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3年第6期|徐貴祥:老街書樓(節選)

徐貴祥,男,1959年12月出生,皖西人,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軍事文學委員會主任,中華文學基金會理事長,著有小說《彈道無痕》《歷史的天空》《高地》《馬上天下》等。曾獲茅盾文學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全軍文藝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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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部散發著少年英雄氣的成長之作,也是流淌著濃濃愛意的應許之作。徐貴祥以調度若定又氣勢如虹的歡快語勢呈現了孩子們如何為自己的心靈空間開疆拓土,以精準的現實氛圍敘寫了閃爍著童年之光的尋書之旅,既充滿了自然的質感,又建構出駁雜而豐富的心理世界。陶大伯、啟老師的挺身而出和細心呵護讓我們看到了善良又勇敢的信念之光,他們保護了愛書的孩子們,解答了他們的精神疑難,也賦予了他們勇氣和愛。身在井隅的孩子們,因為書的到來而沐浴著星光,于是,這座老街書樓便成了愛的化身,承載著時光和夢想的重量,無聲無息又生生不息。
—— 安 靜
1
喬大橋沒來之前,我們的課余生活比較簡單,通常都在家里做作業。有時候也會三三兩兩溜到街上,玩玩捉迷藏、渾水摸魚、狼牽羊之類的小把戲。男孩多的時候,就玩打仗的游戲,沖啊殺啊亂扔土坷垃。
喬大橋一來,情況就不一樣了,他跟我們玩了幾次,越玩越沒勁。有一天晚飯后,他把我們集合起來,一只手比畫成手槍狀,在我們眼前猛地一伸,嘴里念念有詞:“叭,叭叭?!?/p>
喬大橋嘴里“叭”了幾聲,把手卡在腰間說:“這樣不行,太低級了?!?/p>
我們很喜歡喬大橋神氣活現的樣子,但是不知道他說的“低級”是什么意思,六雙小眼睛一起崇敬地看著他。
喬大橋說:“我們老街,有三支隊伍,南頭小孩兵團、北頭小孩兵團,還有我們,公社小孩兵團。我們雖然人少,但是,我們可以今天聯合北頭小孩兵團打南頭小孩兵團,明天聯合南頭小孩兵團打北頭小孩兵團。你們看過《三國演義》嗎?”
吳小根說:“杜二三家里有《三國演義》連環畫?!?/p>
吳小根沒有謊報軍情,我家里確實有《三國演義》連環畫,不過只有半本了,那里面講的是“三顧茅廬”的故事,沒有講聯合這個打那個。但是,我不會跟喬大橋抬杠,我們幾個公社小孩都佩服喬大橋,他懂的那么多!
喬二橋說:“我們明白了,就是拉張三打李四,再拉李四打張三??墒?,打這樣的仗有什么意思呢?”
喬大橋瞪了他弟弟一眼,撓撓頭皮說:“意思嘛……你說什么意思?我們搞訓練啊,我們學習軍事啊,我們長大了,要當接班人,連打仗都不會,那怎么行?”
我們馬上覺得問題很嚴重,是啊,當革命事業接班人,不會打仗確實不行。
喬大橋又說:“陳肖江給張麥帶個信,從明天開始,我們就向北頭小孩兵團挑戰,讓他們晚上在百貨大樓后面集合。讓南頭小孩兵團誘敵深入,我們公社小孩兵團明晚要奇襲白虎團?!?/p>
喬大橋這樣一講,更增加了我們對他的崇敬,因為我們只看過老街宣傳隊演出的《智取威虎山》,壓根兒不知道還有《奇襲白虎團》。反正聽喬大橋的沒錯,跟喬大橋玩,確實比先前打亂仗高級多了。
老街是公社的所在地。聽喬二橋講,我們公社有十幾個大隊,兩萬多人口?!皶r光退回二十年,老街它不是一條街,它是一個城?!?/p>
這話是陶大伯講的,陶大伯的另一句話是,“兩萬多人啊,時光退回到戰爭年代,兩萬多人就是十幾個團,至少是三個師?!?/p>
陶大伯是復員軍人,認得不少字,可以讀報紙。在公社當炊事員,他感到很自豪,因為他也算公社的人,而且是很重要的人。公社大門也是他管著,要進這個門,得先過他這一關。
那天晚上,我們就在公社小樓西邊的空地上,演練起來,首先是臥倒,然后是沖鋒,再然后是肉搏,其實就是摔跤。
喬大橋就像指揮官那樣,一會兒踢踢吳小根的屁股,呵斥道:“臥倒要像臥倒的樣子,不要撅屁股?!币粫河职颜こ梢粓F的我和陳肖江扯開,說:“肉搏要講技術,不能沖上去就抱住敵人的腦袋,看我!”
喬大橋說著,往地下一蹲,一只腳撐在地上,突然伸出另一條腿,唰的一下,一個掃堂腿飛過來,把站在邊上的我和陳肖江全都撂倒了。
就這一招,讓我們佩服得五體投地。
沒有誰記得,喬大橋是怎么當上司令的,反正,那天晚上吳小根就開始喊他“喬司令”,陳肖江和我也跟著喊。喬二橋有時候喊他“哥哥”,有時候喊他“喬大橋”,偶爾也喊一聲“喬司令”。
喬大橋是公社喬主任的大兒子,他爸爸調到我們這里快一年了,來的時候,只帶了喬二橋,喬大橋留在縣城上學。這個夏天,兩個“橋”的媽媽也調過來了,在公社信用社當會計,喬大橋才跟著過來。
以往,我們也聽喬二橋說過他哥,在城里也是學習尖子,賊聰明,會讀書,滿肚子都是故事。但是我們有一個疑問,喬大橋比我和喬二橋大兩歲,比吳小根、陳肖江大三歲,他那么聰明,怎么跟我們一樣,讀小學六年級呢?
我們佩服喬大橋有很多理由,不僅因為他是從縣城轉學過來的,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他有一件藍色條紋汗衫,還有一根皮帶,藍色條紋汗衫扎在皮帶里,整個人就比老街的孩子高出一個頭。
喬大橋說,他的那件藍色條紋汗衫,名叫?;晟?,是海軍戰士穿的。
我是頭一次聽說世界上還有?;晟肋@個東西。
喬大橋的到來,使我們大開眼界。我們不僅對喬大橋刮目相看,也對喬二橋高看一眼,按我們的經驗,明年,至多后年夏天,喬大橋身上的那件?;晟?,就會套在喬二橋的身上。
根據我的觀察,喬二橋對他哥身上的那件?;晟浪坪跻埠茉谝?,有一次他對我和吳小根說:“什么玩意兒,天天綁在身上穿,恨不得穿破了才扔給我,要是破了,我也不要了?!?/p>
其實在我看來,喬二橋福氣大得很,雖然他免不了要撿他哥哥的衣服穿。我倒是沒有哥哥,但是我寧肯有一個哥哥,因為沒有哥哥,我就得撿我姐姐的衣服,不僅是花的,而且還是偏襠褲。以前吳小根他們還取笑我是假丫頭,打了幾架,他們不敢喊我假丫頭了,可是我心里還是別扭。我什么時候才能有一件真正的男孩子穿的衣服呢?最好夏天能有一件?;晟?。
陳肖江更慘,他兄弟五個,他是老小。他跟我們講,一件褂子,剛做成的時候,五個扣子是一樣的,傳到他的身上,五個扣子五個樣。
這就是我們的少年時代。
不知道為什么,喬大橋跟我們同學的那半年,學校的老師走了不少,上課也就馬虎了。
學習壓力不大,很少家庭作業,每天晚上,不管月黑風高,還是月牙掛梢,都要打一仗。
最初是模仿樣板戲,上演《沙家浜》和《智取威虎山》的故事,沒有戰斗場面,今天你是郭建光,明天我是楊子榮,吵來吵去。打著打著,就升級了,打游擊戰和伏擊戰。
就是從喬大橋那里,我們知道了“進攻”“防御”“偷襲”等等概念,這讓我們大家都很開心。
2
就在喬大橋轉學到我們學校之前的那個學期,不知道為什么不發語文課本了,老師自己編。公社喬主任對我們校長說,不管外面發生了什么,孩子上學不能耽擱,抓革命是大人的事,孩子的事就是讀書。
啟老師給我們編的課本,比以前發的課本有趣,還專門有一本輔助課本《成語故事》,讓我們多學了很多生字,知道了不少歷史故事,還知道了,“葉公好龍”的“葉”,原先的讀音是shè。
從小學三年級到六年級,我的語文成績一直很好,算術馬馬虎虎,玩得最瘋的那段時間,兩門課的成績都有點滑坡。
不過,玩打仗游戲有一個意想不到的效果,學過的很多成語,比如“里應外合”“出其不意”“虛晃一槍”等等,在游戲中經常會被提到,不僅記得更牢了,也理解得更明白了——這個收獲是很多年后我才悟出來的。
有一天,張麥上課遲到了,腦門上還貼了一貼膏藥,下課后我問他怎么回事,他支支吾吾不肯講。他妹妹張杏過來說,張麥學楊子榮打虎上山,把推磨的驢牽到院子里當馬騎,結果把腦門摔破了。
我們快樂地大笑。張杏繃著小臉說:“你們再不要拉著張麥打仗了,我爹講了,再不好好學習,就讓他退學,跟驢一起推磨?!?/p>
張麥和張杏是龍鳳胎,妹妹比哥哥小幾分鐘,但她是六年級的班長,學習成績拔尖,一直是老師最喜歡的學生。喬大橋不喜歡張杏,說這個小丫頭簡直就是老師安插在我們中間的女特務,愛打小報告。
我說不上來喜歡不喜歡,只是隱隱感到,將來考中學,張杏肯定是第一個,她不僅算術成績好,語文也好,背誦的詩詞和成語,比我還多。
后來,老師也知道我們晚上玩打仗的游戲,不過沒有怎么制止。啟老師說,小孩子鬧著玩,只要不過分,可以鍛煉腦子。
啟老師說過這話沒有,我們不知道,反正喬大橋就是這么跟我們說的。喬大橋說:“我們玩打仗的游戲,肯定又是張杏跟老師說的。你們等著,下次選班干部,我非把她選掉不可?!?/p>
公社大院在十字街西邊,學校在東頭偏南,隔著一里多路。我們上學,有時候從街后抄近道,有時候從街上走直角,這要看我們的心情。
有一天放學回家的路上,喬大橋跟我們講:“有個重要情況,城里的學校都停課了,我們學校為什么不停課?還天天講有理數無理數,搞得頭疼,我們要造反?!?/p>
我們幾個小嘍啰一聽,頓時摩拳擦掌,我們確實早就不想上課了??墒?,造反是怎么個造法呢?不管別的地方出現什么情況,我們老街,除了小孩子在夜里搞地下活動,大人們好像沒有怎么鬧起來。
也是聽陶大伯講的,“時光退回三年,喬主任是副縣長”。陶大伯這話是對老街造反派的頭頭說的,我們也不知道真假。
當地人都很佩服喬主任,稍微記事一點,聽大人說過,我出生之后那幾年,很多公社食堂都“?;稹绷?,因為沒有糧食吃。那時候喬伯伯在另外一個公社當主任,想了很多辦法,還提出了一個口號:“群眾吃干,干部吃??;群眾吃稀,干部喝水;群眾喝水,干部餓死?!边@句話在當地廣為流傳。喬主任不讓造反,大家就不敢亂動。我們這些“小孩兵團”更是狗咬刺猬,不知道從哪里下手,就連喬大橋也不敢造次,嘴上說說算了。
沒隔多久,喬大橋又得到一個情報,有一個“兵團”開展掃“四舊”活動,從街上收繳了不少舊書,都堆在曹三飯店的柴房里,給他當柴草用,抵飯錢。
我們既不知道什么是“四舊”,也不懂得為什么這些書不讓我們讀。喬大橋說:“書,都是書,還有連環畫,兩麻袋,至少有三百本?!?/p>
我的天哪,三百本連環畫,要是搞到手,那不就發財了嗎?
喬大橋的情報引起了我們極大的興趣和強烈的戰斗欲望。喬大橋說:“我是聽張麥說的,他們北頭小孩兵團今晚就要動手,我們必須搶在他們前面?!?/p>
我們興奮得不得了,各回各家鬼鬼祟祟地吃了飯,大約晚上七點多鐘,在小樓下面集合完畢。
喬大橋檢查裝備,不得了,有一把電筒,有一個手槍套,還有……我的天哪,武裝部長的兒子陳肖江居然扛了一條老式步槍。
喬大橋看到步槍,被嚇住了,跟陳肖江說:“這個不行,打死人要償命的?!?/p>
陳肖江說:“沒事,沒有撞針,也沒有子彈,我扛上嚇唬他們?!?/p>
陳肖江這么一說,喬大橋才放下心來,拍拍陳肖江的肩膀說:“很好,虛虛實實,兵不厭詐?!?/p>
我們按計劃秘密潛入曹三飯店后院,喬大橋命令陳肖江站哨,發現敵情就拉槍栓、喊口令。然后喬大橋帶領我和喬二橋、吳小根一干人等,翻墻進入院子。
那天晚上,曹三飯店只有一桌辦喜事的客人,后院基本上沒有人。我們的行動進展很順利,喬大橋讓我在院內充當第二道崗哨,然后他帶領其余的人直接進入柴房。
說實話,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戰斗,我有點害怕,倒不是怕北頭小孩兵團突然襲擊,而是怕后果。畢竟,我們是來搶東西的,就算把東西弄走了,算不算搶劫???算不算盜竊???
我正這么怕著,喬大橋他們出來了,滿臉晦氣。我問怎么回事,喬二橋說:“狗屁,什么麻袋,什么連環畫,柴房里啥都沒有?!?/p>
吳小根也說:“司令,你的情報準不準???”
喬大橋眼睛眨巴幾下說:“我上茅廁,在墻外聽張麥跟王強說的,一定要搶在今晚動手,不然明天就被曹三當柴火燒了……”
喬大橋講到這里,突然停住了,一拍腦門說:“壞了,中了敵人的奸計了……趕快走!”
我們不知道喬大橋說的是什么,只好跟著他走。路上喬大橋說:“張麥在茅廁里給王強布置任務,是個陷阱,分明是調虎離山?!?/p>
喬二橋說:“別說這些沒用的了,趕快找‘四舊’啊?!?/p>
喬大橋說:“一定在春來茶館,那些書只能當柴火,不在飯店就在茶館?!?/p>
我們連想也沒想,就跟著喬大橋躥出曹三飯店后院,向春來茶館撲去……意想不到的是,我們剛剛離開曹三飯店,就被一堵人墻擋住了去路。
喬大橋定睛一看,慘叫一聲:“壞啦,快跑!”
說時遲那時快,哪里還能逃得了?
那堵人墻是我們的父親——公社干部組成的,陳肖江的爸爸首先沖上來,將陳肖江抓小雞一樣縛住了雙臂,二話不說就繳械了,其他幾個孩子也紛紛束手就擒。
當天晚上九點鐘左右,公社大院哀鴻遍野,傳出陣陣鬼哭狼嚎,包括本人在內,至少有六個孩子被扒掉褲子打屁股。
……未完待續
本文刊載于《小說選刊》2023年第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