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學》2023年第4期|楊映川:有皮膚的人(節選)

楊映川,作家,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花城》《青年文學》等刊物發表小說數百萬字,有《魔術師》《淑女學堂》《我記仇》《狩獵季》等十余部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出版。曾獲人民文學獎、百花文學獎、廣西獨秀文學獎等獎項。
有皮膚的人
文/楊映川
一
那一天龐天成有切膚之痛,刻骨銘心。
一開始不是那樣的,一開始是這樣的。
黃昏時分,他站在一幢七成新的公寓樓下,躊躇滿志,春風得意。柔軟的頭發一半耷拉蓋住左眉,略帶稚氣的眼睛深邃得有點莫名。上身是新嶄嶄未下過水的桑蠶絲襯衣,手腕處抹過兩滴香水,下身一條卡其色休閑褲,锃亮的棕色皮鞋,挎一只淺灰色磨皮包,懷里還抱著一束火紅的玫瑰,整個格調精致俗美。當黎唱一身碎花長裙,翩翩如蝶向他飛來時,他的頭頂他的背熱流涌動,仿佛頭頂烈日,胸中豪氣跌宕,他幾乎能斷定,在一頓豐盛的晚餐之后,女神就走下神壇歸屬于他。今天是她的生日,一個姑娘愿與之共度生辰,其中意義無須多言。黎唱走到他跟前停下,她穿著細高跟鞋,吹氣如蘭,巧笑盈盈?!拔覀內ツ膬??”“瓊樓玉宇?!彼鸦ㄟf到她手上?!吧湛鞓??!?/p>
瓊樓玉宇指的是新開張的天臺餐廳,位于五十六層大廈的頂層,不提前預約沒有空位。此處與天挨得近,夜幕之上星星點燈,高遠清涼,俯瞰螻蟻眾生,紅塵奔波,川流不息,感覺甚好,所以瓊樓玉宇生意甚好。整個餐廳格局并不講求私密,一桌挨著一桌,談笑聲來往迂回,儼然天上人間。倆人落座,龐天成令服務生將他提前預訂的酒水送上來,干紅醒過,紫紅酒水倒入杯中,龐天成與黎唱手中的杯子叮叮輕碰,龐天成仰頭一飲而盡,黎唱則是輕啜一口,眼睛水汪汪盯著龐天成。跟醒酒是一個道理,龐天成的身體也需要酒來醒一醒,一切按計劃進行,在黎唱深情的注視下,他的左手往包里探。他給黎唱準備的禮物是一條鑲鉆手鏈,裝在一只圓形的絨布盒子里,等他給黎唱把手鏈戴上,排演過三的表白也將傾腹而出。只是,左后方這一桌的說話聲越來越大,夾雜著拍桌與碗碟碰撞聲,龐天成頗為怨惱,他深情無限的表白怎可以此噪聲為背景,他的手稍稍放慢,豎耳傾聽,只要旁邊的聲音小下去,他立馬把盒子掏出來。突然,一聲聲嘶力竭的痛喊刺破云霄,龐天成看到對面的黎唱瞪大眼睛,手捂住嘴,與此同時他的后背和左手臂有幾處地方微微清涼起來。他顧不上查看,轉身只見左后方那桌女的雙手捂臉,凄厲叫喊,聽得人肝膽顫。同桌男士臉部猙獰手中握著一只瓶子,嘴里一字一頓:“我看誰還要你?”男子將瓶子狠狠砸到地上,碎脆聲,人轉身小跑離去。
龐天成與那捂臉痛喊的女子瞬間實現共情,他面部抽搐,眼睛刺痛,后背發涼。
短暫的混亂過后,有人撥打110和醫院急救電話。黎唱拉著龐天成的手,要趕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她突然發現龐天成身上的白襯衣出現很多破洞,她手指點了點其中一個小洞,尖叫道:“你被潑到了!”龐天成翻轉手臂擰轉腰身,他看到了那些破洞,集中在左背和左臂上,透過那些洞,能看到里頭的皮膚是灰黑色的。剛才那瓶潑向女人的液體有一小部分飛濺到他的身上,他現在終于知道腐蝕性液體沾到身上是什么感覺了,那就是沒有感覺,那些被侵蝕的皮膚已經快速燒成灰,死去的皮膚是暫時沒有痛感的,痛感將在后來慢慢呈現。他判斷那個姑娘叫得那么凄慘,一是嚇的,二是液體進眼睛了。龐天成與受害的姑娘一塊被送上救護車。黎唱沒有隨他一塊前往醫院,她說她很害怕想回家,他就讓她先回家休息。坐在救護車上的龐天成驚魂未定,雙腿微顫。醫生護士都忙著給傷者清洗,暫時顧不上他。他的包斜挎在右肩上,給黎唱的生日禮物還在包里,就像他的表白還留在胸口處。
受害姑娘送到醫院馬上被推進手術室,龐天成是在急診室做皮膚的消毒治療,醫生替他算了一下,大大小小的燒傷有十來處,可能會留下疤痕的大概有七八處。醫生說,等皮膚長好后若色素沉著,就到皮膚科做一些淡化的治療。他不太介意自己的傷口,傷口又不在臉上打什么緊?他對受害姑娘很是擔憂,向醫生打聽情況,醫生搖搖說:“毀容了,看后期修復吧?!?/p>
兩個警察趕到急診跟龐天成了解情況,龐天成將他看到的聽到的詳細告知,一個警察拿著錄音筆,另一個在本子上做記錄。龐天成忍不住向警察打聽行兇男子抓到沒有。警察說:“跑不掉的?!薄斑@家伙到底因為什么呀?”“為什么都不能這么干,這是犯罪!”龐天成從行兇男現場的喊話中已猜出三四分故事的走向,更多的細節,他在第二天本地早報的報道中了解了。那則約五百字的消息透露昨晚七時左右在本市某餐廳,一名男士認為自己的未婚妻出軌,在苦勸無果的情形下將事先準備好的腐蝕性液體潑向她,男方在追捕中,女方還在醫院實施搶救,除了臉部大面積燒傷,有一只眼睛也被燒壞。消息中還提到有無辜旁人受波及受了輕傷,龐天成知道這個無辜旁人指的就是他。他平生第一次成為一則新聞的“男配”。他把報紙留下來,折好,像收藏獎狀一樣收進抽屜里。
龐天成接受完警察的詢問,取了一些藥離開醫院。傷口牽拉周圍的皮膚慢慢有了疼痛感。衣服破洞,頭發沾濕,饑腸轆轆,他目前的狀態與幾個小時前的春風得意判若云泥。這幾個小時他一直在強撐著,總有一種兇手就在身邊的感覺,他希望那個行兇之人趕快落網,可就算是落網了,這樣的人肯定不止一個,他們平時隱藏在人群中,看似普通正常,但無法預料哪一天就失常了,說翻臉就翻臉了,說要把人毀了就把人毀了。那個女人臉毀了,眼睛毀了,什么都毀了,太慘了!黃洛敏的電話在這個時候如蛇行進入,把龐天成嚇了一跳。他在接黎唱之前把手機鈴聲設置成靜音,主要防的就是黃洛敏的電話,眼下手機就在他的手上,靜悄悄地閃光。龐天成在摁下接聽鍵之前,做了一個快速的判斷,黃洛敏是那種容易失常的女人嗎?他的答案是肯定的。
“我剛從醫院回來,受了點傷,很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說吧!”他在黃洛敏發聲前把電話掛了。進家后,怕傷口觸水,他沒洗澡,抹把臉,把自己放倒在沙發上。他拿起茶幾上的核桃仁蒸蛋糕往嘴里塞,噎著了,猛地站起身子才把食物吞下去,差點就噎死了。諸事不順,他起身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小口小口喝下去。今晚這事透著詭異,會不會是對他的警告?他不愿意這么想,又忍不住這么想。計劃送給黎唱的生日禮物還待在他的包里,他排練過的表白還沒有表白出去,老天做證,他的肉體沒有出軌,他和黎唱沒有實質性的關系,總之,他沒有背叛黃洛敏,他確定了。理直氣壯不過三秒,他又回到那個要避開的關鍵:如果他與黎唱好上,黃洛敏會不會有暴力行為?
黃洛敏看起來是個不愛說話不太聰明的姑娘,又是個做事認真的姑娘。她是一名優秀的初中語文老師,是龐天成父親的老朋友的女兒。父親先看上黃洛敏,把她的生辰八字拿來和龐天成的配對,說是上上之選,能旺門庭。父親極其迷信,對家里的擺設、平時的出行都很計較。龐天成不懂這些也不想懂,父親說啥就是啥,父親說黃洛敏好,他沒什么異議,從小就認識的姑娘,慢慢交往下來關系就定了。黃洛敏長得中規中矩,不胖不瘦,中等身材,五官端正。龐天成喜歡用水果來形容女人,黃洛敏就好比一只橙子,沒剝皮之前一點味也聞不出來,但那皮要是剝下來是可以制成陳皮的。與黃洛敏談戀愛談了半年,龐天成挨了黃洛敏一耳光。倆人到外地旅游,一貫節約的黃洛敏在龐天成的建議下同意只開一間房,但她堅持要標間,一人一張床。晚間黃洛敏洗澡,龐天成打開門進去,有鴛鴦共浴的企圖。門推開,眼睛享受紅利不到三秒,黃洛敏一記濕漉漉的耳光扇過來,“流氓,快出去!”耳光打得不輕,有輕度回響,龐天成落荒而逃。晚間無論好說歹說,黃洛敏都要龐天成另開一間房。所幸龐天成有百折不撓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凌云志,某次總算得手,那一次黃洛敏是逼他發了誓的,不外乎一心一意天長地久的主題。發誓有什么難呢?最不需要成本的話了。
黃洛敏懷過一個孩子,意外懷上后動了要把孩子生下來的心思,不巧那陣子龐天成患上肺結核,他說會傳染給孩子,孩子只能打掉了。黃洛敏傷心地說:“以后我們再有孩子,把他當老二養吧,老大的位置一定得留著,我們對不起這個無辜的孩子?!痹邳S洛敏心里,她認定是會嫁給龐天成的,她已經為他生過一個孩子了。
二
龐天成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人還是睡在沙發上,窗外透進來八九點鐘的太陽。他慢騰騰赤腳移到門邊,對著貓眼往外看,門外是黃洛敏。
這個時候能從城港趕到田州,黃洛敏坐的是最早一班車?!袄е??!饼嬏斐烧f完繼續回到沙發上躺下。黃洛敏沒帶行李,她跟在龐天成屁股后頭,一臉焦急,他是趴著睡的,她看到他左背和左臂上的傷,有四五個地方包著紗布?!霸趺纯雌饋硐駸齻??”“我還想再睡會兒,晚點再跟你說?!薄罢f完了再好好睡,不在乎這幾分鐘?!薄笆菬齻?,硫酸燒的,一男的潑一女的,我離不遠,沾上了?!薄澳悴徽J識那女的?”“哎喲,你真能聯想,我就是個無辜路人,昨晚在醫院警察還錄了我的口供,讓我提供現場情況呢?!薄澳桥臍萘税??”“臉和眼睛都保不住了,叫得那個慘啊,不說了,我以后不想提了,負能量?!薄斑@些傷口會不會發炎???”“發炎機會少,留疤的機會多,好在臉上沒中招,如果臉燒壞了估計你看也不想看我了?!薄皠e說傻話了,睡吧?!?/p>
中午黃洛敏從外頭買回午飯,帶回一份早報,龐天成在報上看到昨晚事件的報道,黃洛敏也看到了?!澳阕蛲硎歉l去吃的飯?”龐天成就知道準有話等著他?!皫讉€和公司有業務來往的哥們兒,剛認識的?!薄皥蠹埳险f的某餐廳是哪兒呀?”“瓊樓玉宇?!边@個不好說謊,有不專業的媒體會把真實的地址報出來的?!碍倶怯裼?,聽起來好浪漫?!薄奥短斓?,清涼,空氣好?!薄爸挥心阋粋€受傷,別人都沒事?”這話龐天成聽起來扎耳,找到一個撒氣的點了?!笆前?,就我一個人中招,我倒霉,招黑!”黃洛敏撲哧一笑:“火氣真大,我就當你是光榮負傷,好好伺候你好不好?”
龐天成是一年半前才從城港到田州來協助父親管理廠子的。他原來在城港安安穩穩管理兩家米粉店和一間餐館,其中一家米粉店就開在黃洛敏所在的小學旁。父親早年在田州開礦賺了點錢,租下一大片的山林地,想搞旅游開發,那一帶還有地下水,他想再弄個礦泉水廠,龐天成就是過來幫助父親做礦泉水業務的。龐天成到田州后,住的是父親新購置的大平層,開了一輛路虎,富二代的雛形已經出來了,其實他也是到田州才發現父親老底挺厚實的。龐天成在田州交了不少新朋友,在各種聚會中,偶遇黎唱。黎唱是大眾情人,卻又被定義為不是為他們準備的,養不起,但他們說龐天成可以試一下。黃洛敏不是沒有到田州來過,這些朋友當中有的也是見過黃洛敏的,但大伙好像都當龐天成是單身,他備受鼓舞,躍躍欲試。他開始向黎唱示好,請咖啡送奶茶看電影都沒有被拒絕,衣裙買了幾身都接受了,追求她好像沒有那么難。黎唱像一只櫻桃,好看好吃精致可人,連汁水都那么鮮艷動人。龐天成已經打算過完生日后邀請黎唱到他家中聽歌,他剛托人幫買了一套奧地利音響,對像黎唱這樣會彈鋼琴的女孩來說,好音質才配得起她的耳朵,盡管聽歌不是目的,櫻桃的滋味才誘人。他在這個過程中沒有過多考慮黃洛敏,他認為黃洛敏很容易打發。要說橙子這種水果也太樸實太普遍了,誰都不會有特別想吃的欲望,如果放在果盤里切好擺上,興許能吃上一兩塊。從城港到田州乘高鐵得三個半小時,這么遠的距離,他可以隨便玩消失,可以不用面對面解釋,他還可以說“我們分手吧”。
黃洛敏請假過來陪龐天成這兩三天,他沒有主動聯系黎唱。黎唱那頭覺得奇怪,一天信息不斷的男生怎么突然啞了?她猜想,是不是因為自己沒跟他上醫院惹他不高興了?那天晚上她明明看到龐天成要把生日禮物從包里掏出來,她能確定那是個掏禮物的動作,送禮的套路她是熟悉的。思前想后,她放下矜持給龐天成電話,帶著哭腔說這兩天自己嚇壞了,老做噩夢,夢到臉被毀了,手上的皮掉了。這么好聽的聲音,龐天成愣是沒憐香惜玉,又沒傷著半分矯情啥呀,她都能夢到臉被毀了,那他呢?他是不是要夢到整個人被焚了更合理?龐天成一點兒不想聽到和那個事故有關的只言片語,黃洛敏這兩天陪他玩游戲看網劇吃燒烤,讓他轉移注意力,說是心思不放在傷口上,傷口才好得快。這就是橙子的好處,關鍵的時候能化成良藥,此時良藥還在陽臺上曬衣服呢。龐天成對黎唱說:“那你就回家去住兩天吧,和父母住在一塊兒?!薄拔?,我想見見你?!薄暗任疑砩系膫昧嗽僬f吧?!?/p>
龐天成把給黎唱買的手鏈戴到黃洛敏的手上,黃洛敏翻來轉去地看?!吧项^這些是鉆石嗎?”“是的呀?!薄爸x謝,我戴幾天就收起來,不能炫富?!薄耙粭l手鏈能炫多大的富,以后還要給你買別墅游艇?!秉S洛敏抱著龐天成的腦袋親了一口說:“我有你就夠了?!饼嬏斐陕劦匠茸拥挠南?,清明醒腦。
一個多星期后龐天成最后一處傷口掉痂了,幾處傷得最嚴重的傷口長出增生的肉塊,隆起的新肉看著像一片片紅木耳。盯著這幾片紅肉,龐天成心想這傷果然與一般的傷不同,一般的傷掉了痂傷口是平整的,這幾個傷口像是花了好大的力氣報復生長,鐵了心要給他留下紀念章似的。
龐天成把和黎唱的聯絡方式全部設成免打擾模式。黃洛敏早回城港了,他不用防著誰,偶爾選擇性地回復黎唱一下。女神級的人物哪里受得了這樣的冷落,本來就不缺追求者,過得一段時間就另尋熱鬧去了。龐天成出去參加活動碰到過黎唱一兩回,倆人友好地打招呼。黎唱與另一位男士親密互動,笑起來真好看,龐天成無法做到視而不見,他的下半身又躁動起來。他還沒想清楚是要再買一條手鏈還是另買一條項鏈送與黎唱,左臂上那幾處肉疤毫無征兆地癢起來,他一邊偷看黎唱,一邊撩起衣袖抓癢癢。很快地,火燒火燎,這幾塊肉疤帶動周圍的皮膚起了一大片細密的紅疹子。他把目光收回來,專心抓癢,越抓越癢,最后不得不離席驅車前往醫院。醫生告訴他這屬于受傷皮膚的應激反應,萬分之一的概率,比如說做過剖宮產的產婦,腹部那道傷口偶爾就會發癢,那份癢抓心撓肝的,抓起來整個腹部會起疙瘩。龐天成急了,問有什么良藥。醫生說并無實際有效的方法,有理論說這其實是心理問題,實在忍不住可以吃幾片撲爾敏止癢。龐天成不愛聽這話,他說怎么會是心理問題,好端端癢起來,癢得無法無天。他又跑到整形科要求切掉這些凸起的疤塊,整形科醫生說切掉增生有兩種可能會發生的情況:一個是傷口平整,恢復良好;另一個是皮膚過一段時間會再次增生?!扒械袅藶槭裁催€會長出來?”“你這塊皮膚上已經有增生的細胞質,受傷受刺激就容易反復增生?!?/p>
龐天成想那還切什么呢,還去刺激它們干嗎呢?好好用袖子蓋起來,忘掉它們。后來,他在大熱天也很少穿短袖,蓋著傷疤,他看不見,別人也看不見。他再見黎唱已沒有半點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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