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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3年第6期|舊海棠:抬鋼琴(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3年第6期 | 舊海棠  2023年06月07日07:40

    舊海棠,本名韋靈,安徽臨泉縣人。魯迅文學院第十七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小說發表于《人民文學》《收獲》《十月》《當代》等刊。出版有小說集《秦媛媛的夏然然》《遇見穆先生》《返回至相寺》,長篇小說《消失的名字》。

    抬鋼琴(節選)

    舊海棠

    問題不是在哪一個具體時刻形成的,但需要在一個具體的時刻下決心解決它。

    這個下決心的時刻應該是什么時刻?

    從三月到五月,王琴瑤三次表達想談談,都被吳家銘糊弄過去了。中國人常說一句話叫“事不過三”,大概就是說“三”是期限,是約定俗成,“三”到了也就是期限到了。

    雖是期限到了,王琴瑤自己也沒有想到解決的辦法,只是滿懷希望地想跟吳家銘談談,打破一下僵局,找一找方向。

    就這么過也能過一陣子,除去房貸,王琴瑤的收入剛好還夠一家人的基礎開支和兩個女兒的花費。就是,一切剛剛好。但她心里明白,這個剛剛好是因為大女兒上了高中,住校開支不大,補習班也只剩一科英語,一周只在家住一天半,想多報都沒有時間??墒?,小女兒秋上就讀初一了,將來為了考上好高中,勢必要上各種補習班,以現在他們家庭的經濟情況,怎么報有點考驗她跟吳家銘,報幾科、報什么級別的班,需要好好拿捏,還像以前給大女兒報補習班那樣,不問貴賤,哪兒好去哪兒,那肯定是不行的了。

    夏初的雨黏人,落不到身上皮膚也發潮。王琴瑤看雨小了,無視一段水洼,穿上高跟鞋舉傘朝車走去。

    上了車,坐上駕駛位,把腳從鞋里抽出來,她低頭看汪著水的高跟鞋,對自己說:“王琴瑤,你這還是想換鞋了!”

    王琴瑤彎腰移開高跟鞋,把鞋往座椅前拉了拉,順手從座椅下摸出兩只一次性拖鞋。兩只廉價感十足的拖鞋,連左右都不分。她滿意這對拖鞋,還把它從快捷酒店里帶出來是因為鞋底硬,好踩剎車。太軟的鞋不行,硌腳。她想用這雙廉價鞋每天提醒自己,“你的日子很不好過,要趕快解決問題?!?/p>

    鞋是上個月的事了。她去異地出差,談物流合作,對方的接收倉在郊區,又恰巧在機場旁邊,她為了第二天好趕飛機,沒往市區去,就住在了附近。那地方像是一個新的開發區,四處荒涼,天黑下來,只有一條街道有燈光,某快捷酒店就在這條街上。她住了進去,不是第一次住這個檔次的酒店,但這家酒店實在是太差勁了,像空房子里只放了一張床那樣家徒四壁。衛生間也簡陋得不行,還好有馬桶和花灑,有洗面盆和鏡子,像個衛生間的樣子,乍看覺得能對付使用??墒晴R子上印著的紅花還是提醒著她什么,紅花里夾雜著腐化的黑,加上燈光暗,電流嗞嗞作響,這一切的氛圍營造使那面鏡子更像是五十年代的遺物,使整個衛生間的氣氛非常詭異。這么差,王琴瑤還是咬咬牙住下來了,因為明天一早還有很多事等著她,她得趕第一班飛機。就是這家快捷酒店的一次性拖鞋。她拿走它時,真的只是想到下飛機還要開車,讓腳能舒服一會兒是一會兒。當真的穿上它時,王琴瑤才賦予它新的功能,那就是提醒她,“這樣匆匆地奔東赴西的日子什么時候才能停一停?”

    高跟鞋的鞋墊是真皮,雨天路上不順,到家用了一個多小時,這會兒皮子發起來了,鞋墊下面的一層軟氈也發起來了。并不是多遠的路,王琴瑤停好車又換上這樣的鞋回家,腳面還是被擠出一道深溝。她用毛巾擦了腳,換了家用拖鞋,去了衣帽間。說是衣帽間,她并沒有許多帽子,她不喜歡戴帽子,這不過是沿用了裝修公司的北歐風設計概念,從裝修開始這么叫,后來也就一直這么叫。嶺南濕氣重,衣帽間要時常保持干燥,裝修時就想好了配烘干機和盡量多的燈管,一來為達到服裝店的照明效果,二來是為光能照到角角落落,光能照到的地方才能干燥。

    衣帽間的烘干機和燈管被吳家銘早早打開了,屋里夠干燥,夠暖和。五月了,嶺南也不冷,但干燥的暖才是真的能讓人身心妥帖的暖。王琴瑤把潮濕的衣服換下來掛在烘干機上,想換家居服,見長凳上已經放了一套粉加灰拼色的棉褲棉衫。這套家居服原是買了兩套,一套給童童,一套給文文,童童不喜歡,她那套就歸了王琴瑤。王琴瑤拿起,又放下,對吳家銘這么周到的“服務”反感,因為這反感,她沒有穿那套家居服,而是從衣柜里另找了一套穿上。

    才五點半,吳家銘就把湯煲好了,見王琴瑤出來問她:“要不要先來一碗?”

    “是聞到味了。來一碗。哦,要不等一下,童童應該快到了,等她一起喝?!?/p>

    “她發信息了,說有個同學生日要慶祝,跟同學吃了晚飯再回來?!?/p>

    “小的呢?”

    “文文他們小組這周值日。不過要不了多長時間,一會兒就好,差不多要回來了?!?/p>

    “不接她一下?”

    “不用,給她備了雨鞋和雨衣?!?/p>

    “她的雨鞋小了吧?這個年紀腳長得快?!?/p>

    “她自己的早不能穿了,給她拿的童童的?!?/p>

    “她愿意穿姐姐的?”王琴瑤的語氣至少要用兩個問號。

    “唉,也是懂事起來了,講了道理,要上初中了,補習班得花錢,要省著用?!?/p>

    “你又跟她講你穿她二姑的衣服的事了吧!”

    “不用講,孩子懂事?!?/p>

    王琴瑤不作聲了。不是無理了,是不想爭,她走去鞋柜看兩個孩子的鞋。她想看看文文的鞋穿多大了。說到底男人管家還是叫她不太放心,不放心什么呢,自己的親閨女還能不好好帶?不是這個,是男人終究是少一份細致,何況吳家銘以前都不會做家務。

    王琴瑤看見那雙灌了水的高跟鞋墊在什么包裝紙上,鞋里上了撐子,撐子中間放著除濕包。

    王琴瑤看到吳家銘把鞋子處理成這樣,又起一陣反感,她自己沒把鞋放進鞋柜不是她懶,是她不想要這雙鞋了。她后悔沒把高跟鞋直接丟進垃圾桶,但門口沒有垃圾桶,她要先換下一身黏著皮膚的衣服,要丟也是換了衣服再來丟。她現在有點拒絕再接觸到它,當作沒看見,轉向看專門放文文的鞋的那一層。她蹲下去,一雙一雙地看,運動鞋,配學校禮服的敞口有襻的黑皮鞋,配啦啦操的小白鞋,配主持人禮服的鑲鉆的小高跟鞋。這個年齡正是愛美的年紀,什么花什么閃要什么,好像當下還興起一個詞,王琴瑤也不知道哪兩個字,發音是“bulingbuling”??赡芤呀泚G掉幾雙不能穿的了,文文的這一層里放了兩雙童童的?!霸瓉硇〉脑缇驮趽齑蟮男┝??!?/p>

    她本來因為鞋子被吳家銘私自處理成那樣胸口窩著一口悶氣,這時吐了出來,這才又看了一眼自己的那雙灌了水的高跟鞋。她知道右腳的鞋尖浸了水,這會兒應該正像一個膿包一樣拱著腐肉往外冒。那是有一次她踢到了倉庫的三角鐵上留下的,當時手上剛好拿著黑色記號筆,她借著一個彎腰用記號筆涂了破了皮的地方,后來她還特意涂了幾次。但看著文文的鞋層里擺了童童的鞋,這道因浸水鞋引起的心底的小火焰才壓下去。

    今天周五,她讓自己的周五盡量比兩個孩子先到家,最主要是要比童童先到家,然后把自己打扮得利利索索的迎接兩個花朵一樣的女孩。把曾經虧欠那一個的愛補回來,不虧欠這一個的愛也要繼續。

    快六一了,文文除了忙著小升初的學業,還要參加學校的啦啦操表演,校外的歌唱大賽、主持人大賽。全家數她最忙,剛在這里排練完一場,又要趕去那里排練另一場。這是她的最后一個兒童節,她自己知道,做爸爸媽媽的也知道,都可著勁地全心全意為她服務。

    本來周六日正常的情況下吳家銘都挺忙,接大的送小的,現在更忙了,大的期末前沖刺補習,小的加場排練,一天接送個五六場。吳家銘忙,家里就沒有人煮飯,他分別陪兩個女兒在外面吃,剛剛跟這個吃完,又得陪那個再吃一頓。大的大了,不許他吃她的剩飯了,吳家銘跟大的在一起就各吃各的,跟小的在一起就不用再吃了,但他還是會忍不住把小的吃不完的飯菜吃完。這樣他回家也不用再另外吃飯。

    王琴瑤周六日雖要求自己盡量在家,往往也不能閑,電話不停,不定一個什么事非她不可又臨時出去了,她在家也沒心思煮飯,萬一哪天閑了也是湊合著在外吃點方便餐。累,身心都累,她沒心思煮飯。另外一個原因也是吳家銘總不讓她進廚房,不讓她煮飯,說他現在是“家庭主夫”,他伺候她,她要煮就是動了他的飯碗。他是笑著說的,她也是笑著聽的。人世間的情感最怕這樣,你虛情假意,我也只能虛與委蛇將笑就笑。

    都不在家,她也不想出門。王琴瑤這天想煮飯,看著冰箱里啥都有,就想自己動手來做。畢竟還是一家人,還住在一個家里,有時她也需要虛情假意一番,才能避免不必要的對立,抑或叫“不給對方留下把柄,不給對方在吵架理論時留下論據”。于是她洗菜前先打電話問了吳家銘,問他要回家吃飯不。吳家銘說不用,叫她用他的會員卡到樓下的餐館刷卡吃飯。這就對了,我知道你不會回來吃,但我得以防萬一你突然回來了,發現我在煮飯沒預備你的。王琴瑤不想解釋她不想出門,想著簡單炒個青菜,再煮個魚丸烏冬面就行。

    手上的技藝是有肌肉記憶的,一旦做起相同的動作,什么都回來了,所以失憶的人做情景和動作訓練也是這個目的。一個炒菜,一碗魚丸烏冬面,利利索索地弄好端到飯桌上,王琴瑤看著還挺滿意,于是打起了精神,正正經經地吃起來。

    洗碗的時候她發現,其實廚房挺臟的。

    吳家銘不近視,可他眼里看不見油灰,他只喜歡把瓶瓶罐罐擺得整齊,不弄瓶瓶罐罐下面的。

    王琴瑤想動手清潔一遍,瓶瓶罐罐都挪開了,又不想干了,又原樣對著臺面上瓶子底部的印跡把瓶子放了回去。他說他能做好的。王琴瑤賭氣地想。

    她又想連碗都不洗了,想想這就太過分了,簡單洗了碗。

    她想午休一下,瞇了一會兒,心里鬧騰,沒有真睡著,鬧鐘響了之后她起身梳洗,又換了衣服準備出門。開鞋柜找鞋子時,她隨手拿出了那雙被雨浸過的鞋子,她要丟了它。她的車子被吳家銘開去接送孩子,她只能打車出門。她去了商場,直奔常去的柜臺買了一雙和灌水鞋一模一樣的鞋子,還另外買了一雙。兩雙款式差不多,既好配裙子,又好配西褲,好有個替換。她也給文文買了兩雙。童童的鞋她還是不太敢買,怕童童不喜歡,但還是得給童童買一雙,不然她會在意媽媽想不到她,只顧著小的。買吧,她不喜歡讓她再來換款式。文文還小,只顧好看。童童這個年紀在意的是品牌和價格,她的這一雙要能頂文文的兩雙她才會高興。童童識貨,什么品牌什么價位太熟,王琴瑤相信童童能一眼看出文文的兩雙是什么價格,她的一雙是什么價格,這樣她就會高興的。

    王琴瑤太在意童童的情緒了,剛把她接回深圳那會兒,還是她持家,她著重培養過跟童童的感情,不知道哪里不到位,終究是沒有走全童童心里所有的地方,就是有那么一個小角落她到不了。

    她后悔過把童童送回老家,本來說好在童童上小學前把她接到深圳,可不承想,正計劃接,她又懷了老二。老二生下來又想著接老大來一起養,那時她還在月子里,童童來了總鬧著要走,她全力照顧著老二文文,沒有力氣留下童童。又加那時她跟吳家銘的收入還沒有好到夠換房子,就想她走讓她走吧,都再撐撐,等老二上幼兒園,等他們換個大點的房子再接童童過來。到文文上了幼兒園,照說是接童童的時候了,不想文文發了一次癲癇病,他們夫妻倆想細心觀察文文的情況,也想攢點錢在手上以防文文病發好有錢治療。兩人合力精心照料文文幾年,直到確定文文發病的概率不會太大,才把接童童的事提到日程上來。這其中一晃就是幾年,童童五年級了,再不趕快接童童來深圳銜接一下,她怕是在這邊讀初中要跟不上的。手心手背都是肉,不光是王琴瑤,吳家銘也心疼老大,也覺得虧欠,一直在工作業務上很努力,他們既想保證文文有錢治病,也想童童來到深圳后過上舒服的日子。也許祈愿的力量是無窮的,吳家銘因為開拓新的業務進了一筆意外之財,得了甜頭,他又如法炮制。也許錢跟人一樣,也是會跟風的,在他的如法炮制之下,緊接著他又進了第二筆錢。錢到位了,他們一刻也沒有猶豫地換了大房子。房子是別墅格局的設計,戶型周正,室內一百二十平方米,加上送的大露臺可以封閉起來,他們的房子要有一百六十以上的面積。小區本來定位是豪宅,這格局和面積也真的是豪宅標準。那個時候他們一個月就要還兩萬多房貸,但是沒關系,兩個人的工作都順風順水,工資都在漲,勢頭都不錯。加上賣掉的小房子,他們付了大房子的一半費用還余小一百萬,他們拿這錢好好地裝了房子,除了有兩個客廳,兩個孩子都有獨立的房間,吳家銘有書房,她有衣帽間,加上主臥,這套房子一共做出了五個房間。她的衣帽間一家人都用,吳家銘的書房一家人也都能用,都感覺挺好的。

    大房子過了戶,他們剛拿到房子就在片區內給童童申請插班。房子裝修好,童童五年級快結束了。轉來后與班上的同學差距很大,導致童童連期末考試都沒能參加,不然她一個人都能把班上的總分排名拉到年級最后。童童沒能參加期末考,覺出別人嫌棄她了,哭得不行,第二天都腫著眼。王琴瑤看在眼里,心里懊悔不止,想著真不應該把童童送回去,現在想來那時的決定絕對是個重大失誤。她每看一眼渾身帶著鄉下氣息的童童就著急一次,終于她忍不住了,一家人坐下來商量著最先要解決的是英語,然后是數學,再然后是綜合素質教育。綜合素質教育這時候才剛剛提出來,但童童的班上一周一次的才藝表演讓童童覺得自己什么都想學。除了班級有才藝表演,年級還有才藝匯演,從班級抽出來的才藝尖子才能到年級去參加匯演。童童在學校禮堂看過年級水平的才藝表演,有個女孩彈鋼琴,很大的三角琴,推上臺都要好幾個專業的工人才行。鋼琴她也見過,音樂教室就有,她還上去摸過幾次黑白鍵。但這個三角琴讓她驚訝得不得了,那么光亮,那么大,那音質好到爆了。最難忘的還是那個彈鋼琴的女孩,她披著長頭發,露著肩,穿著白紗裙,扎著蝴蝶結,禮堂頂上的燈光都照在她一個人身上,樣子說多美就有多美。這么美,她以前只在電視上見過。

    童童哭,“都得給我補!”

    文文這年才上一年級,還天真得很,上去拉姐姐的手,說:“姐姐不哭?!北煌话阉﹂_。

    童童嚷:“裝什么好人,不是你,我能被送到老家去?”

    王琴瑤下意識去抱文文,使眼色讓吳家銘勸童童。吳家銘說:“童童,不是這樣的,把你送到老家不是因為妹妹出生了,還沒有她時我們就把你送回去了,那時候咱們家條件不好,我跟你媽媽還在攢錢買房子,不想讓你跟著我們受苦,想著等有了房子就接你來的?!?/p>

    “不是沒有接嗎?不是她出生了又沒有接嗎?”

    “是,沒有接,是那時候懷上了妹妹,可是這也不是她的錯啊,錯只錯在爸爸媽媽身上,是爸爸媽媽想多要一個孩子。媽媽要生妹妹時是想著趁沒上班把你接來一起帶的,奶奶帶著你來了,是你在咱們的小房子里一天也待不住,拉著奶奶要回家。好吧,這也不是你的錯,你那時還小,在奶奶家看慣了大田野。但你看,咱們買了大房子不是馬上就把你接來了嗎?妹妹還住了幾年那個小房子,那條件你知道,你不喜歡那個小房子,你沒住過那么擠巴巴的房間,這點上你是不是比妹妹強?”

    到底還是五年級的孩子,被爸爸一頓有理有據的說辭整無語了,童童不講話了。等她不哭了,吳家銘叫她去跟妹妹道個歉,童童也去了??伤裁丛捯矝]跟妹妹說,只是用一根手指頭鉤了鉤妹妹的手。妹妹很好哄,馬上原諒了姐姐,還給姐姐一個棒棒糖。

    剛接來的這年,一放暑假,童童開始了緊鑼密鼓的補習班生活,一天里上下午晚上都安排得滿滿的。上午三小時英語,下午一個半小時數學,一個半小時鋼琴。童童堅定了信念,一定要學鋼琴,除了鋼琴,什么長笛、小提琴、古箏她都不學。學了一個半小時她還不走,她還要在琴室練習,因為她看到別人像她這么大都考八九級了,她才學指法。英語也是,她要跟比她矮一頭的小屁孩一起學發音。因為她的英語發音都不如家里的那個小屁孩文文。文文都早不學發音了。這時的童童未必知道什么是吃苦精神,這是一個人在意識到自己的劣勢后的一種本能反應,她不管手指已經僵了,她還要練,直到把當天學的內容練到自己滿意了才回家去。這個城市對她來說還很陌生,尤其天黑了,高樓大廈發出五彩的光,霓虹蔽月,這讓她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好在他們家現在的條件不錯,請了阿姨,爸爸下班晚,媽媽下了班要去接妹妹,她用琴行前臺的電話給阿姨打個電話,阿姨就會來接她。琴行離家也就一站地的距離,回家的路上,是她一天里最活潑的時候,她會不停地跟阿姨說話,有時到家了還是熱熱鬧鬧的樣子。

    阿姨做包月,不住家,平時下午來,做清潔煮晚飯,周六日做全天,什么時候把童童接回家了,阿姨也就下班了。后來王琴瑤發現事情不對,發現童童跟阿姨有說有笑的,比跟她和爸爸親。王琴瑤有些警惕,就讓吳家銘順路接她,這樣阿姨煮好一家人的晚飯就可以先走了,碗碟放洗碗機里洗,讓童童少些跟阿姨接觸。

    王琴瑤不知道,童童是因為自己的普通話不標準,又跟爸爸媽媽不親,不想跟他們學普通話,當她發現阿姨的普通話比她講得好后,她一路上就止不住地要跟阿姨東拉西扯,想學一些好聽的發音。

    阿姨不去接童童了,童童才告訴王琴瑤她的真正想法。王琴瑤覺得那也不行,情感這種東西就是真真假假的容易混雜,時間長了難說孩子不會真的喜歡上外人。

    吳家銘那時正春風得意,有了錢,升了官,工作再忙累也能擠出點精力來愛女兒,何況還是心中有虧欠的這一個。童童自強又不屈,委屈又顧大體,吳家銘很疼愛這樣的女兒,心里對她有滿滿的父愛用不完。自從王琴瑤提出讓吳家銘接童童后,在童童的學琴日,他盡量推掉應酬去接她。孩子到底是天真的吧,童童很快跟爸爸親密起來,晚上吃飯時,把搛錯不愛吃的菜往爸爸的碗里放。

    王琴瑤觀察了一段時間童童的舉動,意識到她跟童童的感情還是沒培養起來。但苦于時間不對,當初為了方便,把文文的幼兒園選在自己上下班的路上,若讓吳家銘接,兩個人都要繞大彎子。上下班高峰期堵在哪兒了很耽擱不起,瞻前顧后,她還是只能負責去接小的,她與童童的情感培養只能暫時緩著另作打算。

    經過暑假、秋季、寒假、春季,四個時間段,童童的成績提了上來,小升初還考了個不錯的初中。但童童可能是怕了,到了初中也分秒必爭地上補習班,分秒必爭地學習、練琴,是一個很愛學習,很有進取心的孩子。童童初二要升初三,王琴瑤和吳家銘擔心她繼續學琴練琴太浪費時間,但不讓她學又怕她有想法,一合計一跺腳給童童買了一臺鋼琴。鋼琴抬回家,他們兩個的態度就敢拿出來了,說話時腰板也硬,不是不想讓童童繼續學琴,是怕她時間不夠。童童得了一臺嶄新得能照得見人的鋼琴,高興到無以言表,也覺得爸爸媽媽不讓繼續學琴沒有其他心思,就是怕她學習的時間不夠用,眼前這臺嶄新的鋼琴是再好不過的證明。愉悅能使人更加自覺,童童懂爸爸媽媽的意思,自然是優先寫作業,然后趁寫作業的空當才練一練琴。王琴瑤覺得,童童有了自己的鋼琴后才真正像是在深圳出生、在深圳成長的孩子的樣子,彈琴時的背影都優雅起來了。時間一晃到了中考,自覺學習的童童考得非常不錯,進了深圳的家長和孩子們都仰慕的四大高中之一。都知道的,誰家孩子的腳踏進了這四大高中的門,至少一本沒問題了。就是再貪心一點,重點一本也是自家的鄰居,就在不遠處。

    文文學習上的態度遠不及童童,這是王琴瑤搞定大女兒后新起的煩惱。

    眼下,文文的初中學位申請,材料、填表,都是吳家銘在弄。五月底六月,節骨眼上,吳家銘正忙這些,他不想談就再給他點時間吧。王琴瑤安撫自己再堅持一下,別給他添亂,那件事等小的上初中了再說。

    六一之后,馬上要考試了,文文就想跳舞唱歌不想復習。要說,貪玩是天性,文文的表現應該也屬于小孩子正常的情緒,關鍵看家長如何引導。要不家長是做什么用的呢?不就是在孩子成長的路上迷路了、走岔路了,家長及時出現把孩子引回正道上嘛!吳家銘現在是“家庭主夫”,主要管家,他竟然不勸文文,由著孩子放學回家扔下書包去看電視。王琴瑤叫文文先做作業再看電視,文文吃著薯片翹著腿躺在沙發上一動不動,不是一般愜意。王琴瑤見狀,只好動手把電視關了。文文見王琴瑤關了電視仍不動身,還是翹著腿吃薯片。王琴瑤怒了,照著文文翹起的小腿就是一巴掌。文文也怒了,說她“你個野蠻人,你關我的電視,還打我,你講點文明不講?”王琴瑤一愣,這孩子從哪兒學的話?先不管了,眼下關鍵是文文一點也不收斂,她只好叫吳家銘來看,“吳家銘,看看你帶的孩子!”

    吳家銘從廚房出來,問了緣由,文文可能見吳家銘是笑著的,得意地把剛才的話又說一遍。吳家銘明白了,說:“她這話是學校學的,老師罵課堂上一個不聽話的男孩的話。正是愛學話的時候,你跟小孩子計較什么?”

    文文說:“是啊,不講道理,動手就打人,就是野蠻人?!?/p>

    文文仍然得意地躺在沙發上沒起來。吳家銘動手拉文文,說快起來聽媽媽的話。

    文文正在得意頭上,無視爸爸,繼續對王琴瑤說:“你不要拿對姐姐的要求來要求我,我可不想考四大十大,要讓我考我就不學了?!?/p>

    王琴瑤腦袋一昏,欲再張口發覺無力,一泄氣自己坐在了沙發上。好一會兒她才默默念道,“原來你不想上什么四大高中,不想考什么大學的,真是跟你姐姐一點也不像啊?!?/p>

    吳家銘見王琴瑤的樣子,急忙把文文拉走了。

    王琴瑤想由著文文,想著就依吳家銘說的,她開心就好??伤伎荚偃?,覺得小孩子不懂什么,家長更不能這么由著孩子。什么事都得打起精神做,拖一步就落一步。她思量著還是提前開個家庭會議,一為文文的小升初考試,二也為說一說現在家庭面臨的問題。特別是后一件,吳家銘既然不愿意直接談,她想那就繞著彎子談,看他還能有什么話說。

    童童回來,吃飯時王琴瑤把開會的事通知下來,邀請童童參加幫著說服妹妹。

    童童不愿意,童童說:“她什么都沒有缺過,沒缺過爸也沒缺過媽,沒缺過吃也沒缺過穿,她什么都有,她努力做什么?她是不需要考四大十大的,也是不需要上什么大學的,因為她什么都夠了!”

    王琴瑤和吳家銘面面相覷,等明白過來童童的話,又五味雜陳,真是這樣,那不是做父母的害了孩子嗎?但他們一時又不敢說話,怕把心底的話吐出口,只好忙著吃自己碗里的飯。

    “因為對老大虧欠,就想給小的多一些愛。還因為小的出過一次意外?!辈荒芡鲁隹诘木褪沁@些話。

    一時餐桌上安靜得只剩下吃飯的動靜,童童先吃完,放下碗說還有作業,不關她的事,她要先寫作業去。王琴瑤放下碗,對童童說:“你是家庭一員,就是不關你的事,你也要知道家庭的情況,所以你也要參加這次的家庭會議?!?/p>

    童童被王琴瑤正式的說辭給鎮著了,人本來站起來了,現在坐立不是。

    王琴瑤對童童說:“你先忙吧,等會兒開會叫你?!?/p>

    童童、文文、王琴瑤和吳家銘,要正式地開第一次家庭會議了,地點不是在餐廳,而是在吳家銘的書房。

    書房是大露臺隔出來的,有一整面的玻璃窗,窗外面是盆架子樹,長得枝繁葉茂,一層是一層,造型優雅好看。窗內的布置也是書房該有的樣子,通頂的書架和置物架混搭,格子錯落有致。書架前面是大書桌、茶臺、軟皮沙發。這半年多來,吳家銘沒上班玩命地看書,不但把前兩年買的雜書看了個遍,還分類買進了一摞一摞的歷史書,正史、野史,分了堆地摞在書桌上。

    王琴瑤自己端了一杯水進了書房,讓大家都進來,然后又說:“咱們還沒有這么正式地開過家庭會議,以前再正式也不過是在餐桌上說。這次不一樣,這次需要用最正式的開會方式一家人坐下來談這個事。不光正式,因為我要聽你們每一個人的想法,可能時間還很長,我在餐桌上給你們每個人倒好了一杯水,你們都端一杯進來備著,并且這期間不準吃零食。好了,你們去端水?!?/p>

    “媽媽怎么這么嚴肅?”文文問童童。

    “還不是因為你!”這是童童回文文。

    “為什么要因為我開會?”

    “我怎么知道!”

    兩姐妹嘟囔著去端自己的水。吳家銘最后一個出去,最后一個端水進來。

    “爸爸先說?”

    “你說,你說?!?/p>

    “那我可就說了。童童、文文,這個房子咱們住四年多了,你們兩個一個從奶奶家搬來,一個從以前的小房子里搬來,剛搬來那會兒咱們家不缺錢,所以爸爸媽媽給你們用最好的,學習花最貴的?,F在看,這個錢花得也值,當然也是因為童童很努力,最終考上了四大。文文也很棒,又跳舞又當主持人,拿了幾十個獎。你們都很棒。但今天我不是為了夸你們的,我是要告訴你們另外的事。你們知道爸爸現在沒上班,我要告訴你們的事是,以前咱們有錢花是因為爸爸賺錢多,你們吃得好住得好學得好,咱們有錢花,最大的功勞是爸爸的,這點我跟你們一樣都得感謝爸爸。但現在咱們家里的錢沒那么多了,不能像之前那么花了,我們要省著花……”

    兩個孩子誰動了一下。王琴瑤下意識地緩了口氣,許是意識到心虛,又強作鎮定起來接著說:“我只說我們家暫時是這樣,以后我們還是有回到以前的機會的……現在這情況也不是多壞,童童上了很好的高中,不用在外上那么多補習班,接下來高中階段不用花太多錢了,但是得為童童上大學做準備,咱們還是得省著點。這是我今天重點說的關于童童的部分,并感謝童童這么優秀,高中考上四大,給家里省下了很多上培訓班的錢。接下來是有關文文的,你要上初中了,沒那么多時間上那么多的興趣班了,你看你,唱歌、畫畫、溜冰、跳舞,學主持,還有英語、數學。你得停幾樣,一是初中了要以學習為重,將來像姐姐一樣考個好高中才能上好大學,二是這樣咱們也省些錢?!?/p>

    “為什么要省些錢?”文文問。

    王琴瑤現在確定了,剛才那一下是童童動的,兩個孩子只有童童會收斂。這個小的是不懂什么是收斂的,她是直來直去的,她真動起來會大動,不會是那么小小的動作。

    “一個家庭就像一個人一樣,每個時段會遇到每個時段的問題?,F在咱們這個家庭遇到了沒有那么多錢的問題了,所以要省些,細水長流?!蓖跚佻幵挼阶爝吜?,到底沒有把爸爸已經兩年半沒有賺錢的話說出口,到底還是要在孩子面前給他留著面子的。

    “反正我不知道什么錢不錢的。那是你們大人的事。要是叫我選不上哪個培訓班,那我不學數學?!蔽奈囊桓贝笕饲粎s還是說的小孩話。也就是她敢這樣說話,童童從來不這樣直接說出自己的意見。

    “不行,初中數學更難了,數學得保留。雖然你的英語好,但英語也得保留,英語咱們要換個培訓班,學些考試要用的。剩下的主持、跳舞、畫畫、唱歌你選一樣保留,其他的得停掉?!?/p>

    “憑什么呀,憑什么停我的課???給我報的時候要我上,現在我上得好了又要我停。我不要停。不對,要停就停數學?!?/p>

    “你怎么這么不懂事!說了咱們家沒有多少錢了,要省著花,你看姐姐像你這么鬧了嗎?”這樣的話王琴瑤是敢對文文說的,因為文文是她一手帶大的,打哪里孩子疼,打哪里孩子不疼,她心里一點也不含糊。反正她是下得了手,也狠得了心的,總之就是她敢對文文這么做,像天下的親媽對親孩子那樣。但即便是親孩子,有些話還是不能說出口,比方說為什么給她報那么多班,是因為城市的小孩子沒什么玩的,報那么多班是為了打發她旺盛的精力,不要總鬧她。

    “姐姐她不用停,她又沒學鋼琴了,她只學英語?!边@個小家伙對她跟她的態度一樣,做什么說什么都是敢的。但與王琴瑤不同的是,小孩子沒有什么不能直接講的。

    “你別鬧。我看唱歌你也不怎么喜歡,就愛跳舞、畫畫的,兩個你選一個留著學就行。姐姐初中時也才學鋼琴一樣興趣班,其他的都是實用的。進初三姐姐為了好好學習,把唯一的興趣鋼琴也停了。這點你要向姐姐學習?!?/p>

    “你亂講,我哪里不喜歡唱歌了?我唱歌還拿一等獎呢!”

    “那你要選什么?說了只準選一樣?!?/p>

    “我不要只選一樣,我都要?!?/p>

    王琴瑤不說話了,文文這話讓她想起童童曾經哭著說“都得給我補!”她心里亂了,她生下文文后,親自把她帶到上幼兒園,她才去上班。那時她多么自信自己帶的孩子一定很優秀,還覺得寵著溺著養大的就是不一樣,文文一點也不怯生,到哪兒都大大咧咧,跟誰都自來熟,小區里男孩子不敢上去的地方,她能一個箭步沖上去在上面健步如飛打一圈再溜下來。膽大、靈活,她怎么看這孩子怎么喜歡,不像大的這個年齡時總往奶奶的身后縮。想到童童,她心里更亂了,她下意識地朝童童看去。見童童在看試卷填選擇題,王琴瑤又看向吳家銘。這一看她才發現他的目光看著的是一本叫《歷史是什么玩意兒》的書。他沒有在專注聽她講話,沒能隨時接著她的目光揣摩她的意思為她分擔憂愁。

    “爸爸!”王琴瑤怒火上來了。

    “行,我都同意。我再去給你加點水?!?/p>

    “不需要你加水。要你說話?!?/p>

    “我說什么?哦,哦,文文?文文你選哪一樣?”

    “叫你勸,不是叫你問?!?/p>

    文文借機會發脾氣,大哭,哭得聲嘶力竭,真傷心了一樣。但還是跟姐姐當年的哭不一樣,童童是喘不上氣撕心裂肺地用一個頻率吼出那句話的。文文這哭聲雖大,是有意用力造成的,前聲大,尾聲小,很不堅定,后來就成了猶猶豫豫地試探著哭,王琴瑤都覺得她是在用腹部控制著力,像唱歌前的練聲。

    童童說話了:“會開完了嗎?我還要做作業。對了,我得說,無論如何我知道你們會給我留著上大學的錢的,另外,我還要讀研究生,所以以后這樣的會不用叫我參加了。我都同意你們的?!闭f完,童童走了,水杯留在書桌上。

    吳家銘趁勢拉著鬧脾氣的文文向外走,也沒有端自己的水杯出去。

    書房里一時只剩了王琴瑤一人和書桌上四個水晶玻璃杯,王琴瑤蒙了,怎么回事,怎么連你吳家銘都往外跑?難道你不明白這是為你設的局!她又看了看四個杯子,里面的水都還沒有喝,都還是她倒的分量。

    話都到這份兒上了,王琴瑤等了一會兒,希望吳家銘勸了文文后能折回頭來正視她要談的真正的問題。文文學習的態度當然也重要,可是你吳家銘不知道更重要的是家庭收入出現問題了嗎?

    等了好大一會兒,吳家銘終究沒有進來。王琴瑤站著保持一個姿勢,腿都僵了,只好坐了旁邊的椅子,她也想像文文那樣哭起來,撒潑,出一時不滿,可是她努力了半天也沒有擠出一滴眼淚。她只好喝完了自己杯里的水,檸檬水,酸、甜、苦,一股腦地都在口腔里轉。她也沒有端玻璃杯出去。她生氣地要把杯子留給吳家銘來拿,留給吳家銘洗。且這事可沒完,做投資失利,兩年沒往家拿一分錢,她可是一句話沒說吳家銘,因為那兩年他怎么著還是在工作著的,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再次離職之后這半年,他對外沒有做任何努力,連聯絡獵頭這種形式上的努力都沒有,像一只要冬眠的烏龜,頭越來越往肚子里縮?,F在強勢要他進來談有沒有可能?她走出書房看情況,見吳家銘還在細聲慢語地跟文文說話,還像哄三五歲時的文文。她這時還沒有意識到吳家銘這么對待十二歲的孩子好不好,她只是看出了吳家銘的回避,她心里抽動了一下,卻依然是沒有分清那是對吳家銘不忍心了還是失望。但是,這是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借文文發揮的機會,要跟吳家銘攤開來談這個家庭的經濟問題的,他工作的問題的,怎能就這么服輸泄氣了呢,王琴瑤很看不起自己??赡茉趺崔k呢?吳家銘演戲要演成套一樣,繼續哄著文文,這時她若硬把文文拉開,文文肯定又是一場哭鬧,吳家銘也會借勢批評她把孩子弄哭了。那樣到頭來就讓吳家銘占了話語優勢,讓她落下“惹是生非”的名頭。

    意料之中,文文小升初考得很不理想。好在這年深圳為了更好地分配名校資源,中小學實施了按片區入學政策,雖是按片區入學,學校仍分共享學區、分享學區、單享學區。文文在他們房屋的學區內有兩所共享學區學??勺鲞x擇,這樣文文的初中并沒有因為考得不理想分配得太遠,不然按往年的政策,以文文的分數,她的初中要到遙遠的關外(深圳以前的區別法,分關內和關外,后來取消了這種叫法,但大家還是習慣用關內關外區別對待幾個區)去讀了。但無論如何,文文的初中有著落了,這足以讓王琴瑤大緩一口氣,覺得家里的事輕下去一件,是時候再找吳家銘聊家庭收入的問題了。雖然這時她自己依然沒有想到具體的解決辦法,但跟吳家銘好好聊一聊找一找方向打破一下僵局總是要的。

    離上次家庭會議一晃兩個月過去了,她跟吳家銘也已經過了兩個月的冷靜期,她希望吳家銘怎么做呢?她得好好想明白了才說。

    她捋了一下思緒:吳家銘先是因業務失誤,給單位造成了不小損失而被迫自己離職。然后入伙了朋友的投資公司,怎奈投資的實體連鎖店遭疫情打擊,連續停了幾十個店面,剩下十幾個商場內的店鋪也是只出不進,導致他投進去的錢和總項目的錢很快虧完了。吳家銘只好再次被迫離職,不然要想使項目運轉起來,他還得繼續拿出錢來投資進去。追投這事是王琴瑤強力制止的,從這點上講,吳家銘歇業在家確實與她相關。她不理解的是,追投這個事不成就影響了吳家銘的斗志了?他不能找一個只干活不投資的工作做做?疫情第二年,接下來什么情況還不明朗,什么時候結束更是不知道,大形勢逼迫,她不讓追投錯在哪里了?如果真是她做得不對,他覺得受傷了,這個可以聊,她可以道歉??!吳家銘真因此受傷了,她會道歉,但她自覺她的理由是站得住腳的。都為人父母了,遇事首要得為兩個孩子考慮,所以追投的事不是她自私,是她在為兩個孩子考慮,要保障兩個孩子的基本生活和成長教育。這點她解釋過的,吳家銘當時也表示明白的,他說他想歇歇,所以他離職完,趁年底辭退了在她家做了三年的阿姨。他們家請過好幾個阿姨,有做三個月的,有做五個月的,這個阿姨在她家做得最久,大約因為也是姓吳,自覺地跟他們一家人很親近,他們一家也跟吳阿姨親近。又因著親起來的這么一種情感,大約雙方都做到了互相尊重,所以吳阿姨才在他們家做這么長。但人就是這樣,越是親,越是不想讓對方看到自己的難堪,吳家銘辭退吳阿姨她覺得可惜,可她并沒有提出異議,而是尊重了吳家銘的決定。

    接下來,吳阿姨走了半年多,吳家銘持家半年多,也許他對之前的事早就有了答案,但他對過去不表態,像沒發生過那些事一樣,只沉浸在家務中,口口聲聲要做居家好男人。他辭退吳阿姨前說他想歇歇,她理解的是他想安靜幾天。但他認真把學做家務學做飯當正事,她就不是很理解了。她還記得吳阿姨走后第一天他們的晚餐是煮餃子,吃北京烤鴨,和叫外賣送的四份小米粥,搭配得挺好。王琴瑤覺得吳家銘想安靜幾天做到這樣就夠了。不想第二天起吳家銘就把廚房里貼滿了各種家電的操作說明和菜單,哪個菜先放鹽后放鹽都寫在菜單上,買菜都是按著菜單買。然后他還寫了一周的菜譜。老大讀高中了,平時住校,日常三個人的早餐他出去買,中午文文在托班,實際的菜譜就只是晚上的。王琴瑤提醒他說,周六日可以在外面吃,他說不用不用,今時不同往日,能省則省。而其實真操作起來,周六日根本不可能在家吃,兩個孩子都在外有補習班,接這個送那個,跟打仗似的。后來吳家銘的菜譜就只有周一到周五的。這樣,他也一口氣寫了一個月的。后面再發現新菜他又會劃掉覺得不合理的。他計劃著菜譜,日子“安靜”地過著,但他想安靜多久,始終沒給她一個說法。白天顧著面子不好問,有次晚上關燈了,王琴瑤問:“你工作的事考慮得怎樣了?”他回:“你忙一天了快睡吧?!蓖跚佻幍乃咧熬统隽藛栴},入睡難,噩夢不斷,他這么回她她哪還睡得著,她努力地眨著眼睛,只覺得睜眼閉眼都是一團黑。

    日子繼續過著。

    老大周五才回來吃飯,平時王琴瑤晚回來,就剩他跟老二吃,吳家銘的菜譜從復雜又簡單下來。但周五是重頭戲,似乎一周的精華都安排在這一天了。這一天吳家銘要煲老火湯,要蒸魚,要有一道紅燒,要有蝦或貝類,要有青葉菜,還要有一道涼拌,這些他都搭配得很好。至少樣子和種類要先上來,然后是慢慢地找味道,讓一道菜的味道跟曾經他在哪里吃過的一樣。

    從飯桌上看,他很努力了。還有家務,他做得不那么好,但都在做。他還給她熨衣服。雖然這個活兒他再干十年也不可能有她做得好。

    他還給她擦皮鞋,這一項倒是不比她教吳阿姨做得差。

    地面不臟,因為他挺喜歡用吸塵器。他還有了保養意識,知道實木地板老用水拖對實木不好,吸塵則不會傷到實木。

    他能掐會算,她的錢不完全交給他,因為好多扣費本來就是綁的她的卡,但他能算出她每個月有多少收入,多少支出。他處處省著花,很節約,居家后沒為自己買過一件新衣服,沒買過一雙新鞋。他還把她的衣服都搭配放好,讓她隨手拿都是一套一套的。

    他做得真的很好了。小處灰塵做得不太好,但家里哪里都整齊有樣,這點她剛好相反,她在意灰塵,在意看不見的衛生死角。她對整齊要求不高,認為干凈比整齊重要。他以前沒表過態,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認為整齊比干凈更重要。

    掏出肝子帶出腸,王琴瑤這么一捋,發現吳家銘的大小問題很多,挑吳家銘的問題不是她的目的。生活不是單線條進展的,抽絲剝繭,還是得先找出一根主線,不然再捋也是一團麻。還是得以解決家庭開支為主要目的找他談,因為在這條線上她的心繃得太緊了,快撐不住要爆了,不光夜晚睜眼時眼前是黑的,白天睜著眼有時也是黑的。暑假已過去一半,老大快開學了,小的也會按時開學。解決辦法最好能在兩個孩子開學前明朗下來。

    哪怕不能馬上執行,談開了,他能計劃起來,她的心或許也能松一點。

    她也想過快刀斬亂麻,讓他無論什么工作先出去做,但萬一吳家銘不愿意,她能拿他怎么辦?總不至于……每每想到這兒,她就不安起來,擔心,所以每每她又會退回去一點,又想只要他能坐下來談就很好了。只要談完他能去開展就好了。想他馬上開展是她真實的想法,但又怕把他逼急了出問題,這是糾結,她的焦慮就是這樣來的。她都知道。她也想過不談,就這么過下去,可是萬一她哪天生病了呢?萬一工作上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呢?吳家銘就是個例子,好好的工作,一下子就出問題了。好,算她工作方面不會有萬一,但萬一哪一天她出意外了呢?她出車禍了呢?她忍不下哪個甲方哪一個人的態度、掀了人家的桌子、拂了人家的臉面呢?好好,她曾經是會計,有的是耐心做利益得失判斷,她能忍,但萬一她忍不下哪個甲方的手伸向她的脖子呢?嶺南話叫這樣的行為“咸豬手”,得不得到人不是重點,撈一把是一把。她不年輕了,也沒有助理小姑娘好看,可是就是有變態的人喜歡她這樣經歷過風霜依然有著戰斗精神的臉上的表情。有時是她護著年輕的助理,那人便對她下起手來,但這時就是為了羞辱她了。惹毛了人家,又想事能成,終是得賠著笑臉,好話說盡,給摟給抱給親親,喜樂著把酒喝完。人說的作踐大概就是那樣的。

    但是,誰讓她本來做會計做得好好的,去做了業務呢,自然是為了錢,那既然是為了錢又有什么不能做的呢?理是這個理,到頭來就是有些事做不了,左右難持。

    她轉行是在文文出意外之后,想手里多點錢以防萬一為文文治療,也想早點買個大一點的房子把童童接回來,讓一家人在一起。她做業務能賺大錢的時候,吳家銘也正風生水起,照說她應該收手了,退到家庭中來,但是她沒退,深圳成功的女人那么多,她為什么不能?她那時沒退才導致吳家銘現在的退?她想不好。若如今堅持在職場的是吳家銘呢?他遇到這個問題會如何處理?

    這么想下去很危險,會讓她陷入另一個籠套里去,既然他能持家,她為什么不能了?

    她立下這個問題,又想推翻它,她不是要非此即彼,讓一個人承擔,她要的是兩個人一起承擔,共同用力。對,這才是她要的結果。

    這個結果明確了,她就下決心了,就理所當然了??傊務?,得知道他到底想怎樣,就是要歇著也希望他能明確一下歇多久,讓她有個準備,有個預期。

    她想,“晚上不行,小的放學要回家?!?/p>

    她想,“那就下午,喝下午茶也‘浪漫’?!?/p>

    她訂了一家時尚的咖啡館,那種年輕情侶約會會去的地方。

    想通過生日來跟丈夫談心或叫攤牌是電視劇里爛臭的橋段,但之所以爛臭就說明被人用得多,被人用得多說明它真的是個時機。沒辦法,只能用上她的生日這個時機了。她四十,他四十一,他們是高中同學。他從鄉下來,是個脖子耳朵都黑乎乎的愣頭青,她是小縣城里的小家碧玉。他們是老師安排的結對子的同桌,要他帶著她把成績再往上拱一拱。但她嫌棄他,他不怕她嫌棄,一點一點地討好她,幫她解答作業。她成績是上去了一點,可也一直在他后面,就差那么幾分追不上,他幫她復習她也追不上。高考前爬坡,他更進一步,兩個人的距離更大了,差了幾十分,他考上了重點大學,去了很遠的學校,她只能報省城的大學。他還沒畢業就被深圳這邊要來了,她畢業后瞞著家人來找他,她進不了好單位,去了小企業。兩個人工資差不了太多,但福利差太遠。他有職工宿舍,她得自己租房。他逢年過節福利提不動,她只有假期。他有豐厚的年終獎,她只有幾百塊錢。一年后,她住到他的職工宿舍里去,嘗試著過兩個人的小日子。一個是縣城的中產階級的小姐,一個是農村家庭連生兩女后的獨子,都是被寵大的,都不會做家務,但兩個年輕人的宿舍哪有什么家務,她摸索著就做完了。他第二年年終抽獎抽到了洗衣機,她從此下班后連衣服都不用洗了,家務更少了。他有很多材料要帶回家里做,她相對少一點,小企業,在公司就做完了。嶺南的榕樹很多,三角梅也多,但三角梅自己不能長得很高,從三四樓上看,三角梅只能在地上匍成一團,只有爬到榕樹上的才可能長到二三層樓那么高。她就是那三角梅,再鮮艷好看,終是她攀附了榕樹才能有二三樓的高度,才在這個城市站住了腳。

    住在一起后,他不藏私錢,都給她。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上面有兩個姐姐,姐姐都為他分擔著,老家的新房子都是兩個姐姐出錢蓋的,是村里最早的兩層樓,人住在里面覺得寬敞又明亮。

    都是從小地方來的,都膽小謹慎,等手里的錢足夠買房子交首付了兩個人才去買房子。工作都穩定,付了月供也還寬裕,她想穿的想用的都付得起。他們遇到過幾次別人找他們借錢的情況,但他們兩個沒有向任何人借過一次錢。包括各自的父母。他是父母沒有錢,她是父親再娶母親再嫁,兩邊各有一個小十幾歲的妹妹,都是正在用錢的時候,沒法再找他們借錢。他們是全靠自己在深圳有了立足之地。

    結婚。童童出生。供著房子,工作不敢停,童童才斷奶就送了回去。童童上幼兒園了,要接來了,無意中有了老二她不想拿掉,她想讓童童有一個同父同母的妹妹或者弟弟,這樣就有了文文。文文到了要上幼兒園的時候,要接童童來了,文文出意外了,童童只好繼續在老家上了小學。終于,他們有了錢,換了房子,裝修大氣,體現著他們當時的經濟實力,他們接了老大來,給孩子們雇了阿姨。都想著兩個人這個情況下去不難,他們買房時還一起買了雙車位。有了雙車位,自然就有了兩輛車,一人一輛開著上下班。

    怎料好日子才沒兩年,他啪一下停職了,審查,大膽又不全違法的操作,頂死了也就是內部處理。給個閑職養著他不愿意,吞不下這口氣就只好自己離了職。公開處分是他對她說的最重的情況了,也許是他為自己負氣離職找的理由。他覺得自己冤的,誰做大事不冒個險,誰受處分了?他說那是有人針對他。她這時已經理解了這個社會,知道一些事正常手段做不下來,也知道有利益之爭時人事難測,她都能理解,同意他離職到私企去。他拿出這兩年內掙下的錢,把這個錢分成大小兩份,大的一份他拿去做投資入朋友公司的股份。她在的私人企業分了家,小的一份他讓她拿去入股其中的一家,當作投資。這是他的遠謀。事實證明他是對的,她所在的公司分家后,她留在了原公司,入了股,公司如今發展不錯。

    卡座包圍式,下面半截木門,上面掛有半透明的對開布簾,不是密封,也不是敞開,可以在放松中保持一絲矜持。

    他不會帶花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就沒有那回事了。她干脆帶幾枝花,不能包裝,包裝太刻意了。就用花店的素紙隨手一裹。她把花拿到了卡座里。

    吳家銘穿著短袖T恤和很普通的休閑長褲就來了。挺好的,至少他沒趿著拖鞋穿著大褲衩子來。他的車隨車位一起處理了,得到的費用補了他在投資公司時動用過的一筆備用金,她的車平時她在用,所以他可能是打車來的。

    吳家銘進卡座時就看見花了,眼神躲開了。雖是素紙包,畢竟形狀還是花束的形狀,放在桌子上還是很醒目。他坐下后問王琴瑤叫什么了。

    “給你叫了一杯招牌檸檬茶。我自己叫的咖啡。要了兩樣小點?!?/p>

    “挺好挺好?!彼€沒看見實物就說好。

    甜點上來隨著還上來一個七寸的蛋糕。小巧精美,是文文喜歡的樣式,最上面還撒上了“bulingbuling”的小珠子和小亮片。王琴瑤現在消費也講實惠,等待吳家銘時了解了有會員卡生日當天消費送蛋糕。王琴瑤充了卡,得了蛋糕,小是小了點,但真好看。

    吳家銘想起了什么,馬上做出了反應:“我本來計劃接文文放學路上給你訂這個的,沒想你今天有空出來喝下午茶。文文出生后咱們就沒有單獨喝過下午茶了,這一晃十二年了。真快?!?/p>

    “文文上初一了,咱們總算能輕松一些了?!蓖跚佻幷f的是“咱們”,不是“我”,又說,“這個蛋糕吃不完,打包回去給文文吃,等周五童童回家了再訂?!?/p>

    “也對,有兩個小點了,是吃不完?!眳羌毅懞绕鹫信茩幟什鑱?,大概是覺出了尷尬,找了話說,“像咱們住單位宿舍時附近的那家香港茶餐廳的味道,這個東西還是香港的口味好喝?!?/p>

    “是有點像?!蓖跚佻幉]有喝檸檬茶,這么說就是應付了。

    吳家銘替王琴瑤覺出尷尬,說:“你嘗一口?”

    “不嘗不嘗??粗拖??!闭Z言真是有意思,意思對不上沒關系,言語本身能自個圓場。

    兩個人喝著各自的飲料,吃了兩個小點。扯了些過往的閑話,兩次要爭起來,都是吳家銘按鈴加檸檬水蓋過去了。大約水喝夠了,不能再喝了,吳家銘叫了打包。奇了怪了,兩個人東拉西扯一個多小時竟沒能切入正題。

    服務員很快送蛋糕的打包盒來。打包盒也好看,粉紫粉紫的,很少女感。服務員打好包,又在盒子上系了絲帶,也是粉紫色的,因為是相同的顏色,絲帶、盒子融成一團。

    王琴瑤把蛋糕移了位置,剛好是頂部的射燈照到的地方,這一下,系蛋糕盒的絲帶就反光了,高光就出來了,蝴蝶結就立體了,就與紙盒子區別開了。一只紫蝴蝶栩栩如生,要展翅高飛。

    王琴瑤感性起來,不忍了,說:“家銘,咱們說說接下來的打算吧。我跟你說話轉彎抹角就不對了,我就直說。開始咱們都擔心文文上初中的事,現在文文已經上初中了,這個問題算解決了,咱們得解決另外的問題了。我的工作很辛苦,當然收入也對得起這份辛苦,可是容不得丁點兒的馬虎和意外,不然就沒這份收入了。私人公司,基本工資不多,全是業務提成。這個行業競爭大,誰搶一單,誰丟一單都是隨時發生的事。我的基本工資加正常的提成,夠家庭日常生活用的,計劃好點也夠兩個孩子花費,但是一個月兩萬多的房貸,我是有很大壓力的,不敢丟一單,不敢有半點失誤。你也休息一段時間了,我想知道你接下來怎么打算,要是你這邊多少能有些支持,我會輕松一些。家銘,你也養過我,照說一家人是一個生命體,不存在彼此。但我可能到這個年紀了,體力不支,跟以前一樣的工作量我覺得很累,一累就覺得壓力很大,一點錯都不敢犯,一分錢都不敢亂花。當然女人再不敢花錢還是得買些體面的東西,衣服鞋子包這些我也是不舊不買,不破不丟?!?/p>

    王琴瑤的語速有點快,像催促吳家銘發言。吳家銘果然插進話來:“琴瑤,讓你受累了,你確實不容易,以前你這不敢那不敢的,現在都撐起一個家了。但是琴瑤,我跟你說,你沒經歷過你不知道,兩次打擊挺重的,我還沒緩過勁來。再說現在有疫情,公司裁人多,招人少,我就想趁這個時間在家里好好伺候你們娘仨,等疫情過去了,也有我合適的工作,我會出去工作的。你們的行業會越來越好,不像我以前的行業越來越被淘汰,我能做什么我還在考慮中,你給我點時間?!?/p>

    吳家銘插話進來雖然突然,這些話也像是有準備的。

    王琴瑤咬著自己的下嘴唇,讓自己耐心聽著,她聽著了,吳家銘的話又結束了。王琴瑤等了一下,只好又慢慢地問:“那你什么時候能考慮出結果?房貸、生活費一月一月在扣,都需要及時支付,這些是不等人的!”

    “這個怎么好說,這像和尚修行一樣,有人是頓悟,有人是漸悟,我不是頓悟型,我得慢慢來。房貸嘛,現在還不是還不起的時候吧?”

    吳家銘的話讓王琴瑤知道他其實一直有準備跟她談話的。

    “那萬一我工作出現了失誤,丟了客戶,沒了現在的收入,到時是中止房貸還是中止孩子的花銷?”

    “你別這么極端??!怎么就有失誤了,你做事多穩。不會,啊,別亂想?!眳羌毅懙氖謥y了,在桌子下邊抻桌布。

    “萬一呢,我說萬一?”

    “萬一了,就把你入股的錢撤出來,這個錢咱們還是夠撐幾年貸款的?!?/p>

    “幾年?幾年是幾年你得給個準話吧!兩三年是幾年。三五年也是幾年。再說這個錢咱們說了是給童童上大學的。到時候再撤出來。要是現在咱們把這個錢拿出來了。到時童童上大學怎么辦?還有文文。她再發作怎么辦?”

    王琴瑤有點急,又有點難過,用語氣把每句話都標上了句號。

    “你看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急躁了,你總把事往最壞想,這不好,會影響你的工作的。我咨詢過了,文文都十二歲了,越大發病的概率越小,也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發作?!?/p>

    “是,概率越來越小。這個可以不想。但我的工作,不往最壞處想,你是怎么變成現在的樣子的?”王琴瑤覺得說出來這些有點人身攻擊的意思了,立即住了口。但她馬上換了一種說法,“我才變得急躁嗎?去年你要賣童童的鋼琴我是不是差點拿鞋砸你?”

    “那個事就是你不對,童童學業重,根本沒有時間彈鋼琴。到時她又上大學了,多少年不在這個家住,鋼琴那么擺著還落灰,你不清潔你不知道鋼琴擦起來多麻煩,一般抹布根本擦不干凈,要用半干的紗布擦,擦完還得打上東西,這些你根本不知道?!?/p>

    “我怎么不知道?買回來還是我教吳阿姨怎么擦的。但這些都說的什么??!”王琴瑤氣上來了,反而閉嘴了。她可能意識到這是在外不是在家??伤K究沒有忍住,繼續說道,“我跟你講吳家銘,入股的錢不能動,童童的鋼琴不能動?!?/p>

    “怎么就不能動了?這不能動,那不能動,非要為難我是吧!”吳家銘把拳頭握實捶在桌子上。

    王琴瑤嚇了一跳,吳家銘沒有打過她,之前也從沒有對她這樣握拳頭的時候。王琴瑤一下子落了淚,又咬著嘴唇不讓自己發聲。

    吳家銘松了拳頭,緩了口氣,說:“走吧,回家吧,文文要放學了?!?/p>

    王琴瑤硬著頭轉了個方向,把目光落在自己買的花上,拿不拿回家是個問題。她還在坐著,吳家銘已經提了蛋糕往外走。

    吳家銘出了咖啡廳,自己往電梯間走去。王琴瑤走到時電梯剛好關上了門。

    吳家銘沒在停車場等王琴瑤。也許出于試探,王琴瑤給吳家銘打電話問他在哪兒等她。吳家銘說他坐地鐵去接文文,不用坐車。

    雖撥電話時就帶著試探的目的,王琴瑤遭到拒絕仍覺得自己像個小丑,一個人站在停車場左右不是。她又委屈地落淚,也許還帶有恐懼,不知道接下來怎么辦。不知道本是親密的怎么會變成如今這樣。她意識到這狀態不能馬上開車,她要喘口氣。王琴瑤又回到了咖啡廳去拿那束花。

    王琴瑤故意慢悠悠回家。有了孩子在場什么都好緩解,文文以為蛋糕是專為她買的,高高興興地對正在插花的王琴瑤說:“謝謝媽媽?!?/p>

    王琴瑤裝著高興地回文文說:“不客氣?!彼龥]提今天是她的生日。

    三個人的晚餐。吃了飯才切的蛋糕,文文特意少吃了半碗飯留著肚子吃蛋糕。她說真好吃,要是不用給姐姐留,她都想一口氣吃完了。吳家銘說不用給姐姐留,等姐姐回來了再訂一個大的,但也不能一口氣吃完,對胃不好。吳家銘這時已經看不出一點不好的情緒,用像往常哄孩子一樣的語氣跟文文說話。吃蛋糕怎么會對胃不好,小孩子是不會質疑這個說法的,只知道爸爸這是不想她全部吃完,就留了一份裝回原蛋糕盒,還自言自語說留著明天吃。他們家的冰箱很大,三門有一門是專門放零食和長期保存的東西的,他們習慣把面包和蛋糕放在這扇門里,蔬菜、肉類、剩菜放另外兩門,不摻和,不串味。

    看來文文今天吃高興了,放完蛋糕,嘴里依然哼著歌。初一的孩子了,還像小學生。大概還沒有從小學生習慣里走出來,也許再上一個月,適應了初中的生活,人也就轉化過來了,到時就長大了。王琴瑤心里慨嘆文文跟童童可真不一樣,童童六年級時就像個初中生了,等到初一上學期上完就像個大孩子了,那時她的同學看上去還像小學生,她常抱怨誰誰誰幼稚。

    王琴瑤沒胃口,晚飯只喝了一碗湯,是高壓鍋壓出來的,排骨、玉米、胡蘿卜的味道都太膩了,膩到了一塊,味道分離不出來了。她曾去一個茶老板的辦公室談合作,茶老板的生意大,門類多,做茶是捎帶,落個趣致。但據茶老板自己說他對茶精通,與茶有關的知識他都爛熟。這種話自己說出來是有點狂的,但能把生意做大的人沒有不狂的。王琴瑤聽了一個下午,多少也記住了一個詞“茶骨”,說這是臺灣的叫法,說一款好茶的氣味是有“骨”的。王琴瑤問什么是“骨”。茶老板說,就是有支撐,那個氣很挺,與什么都不摻和。我們這邊人怎么叫這個“茶骨”?王琴瑤問。茶老板說,我們這邊跟他們這個意思最接近的叫“茶氣”,這就不如人家的深刻,“茶氣”,氣是散的,哪如骨有力道。說一款茶有茶骨,那是說這個茶是頂級了,是好茶。王琴瑤此刻覺得吳家銘用高壓鍋壓出來的這鍋湯就是沒有“湯骨”,只有“湯氣”。

    吃了飯,文文要做作業。這個時間王琴瑤和吳家銘都不會看電視,不看電視坐客廳是不自在的,王琴瑤去了她的“專屬”房間,衣帽間。

    做了母親的女人什么情況下首先想到的都是孩子,她無趣地去了衣帽間,卻直奔兩個孩子的衣柜。這兩個孩子的房間都有自己的衣柜,常穿的衣服都在自己的房間,只有不穿的換季衣服才會收到這邊的衣柜來。童童的部分衣服文文在穿,連文文都不能穿的被吳家銘收拾出來單放了一層。她曾經的主張是把這些衣服拿去小區的衣服回收柜,但吳家銘說,可以給姑婆家的孫子穿。但這次都積這么多了,夠一箱了也不見吳家銘往老家寄。王琴瑤為什么要看兩個孩子的衣柜呢?看看哪些小了,好計劃添購。冬天還早,但一想也沒幾個月了,馬上十一了,馬上元旦了,元旦一到冬天也就來了,新一季的冬裝就上市了,她就要帶兩個孩子去商場試衣服買衣服了。

    今年元旦還有沒有錢買新衣服是個問題。

    王琴瑤隨手扒拉了幾件衣服,把衣柜門關上。她在貴妃椅上躺下來。這個躺椅除了文文隨她進來時喜歡在上面蹦在上面玩,余下就是個擺設,是所謂衣帽間的“氣氛組”成員。旁邊的百葉窗也是“氣氛組”成員,因為百葉窗后面根本沒有窗,而是因為有個柱子,為了掩蓋柱子的突兀而設計的,做了個假窗。那個窗是個森林海報的燈箱,燈開了百葉窗半合起來隱約看出燈箱上的森林才好看。

    吳家銘在外忙,叫文文這文文那。她不想聽到這些叫聲,起身去關門。門是緩沖的,她用大力關上,但并沒有產生象征著氣憤的關門聲。

    她在這里躺著睡著了,醒來出門見吳家銘在餐廳給文文輔導作業,樣子倒是耐心。一個家庭里,這個景象不是父親就是母親,總有一個人是在那里坐著的。王琴瑤駐足,把自己看迷糊了。

    王琴瑤去倒水,吳家銘說聽你鼻塞,別是感冒了,廚房給你煮了姜棗茶,你當水喝,別喝水了。

    王琴瑤一愣,他會關心我感冒了,不會想到我為這個家焦慮到了不行的程度才找他談的話?哪輕哪重分不清?

    王琴瑤今天出了汗吹了空調后有點頭疼是真,也怕真感冒了,去廚房倒姜棗茶。茶已經煲好了,在保著溫。但是太濃,姜味沖了一廚房。王琴瑤聞到姜味覺得胃里有東西往上翻,然后蹲下去要嘔。但她不想弄出動靜,開了廚房通往小陽臺的門呼吸一下室外的空氣。吳家銘還在餐廳給文文講作業,文文話多,吳家銘又是很耐心的語氣。

    王琴瑤稀釋姜棗茶喝了一杯后去洗澡,她想泡個熱水澡。泡完整個人舒服很多,然后穿戴好敷上面膜去了童童的房間跟吳家銘發了個信息,說:“今天那個咖啡喝了胃泛酸,已經吃了胃藥,就先睡了。在童童房間睡,睡好點明天一早還要去港口?!眳羌毅戱R上回信息了,說:“那行,你先去睡,不舒服叫我?!笔呛苋粘:茏匀坏幕貜?。

    王琴瑤好長時間沒睡著,找出藏在童童房間的安眠藥吃了,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了。關于安眠藥,她并沒有刻意藏,是希望吳家銘發現的,希望他發現后問問她的失眠情況,關心一下她的焦慮。她想趕緊解決問題,卻又希望吳家銘能主動發現問題,藏藥跟這情況一樣,這些行為是矯情的,是作的。有時候她真不知道人類的心怎么會這么難以捉摸,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第二天,吳家銘給她備好了早餐,她說不吃了,吃不下,吳家銘說給她打包拿著。她只好站在門口等著吳家銘打包。

    吳家銘送來用保溫盒打包好的早餐,說:“昨天文文睡了之后我去看你了,見你睡得不錯。只要能睡好,就不會感冒。這個保溫兩小時,早點吃?!?/p>

    王琴瑤說好。又跟正在吃早餐的文文說拜拜。

    她一路上想,要不要這一單出點問題?總得有個外在的突破口才有理由鬧起來吧。

    但是她車到港口,在車里吃了早餐,還喝了吳家銘打包的大麥茶,看見助理的車也到了,又覺得今天不是機會。

    核單、驗數、查外包裝,都沒有問題。接下來卸箱,裝上客戶的車,客戶的一位經理簽了名,她跟助理的任務就完成了。她不是不信任助理,讓她一個人來交接,她是想讓客戶看到她的合作態度,所以今天她非來現場不可。沒有什么比負責人親力親為更能讓客戶放心了,雖然她對那一批貨沒動上一根手指頭。

    忙完就要中午了,客戶經理約她們午餐。她說:“我們是服務方,應該我們請您?!笨蛻艚浝碚f:“不不,王總,這次是您幫了我們的忙,所以請兩位一個午餐表達一下感謝?!蓖跚佻幷f:“別客氣,我們是服務方,應該急你們所急,想你們所想,主動為你們解決問題,要是為這個請吃飯那就別客氣了,以后還要合作的,又不是這一次就不來往了。貨急,您趕快忙去吧,來日方長?!?/p>

    客戶經理看出王琴瑤是真誠的,是個實在人,知道再多說無益,于是伸手握別。握完又說謝謝,意猶未盡的感覺,然后小跑著離開了。

    大家都務實,都謹小慎微,都爭分奪秒,都為對方著想,并付出真誠和努力,讓誰出點意外都不合適。

    心血來潮,周五王琴瑤想接童童,雖然童童一直不讓接,想跟同學一起坐地鐵回家,路上可以說說笑笑,是一周里難得的放松時刻。王琴瑤想,若童童堅持不上車,她就幫她拉行李箱也好。算著時間,想著童童該放學了,她也到了學校門口。學校門前早排滿了私家車,豪華難攀,好在她的車是在她正有錢的時候買的,所以也沒有太差。王琴瑤找了個空隙停好車,給童童發了個信息,“媽媽來接你了,在勤思路上的最后一棵樹旁邊。你想走過來也行,你出門時給我電話我開過去也行?!?/p>

    王琴瑤發完信息耐心等待童童回復,她有點心酸,何故對孩子這樣小心翼翼?還是覺得欠這個孩子嗎?不,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她的出生時日就定了命的,接過來這些年她這個媽媽做得不錯,不要再覺得虧欠。她安慰自己。她還在想著,突然電話響了,她還以為是工作電話,正想著掐掉不能影響童童打進來。拿起手機一看是童童的,她忙接通。

    “媽,你別動,我去找你?!?/p>

    “好好好?!蓖跚佻幰粋€“不”字都不想說,想都依著她。

    隔了十來分鐘,童童推著箱子出現在車道邊的人行道上,王琴瑤趕緊下車接過童童的箱子。

    “坐前面還是后面?坐前面就把箱子放后座上?!?/p>

    “都行啊?!?/p>

    王琴瑤把童童的行李箱放到后座上。她坐回駕駛室還說:“后備廂上次拉過東西,還沒去洗,怕弄臟你的行李箱?!?/p>

    “不錯,媽媽做事就是棒!”

    “欸,難得閨女夸了!”王琴瑤心里一熱,隨即就笑了調侃童童說,“到底是大姑娘了,知道表揚媽媽了?!?/p>

    “來,媽媽,送你!”童童從書包里拿出一個小禮盒。

    “什么?”

    “你可以先看看?!?/p>

    王琴瑤忙打開小禮盒看,是一個小掛件?!皢?,好看,學校有賣嗎?”

    “我手工做的。網上買的材料,我在寢室做的?!?/p>

    王琴瑤本想說:高二功課多你還有時間做手工啊,話到嘴邊改了,“真不錯,謝謝啊,想著媽媽呢!受寵若驚!”

    “什么啊,夸張了??!我還給妹妹做了一個小兔子的,你要看嗎?”

    “好啊,一起看看?!?/p>

    童童拿出另一個禮盒,整體比給王琴瑤的掛件大,打開看果然是一只小兔子。

    “真好看。給自己做了嗎?”

    “不是你生日嘛,先做了你的。我的正在做,也是一個掛件,比你的大,想著你沒地方掛,只能掛車上,太大干擾視線。我的可以掛書包,大點沒關系。等我做好了給你看哈?!?/p>

    “啊,童童真是大孩子了,妹妹能像你這么想著媽媽還得過些年?!?/p>

    “會的,會的,都會長大的?!?/p>

    照例王琴瑤也要問一下有沒有給爸爸做,這是她以前的習慣,意在讓孩子有一家人的概念。此時她聽童童說“都會長大的”太感慨,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心里亂成一團。興許是感動,卻也難說不是唏噓。但再情緒波瀾,也不能當著孩子的面哭。她只好動手系安全帶分散注意力,啟動車。

    童童已經戴上了耳機聽歌。

    王琴瑤不敢再跟童童談話,怕心底的脆弱一開口就跑出來。

    文文放學了,還在路上跟同學扎堆聊天。童童先看見的,問王琴瑤要停下叫她不。王琴瑤反問童童:“若是你,希望媽媽叫你不?”

    童童說:“不想?!?/p>

    王琴瑤用余光看童童。她也不想問為什么,對童童說:“那就不叫,說不定她玩得正高興,不掃她的興致?!?/p>

    “我的媽媽這么開明嗎?”

    “什么話,媽媽以前不開明嗎?”

    “不知道啊,我小時候你又沒帶過我?!?/p>

    王琴瑤不敢接話,這是她的痛點。想了想才說:“媽媽要是帶你,也會這樣對你。但咱們那會兒不是窮嘛,媽媽忙著賺錢了?!?/p>

    “啊對對對,過去了,不提了?!?/p>

    童童這話更讓王琴瑤感慨了,再不敢說什么,只好小心駕駛。

    “不過,我初中時好像也沒有在路上玩過?!?/p>

    “因為童童是個懂事的孩子啊,知道初中課業重要,很珍惜每一刻時光?!?/p>

    “這又抒情了不是!”

    “啊,媽媽這是在抒情嗎?”

    “就這么一說,老師說我寫作不會抒情,感慨一下?!?/p>

    “哦,媽媽年輕時應該是抒情的,只是那時未必知道,正所謂‘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有道理?!蓖俅慰渌?。

    王琴瑤開過一段擁擠的路,很快到了小區門口,入地庫后噪音大,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但對王琴瑤來說,這次接童童放學確實是沒有料及的一段美好的時光。

    大門鎖是雙功能,可以鑰匙開也可以用指紋,誰都不怕忘帶鑰匙。

    進門,經過餐廳花墻,見吳家銘依舊是煲好了一鍋湯,在廚房擇著菜。

    童童去冰箱拿東西,看到一個大蛋糕。她大概是挺滿意,拿了一聽飲料去廚房看吳家銘。

    吳家銘看見了假意兇她:“又喝冷的,女孩兒家家也不自覺點?!?/p>

    “我農村長大的,底子好。沒痛點?!?/p>

    “誰跟你說的這些話???”吳家銘意外地看了童童一眼。

    “同學們在一起總結的啊,班上還有一個小時候在農村長大的,跟我一樣身體倍兒棒。其他人可真都不行,都跟林黛玉似的?!?/p>

    “又讀《紅樓夢》了?”

    “能不讀嗎?中學生必讀篇目!”

    童童湊上前說了一句悄悄話:“我看到蛋糕了,老吳表現不錯!”

    吳家銘又意外,這孩子今天怎么這么好心情?

    補過生日就是為了孩子,吃完飯,端出蛋糕來插了蠟燭,孩子起哄讓王琴瑤許個愿。王琴瑤說都什么年紀了還能有什么愿。文文不同意,說:“許一個許一個?!蓖哺鸷?,“許一個許一個?!蓖跚佻幹缓谜J真起來,說:“真許啊,愿不能許假的吧,真要許我那真許一個?!蓖跚佻幵S了愿。

    “什么愿什么愿?”

    “說出來不靈吧?”

    “那寫下來放在枕頭底下?!?/p>

    這是王琴瑤以前哄文文玩的,想知道她有什么愿好幫她實現。大些了就只問她想要什么給她買,不再問她許什么愿。讓她自己許的愿自己去努力實現就好。她要是做不到了,她做媽媽的才會幫她。

    “我會努力自己實現的?!?/p>

    童童和文文都笑起來。

    看得出兩個孩子是純心應酬,不一會兒就表現得不耐煩,吃了蛋糕就散了,回去自己的房間。

    童童大概是做了一輪作業了,休息時出來彈了一首《獻給愛麗絲》。她彈得很流暢,也能聽出感情。王琴瑤在臥室也聽到了,用東西蒙著頭流眼淚。

    “多么懂事孩子,知道用心了,小的那個還懵懂,但也很可愛不是。你怎么能忍心看到這樣的家陷入困境呢!”王琴瑤稍稍哭了一下,很快收拾好心情,給自己打雞血,計劃著如何打起精神把工作做好。不是誰養家的問題,她早就擺脫了舊有思想,一個家庭不是非得男主外女主內不可。她不是那樣想的,她可能真是因為年紀大了,支撐不了以前的工作強度了,精神繃得厲害,不敢出一點差池。

    吳家銘的大姐夫得了肝癌,進醫院一查已是晚期了。治不治是個問題,治了費錢不說,結果也沒有人給保證。不治,人年紀輕輕的沒了讓人不能接受。大侄子大學二年級,侄女比童童大一歲,這年讀高三,明年春上就要考學了。

    吳家銘先是捂著消息沒說,童童的表姐網上聯系了童童,童童的手機去到學校要上交,周五放學才能拿到手,所以也不知道。最后大姐把電話打給了王琴瑤,電話一通就是撲面而來的惡訓,“王琴瑤,我跟大黑(大姐夫的外號)是怎么對不起你們一家子了,還是我們虐待你家童童了?你家童童在我們家吃了多少頓飯我給你們算過賬嗎?童童吃著奶回來的,誰幫著養的你閨女?誰一晚一晚不睡覺抱著你閨女哄?你王琴瑤成大人物了,用不著我們了是吧……”

    王琴瑤聽了一通,趁大姐罵得不喘氣時問大姐:“你能先告訴我出了什么事嗎?”

    “出了什么事?這天大的事你不知道,你裝孫子呢?”

    王琴瑤說:“真不知道,你先告訴我是什么事再罵行吧?”

    “大黑要死了,你們是不是一點錢不準備出?五十萬,跟你們借二十萬,一個子兒都不給是吧?”

    “這樣,你給我一點時間,我馬上回家跟家銘了解一下?!?/p>

    “今天就得回復,大黑已經躺在重癥室了,就等著開肚子?!?/p>

    “好好好,我知道了,今天無論如何給你回復?!?/p>

    王琴瑤忙趕回家,吳家銘還沒有開始準備晚飯,還早,才三點多。吳家銘在書房聽著聲音看書,他最近不看歷史書了,改看成功學和名人傳記。幾本書同時擺開在書桌上,夾著書簽的,貼著標記的,畫著線的,像一個老學究做學問。

    王琴瑤沒有在這個點兒回來過,最早也是周五趕在童童前頭到家,今天才周四,平常她周四最忙,要把重要的事盡量處理了,周五再收收尾,好早點回家。她用指紋開鎖,隨著鎖開的咔噠聲她就推開了門,高跟鞋一蹬赤著腳就走向了書房。吳家銘還在判斷動靜時已經看到了王琴瑤站在了書房門口。他還來不及收拾桌上攤開的一切,急切中露出真意,他問王琴瑤,“你怎么這會兒回來了?”

    “我接了大姐的電話,罵我忘恩負義,罵我見死不救。這怎么回事?”

    吳家銘收起手里的書,又打開攤著?!吧现艿氖铝?,大黑肚子疼,在家吃了藥還疼,去了醫院查,然后就轉到了市醫院。市醫院問他們要不要再去省醫院看看,說是已經是晚期了。好吧,省點說。市醫院聯系了省醫院專家,可以做手術,但不保證結果,所以我就沒跟你說。五十萬,不保證結果不如不治,是我,我要把這錢省著給你們花的。就是手術臺上能下來,他這么嚴重,也挺不了多久。下手術臺監護又是一筆,過不過監護也不能保證。所以我沒有表態。但是以后他們孩子的讀書費我可以出,這個態度我都是表達了的。大黑現在不能通話了,不然我這么跟大黑說,他肯定是同意的,我還是了解大黑的,男人更懂男人?!?/p>

    王琴瑤又氣又無言以對,但她馬上轉個思維說:“那你怎么不回去當著大姐夫的面說這個意思。這都一個星期了,我一點也不知道,你也一點行動都沒有,讓我遭罵!”

    “你也覺得我應該回去?”

    “是,這個時候你不回去也不拿錢,大姐會把氣撒到我頭上。他們確實幫過我們大忙,童童自從送回去,十來年他們沒少幫忙,當時送回去也是想著大姐離奶奶近,又生過兩個孩子,帶孩子有經驗,咱們才放心送的?!?/p>

    “那我們能拿多少錢?”

    “我們賬上沒有靈活的錢,有的是房貸和生活費,都在一個賬號上??ㄔ诩依锬憧梢圆橐徊??!?/p>

    “所以我沒法回去?!?/p>

    “你這什么意思?你回去的路費還是能取出來的吧?”

    “然后呢,然后大姐非要上手術臺呢?我說我沒有二十萬?十萬也沒有?”

    “那你叫我怎么做?”

    “我沒有叫你怎么做?!?/p>

    “我們家里的事你不用管就行了?!?/p>

    “那大姐不是把電話打我頭上了?”

    “你不接就是?!?/p>

    王琴瑤沒好氣地說:“那得你不讓她往我這里打?!蓖跚佻幹绤羌毅懸搽y在頭上,可是她還是很生氣,大姐要罵她,吳家銘也不顧她的感受??墒?,她或者就應該被罵,什么都不為,光因著她是吳家的媳婦就應該被罵。

    吳家銘不出聲,手壓著書,作勢要接著讀書的樣子。

    王琴瑤出了書房,也沒換衣服,也沒回他們的臥室,而是去了童童的臥室。

    王琴瑤在童童的房間躺著。過了四點半,聽見吳家銘走出書房的聲音,然后又聽見廚房里有冰箱的開門聲和水聲。王琴瑤給助理打電話,問她明天一早有出去的安排沒有,要是沒有出去的安排,明天早上她跟她談個事。

    王琴瑤出門去接文文,初一的孩子自是不用接了,但她在家里待著實在無趣得很。

    一個家庭有了孩子就什么都好辦了,一切像沒有事情發生。

    第二天王琴瑤一到辦公室先是跟吳家銘留言,告訴他她在籌錢,讓他看機票,如果要回去就盡快回,至于文文,她會安排好工作,早點回家。

    王琴瑤知道助理已經結婚了,又了解到她近期還沒有打算要孩子。她馬上決定了做兩件事,一是把手上她顧不上的外地的業務都交接給助理;二是她向公司挪二十萬,可以是她借的,也可以是她讓出一部分股份?,F在的公司不止她跟原老板兩份股資,還有外來的另外兩個老板的股資,還是原老板在經營,另兩個股東只是入股并未參與公司的運作和管理。讓出股份,轉給誰,這是要四個股東都在場時商量的,所以,王琴瑤暫時支了二十萬,打了借條。她沒有說明為什么不能從工資里扣,只說傾向讓股,要是借,日后按利息還。二十萬這事就這樣暫時解決了,她先不管了。

    吳家銘當天回了老家,王琴瑤接到吳家銘的留言,就提前回了家,發現湯已經備在鍋里定好了時間煲上了。而要做的晚餐,吳家銘也洗好配好,只需要她切幾刀放鍋里炒就行了。王琴瑤心里十分疑慮,想吳家銘這是真的愛上了做家務愛上了宅家不成,要真是這樣,他處理好那邊的事情回來后會出去找工作嗎?原本她想趁這次吳家銘走出家回來后能打起精神出去工作的。

    童童先回來的,見是王琴瑤在廚房,有點驚訝,說:“爸爸出去工作了?”

    “沒有,是你大姑爹得了肝癌,要手術,你爸回去幫忙去了?!?/p>

    “大姑爹?哦,怪不得我打開手機看到珍珍姐給我發了一堆留言,我還沒聽呢。我去聽聽?!闭f著童童去了客廳。

    不一會兒童童哭著進來,“珍珍姐罵的也太難聽了,說我到底不是他們家的人,是養不熟的狼崽子……”

    王琴瑤剛出鍋一個菜,把菜裝進盤里,把鍋用水沖著才過來安慰童童,告訴童童她也被大姑罵了。然后她停下炒菜把童童拉進客廳一五一十地把大姑罵她的事給童童說了,又說了她和爸爸商量了處理辦法,給大姑家借了錢,讓爸爸帶回去給大姑爹治病。她想一起把希望吳家銘得出去找工作的事談了,又說不出口,一股腦幾件事一下子都告訴孩子,怕孩子受不住。她就想等等再說。她正給童童遞著紙巾,聽門響了,她們同時站起身,一個往廚房去,一個往自己的臥室去。王琴瑤剛到廚房又折回客廳,接文文的書包,主動跟她說爸爸回老家了,還用很輕松的口吻說今天她煮飯。

    文文沒把王琴瑤的這番話當回事,如常丟了書包先往客廳跑。一學期要結束了,習慣還沒有改,還像小學生。

    童童則大不一樣,總有變化。高二,課業更加緊張,她也更加努力。這學期開學后分了科也分了班,當時是吳家銘去開的家長會,回來也沒有跟她多聊,就說是按級排名分班,本來未分科前的級排名前120名在三個精進班,現在因為分科了,又把分科后的文理科級排名前40名分進保優班。理科生多,文科生少,理科又有級排名前80名分到兩個精進班。原來的級排名前120名有掉到級排名300名外的,也有級排名前300名掉到800名后的。名次是死的,有人掉下去了,就說明有人在上升,這一掉一升或者就是一個人命運的轉折,她經歷過。大約正是這變化讓童童知道人上有人,也更加努力了。

    王琴瑤迎接完文文,又忙著折回廚房把煮好的菜和湯往外擺。然后叫兩個孩子吃飯。

    文文對吃積極,一喊就到,她讓文文幫著拿碗筷。又叫了兩聲童童,童童才出來。

    童童直接坐下來,文文裝好飯要先吃。王琴瑤讓文文把飯都裝了。

    文文說:“憑什么??!”

    王琴瑤說:“憑你這么大了,得干點家務活兒了?!?/p>

    “那姐姐不用干?”

    “姐姐明天裝?!蓖跚佻帉Ω兜卣f。

    童童不吭聲。眼皮眨動著,但不太靈活的樣子。

    王琴瑤把童童的飯放到她面前,說:“先吃飯?!?/p>

    童童吃飯,但眼淚卻止不住地往飯碗里滴。

    文文先是嚇一跳,說姐姐哭啦。王琴瑤叫她吃自己的飯。又對童童說:“你是先吃飯還是先哭?”

    童童借著哪來的一股勁,一鼓作氣把碗筷一放起身推椅離開了飯桌。

    這讓王琴瑤有些意外,仿佛又看見童童剛接回深圳那時的樣子。大概是這個想象讓她意外。她在客戶那里多少氣都忍了,見童童這樣,氣還是上頭沒忍住。但她想著還有一個呢,哄好一個是一個,于是對文文說:“文文你好好吃完去做作業,你放學回來把書包丟門口到現在還在那兒呢。我跟你說……”這話剛到嘴邊她就打住了,改口說“吃完飯媽媽再跟你講吧”。

    文文不依,以為媽媽要跟她說什么稀奇的事呢,要媽媽說。

    “說什么啊,媽媽要跟你講的是規矩,以后放了學不能把書包一扔先去玩,要先把書包放回房間,換了衣服,然后把玩和做作業結合起來。你要是先玩也可以,但不能沒個頭,你要定個時間,比方說先玩十分鐘,然后就得去做作業,把作業做完了再玩?!?/p>

    “中間不能玩嗎?”

    “中間最好不要玩,一玩心就散了,你做完作業再玩,可以玩個夠不好嗎?”

    “那不好,一口氣做完太累了,爸爸說中間可以玩,像上一堂課要下課一樣,下課的時間可以玩,然后再上另一堂課?!?/p>

    王琴瑤心想,也有道理??!但她沒去想這是吳家銘給小學生定的規矩還是給初中生定的規矩?!澳欠帕藢W,先把書包拿自己屋里行吧?”

    “媽媽有什么獎勵?”

    “這是你應該做的,不需要獎勵?!?/p>

    “那不行,沒有獎勵,沒有動力?!?/p>

    “這個我得跟你爸爸商量,我不能私自做決定?!?/p>

    “你是不是什么都聽我爸爸的?你要是什么都聽我爸爸的,那我告訴你,我爸會給我獎勵的?!?/p>

    王琴瑤想到她跟吳家銘商定的父母教育孩子口徑要統一,立規矩要共同遵守原則,說那等爸爸回來再獎勵你,你先做到放學回來第一時間把書包拿進自己臥室。

    “不換鞋就先拿到臥室嗎?”

    “誰說不換鞋了!媽媽有這么說嗎?你這孩子怎么這么會……”她想說胡攪蠻纏,又覺不妥,不能隨意定性孩子。

    “那爸爸什么時候回來?”

    “你大姑爹生病了,你爸爸回去幫忙去了?!?/p>

    文文哦了一聲。她對大姑爹的事一點興趣也沒有,她長這么大,一共見過大姑爹三回,自己還不記得。

    王琴瑤等文文吃飽,自己也不吃了,把沒喝過的湯倒回鍋里溫著,把菜端回廚房。然后去了童童房間。她先敲門。里面沒有應聲。她說媽媽進來啦。里面還是沒有應聲。王琴瑤扭門把開了門,見童童專心地做著作業。她走過去,扒開童童的齊肩發看看她是不是戴著無線耳機。果然,童童戴著無線耳機做作業。

    童童自然是知道王琴瑤進來了,只是不想理。到這兒,王琴瑤也知道了童童不想理她。

    “趁熱去把飯先吃了吧!”

    “不想吃?!蓖⒉煌J掷锏淖鳂I。

    她能一邊說話一邊做作業?王琴瑤疑惑。

    “你要是想先做作業,媽媽就先把菜蓋起來?!?/p>

    “隨便你?!?/p>

    “你這么跟媽媽說話,媽媽就不知道怎么跟你交流了。我希望你說好或不好,可以或不可以,不是隨便你。我要是跟你這么說話,你也會不知道怎么做,對吧?”

    “我還沒有回珍珍姐的QQ留言,我不知道怎么回?!蓖€是沒有停下寫作業的動作。王琴瑤疑惑,難道人真的可以一心二用?

    “那就先不回。你爸這會兒應該快到醫院了,等你爸到醫院了大姑一家就什么都知道了,就知道你跟我都是不知情的?!?/p>

    “也或者你現在跟珍珍姐說一下,說你才拿到手機,才看到她周三發給你的信息。就說爸爸已經在回去的路上了,帶了錢給大姑爹做手術?!?/p>

    “那我先發吧。發了你把我的手機拿出去,我不想看手機?!?/p>

    “很對,這樣處理很好。童童果然是大孩子了?!?/p>

    “你幫我發吧?!?/p>

    “那不行,這樣的事得你自己親自來做才行。媽媽可以就坐在你邊上陪著你?!?/p>

    童童照做了,然后把手機交給王琴瑤,讓她帶出去。

    “媽媽,奶奶還想我嗎?”

    王琴瑤嚇了一跳,忙停下腳步,一點也不敢猶豫地回答童童,“想的,奶奶會想你的,你多大都是奶奶最愛的孩子?!?/p>

    “好的媽媽,我知道了,你出去吧?!?/p>

    奶奶已經走了幾年了。王琴瑤一身冷汗地往外走,用輕得不能再輕的動作把門關上了。

    文文還在玩,還沒有去自己的房間做作業,她沒有力氣管這個小的了,徑直走到衣帽間去。她的港灣。

    他們接來童童之后不久,奶奶無端端開著農用三輪車掉到河里了。農村的板橋沒有護欄,奶奶是徑直掉下去的。掉下去車子壓著身子,等她漂上來人已經鼓鼓的了。王琴瑤知道那條河,吳家銘常說農村的男孩子皮,都是從板橋上往下跳,腳能踩到淤泥,又魚一樣浮出水面。這么說并不深,成人掉下去就是漫過頭,腿一蹬就能浮上來。

    當時童童沒有回去,他們想的是童童剛剛適應深圳的生活和學校的學習,怕影響她的心情,也怕影響到她的成績,本身已經很落后了。

    當時是吳家銘一個人回去的,她在深圳一個人帶兩個孩子。吳家銘那時還在上班,她跟童童的解釋是爸爸出差了。到了元旦,剛好是奶奶的五七,本來這個時間也是重要的祭拜期,他們就一家四口都回去祭拜了。文文還小,還在田地里歡快地奔跑,童童在墳上哭了,雖然她沒能見到奶奶,但她知道農村的墳里都是睡了人的。她知道奶奶在下面,她能理解墳墓與生死的關系,所以她哭。一家人在老家住了三天,一起回去的也是一起回來的。童童回來后一心投入在各種學習和練琴上,并沒有表示出多少悲傷。春節時他們一家又一起回去了,年三十去給老人上墳,童童就沒有哭了,她像所有其他人一樣給奶奶燒錢串子燒元寶。他們在老家過了初五,又去燒了一刀告別紙才走。之后童童并沒有哪里不妥。怎想,這孩子到現在還有惦記,還在想念奶奶。興許,就是這一點讓王琴瑤沒有走完童童心底所有的地方。王琴瑤現在想通了這一點,心里對童童也就有底了。事情能完結一件是一件,童童這個事如今算是有了答案,這給了她力量,她收拾好自己走出衣帽間去催促文文做作業。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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