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學》2023年第6期|黃風:八月的禾場

黃風,山西代縣人,現供職于山西省作協。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說集《畢業歌》,散文集《走向天堂的父親》,長篇紀實《黃河岸邊的歌王》《滇緬之列》《大湄公河》等。作品多次被選刊、選本轉(選)載并獲獎。
八月的禾場
往年,也就這個時候。
呼隆隆聲響起,后面的攆著前面的,蹚出一條直直的道來,從村中禾場,奔向村外人歡馬叫的田野,蹚起的豐稔的氣味兒,一溜煙塵似的。
哎哎,你聽,這是啥聲音了?
還能啥聲音?
停下手中的鐮刀,都面朝村中禾場的方向,耳朵踮起腳站在頭上,想高過面前的莊稼,高過遠處張望天空的樹木。面前的莊稼是高粱,身后已割倒一片,鞋掌大的穗頭,熟得像老姑娘了。
村中的禾場,同田野上一樣繁忙,但比田野慢一步。當第一車莊稼拉回來,第二車莊稼拉回來,后續不斷地拉回來,滿載的馬車浩浩蕩蕩,莊稼在禾場上“起山”了,禾場的繁忙才開始。
負責“起山”的人,先一捆一捆打好垛底,然后一圈一圈地往上碼。碼高的時候,下邊的人用鐵叉扎住捆子,嗨的一聲挑給上邊碼垛的人,捆子脫離鐵叉飛起來,碼垛的人雙手接住,將捆子頭朝外碼好了。碼成垛的莊稼,用腳一踏虛晃晃的。碼垛的人站在上面,好像頭頂住了藍天,眼中飽覽的僅是禾場,卻感覺瞭見了整個村莊,瞭見了環繞村莊的田野,瞭見了十里外火車穿過的鎮子,二十里外鼓樓高過城垣的縣城。
一垛一垛的莊稼,將秋天搬到禾場上,空曠的禾場被占去大半,垛與垛的影子勾肩搭背,陽光在盤繞的過道中捉迷藏。如果拿走莊稼垛子,會留下許多圓圈狀的痕跡,從天上往下看,一個個就像碗扣出來的。圍著不同的莊稼垛子,有切谷子切高粱的,有切黍子切糜子的,手中閃耀的爪鐮,將莊稼的穗頭與秸稈分開。秸稈被拉到禾場的另一處地方,一部分留作牲畜的冬飼料,一部分分給各家各戶作柴禾。
還有專門趕鳥的人,舉著頂端扎一塊破塑料布的長桿趕鳥。莊稼散發的豐稔氣息,在禾場上空匯聚了,被陽光照射得五彩繽紛。不同的氣味,有不同的顏色,高粱是紅的,谷子是黃的,糜子是灰的。還有不需要切頭的菽類,黃豆呀黑豆呀綠豆呀。一垛莊稼一種氣味,鳥們喜歡哪種氣味,就撲向哪垛莊稼。趕鳥人舞動長桿,從這一垛趕到那一垛,鳥們被趕惱了,就跟他兜圈子氣他,或聚集在禾場墻外的樹上,嘰嘰喳喳地圍攻他。
鳥的罵聲一片一片,像它們氣奓的羽毛,落到趕鳥人身上,把趕鳥人糟蹋成被狗撕過的雞毛撣子。趕鳥人邊抖掉身上的罵聲,邊揮舞桿頂端的破塑料布,啪啪地掃蕩著。鳥一轟而散后,丟下的罵半天才能落定,有的跟著鳥飄遠了,有的粘在樹梢上,有的落在莊稼垛上。
當然,還落在垛下切穗人的身上。
莊稼被切下的穗頭,在禾場的空場上鋪開了,場把式一手牽著三根韁繩,一手揚鞭吆喝驢碾場。驢都戴著鐵籠嘴,屁股上挎著糞兜,怕它們碾場時貪吃,又怕它們把屎拉到糧里面。
三頭驢拉著碌碡,一頭跟著一頭,圍繞場把式轉圈,轉一圈就等于碾三遍。先從鋪開的場邊上碾起,然后一圈一圈往回轉。站在圈中間的場把式,像站在莊稼垛上碼垛的人一樣威武,鞭耍得叭叭響。但驢始終不緊不慢,好像與它們無干,場把式趕的不是它們,而是它們拉著的碌碡。
一圈碾到頭了,場把式就收一收手中的韁繩,收縮的長度正好是碌碡的長度,然后緊貼著上一圈碾下一圈。等最后一圈碾完了,負責翻場的人拿鐵叉把穗頭朝上的一面翻下去,把朝下的一面翻上來再碾。兩面都碾完了,場把式撿個穗頭看看,沒碾凈的話繼續碾,半粒不剩了就收場,把碾凈的穗頭挑到一邊,把碾下的糧食收起來。
整個碾場的過程,就像場把式與碼垛人的較量,碼垛人把秋天一圈一圈往高碼,場把式把秋天一圈一圈往扁里碾。一個一個碼起的垛子,被一個一個碾扁了。秋天從地里開始,在禾場上結束。當所有的莊稼垛子被碾扁了,秋天也就圓滿地畫上句號。
場把式碾場的時候,扇車一直蹲在場邊,饒有興致地看著。它看到黑不溜秋的驢腦袋一掙一扎,把陽光扯得一閃一晃;看到圓滾滾的碌碡碾過時,碾起的糧顆子草蟲一樣四濺;看到場把式揚起的鞭花,被飛過禾場上空的“老家賊”叼走一朵。
在扇車一側,扇車手袖手而立,半個身披著扇車影子,也笑瞇瞇地看著。那閑人似的樣子,場把式相信不假,扇車手是在消磨時間,等他把場碾完了。但把式對把式,眼中免不了挑個刺兒,便掰個刀尖藏在笑里面,看他手中的韁繩掌握得松緊,看驢是否步調一致,看碌碡碾得深淺。
于是場把式鞭子一揮,沖扇車手甩出去,叭地給他丟個響,然后蛇尾巴一樣收回來,叭地又一響丟給驢,將驢們不能聲張、從鐵籠嘴囚著的口中憋出來、待在驢背上發蔫的吼叫,趕下驢背去。鞭子橫耍個大“8”字,接著撲向天空,叭叭叭又三響,像放了三枚爆竹,鞭花紛紛揚揚地落下。扇車手眼跟著飛舞的鞭子,看著天上鞭花殘余的煙,臉上的微笑一下燦爛起來。他哈哈大笑,場把式也哈哈大笑,禾場上冒出兩盤野葵花。
扇車手轉身拍拍扇車,撥兩下扇車的搖把,意思是一會兒該咱們上場了。扇車呼隆隆心領神會,一會兒他們上場后,閑下的碌碡會像它剛才看碌碡一樣看它,場把式會像扇車手剛才看他一樣看扇車手。
在此之前,也就是莊稼入場前,禾場要收拾好,扇車要收拾好。除了短暫的夏收忙幾天,扇車都待在禾場的場房里,或場房的屋檐下,被日子耗得趴了窩。
閑置的扇車灰頭土臉,灰頭上落著鼠糞,土臉上趴著鳥屎,夏忙的時候躲到縫隙里,沒有被鼠和鳥捉走的麥粒,還有風在風膛里做夢時留下的草籽,都發芽長苗了。從外到內清理干凈后,把松動的卯榫揳緊,把殘缺了的泡釘換補上,把受損的扇葉修好,給扇軸的軸孔膏上油,整個煥然一新,尤其是新換補上的泡釘,蘑菇狀的釘帽,透著當初叮咣叮咣的爐火的純青。
扇車收拾好了,就叫來扇車手試車。有點像驢集上挑驢,扇車手先正面端詳了,然后順著扇車一側,從頭到尾邊看邊摸,再從另一側轉回來,摸到不放心處,少不了拍打拍打。拍打扇車屁股的時候,就像拍打叫驢的驢溝子,拍打得扇車一仰一仰。最后,把手從扇車肚底下返回扇車背上,撫摩著一排排泡釘,擼起袖頭握住搖把,猛地搖幾下。扇車收拾得爽不爽,最終全看這幾下,一搖就搖出來了。
也就是從那刻起,扇車便守候在面貌同樣煥然一新、曬得瓷光光的禾場上,等待莊稼入場,等待第一場莊稼碾下來開扇。開扇的時候,那叫聲聽起來,就像秋收時村莊宣告開鐮一樣:
開扇啦——!
開扇啦——!
遼闊的田野靜了,仿佛一張紙從地里長出,一直長到半天空,直愣愣地挺括著。接著又人歡馬叫,一把把鐮刀重新埋下頭,餓羊似的撲向莊稼,倒下的莊稼變成捆,被馬車滿載而去。
呼隆隆的扇車聲,帶來即將吃上新糧的希望,也帶來禾場上的情景。扇車手坐在凳子上,左肩上搭一塊毛巾,右手搖著扇車的搖把。準確地說是“打”,搖扇車叫打扇車。右手并不始終握著搖把,只是搖把一圈轉過來,迅速抓住給一下力,再把手撤回來。搖把與扇軸、扇葉一體,“打”起來一同飛轉。此時的搖把“如影隨形”,扇車手每給一下力出手極快,稍有遲緩就被搖把“咬”一口。
扇車手“打”神了,就變成“?!?,簡直表演一般。手與搖把角色互換,先是手跟著搖把的節奏,這時是搖把跟著手的節奏。手跟著搖把的節奏,也就是跟著扇葉的節奏,搖把跟著手的節奏,也就是扇葉跟著手的節奏。六七片飛轉的扇葉是看不到的,就像自行車如飛時看不到轱轆上的輻條一樣。風膛近乎“空”,從兩側風窗吸卷進去的風,從風嘴呼嘯而出。
那呼嘯而出的風,完全掌握在扇車手手上。準備開扇之前,扇車手撿幾粒糧食,一粒一粒丟進嘴里,嗑麻子一樣咬了,從咬出的干濕度,判斷開扇之后的力度。糧顆子嘎嘎嘣嘣,需要的風就小,糧顆子黏牙,需要的風就大。需要風大時則快,需要風小時則慢,快慢盡在他掌握之中。
打扇車用的是巧勁,但那一剎那的“巧”,仍需要“勁”到位,因此一場糧食扇下來,扇車手比場把式要費力得多。上身脫得僅剩件背心,肩膀被汗漬得油津津的,右胳膊上的肉滾來滾去,像皮層里生出雞蛋。打扇車中間,不時拿下來揩一把臉,揩完了又搭到左肩上的毛巾,兩手一絞水淋淋的。
一場糧食扇的時候,除了扇車手,還有傳糧的、淘糧的、耙雜的、掄帚的。傳糧的拿簸箕撮上糧食,遞給扇車頂上淘糧的,淘糧的一手傾起簸箕,一手來回撥拉著糧食,從扇車頭上均勻地倒下去。
經過呼嘯的風嘴,最先落下的是糧顆子,漸漸地墳頭一樣堆起來,再是分離出的雜七雜八,緊挨著糧堆一邊落下,剩下的皮塵被吹遠了。耙雜的將落下的雜物耙出來,掄帚的將雜物耙掉漏下的皮塵、未刮遠的皮塵清掃掉。兩個人都戴著草帽,草帽下墊著毛巾,耷拉下來的毛巾,將后脖頸和脖子兩側罩住,干活時一閃一閃,像電影中日本兵的“帽垂布”。
原堆的“毛糧”,一簸箕一簸箕,在扇車的呼嘯中,變成光溜溜的“精糧”。一場糧食至少要扇三遍,一遍一遍扇下來,跟用砂淘洗過一樣。抓一把嘩地撒到地上,像豆子國舉行攆兔比賽,你追我逐。
入夜,禾場上一根臨時豎立的桿子,把夜幕高高挑起,挑著一盞幾百瓦的電燈,飛蟲叮叮地撲向燈泡。白天打下的新糧,堆在燈光最明亮處,堆在一雙雙眼中,金山一樣流光溢彩。
從地里收割回來的人,排成長隊等待著,是禾場上人最多的時候,也是每個人最安靜的時候,該有的熱鬧都融入靜中。電燈被風撩逗時,靜如水面的地面漂動起來,漂著長長短短的身影。有的影子搭到空場邊的莊稼垛上,有的甚至搭到禾場的墻外面。都把嘴囚了,更多時候拿眼說話,即使臉隱在黑暗中,眼睛也是灼亮的,相互灼一眼,便心領神會。
像場把式碾場時一樣,扇車安閑地蹲在那里,看著它淘洗過的糧堆與屏聲靜氣的人。一個紅色的磅秤守候在糧堆邊,負責過秤的隊長伏在秤梁上。分糧開始后,挨個兒上前撐開口袋,由撮糧的往口袋里裝糧,然后拎到磅秤上過秤。隊長頭勾了,瞄著秤梁下面的標尺,小心地撥拉游砣。如果標尺啪地頭翹起來,就叫撮糧的從口袋里往出搲糧,如果標尺頭還耷拉著,就叫撮糧的往口袋里添糧。需要加碼時,從秤梁的耳朵上摘個增砣,在手中拋個跟斗,加掛到掛鉤上。
一家的稱好了,隊長回頭跟會計唱道:
×××,四口半人,四五二百,再加半口,合計二百二十五。
會計端坐在一張課桌后面,再拿算盤復核一遍:
×××,四口半人,四五二百,再加半口,合計二百二十五。
誰分糧誰早站在一旁,看著算盤珠子上下翻飛,會計復核罷入賬了,便將早準備的一口氣,堵在章或指頭上,從印泥盒里蘸足印泥,在賬簿上蓋章或撳手印。會計說“好嘞”,隊長便喊“下一家”。
禾場上積聚的歡笑,隨著人們一起走出禾場,禾場的柵門像扒開的水口,分頭流向渠一樣的大街小巷。黑乎乎的街面,浮現粼粼的光,背著滿袋新糧,腳下一踩一個旋渦子。
院門吱吱呀呀響起,然后哐里哐當閂上。把歡笑關進夜氣虛浮的院子,關進墻根下迫不及待的糧缸中,直到與罩著暈圈的燈一起熄滅。因分糧忘記的一天的勞累,從渾身的骨縫鉆出,把入夢的歡笑包裹,被鼾聲煮面疙瘩一樣煮了。沸騰的面疙瘩,撒著秋菠菜葉子,熗著“麻麻花”,香溢出新糧的味道。
那“新糧的味道”,像中午攀著陽光的炊煙,高過村莊上空的樹頭,高過拖著一根線的雞聲,直到瞭得見遠山折疊的深處時,就軟晃晃地脫落下來,從村里向村外彌漫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