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郭雪波，男，蒙古族，1948年生。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狼孩》《銀狐》《青旗嘎達梅林》《蒙古里亞》《諾門罕之錘》《山之巍峨——林則徐傳》《搖籃旁的額吉》等；中短篇小說集《大漠魂》《大薩滿之金羊車》《狼與狐》等十余部，多部作品被譯成英、法、德、日、韓等多種文字在國外出版。作品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廣播?。?、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臺灣第十八屆“聯合報文學獎”中篇首獎、第十九屆香港“十大好書”獎、“德國之聲文學大獎優秀作品獎”。曾獲內蒙古自治區政府授予的文學藝術特殊貢獻獎。

責編稿簽

跳兔是沙漠地區最喜興的一種小動物，正值春季種樹的時節，一切都簇新、明媚、燦爛，跳兔的出現更是激蕩了少年們熱情奔放的心靈，一幅充滿蓬勃生機的畫卷就此展開。郭雪波以浪漫的筆觸傾情刻寫這場漫長的沙漠追逐，每一個腳印、每一道喘息、每一粒沙塵都纖毫畢現，為我們勾勒了蒼茫大漠的獨特風貌；沙洼地里繽紛多彩的草花，沙灣深處的百年柳樹，以及頑強求生的跳兔王黑沙老總，都是生命的奇跡。然而當少年們筋疲力盡地結束這場游戲，卻迎來令人唏噓的反轉。充滿天真童趣的故事背后，傳遞了郭雪波對萬物生靈的悲憫與對生命的敬畏之心。

—— 歐逸舟

追逐一只跳兔王

郭雪波

那會兒每到春季種樹時，我們都高興。離開枯燥的教室，到野外放松一下，孩子們個個像是從籠子里飛出去的小鳥兒。我們浩浩蕩蕩開到村北沙漠腳下，三人一組，一人挖坑一人插樹條一人澆水。索娜、巴魯和我，分在一組。

干得正歡，索娜發出一聲尖叫。

一只跳兔，從她腳底下一躥而出，索娜一慌手里的鐵鍬失落于地。

怎么了索娜？抱樹栽子過來的阿魯，問她。

跳兔兒！快看！阿勒格岱！

沙坡上二三十米開外，正奔跳著一只小不點東西。阿魯一見丟下樹栽子風般地追出去，簡直如一只獵狗。我見況也大叫一聲，放下水桶撒腿就跟跑過去，也如一只獵狗。

跳兔兒！阿勒格岱！跳兔兒——阿勒格岱！

歡叫聲此起彼伏。種樹的學生們，頓時亂了勞動隊伍，紛紛丟下手中鐵鍬水桶樹苗，從我和阿魯后邊趕過來，足足有幾十號人。男生為多，也少不了淘氣女生。這下熱鬧了。

監督干活兒的校長薩麻婆子，是個跋扈人，跺腳呼喝，回來，回來！

孩子們裝作沒聽見，無人回頭。追逐跳兔兒的樂趣，實在是誘惑很大。平時在校園里都很懼怕這位女校長，那臉上的點點麻坑都夠瘆人的，不怒生威，而現在可是在野外，孩子們似乎突然都有了一顆狂野的心，頑劣的天性讓他們變得膽子大了很多，敢于犯上了。

跳兔，它是沙區最喜興的一種小動物，蒙古名叫阿勒格岱，意思是花斑小兔兒。但它不是兔子，也不是老鼠，體態長得很奇特，前兩爪短小，后兩腿長，全靠后兩腿彈跳奔跑，有一根長尾巴一邊摔打著調整方向，十分敏捷速度極快，一躍能躥出一米多遠，尾巴尖端還有黑白相間的一小撮毛。它的巴掌大小形體和奔跳的那個樣子，十分相似澳洲袋鼠，簡直就是小壓縮版，只是胸肚上沒有裝嬰兒的袋子而已。平時我們這些頑皮村童，最喜歡干的就是沙地上追逐跳兔玩兒，喚狗縱犬，手揮樹條，圍追堵截，在那個娛樂貧瘠時代這算是最誘人的一種樂趣了。即便是大人們，在鏟地時轟出一只跳兔后，也都丟下鋤頭群起而追擊，女人笑娃們叫，狗們跟著主人跑，好不熱鬧。跳兔兒還可烤成肉串吃，沙地擼串兒歷史很早，我都懷疑擼串兒這門營生可能就是從我們沙地傳出去的。而跳兔烤串兒，更是別有一番風味，在饑餓年代那是我們不可多得的一種美食。

跳兔在前邊跑，我們在后邊追。阿魯已經脫了褂子光著膀子跑，我脫下鞋光著腳追，柔軟的沙子被我踩得又深又爛，足印兒也被放大了很多。光腳的我，很快超過了光膀子的阿魯。后邊的其他男生們也陸續趕過來了，從四面圍堵那只跳兔兒，有個一年級的小巴拉子叫喊得最歡實，鼻涕拉下的，追著跑著褲子就禿嚕掉了，索性光著屁股追，噼里撲棱的，雙腿前挺著個小雞雞，不管不顧渾不吝。才七八歲的屁孩兒，大班生們看著都樂翻了。

羞不羞？巴楞！小女生們捂了臉。

巴楞，小雞雞還不小嘛！大男生逗他。

我阿爸的更大！小巴楞驕傲地回答，大家又轟的一聲笑了。

歡快的追逐中，大家把那只驚慌失措的跳兔趕進了一片沙洼地，那里長有稀疏的葦子和蒿草，開著紫藍色的牽?；?，雪白色的野韭菜花，還有紅彤彤的薩日朗花，草叢里也能見稀有的開滿白色小花簇的干支梅。跳兔鉆進那片洼地草叢后不見了，我們紛紛四面合攏洼地，嘿哈吆喝著往外轟趕，人多聲勢大，逐漸縮小包圍圈。這時只聽見小巴楞光著屁股站在邊坡上喊，在那兒！北坡兒！它、它逃出去啦！

急得小巴楞腳下一滑，光屁股摔倒在沙地上，蹬著腿兒還在呼叫。那根驕傲的小雞雞上裹了一層黃沙子，向上挺著，居然刺出一行尿來，人也成了小泥猴兒。

我和阿魯拔腿就追向北坡。

站??！你們給我站??！都給我站??！

隨著一聲大喝，薩麻婆子出現在我們的前邊，擋住了去路，手里還攥著一根長長的黃柳條子，兇神惡煞一般。誰也沒想到她會趕過來，拖著較為肥碩的身軀，我們都愣住了，只好停下腳步，面面相覷。

你們真是哈，無法無天了呢，造反呀？都給我滾回去，統統滾回去！快給我種樹去！

薩麻婆子怒不可遏，氣喘吁吁，顯然胖身子跑得累極，叉著腰彎著上身大口大口上下捯騰著氣兒。我們站在原地，誰也沒有動窩兒。到了這份上了，都不打算掉頭回去，逃走的跳兔兒已經激發了大家極大的好斗心，不甘心就這么放跑了它，我們不能輸給這小東西，那會是個屈辱。

老師，校長，那個、我們……抓它回來再去種樹，種到夜里都行！

我鼓起勇氣，懇求薩麻婆子。盡管平時很怕她，在她的政治課上也沒少挨過她粉筆頭襲擊，此時我還是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勇氣，首先站出來向她央求。

是啊老師，那跳兔兒可恨呢，必須捉它回來！阿魯附和我，被攔住的大伙兒都跟著點頭，紛紛贊同。

可恨？它招你惹你了？

跳兔它啃草根，啃樹根！我們種的樹苗，不小心就會被這些跳兔黃鼠什么的啃了根子，咬了樹干，全會死掉的！

我的回答有些強詞奪理，只是想占住理兒拿住麻子婆。我已是個六年級學生，知道些道理，知道怎么爭辯開脫，應對場面。

別跟我胡扯！哪兒跟哪兒??？小小年紀油嘴滑舌，還想唬住我，哼，沒門兒！統統都給我回去，快種樹去！現在，馬上，快！要不然，我就拿這柳條子抽你們！

薩麻婆子不吃我這一套，揮了揮手中的黃柳條子，我們相信她能干得出來。黃柳條是治理塔民查干沙漠的寶貝植物，她怎么會舍得撅折呢？我低著頭嘀咕，只好做出回去的樣子。悄悄朝阿魯使了個眼色。

也就往回走出十幾步，然后我和阿魯撒腿就朝洼地北坡跑去，如脫兔，如兩匹脫韁的野馬。見我們沖破了薩麻婆子的阻截，其他十幾個大班男生也跟著撒丫子追隨過來，呼啦啦的一片，喊叫著，狂奔著，笑鬧著，有一種法不責眾的感覺。還有那個小雞雞巴楞，低年級孩子中數他最頑皮，人小斗志高。只聽身后傳來薩麻婆子的跳腳怒罵，一陣陣大叫呼喝，你們這幫混蛋！茅舍色（壞種野種）！我、我、統統處罰你們，紀律處分你們！你們等著——！

瘋起來的孩子們，已經不在乎了。他們已經忍耐已久這個專制的暴君麻子婆。

上了北坡，我們就遠遠看見了那只跳兔，它還沒逃遠。顯然是也跑累了，走走停停，也許以為我們還在洼地里搜索，以為它在草叢掩護下金蟬脫殼沒有被發現，甚至以為我們放棄了對它的追逐。顯然它低估了我們的頑野之心，低估了我們的意志，低估了我們對烤兔串兒的渴望。亮晃晃的春日陽光下，它的小身板清晰地暴露在白色的沙坡上，它脊背的黃色皮毛中還夾雜著褐色暗線，腹部是雪白色，后兩條腿顯得更為修長，長尾巴尖的一小撮黑白相間毛更濃更為堅挺。突然感覺，這只跳兔不同于其他的純粹生長在黃色沙漠上的那類跳兔，看得出它是來自黑土沙地的那類品種。這個品種的跳兔兒，因黑沙地硬土不宜挖洞，鍛煉得它們更生猛體健，四肢彈跳有力，斗志頑強，平時十分不好捉住它，因而我們管它叫baorinlaosong，意思就是黑沙老總。

baorinlaosong！阿魯大喊一句，它是個baorinlaosong！

baorinlaosong！baorinlaosong！黑沙老總！

追出來的十幾個男生，嘴里都紛紛喊出黑沙老總大名。baorinlaosong這一封號，還含有黑土將軍之意，不僅僅是老總。

大家更加興奮了。黑沙老總，黑土將軍，在孩子們當中早就名氣很大，連家里的獵犬都不易追上它，男孩子們都以能捉住這品種的跳兔而引以為豪。大家心目中公認黑沙老總就是跳兔之王。

Hoo！honrdun-hoo！奧熱（烏拉）！快追呀！

我揚臂高喊，揮手指向前方，像一位將軍，率先沖向前邊的黑沙老總，腳底下塵沙飛揚，生風生火。頓時，一群野孩子們跟隨我撒腿狂追，沙漠上殺聲震天。

正在緩口氣慢悠悠跑的黑老總，這下又被驚著了。頓時一躍而起，撒腿就蹽，每個跳躍都有一米多遠，左跳右躥，簡直不是在跑，而是在沙上飛。它直直往北向沙漠深處逃去，裸露無際的大漠上，一個褐黃色小不點東西倉皇奔逃著，一群野孩子從后邊呼喝著追趕，不停步，不放棄，隊伍也拉得很長，哩哩啦啦，個個汗流浹背，臉紅耳赤呼哧帶喘。跳兔兒跟孩子們的中間距離，也就二三十米，可終究逮不著，追不上，就要追上了可狡猾的黑將軍一甩長尾巴，一個急速拐彎，又把孩子們給甩開二三十米遠，氣得孩子們直跺腳，直嘆惜沒帶家狗來。有的孩子拉開距離長了，泄氣了，趴在地上歇息，有的孩子已經回頭了，有的孩子發現沙漠上還有新跳兔窩兒，見異思遷，挖起那只跳兔來。沙漠跳兔的洞窩兒，基本分兩種樣式，一是qicha即揚土式，在洞口前方揚撒出一片濕沙土形成散彈線形，洞口則從內里推出濕土封口，拳頭那么大；二是zhaosao大銅錢式，洞口前不揚土，洞口封土樣式很漂亮，洞口的凹形小小鼓包如一朵綻放的小菊花，也就嬰兒拳頭那么大，一般人不知道那就是跳兔洞的秘密入口。一般來講，揚土洞是公跳兔的住穴，而銅錢式洞穴則是母性跳兔所住，公母跳兔很少同住一個洞穴。下完崽子后，全憑母兔自己喂奶撫養，公跳兔是個甩手掌柜，春天播種完畢之后什么也不管，繼續抓緊時間尋尋覓覓再去調情播種，在大漠上撒遍跳兔野種而不停息，讓自己的物種繁衍生息散枝開葉是頭等大事。

追逐還在繼續，不離不棄，最后只剩下四五個男生。我和阿魯是棒打不散的伙伴，始終一起跑在前邊，跟在后邊的三人里頭，居然還跑著光屁股的小巴楞，小臉通紅笑嘻嘻的樣子看著都讓人發瘋。另兩個人中有一位，更讓我和阿魯目瞪口呆，居然是個女生，走近了才認出她是索娜！一鍬挖出黑沙老總的索娜！

索娜，你來干什么？你也想捉跳兔玩兒嗎？

索娜是阿魯的遠房表妹，他說話不客氣。而我，每次看見她總是臉紅心跳加快，覺得她長得很美麗，世上無雙。

不是，我——

回去！這是男孩子玩的游戲！

是薩麻校長派我來的——

麻子婆？她要干嗎？已經都這樣了。

她還是叫你們回去種樹，我本不想來的，可校長說我是班長必須管——

索娜胳膊上別著小白牌，上邊的兩條紅杠十分醒目。少先隊里，三條紅杠是大隊長，兩條杠是中隊長，管一個班的少先隊員。

校長說，你們不回去，真的要受到嚴重處分，甚至開除——索娜支支吾吾繼續說道，有些兩頭為難的樣子。

我不是少先隊員，你索娜中隊長管不著我！我故意氣索娜。

阿魯看看我，又看看正在逃遠的跳兔王，一時間猶豫起來。

阿魯，你跟隊長回去吧，我去追，非把它捉回來不可！處分，我一個人認領好了，今天老子非烤只兔串兒吃不可！

我丟下他們，扭頭就繼續追出去，毫不猶豫。糾纏下去黑老總又逃遠了不可。

還有我！

一個稚嫩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我回頭一看，還是那個挺著小雞雞的小巴楞，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跟屁蟲。我咧嘴樂了。

索娜，你先回去吧！我還是要去抓跳兔，不能就這么放跑了它！

阿魯一擺手，丟下表妹，最后還是拔腿跑過來，不再猶豫。

……未完待續

本文刊載于《小說選刊》202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