雯雯下巴往屏幕一點,那男人正隨手拿出一件白襯衣。
很快女主角就被蒙上了眼罩,男人拿著冰塊,在她身上游走。
齊雯雯的臉又板緊了,與其說像塊冰涼的石頭,不如說像抵御著痙攣。幾乎能看見熱氣從她頸窩里蒸出來。朱曠忍住動手求歡的沖動,他并非對她將有的反應沒把握,他仍對她是不是他自己能接受的種類感到猶疑。
男人其實也不那么容易呀,朱曠恨自己,替齊雯雯暗罵自己。
他明白自己可以享用眼前的盛宴,可是,哪怕以往他總是急不可耐,這回他偏有心病。齊雯雯魅力散發,尤其進了私密空間后;可齊雯雯的表情,哪怕此刻已被肉體的潮氣浸潤,依舊是蜘蛛網主人的表情,而非客人的。
混亂中他伸出手,捏住了齊雯雯的手。
齊雯雯頓時拉了他一下,讓他坐到她身邊,她的頭倚靠到他胸前,頭發里有未曾去盡的廚房油煙的氣味,她的手像蟹鉗一樣緊握他,繼而游魚般在他手臂上四下探摸。
朱曠緊張了一陣,終于像所有男人那樣放棄了,他開始像海綿般吸收齊雯雯的性感。
電影向它的高潮推進,齊雯雯喉嚨里大珠小珠般發出細碎聲音,他已忘記他初衷。
這時候齊雯雯推了他一把,他昏沉沉沒反應。齊雯雯卻推開他猛地站起來,氣急敗壞地說:“好了,我要回去了?!?/p>
“回去?現在?”朱曠莫名其妙,但還沒來得及沮喪。
“你不是真的?!饼R雯雯說,“這沒意思?!?/p>
她整理自己的衣服,不朝他看。他狼狽地站起來,歉意占據了他的心。
他喃喃說:“萬事都有一個過程?!?/p>
“不是?!饼R雯雯堅決地回答他,“我心里很明白?!?/p>
六
齊小辰升空他新置的無人機,這是新機第三次巡航蘇州河。但天有不測風云,新機剛剛飛近四行倉庫,忽就變得難以控制,很快擺脫齊小辰的操縱,失蹤了。
秦菲正在陽臺上晾衣服,一樣東西如大鳥飛臨,啪嗒撞在她家墻上,是架無人機。
這算什么?是事故還是刻意?天曉得為什么,毫無征兆,秦菲的心咚咚跳得厲害,她想起了很久之前來往過的那個朱曠。難道是朱曠還在玩啥把戲?這很符合他的風格呢!
當然,她才沒心思去回憶,她的心思在兒子身上,多半是這個令她漸漸感到驚訝的孩子讓她荒唐地想到了早被晾在記憶空隙里的朱曠。
她多年前已搬離了父母的住所,今天只是回來看望老人。父母健在且無病無災是她的福分,不過,她從沒其他人那種突破父母壓制而豁然開朗的感覺:兩個老人如今嘴癟得更緊,看她的目光仿佛更居高臨下(如果高齡也算一種高地)。二老一開口總毫不掩飾來指導她的人生,哪怕他倆對她三十歲之后的際遇著實知之甚少。如今,她的兒子都二十好幾了,她在二老面前還被當成一張白紙的女人。
她不是一張白紙,當然不是。
她也不是像一張白紙那樣嫁出去的。她丈夫是個明智的人,若說人生路有窄有寬,他出現后就拉她一起走到了寬路上。他有錢有不動產,也許沒名望,但她獲得了安全感。
兒子出生后丈夫希望再有個女兒,她以耐心和時間讓他打消了這念頭,她沒那么強烈的母性,她覺得獨子已耗散了她精力,使她從自己的軌道偏離,且再也回不到她希望的狀態中。當然,她服從命運,也愛她的孩子。
她第一次發現男孩遺精便注意起他的行為。怎么說呢,并非要管束或指導他的人生(她對此念頭深惡痛絕),她倒有抑制不住的好奇,想從兒子身上尋找一個答案。
可能是生活優渥,這男孩如一棵上海地區得風得雨的強勢物種香樟般茁壯成長,在每個人生環節都順利過關,直到考進她的母校,成為她的校友,也就是在學歷上獲得了這大城的祝福。他本還有點羞澀,自從搬進校園住,大概受到周遭人群的喜愛和歡迎,就日漸開朗自信起來,令她和丈夫頗覺欣慰。
兒子在高中就談起了戀愛,他的初戀女友大大方方跑來他家,是個被日本卡通片女主角附體的蠢丫頭。
也就那時,秦菲事隔多年驀然刺痛地回憶起老同學朱曠。她當年并非大大方方去朱曠家的,她簡直誤入藕花深處,被朱曠家盤著的母蛇狠狠咬了一口。
秦菲對兒子的卡通女友懷柔,她這樣做不是為籠絡那傻女孩,而是對兒子進行感情投資。她吸取了自己的教訓,獲得了兒子的愛戴和信任。
不過,兒子甩掉初戀女友后,因信任而毫不對她隱瞞自己情感或欲望方面的冒險,他的征逐充分展示了金錢在培育男生過程中的利弊。富裕家庭的男孩都有這種可能性,他們傾向于紈绔,這點無法在發現問題后加以矯正。
當父親的并不敏感,甚至有點邪惡的鼓勵,他甚至開玩笑說,今后不管是啥顏色的小孩找上門來,他當祖父的都可以點頭。不過,秦菲的不安日漸高漲,她只不曉得如何明智地給兒子忠告。假若忠告最終被漠視,她的威信便將蕩然無存,還會賠上孩子對她的親近。
那些最終都會遭兒子厭膩的鶯鶯燕燕自由地、前后接續地出沒她家門,令她感到不適,但她的微笑掩蓋了她的憂愁。
她觀察兒子如觀察一個陌生人,假使有遺傳,那么,他這份風流、洋洋自得不上心的瀟灑只能來自他父親。她對丈夫年輕時的經歷不曾探問。
那么,朱曠是另一個極端咯?
她完全了解從前的朱曠,了解朱曠對她的深情。那是一種不變的物質,像本地香水月季的氣味。她當幼兒園小孩時月季是那種香,如今種植到自家院里,還是一模一樣的香型。
這簡直是一個保密的滑稽,她在心里將自己的初戀情人與青春勃發的兒子相比較。
每當兒子輕松自如地換上一位新女友,她就悶悶不樂地暗自琢磨往事,懷疑自己無意中丟失了類似于鉆石的天賜之物。
“你為什么對你的小女友們一個也沒長性?”她問兒子。
哈哈哈,健康無憂的笑聲。孩子對她是親昵的,他伸出雙臂,環繞母親的肩膀:“媽媽,這個要順其自然哪,應該問為什么這城市里沒有魅力長存的女孩呢。我是誠實的,我也是自由的?!?/p>
秦菲頓時感到兒子的手臂松勁而虛無,曾有一雙手臂環繞過自己肩膀,那手臂是渴望的,力量里充滿熱情,要將她攬住,久久地圈定她腳步,不肯放她走。朱曠大概是個視野狹窄的男人,他看見了秦菲便看不見其他女子,他說過秦菲是世上所有女子的總和。那時,她當他說的是大而無當的肉麻話,很久之后才意識到朱曠的真誠。
她放松兒子,任由他過自己的生活,不加干涉。但是,她漸漸覺得兒子走馬燈般更換的女友們形成了對她個人的暗諷:找不到愛情的女人,空付癡心的女人,和隨意放棄愛情的女人結果是一樣的,她們早晚加入庸俗的人類體制罷了。
不過,秦菲并不后悔,她不是那種愛后悔的人,她只喜歡琢磨,尤其喜歡琢磨自己的得失,重新評定自己的幸與不幸,揣摩自己的路途本會有什么其他可能性。
其他可能性之一就是被朱曠久久地愛著,跟他的人生糾結纏繞。
聽說他如今也一樣過得鶴立雞群,這符合他氣質。不過,秦菲終于回憶起那種恐怖的窒息感,朱曠不能明白自己的激情最終會令她難以呼吸。
偶爾的恍惚就此結束,任何往事都有始終,不要忘懷其中粗糲的脈搏。朱曠的深情如巖漿,她難持久承當。何況雙方家長當年都起了副作用。
這段情,死得不情不愿但明明白白。秦菲告訴自己,眼前只是兒子令她不安,絕非往事。
七
朱曠還是個小孩時,常跟父親一起去動物園消磨星期天。
每次看完動物,確切說是等告別那些猴籠,父親就帶他繞著天鵝湖走,那是動物園最野的處所。
他父親最愛找湖邊因大雨泛濫而留下的水坑,掏出隨身帶的一個小鉛皮桶,將水坑戽干。然后是回憶起來很性感的結局:一堆的小魚小蝦在泥漿里使勁蹦跳,小龍蝦舉起黑紅大螯子,泥鰍扎在泥水里,尾巴在泥土外像旗幟搖擺。重點是它們一個也跑不掉,都會被朱曠和他父親的手從水土里扯出,扔進鉛桶……
他沒動手就戽干了齊雯雯外表上賴以呼吸的水分,惹得她亂蹦亂跳氣呼呼地從他公寓跑出去,從此再也沒見他。
然而,他和秦菲分開了這么多年,他和她之間仿佛仍流淌著湍急的河流,河水永不止歇,他無法看見河流里的魚蝦。他的生活變得很有節奏,隔開一段時間在夢里邂逅她一次,竭力想看看她的臉容,既看看她有何變化,又為了不要一時尷尬,漸漸想不起她的模樣。
假如真想破懸案,即便什么也不做,只要像朱曠反復夢見并探求真相,時間自動會補全邏輯上的空白,因他這是在堅持求問,久久的求問必會有超越無知的認識。
是的,朱曠如今不但得到了缺失的事實代表著的邏輯,他恐怕還得了神諭,對自己對秦菲都有憐憫之心。
有一件怪事分了朱曠的心,他被一個很年輕的男孩子跟蹤。他是敏感的人,早就發現了被跟蹤,卻實在猜不出其中的神秘。
齊小辰癡迷互聯網深域,他天生對別人感到無所適從的事物有種黑暗的興趣。他有一種冷淡的神態,但外表只是偽裝,意在躲避別人的注意力。他心里煎熬比常人多,這是他進入暗網去開眼界的原動力。
學院里開設豐富的主課和選修課,小辰上課也埋頭電腦、始終在線,只留耳朵跟隨講課者的話語。他自認對技術課程研究得不比老師淺,只是來聽一耳朵、確認課堂進度而已。不過,最近他倒愛上了一門可有可無的選修課:人文課。
人文課的老師是外聘的,平時不在校園里,只來授課。他們有別的職業,來學院恐怕是渴望和年輕人互動。人文課的老師從前是個云游四方的人,據說常年在海外旅行,同時也是個不怎么火但經常在文學刊物發表詩作的詩人。
是這個喜歡戴棒球帽和墨鏡的中年人點燃了小辰的興趣。第一課前老師要求大家讀《安娜·卡列尼娜》,課上,老師忽然指定齊小辰回答:“你讀過了吧,能想象安娜躺在火車軌道上的尸體嗎?告訴我,她為什么死?又為什么死得這么難看?”
回到宿舍,小辰覺得自己久久不能釋懷。
他奇奇怪怪地想,假使安娜懷有身孕,火車軋死她,孩子卻生下來,那怎么樣?
他被這個念頭魔障了,眼冒金星,四周變暗,很想和老師聊這個黑暗設想。
老師又在下課前問大家:“愛情是什么呢?愛情會殺人嗎?”
小辰還沒體驗過愛情,他從沒和任何同齡人建立起情感關系,盡管周圍人大多數已嘗過了禁果,他卻沒有。
他長期和父親住一起,他和一個典型的失敗者住在一起,他和一個酗酒的勞務輸出歸國者住,他失去了母愛。愛,仿佛盲人摸象,愛是啥呀?
現在父親已不再打他了,父親甚至帶著濃重的悔意塞錢給他,向他保證不再喝醉(當然常常食言),但他明白父親是真誠的。他是個失敗者,失敗者無法信守承諾,這很正常。
“母親”這刺眼的詞匯被齊小辰警惕地回避,除了他隨母姓,他已和母親徹底斷絕了關系。準確說是母親選擇同自己的孩子不再聯系,而且相當狠心,沒征求過小辰的意見。她說過自己見不得人,必須重新開始,而重新開始意味著消失,如同重新投胎。
“再見了,我的親人們!”小辰獨處時會抽著煙說這句帶諷刺味的臺詞。他模仿他心里的母親,女里女氣地吐出音節,笑得淚水奪眶。
父親喝醉了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他毆打小辰總是從罵他雜種開始的:“你個小雜種,不曉得誰是爹的雜種……”
小辰琢磨出了自己的命運,大體上不會有事實性出入:母親在父親勞務輸出期間和別的男人來往,懷了孕卻沒及時打胎,他齊小辰就來到了這世界,成了家里的禍胎。
等到再也維持不住正常的生活,母親就突然間消失了。她不是跟齊小辰的親生父親走的,有人說那個男人發達得如日中天,講出他名字就要鬧丑聞。她跟另一個男人出了國。
母親割斷了同孩子的聯系,不過她給小辰留下一筆可觀的錢,可以說,小辰倒是沒就業壓力的,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把學業無限延長,一直讀到博士后,甚至去外國留學?;蛘?,他愛干什么工作都行……
終于齊小辰鼓起勇氣,在教學樓走廊里攔住了人文課老師:“老師,我能同您請教些帶隱私的事嗎?”
老師課后請小辰到學院隔壁商廈地下一層的咖啡館喝咖啡,聽小辰吞吞吐吐說出他的苦情。
當然,誰也無法解開他的人生死結,這事實是擺在人面前的。老師說:“小辰,你想不想去教會,我介紹你一個好牧師?!?/p>
過了一段時間,老師跟牧師打聽小辰的狀況,因為牧師搖頭,老師倒被責任感鼓動起來。他再次把小辰帶到咖啡館:“說吧,怎樣才能讓你從僵局出來?你自己說說,然后老師給你出主意。你不可以再到暗網上沉淪身心,你要拯救自己?!?/p>
小辰猶豫半天,說:“我想知道誰是我真正的父親?!?/p>
人文課老師點點頭:“不在乎這想法被不被別人接受,在乎它是你走出圍城的起點,懂嗎?來,我有個老同學有這方面的資源,我們當一回福爾摩斯好了,尋找一個無辜的年輕人的命運黑洞?!?/p>
老師說著笑了,他寫了個電話號碼給小辰。小辰覺得老師慈悲。
八
老父老母都在睡午覺,秦菲終于忙活完,給自己沖了杯咖啡,從食品柜拿出法國餅干。
下午茶時間必定是休息時間,人生好在還有頓下午茶,簡直像落在中年女人頭發上的撫慰的手掌。
丈夫早演變成了同居的哥們兒,孩子長全羽翼便飛出了窗戶,她還剩什么呢?秦菲站起來走到父母的老式穿衣鏡前,鏡子里的女人依舊娉婷,皮膚光潤,眉目如畫。
一種哀愁登時布滿她心尖,不,不單是哀愁,還摻雜了強有力的絕望。絕望是一種緩慢的窒息,仿佛塑料套子套住全身,沒一個毛孔能躲過這層封閉。
秦菲醒了,她的人生早已被封閉,她失去了所有改變的機會。被固定了,被指定了身份位置,被婚姻吞下,被母子關系拴緊,被約定俗成的種種清規戒律錨住,總之,她將永遠戴著鐐銬跳舞了,不再有得解放的可能性!
還會有誰對她這么個中年婦女,一個丈夫的妻子,以及一個青年的母親多看幾眼?插在花瓶里過久的花,只會有一個去向!
她猛喝一口咖啡,覺得窒息感里添了燒灼。愛情呢,如果愛情是鴿子的翅膀,這翅膀是何時何地從身上斷落的?
這一瞬間她恐怖地睜大了眼睛,一個事實從穿衣鏡里跳將出來:翅膀早斷落了,不是別人干的,是自己扔掉的!
她不得不承認同丈夫間從不曾有過心靈激情,和他結婚前很久,翅膀就磨損了,就萎靡了,就丟失了。
她終于認真而哀傷地想起了朱曠,她看見朱曠穿一件紫白橫條子的T恤和天藍色水洗牛仔褲朝她走來。他的鬈發在陽光下彈跳,他身上有淡淡煙草的氣味……
“因為他不成熟,所以我沒繼續下去?!彼龑χR子說出了聲音,是硬道理。
然而,她放棄了最后的矜持,哀傷地對自己說:“你騙誰呢?記住朱曠說過的那句話吧?!?/p>
朱曠對她說了什么?她牢牢記得的。
在兩情相悅的某個傍晚,朱曠親吻她,在她耳郭吐著熱氣說:“你再也找不到比我更愛你的男人了?!?/p>
簡直被他下了咒,一語成讖。
慢慢地,慢慢地,錯誤就像泰坦尼克碰上的冰山,浮動得越來越近,直逼面前,叫人張開口喊不出聲……最難過的不是醒著的時候,也不是睡著的時候,是午夜夢回睜開眼睛,先不曉得身在何處,猛然意識到自己很久很久沒愛情了,將來也不會有了。
絕望是柔軟而堅韌的透明體,密不透風,將你牢牢裹住,裹緊;讓你明白自己還活著,樣貌還好端端的,其實已是木乃伊。癌癥大概就是人被裹出來的毛病。
秦菲呆呆從鏡面轉開眼眸,她望窗外,寧靜的河流癱瘓在城市的樓群中,好不丑陋。
有人在敲門,輕輕的謹慎的叩擊。
秦菲望向父母用了很久的木門,這門并不牢靠,她搖搖頭,讓自己從霧霾里掙脫,她走到門邊,隔著門問是誰。
一個年輕的有特點的嗓音很有禮貌地回答:“您好,打擾您了,我的無人機也許掉在您家陽臺上。我是跟著定位信號找來的?!?/p>
“哦?!鼻胤拼饝宦?,不過,出于謹慎,一時間她并不想開門。
“我不進門,如果您方便,請把無人機放在您門外,我過一會兒來拿,現在我下樓了?!蔽难诺穆曇艉荏w貼地說,“或者,您可以交給物業,我從物業那兒取?!?/p>
“不必了?!鼻胤葡嘈抛约旱闹庇X,她猛地打開家門,看見高瘦的年輕人羞怯地站在門外。他看見她,本能地往后退一步,欠身說“謝謝”。
秦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上天大概在這個下午要跟她開玩笑:面前的年輕人很像年輕時的朱曠。她一下子明白自己為啥敢相信門外的嗓音。
年輕人也睜大眼睛直愣愣看著她,喃喃說:“我好像見過您的,我忘了?!?/p>
她沒去陽臺搬他的無人機,她拿給他一雙拖鞋,請他自己去收拾。男生輕盈地脫鞋穿鞋、從她身邊走過、給她一個背影,出了陽臺門。她癡癡地瞧著,認準這是上天故意給她的諷刺,或許其中有好意但她看不出:這就是年輕時的朱曠呀,尤其那一頭彈跳的鬈發!
他抱著無人機走過來,笑吟吟地欠身:“阿姐,謝謝儂,真不好意思,我打擾儂了?!?/p>
“沒事?!鼻胤岂娉值匦π?,準備不無惋惜地在他身后合上門。
可是,男生到了門外卻沒馬上走,他猶猶豫豫回過頭,又直愣愣看她,而且明顯臉紅了,他喃喃說:“阿姐,我究竟在哪里見過你的?我記不起來,可是,好熟悉啊?!?/p>
她被他年輕的晶亮的眼光迷惑住了,她忽然放肆一笑:“那你回去好好想吧,想起來了告訴我?!?/p>
男生快活一笑,露出了瀟灑勁,他身上還帶著青澀的不成熟的孩子氣,但顯然已會同女人調笑了:“好的阿姐,我想起來就告訴你。我能加你微信嗎?我應該請你喝杯咖啡的?!?/p>
秦菲搖搖頭,笑著搖搖頭,輕輕關上了自家的門。把一股青春氣息關在了門外。
不過,很奇怪,這年輕人的突然訪問改變了秦菲絕望自苦的心情,她不由自主哼起一首老歌,搖搖頭把苦悶甩開了。她想,不管怎樣,我有過。不管是不是又丟失,不能改變我有過的事實。曾經有過,這比從來沒有幸運得多。
為父母做好晚飯,秦菲急著回家,她還要再做一頓晚飯呢。她告辭了老人走出門,驚訝地發現門外木柜上放著一束粉紅色康乃馨,有一張卡片留了姓名和手機號,是那個來取無人機的男生,他叫齊小辰。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0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