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百家》2023年第4期丨戎飛:朝向草木深濃處
一
這個夏天來得突然,還沒怎么過渡,便呼啦啦地熱了起來,就像那年夏天,你的離開。
八年了,兩千九百二十二個日夜,我細細數過。
沒有你,我不再是個孩子。
端午那天,和一個小朋友去戴河生態園走了走,回來路上隨意閑談。我以為經過八個年頭,我能夠坦然接受并面對世上不再有你的生活,卻是不能。說起你,仍是忍不住眼含熱淚。趕緊噤了。端午節后一天,和另外幾個朋友一起吃飯,喝了紅酒,微醉。想到第二天是你離開八年的日子,眼淚突然決了堤。她們都有媽媽,只有我沒有。情緒一時失控,低聲抽泣,引得好朋友們一同難過。另一個朋友每周都給我包包子,當晚是在她家附近,原本吃過飯要去取包子的。她知道我喝了酒,開車在飯店門外等著,送我回家。
抱著一袋包子往家里走。天空蛾眉月高懸,單薄清越,瘦且凜冽。我就那樣看著月牙走路,你的臉龐隱在淡淡月輝下。你在天上看著我,恩護我。走在夜色下,周身像籠罩著護身法寶,有你,有那么多朋友,心意間充盈著富足。我是殷實幸運的。這樣,你一定會安心了。我知道,我不能總是執著于世間再沒有你的缺憾,就原諒我偶爾放縱吧。
準備好第二天看望你帶的供品,心就靜了。酒意還在,借著微醺之態,很快入了眠。不能讓你看到我的頹廢。我一直都是你晚上下班后,從隔壁老奶奶家抱起的熟睡的小女孩。一直都是成績名列前茅,讓你欣慰的學生。一直都是你得急癥,救你于危難的小超人。一直都是坐在你身邊,摟著你的肩膀,逗你笑的沒心沒肺的家伙。我以為這樣的一直能夠持續很久很久,直到有一天你老得動不了,我守著你,給你洗頭發洗臉洗腳,細細地擦洗身體,喂水喂飯。你和我說一些話,叮囑我什么。從容地告別。卻沒有。
我知道,你顧念我。不舍得我受累。我也知道,你骨子里的清貴,不允許你變得不堪。你就這樣睡了,安靜地,安詳地,安然地,讓我覺得你只是睡了。剛開始幾年,我接受不了沒有告別的永別。盡管那么多朋友勸我,說你走得體面。我仍舊糾結于沒能盡的孝心?,F在想通了。你疼我,到生命最后時刻。
八年了,日月幫我消解了許多從前想不通的事情。我想你,想起來的時候會哭,你別不滿意,這是常情,不是我不堅強。有愛在,不需要堅強。
二
你永宿的青山腳下有溪流。從前只有淺淺的水,有的地方沒不過河床里的卵石,更不要說流淌,甚至難以稱其為溪。今年雨水豐沛,開車經過,看到水位很高,清澈的水流自大山深處而來,淙淙潺潺,“嘩嘩”的天籟聲從打開的車窗傳入,不絕于耳。我的心底也溢滿了流水聲,輕盈的,歡快的。水流動起來,就多了靈韻,山因水嫵媚,水因山豪放,亦柔亦剛的變幻,便得這山這水較之從前更壯麗靈動,恰恰疊合你熱愛自然的喜好。
臨近墓園入口,發現通往墓前唯一的小徑已被叢生的野草遮掩。我愣在那里,像一個迷路的孩子,心間彌漫起一層霧一般的潮濕。在艷陽下,那潮濕竟來得霸道濃烈,我很快被潮濕所攜帶的清冷包裹,心收得緊緊的,人收得緊緊的,血液似乎減緩了流速。我很茫然,也很害怕。
從清明到端午,不過七十二個日夜,草木完全生長出另一派天地。清明時節到墓園,枯草剛剛發芽,星星點點的綠色隱在枯黃干萎的衰草下,要俯身仔細去看才能發現。松針還未返青,更無新生,是經歷過寒風歷練的老綠色,沒有隱現光華。遠山看不出絲毫綠意,披著季節賜予的一襲黛衣,默然而立,長者般懷抱沉睡的墓園。
眼前,天地換新顏。
枝葉蔥郁的大樹和恣意生長的雜草,生得鮮活狂放,生命力張揚。這是墓園啊,是逝去生命的歸屬之地,那些草樹對生長的環境完全不管不顧,生與死在這里強烈映照。入口處的幾座墳墓在植物中靜默,水泥制成的墓碑板著青灰色的臉,一言不發。墓碑上刻的字,表明墓地主人的名字和生卒日期,他們生前什么樣子,從事什么工作,有過什么經歷,無從知曉。從一個擁有身高體重的具象生命,到一捧骨灰,幾十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論短不短。呱呱降生,悄然歸去,凝成墓碑上數得清的幾個字。植物的生與人的死在這里共存,陰陽交疊,生得繁茂,逝得寧靜。
我無措地站在墓園入口,不知道該從哪兒下腳。直到一陣山風將我喚醒?;剡^神細細辨識,小徑依稀可見。腳下野草茂密,頭頂樹木葳蕤,一派生機盎然之勢。除我之外,墓園沒有其他人。山風吹拂,草木搖擺,相互牽連,又互相分開。我聽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有一個自我下了命令:“向前走吧,都是植物,沒什么可怕的?!闭鎸嵉淖晕覅s怎么也移不動腳步。我知道,我不怕草木,也不怕長眠在地下的亡魂,我害怕草木中隱藏的生命。那些在野草與樹木間生長的蟲子和小蛇,并不知道我的到來。這是它們的領地,它們本無需因我躲避,倒是我,不該輕易打擾它們的安寧。
踏著野草,依記憶中你所在的方向行走。行走,也是落荒逃竄。草叢中,不時有蟲子出現,黑黑的,粗且長,周身油亮。有一次,在青禾的山上,他抓住一條那樣的蟲子,放在手心,任它在指間爬行,它的身體因受驚嚇縮得短短的,很笨拙的樣子。青禾說,這是最害羞的蟲子。我卻看得周身緊張,要逃掉的不是蟲子,而是看著蟲子的我。
黑蟲子在草叢里悠哉悠哉地爬過,因為我的叨擾,它們爬行的速度明顯變快。我踮著腳,不斷騰挪移轉,選擇穩妥的落腳之地,怕稍有不慎就踩到。沒正經走過一步路,幾乎都是大步趕小步,小步換大步,或跳躍前行。還不時將手臂舉過頭頂,以拂去垂落下來的樹枝,更害怕樹枝上懸吊的蟲子,或驀然而至的小蛇。短短幾分鐘的路,走得出奇漫長,從未像這樣提心吊膽。我為自己的膽怯感到羞恥,縱有一萬個我為我壯膽,也不能夠從從容容地邁出一步。
春節、清明我都一個人來過墓園,心里沒有絲毫慌亂,周遭安靜,心也安靜。走在通往你長眠墓地的小徑,踏過枯草,踩著碎石,眼神穿過一排又一排墓碑,落在你所在的位置。想象得到嗎?看到你的墓碑時,我的心里就會生出暖意,那暖是懷抱你骨灰時傳遞給我的溫熱,是八年前的夏天你離開那天下午五點二十的溫度。
每次去看你,我都念念叨叨的,用家鄉話講給你聽,告訴你家里的一些情況,叮囑你需要什么就托個夢給我。曠野里生機暗伏,還沒有長草掩蓋荒徑,我的周圍一個又一個墓碑默立在山坡,遠不如這個夏天熱烈奔放。那時我從容地清掃墓地,擦洗墓碑,從容地擺好供品,從容地和你說話,從容地與你告別。而今,在草木繁盛的夏季,被一片生命力張揚的植物包圍,我卻會驚慌失措,完全想不明白為什么害怕旺盛的生,不懼逝者的靈魂。
終于站在你的墓前了。
從墓園入口,到你的墓前,經歷了冗長的醞釀與實踐,終于跌跌撞撞地抵達。雖然很狼狽,但站在你墓前的那一刻是那么清明,山風停了,蟲鳴停了,我又成了你引以為傲的小女孩,又可以清掃你的“家”,和你絮叨家常了。當我認真地做完這些事,將要踏上歸途時,內心不再忐忑。仍要沿來時的路返回,仍要穿過沒膝的野草,經過低垂蒼郁的樹木,跳過爬行的蟲子,躲避可能出現的小蛇。我知道,是你給了我力量。你不問,我沒說,可你一直在天上看著,知道我剛剛的經歷。否則我心間的安穩從何而來,淡定由何而生。
果然,返回時沒有來時的慌亂。我再次回到墓園入口,向著群山,向著墓園,向著你在的方向,深鞠躬。
三
你走的次年清明節,老爸執意要去你的墓地看看。剛開始我們顧慮他年事已高,怕去了墓園觸景傷情,再者清明之時,小島的氣溫并不很高,遇山風,遭顛簸,擔心他身體受不了。老爸態度堅決,非去不可。我和哥哥商量,覺得還是帶他去看看。我們知道,他是想看看你的永宿之地,也想看看自己百年之后的歸宿。他心安,我們也踏實。
濃密的心思層層包裹在他略微佝僂的身形里,他不言,我們亦不語。車外白日高懸,熙熙攘攘。從未有過的心照不宣的沉默像一個鼓脹的氣球,滿滿當當地塞在車子里,飽滿也脆弱,任何一種聲響都能把它撞裂。我們都小心翼翼地呵護著銀針落地都聽得到的寂靜。隨著減油,剎車,滅火一系列動作,我終于把“到了”兩個字吐出雙唇。這兩個被我久久含在唇間,差一點就含得化成筆劃的字,像肩負了某種使命,在此刻完成終結與開啟。
那年老爸腿腳還利落,偶爾會偷偷騎自行車去菜市場,但從停車場到墓園入口是一段上坡的土路,怕走路腳滑,我下意識地伸出手攙住他的胳膊,他立刻抬走手臂,掙脫了我伸向他臂間的手,并站立在路口認真整理衣襟,正了正戴著的棒球帽。這個時候,我才注意到老爸早晨新換了衣服,盡管他一貫干凈整潔。來見你,他是莊重的。
清明,山中寒氣仍重,好在陽光和煦,無風。我們陪著老爸向你的墓地走,一路上我指著遠處不太青的山巒,近處經歷嚴冬后變得老綠的蒼松和山腳下的溪流,與老爸說著依山傍水的好,他邊認真走路,邊點頭稱是。每走幾步,都要停下來看一看,看近處的樹,看遠山,看向你永眠的地方。這樣走走停停,倒也不覺得累,路過一排一排墓地,就要到你的身邊了。我能明顯感覺得到他用力抑制著情緒,表面平靜,不言不語。
“看到了?!睕]用我指,他先看到了刻著你名字的墓碑。我看向他臉的瞬間,捕捉到他面部肌肉急速抽搐了一下,繼而快步向你的方向走去。讓他慢些走的話我說不出口,就隨他去吧,他奔向他的嬌妻,我沒理由阻攔。那一瞬,我看到他年輕時的影子。小時候,每次帶我出去,他都走得大步流星,總是在把我落下一段路之后,才想起我沒跟上他的腳步。他站在路邊等我,等到了再重演之前的一幕。他走向你的時候,我又看到了當年大步流星走路的他,哪有耄耋之年的景象。
快要到你跟前的時候,他有些遲疑,腳步緩了下來,很快,他停住步伐又認真整理衣帽。我知道,他和我一樣也在努力調整和隱忍某種一觸即發的情感。他想從容一些,尤其在子女面前,在你面前,他要表現出一貫的樂觀堅韌。其實大可不必,他沒想到此時他的子女已經成年,已經具備承受苦難和分離的能力。他只知道他的角色是丈夫和父親,要活成我們的山。
現在的老爸在我眼里并不像兒時那么高大,的確,歲月已經將他的壯年淘洗干凈,并毫不留情地隨手附贈了一眾老年人的特征——腰身佝僂,額間布滿皺紋,行動明顯緩慢。雖然他仍舊照顧我和女兒的一日三餐,仍舊操持家里的大事小情,實際上更多是為了讓他有所寄托,好打發我們外出工作學習時,他獨自一人在家的空閑。每每我和他說:“小乖的三餐可就靠老爸了啊,我上班太緊張,顧不上管她?!彼蜁赜谐芍竦卣f:“放你的心吧,小乖愛吃姥爺做的飯呢?!边@時,小乖也會不失時機地說:“對對,姥爺做的飯好吃,我愛吃,愛吃?!崩习值哪樕?,就會溢滿欣慰驕傲的笑容。我知道,每天中午,他都會跑到廚房窗口探著身子向外張望,一旦看到小乖拐上回家的路,他就立刻打開灶火,開始炒菜,保證小乖到家換鞋、洗手后,就可以坐在桌邊吃到新鮮可口的午飯。這種時候,怎么又能說是找事情讓他打發空閑?實則是他一直用深厚博大的愛恩澤我,持護我。
老爸走到你的墓前了,此時我們幾個不知道該說什么,就低著頭去各干其事,掃墓的掃墓,擦拭墓碑的擦拭墓碑,只見他彎下腰,伸手拔掉青石板縫隙間的一叢雜草??p隙很小,草長得很深,他很用力。我用眼角的余光留意,他直起腰身,看向你名字的目光那么溫柔,眼睛里升起一層薄薄的霧氣,又把目光轉向遠山,像吞下含在口中的水似的,喉頭動了一下,使勁眨眨眼?;剡^神來,忍不住上前兩步,伸手去摸你的名字。
我想喊“爸”,又不敢。怕驚動他。他那么專注,一定在心里和你說著悄悄話。別打擾他,就讓他和你說會兒話吧。我這樣想著,和站在旁邊的哥哥對視了一下,心意相通。我們分別上香、擺點心水果,一切準備停當,他已經站在離你墓碑兩米遠的地方,等我們都站立好,一起向你三鞠躬。他對你說:“玉蘭,這地方不錯,有山有水,是你喜歡的地方。好好安息吧,我和孩子們都好?!彼穆曇魪娜萜届o且深情。
四
老爸去找你了。他急匆匆地去了,你別怪他。要怪就怪我沒照顧好他,沒早早發現身體的病灶。他僅給了我一周時間。這一周,我和哥哥帶著他到各個醫院做各種檢查,鎖定病灶等待手術期間,他走了。
有一天下班回家,我還沒來得及換下厚重的冬衣,他喊我:“戎,來,老爸有話和你說?!弊叩礁?,他拉著我的手,讓我在身邊坐下,一臉鄭重。他的大手不再像從前有力,連皮膚都細膩綿軟。把我的手放在他腿上,兩只手捧著,像捧著嬰孩。冬月的黃昏光線很暗了,我們就那樣并排坐在床邊,任由逐漸漫上來的暮色吞沒。我隱約知道他要說什么,在心里瘋狂地否認??墒?,他還是慢慢地吐出那些字眼,我控制不住地放聲大哭。
他說:“戎,老爸不行了,老爸要走了?!边@幾個字狠狠釘在我一片空白的大腦中,無情撕扯著疼痛不已的內心。我的手用力握著他的一只手,他回應我沒有多大力道的回握,另一只手覆在我的手背上,不停摩挲。他想等我的哭泣略微平緩些再說,我卻哭得越來越傷心。我想抱著他哭,但動不了,身體僵坐在那里,哭得撕心裂肺?!安灰瓜胂拐f,我和哥哥會找最好的大夫,你要好好的,小乖還沒回來,還不知道多久才能回來。你不能讓她回來看不到你?!蔽彝现耷缓椭刂氐谋且?,努力克制因抽泣導致的身體顫動,斷斷續續,含糊不清地說著。
“老爸老了,九十歲了,終是要走的?!崩习止首鬏p松?!澳銊e哭,聽老爸說,好好培養小乖……”剩下的話我根本聽不進去。老爸一定是心疼我,看到你與我沒有告別的離開,看到我好幾年都走不出沒有你的悲傷,要和我好好告別??晌疫€是無法接受。
那時,因為疫情,小乖被封閉在就讀的學校,回家的消息比石沉大海都渺茫。我一面牽掛千里之外的小乖,一面帶著老爸就醫,幾天下來只覺心力交瘁。不是難以入眠,就是半夜心慌而醒,緊緊捂住似要蹦出胸膛的心臟,有驚魂未定的恐懼。從前,我的煩惱,我的不安,我的悲傷,我的難過都能和老爸說?,F在,我言無可言。獨自坐在漆黑的夜,捂著胸口,不禁淚眼婆娑。我還不能出聲,不敢出聲,怕驚動睡在隔壁的老爸。黑暗中,我撫著心口虔誠祈禱,愿我的老爸能陪我久一些,再久一些。
老爸終是走了,在他和我認真告別的五天后。他獨自在ICU病房靜靜離開,甚至沒給我幫他擦拭身體和穿壽衣的機會。他選好了時間,在小乖乘坐的大巴車安全抵達,我去接小乖的時候,安心地去了天上,他不愿意讓小乖看到他病痛中的不堪,要小乖心里存著的永遠是健健康康的姥爺?!昂煤脤W習,管理好身體”是老爸留給小乖最后的叮囑。
你在天上,一定都看到了吧。他是想你了,要趕在春節前與你團圓。
辛丑春節清晨,和哥哥約了去看你們。天空灰蒙,沒有一絲風。我們默默無語地走在老爸曾走過的山路上,亂石與枯草也同樣默默無語,它們慣看世間悲傷,無波無瀾。
山林靜默,樹木靜默,我們亦靜默。
我們像往昔一樣清掃墓地,上香,擺放鮮花、供品,然后退到墓地石階下方,站好,向著墓碑深鞠躬。
好了,他們團圓了,可以在天上一起過年。我裝作輕松地打破沉默,哥哥如釋重負般隨口附和。
抬眼望,遠處的青山以威嚴之姿護佑腳下的土地,也護佑曾經在世上持護我的雙親。

戎飛,原名張戎飛,魯迅文學院首屆河北青年作家高級研修班學員,河北省散文協會理事,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曾在多種征文中獲獎并入選選集。作品散見于各種雜志報刊,著有散文集《何以契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