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23年第5期 | 路也:河流書(節選)
1
此段黃河,位于兩省之間。河水并不黃,而是呈現出灰綠色,算得上清澈。
作為黃河主干道,河流在這個拐彎處,似乎并不知道它自己很著名。
黃昏,天有些涼意,雨絲若有若無。在緊鄰河水的泥沙岸邊,我一個人走來走去。一個女人獨自出遠門,不是離家出走就是想做徐霞客,一個女人獨自在野外的一條大河邊徘徊,不是想跳河就是在吟詩。
2
河流很有意思。
一條河流,就是感性和理性最好的體現。它的活潑、暢快、恣意、情緒化,都是在被兩岸固定了的河床內部進行的,它當然也有沖出河床、漫過堤岸、制造災難之時,可是誰又能保證一輩子永遠不發瘋呢?
如果你把一條河流看作成一個巨大的整體——除非發生改道或者干涸——在一段相對完整時間里,它會一直都在那里,永遠不會變得一下子沒有了,即使有時胖有時瘦,也不會突然沒有了。尤其像此時此刻,它就在我的眼前,急流搖撼著岸邊,我離它那么近,近到可以感受到水的寒涼之氣,讓我強烈地感覺到它的存在。于是,一條河流屬于絕對的當下,這個“當下”既是我的當下,也曾經是李白的當下。
可是,河流這個巨大的整體,不能細察細究,一旦認真追蹤起來,就會令人產生很大的迷惑不解。
緊鄰岸邊,盯著那一整條河水望過去,然后再把目光收回,只看近處,特別著眼于河流的每一小部分——每一道漣漪每一片水花——你會發現,它每時每刻都在產生、消失、又產生、再消失……這樣問題就來了,每一片即將從上游流淌過來的水花都是即將到來的“未來”,它在涌到我眼前腳下的那一剎那就變成了“現在”與“當下”,可是幾乎就在成為“現在”與“當下”的同時,它就逝去了,流走了,消亡了,對于我它成了“過去”和“往昔”,卻再次成了在我下游的另外某個觀看者的即將到來的“未來”。眼睜睜地盯著那么多上一段流程的未來統統變成眼前的現在與當下,又立刻成了往昔與過去,緊接著再成了下一段流程的未來……那么,什么才算是當下呢,究竟哪一個流動的瞬間哪一片眼前的漣漪波浪才算是真正的屬于當下的呢?我似乎無法通過一片水花來區分出過去、現在和未來了。
圣人所講“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是時間在模擬水呢還是水在模擬時間呢?這句話,如果只是放在一個維度上,理解成時間像這河水一樣呈線型地在流逝著,倒也簡單,可是實際上,一條河流的存在,遠比人們通常認為得要復雜,時間呢,如果像河水,那么它也不會只是呈一條線型那么簡單,時間一方面以流逝來指示著過去和未來,另一方面又具有絕對地當下性,可是實際上,時間所指示的那個過去、現在和未來很可能也應該是相互混雜糾結在一起的。這樣問題就更嚴重了,“現在”和“當下”在哪里呢,哪一片時間的水花和波浪才算得上是當下呢,哪一秒鐘才算是當下呢?當我把這一秒鐘當作當下時,它不是正在或已經變成往昔與過去嗎,或者成為地球另一邊人們的未來?我想要一個絕對的真實的當下,可是到頭來卻只能獲得一個相對的虛幻的當下。這樣一個一直在消亡之中同時又與過去未來每時每刻都在相互轉換著的“當下”——無論是河流還是時間——誰才能抓得住呢?這樣鉆牛角尖時,我產生了莫名的惶恐。
3
在作為一條整體河流的一直“存在”與作為河水每一部分的連續“消失”之間,確實有著某種講不太通的東西。
而正是這個貌似悖論的講不通,才使河流成了河流吧。
但是,如果對應人類來看待這個問題,似乎就好理解了?!皞€體生命”會消失在曠古不息的時間之中,然而“生命本體”則生生不已,如同一條長河在時間中進化著,永生。
“人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的觀點,跟我想表達的意思,既有聯系又有偏差,不完全是一回事。
哲學家們似乎注意過類似問題。黑格爾曾經引用亞里士多德的意思來說明他想說明的問題:“離開身體的手只是名義上的手,一般來說,離開身體的手就不具有手的功能了”,同理,是不是可以說,只有作為一個整體結構時,河流作為一個事物和一個概念才是得以存在著的,而離開河流這個整體結構的某一部分河水——被各種容器盛裝、被水壩攔成水庫或水電站,以及截留進入灌溉系統——就只是名義上的河水,離開河流的河水就不再具有河水的功能了。
不再是河水,但仍然是水。
4
排除巨大落差造成的跌宕、岸邊風光以及河中動植物,河流本身的流淌其實是靠著重復著的單調來完成的。一般說來,單調會制造平均主義,會銷蝕創造力,可是,恒久亙古的單調,則會成就偉業。一條大河就是一片地域的哲學王。河流正是靠著偉大的單調成為一種裹挾陸地表面的力量的,制造出三角洲和沖積平原,無限風光。
反過來,人類對于一條河流的塑造和介入,是在河流上修建水庫或水電站。人類改變了河流的一部分形態,利用河流的局部困境和局部尷尬來為人類謀利。
水庫或水電站的大壩讓我恐懼。每當從上面走過時,我都能聽到頭頂上的太陽正在嗞啦嗞啦地響,如果是陰天,旁邊山體似乎陰翳得就要傾倒碾軋過來了。我一個人赤手空拳,從頭到尾地走在大壩上,靠身體內部的重心來維持著平衡,左右兩邊的臂膀空無所依,一邊是深淵,一邊是懸崖,都想將我吸附過去,情何以堪?可是,每當我遇見大壩,仍然從來不肯放過在上面走一走的機會。
被干涉并被馴服了的河流,積聚了既可以建設也可以毀滅的能量。
5
那些戴手表的人,煞有介事,弄得仿佛在這個世界上真有時間這種東西似的。似乎自從有了手表,時間就產生出來了??墒?,你以為你戴上了手表,就真的有了時間了么?
據說有過這樣一個實驗,志愿者被關進山洞,與世隔絕地生活,在失去了一切現實參照之后的第135天,時間,從志愿者的意識里徹底消失了。
水倒是真正存在的,然而,河流則未必。跟手表的道理一樣,河流可以是一種想象,一種來自大自然的想象。大自然利用地形把很多很多水給組織進一個自我設定的堤岸,再利用地勢落差促使這些水產生出運動來,于是就有了河流。然后就有人出來了,站在岸邊,想象著自己置身的虛擬歲月,指著大自然用想象力來造就的河水說:“逝者如斯夫”。
時間被劃分成小時、分鐘和秒,然后關進了一個表盤。就像河流被劃分成上游中游下游,被關進了一個兩邊有堤岸的河床。
河流有一個發源地。那么,時間的發源地,在哪里?換言之,時間從什么時候開始的?這完全是一個可以定義的開端原點,只是由誰來定義以及怎樣來定義的問題。
自有永有者創造了天地海以及其中的萬物,而這位自有永有者自己則處于時間之外,完全不會受到時間的限制,或者可以這么說,這位自有永有者同時擁有著過去、現在和未來,一切都是完成時態的,而不會像人類那樣處于過去現在未來無法同時擁有的永遠缺憾之中、處于當下這個瞬間正在消逝的無窮焦慮之中、處于站在一條河岸邊發出“逝者如斯夫”的感嘆之中。
托馬斯·阿奎那認為這位自有永有的存在,對于自身來說是自明的,但對于人類并不是自明的。我們無法直接看見這位自有永有者,我們今生所見到的東西,只是其創造出來的結果,我們從這結果向前推導原因,而這位自有永有者就隱藏在這些事物背后。這位自有永有者讓世間有了河流,引導人類由河流的流逝感受并聯想到了時間的流逝,從而認識到作為人類的局限性??刹豢梢允沁@樣的設定呢:(自有永有者)作為一整條河流是一直就在那里的,它是過去、現在、未來這三者的完美統一體,過去就是現在,現在也是未來,未來也是過去,三位一體,仿佛是在時間之外,不會忽然從眼前消失……然而(人類)作為組成一整條河流的每一部分水花,則是無法將過去、現在、未來三者同時統一于自身的,無數個這樣的河水的某一部分,都是脆弱的,每時每刻都處于無法避免的瞬間的消亡之中——正是這樣的脆弱和消亡才促使了一整條河流的向前流動,巨大的整體,永不止息。
宇宙間所有事物的發生,都不是純粹自發的,而都是通過一系列或隱或顯的多米諾骨牌效應引起,包括一條河流的地勢形成、河床的造就、河流的方向、河流的潮汐,河流的速度、河流的途經路線……而推動那第一塊多米諾骨牌的第一動力因或者說最初的動力因是什么呢?正是那位自有永有者。
“人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的觀點,在那位自有永有者那里——只要愿意,只要肯——其實是可以輕易推翻的。只要讓整個這條河流停止流淌片刻,讓整個這條河流以及它的每一部分河水有那么一刻是靜止不動的,人就可以兩次或者兩次以上踏進同一條河流了。那位自有永有者曾經分開過紅海,曾經讓日月停止下來大約有一日之久,怎么就不能讓一條河流停止片刻,等一等那踏進河流的人呢?
另外,一條河流有此岸,亦有彼岸。一條河流的每一片水花所擁有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又都是循環往復著的……那么,人的存在,某個個體在整個人類存在當中,人類在整個宇宙存在當中,是不是也是如此呢?
……
此為節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3年第5期
【作者簡介:路也,現為濟南大學文學院教授。已出版詩集、散文隨筆集、中短篇小說集、長篇小說和文學評論集等三十余部。近年主要著作有詩集 《天空下》《大雪封門》《泉邊》,散文隨筆集《未了之青》 《寫在詩頁空白處》《蔚然筆記》等。獲2011年度和2021年度人民文學獎、第八屆魯迅文學獎?!?/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