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港》2023年第5期|張惠雯:還魂
1
周阿姨干瘦、黝黑,她的身高可能還不到一米六,可她的丈夫高大、胖壯,個頭兒超過一米八,而且嗓門兒和個頭兒一樣大。男的在兄弟姊妹中排行第三,所以西街和家屬院兒里的人都叫他老三。老三是警察,脾氣又暴躁,院子里的其他大人和他說話,似乎也都陪著小心。他沒事兒的時候喜歡站在院子正中、靠近一口水井的地方,看著在院子里玩耍的我們。他那副神氣像在監視我們,讓我們渾身不舒服。所以他往那里一站,我們就很快散伙,或者各自回家,或者跑到外面街上去玩兒。大人們說,他沒有惡意,只是職業病。老三和周阿姨有個兒子叫樹才,比我大一歲半,但還不及我個頭兒高。其他孩子私下里笑話他不長個兒,是被他爸嚇的。因為他爸爸總是打他媽媽,有時打昏了頭,打出了樂趣,就連帶他一起打。
周阿姨在商業局下屬百貨公司的一家門市部工作,因為她父母是局里老職工,才允許他家住進商業局家屬院兒,但男的不僅不領情,還三天兩頭酒后鬧事,惹得院子里不太平。爸爸媽媽私下說,老三是一粒老鼠屎惹得滿鍋腥。上世紀八十年代,在北方的縣城,大人揍小孩兒、夫妻倆打架不是稀罕事,院子里再和睦的家庭也不時會發生這種事,但沒有像他們家打得那樣頻繁、打出那樣的動靜。每隔幾天,就會聽到從他們家傳出的巨大聲響:男人吼叫斥罵、摔砸東西的聲音,女人的尖叫嚎啕,男孩兒的哭泣……院子里的人就知道那個身材魁偉、相貌堂堂的男人又喝醉了,發酒瘋打老婆了。
老三打女人還有一種示眾的喜好,不喜歡關上門在自家打,他會揪住頭發把她拖到院子里打,有時就在院子的中央地帶打,似乎要刺激、挑釁每一戶鄰居的感覺。起初,大人們還會氣哼哼地出去勸,我們小孩兒也就趁機偷偷溜下床去圍觀,被大人發現后通常挨一頓吼,不得不乖乖轉回家去。但有幾次,我還是看到了可怕的暴力場面,看到那鐵塔般的男人用皮帶抽打那個在地上滾動的女人——她看起來不像一個人,倒像是一個球,或是一堆棉絮布條什么的;還有一次,他也許嫌樹才在一邊哭叫得煩心,突然轉過身,沖他就是一腳,我眼睜睜地看著樹才的身體被踢得飛出去一下才重重落地。我當場嚇哭了,姐姐趕緊把我領回家。除了在一旁喊幾句勸說的話,誰也不敢真上前去阻擋他打老婆,因為大人都知道,這個喝醉加上打紅了眼的男人會連拉架的也一起打,而院子里誰也不愿惹這個人,也沒有男人是他的對手。曾經有一次,我們聽見了槍聲。過后知道是院兒里脾氣最好的韓伯伯實在看不下去了,走上去想把打人的老三拉開,老三被他的舉動激怒了,從皮帶上掛的槍套子里拔出槍,朝哪里放了一槍。不知是他因為喝醉打偏了,還是故意放空槍,韓伯伯沒被打中。
是的,老三有槍。在他那次因韓伯伯拉架放槍以后,第二天,家屬院兒里的幾個人去公安局舉報了他。作為處分,公安局派來了幾個警察,當場沒收了他的槍,沒收期限是三個月。但過后又有一次,我們半夜被槍聲驚醒,是令人膽戰心驚的兩槍連發。第二天我們知道,那天晚上是因為他老婆在一頓暴打即將到來時,掙脫跑走了。她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追,因為醉得踉踉蹌蹌摔倒了。摔倒的男人惱羞成怒,竟然像對付逃犯一樣,拔槍朝她連打兩槍。黑暗中,他同樣沒有打中。第二天,又有他的同事過來,教育他、把他的槍收走了。這一次是永久地收走了。作為刑警,老三失去了平日的配槍權,只在有任務的時候才能去單位領槍。
自從韓伯伯“死里逃生”以后,更沒有人敢阻止老三打老婆了。大家知道,他是個混賬起來不要命的人。因為打得實在太頻繁,大家也倦了。漸漸地,愿意半夜下床、出門勸說幾句的人也少了。只有幾個女鄰居,因為可憐小孩兒,會趁著老三追打老婆的時候偷偷過去把嚇得渾身發抖的樹才領回自己家躲一躲。在黑沉沉的夜里,大人們聽著司空見慣的男人的怒吼、女人的哀嚎,翻個身兒、嘆口氣又睡了。被弄得無法入睡的大概只有我們這些孩子了,那聲音實在驚心動魄、撕心裂肺。
2
媽媽是幾個經?!按罹取睒洳诺纳菩呐従又?。有幾次,她把樹才領回我們家,讓他和我跟姐姐擠在一起睡一晚。
我記得有一次,媽媽一邊給樹才鋪被子,一邊嘆氣抱怨說怎么又打起來了。
媽媽其實是在自說自話,但樹才就哭著講開了,說他爸晚上又喝醉了。他每次喝醉回來就把他和他媽從床上拎起來折磨,不讓他們睡,讓他們做他要求做的事,不服從就會挨打。他爸剛才回來把他從被窩里拉出來,說剛才沒有給他開門,要他穿著單衣到院子里罰站,他媽非要給他穿上衣服,他爸就開始打他媽……
后來,我們在黑暗中躺著還沒睡著的時候,我姐姐問樹才,他有沒有想過什么辦法不讓他爸爸再打他媽媽。
樹才說,等他長大了,他爸爸就老了,打不過他了。到那時候,會替他媽媽報仇,他要把他爸打得滿地打滾……
“到時候你下得了手嗎?”我姐姐問他。
“下得了?!睒洳耪f,“他干的壞事兒,我都記著呢?!?/p>
“你覺得你長到幾歲能打得過他?”這是我最關心的問題。
“十五歲?!睒洳耪f。
我盤算著,那還要很久很久啊……
有時老三打老婆打累了,或是把她打到一動不動再無刺激感的時候,他就想起了他兒子。他會站在院子中央叫罵,問誰把他兒子拐走了,又喊著樹才,問他是不是躲哪兒去了,再不趕緊出來,他找到他就把他腿打斷。
慢慢地,老三注意到了哪些女鄰居會把他的孩子領回自家藏起來。有時他打完老婆,如果還有氣力,就開始挨家挨戶地打門找孩子。有兩次,他“嘩嘩”地拍打我家的門,嚷著我爸媽的名字。爸爸拿了根棍站在門后,以防他萬一破門而入。這個時候,我和姐姐在床上直直地坐起來、大氣不敢出,樹才更是抖得像篩糠。媽媽過來安慰他說:“不怕不怕,阿姨家的門插上了,你爸爸進不來。明天就好了,等你爸爸酒醒了就好了……”
因為這件事,爸爸和媽媽吵過架,叫她不要惹禍上身。但媽媽很固執,說大人她管不了,小孩兒可憐,無論如何得管。
老三清醒的時候,并不為難誰,雖然姿態傲慢,但對院兒里的大人說話還算客氣。只是他一喝醉酒,就變成另一個人,變成一個瘋癲無情的暴力狂。老三發酒瘋能荒唐到什么地步呢?我們大院兒中央的那口井,是一口甜水井,井水比自來水甘甜得多,而且冬暖夏涼。那是我們院兒的居民都看重的一口井,因為那個年代停水停電很正常,沒有自來水的時候,大家就排隊去井里打水。每家每戶都備有鐵皮水桶,上面綁著長長的麻繩。擺動著繩子把桶沉下去、灌滿水、提上來,都是技術活兒,技術好的人,做這套動作行云流水般自如而優美,技術不好的人,拿捏得滿頭大汗往往也只能打上來半桶水??创笕藗儚木锎蛩?,對我們來說是一件有趣的事。夏天,沁涼的井水是我們的天然冰箱。我們把白甜瓜、西瓜、瓶裝桔子汽水都泡在剛打上來的井水里。很快,它們就像冰鎮過的一樣可口。冬天,我們喜歡偷偷挪開井蓋兒,看幾米之下白汽氤氳的水面。井不僅不結冰,打上來的井水還是溫熱的,不像自來水管的水冰冷徹骨。但就是這個每家每戶都格外珍視的井,被老三在一個發酒瘋的夜晚填了。
那夜,他回到家,發現老婆孩子都“逃走了”。他站在院子里吼叫半天,要他們出來,但他們無影無蹤,也沒有一個鄰居開門回答他的話。也許就是在怒火無處發泄時,他看到了那口井。他把對每個人的恨意發泄到這口大家喜愛的井上了。那時西大街一帶碰巧有些臨街房在翻新,他就跑去建筑工地,用人家的推車運來一車車的沙子、碎石頭,統統倒進井里。他忙活了大半夜,最后把小推車扔在井邊,自己回去睡覺了。第二天早晨,看到井邊的慘象,其他人才知道他夜里干了什么。而那時候,老三正在自家睡大覺。鄰居們氣憤,卻不敢找他當面質問。后來,幾個叔叔阿姨去找商業局的領導,希望領導出面讓老三家搬出家屬院,可領導覺得因為兩口子打架、封井的事把他們趕出去,理由還不夠充分。這個事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有的大人說老三就是故意喝醉,好借酒撒瘋打人,因為他心里不痛快。我們把從大人那里聽來的有關他倆舊事的只言片語拼湊起來,似乎知道了點兒什么:當初老三的家庭成分不好,為了能進公安局,他被父母逼迫娶了成分好的周阿姨。誰都看出他倆不般配,老三人高馬大、相貌堂堂,周阿姨黑瘦,長得也不好看。老三本來有個相好的女朋友,家庭出身也不好,因為和周阿姨結婚,他不得不和她分了。雖然說公開分了,但老三結婚后還去找人家。周阿姨知道以后,就去女方的單位說明情況,結果女的被調到鄉下去了……
最令人詫異的是周阿姨。這樣隔三岔五地挨打,她卻還“正常地”活著。前一晚被毆打之后,她第二天仍去門市部上班。她的頭發總是散亂地披著,遮住她紅腫的眼睛和還有淤青的臉頰;她夏天也穿長袖長褲,遮掩手臂和腿上的傷??赡苓@就是為什么在我的印象里,她沒有一張清晰的臉,只有那又瘦又小的、仿佛準備隨時蜷縮起來或是逃之夭夭的身體。媽媽說,一開始周阿姨還會對別人講講她的遭遇。她對媽媽解釋過為什么不能還手,因為還手了以后只會被打得更厲害,而一個女人無論如何是打不過老三那樣的壯漢的。她還講過有一次老三把她按在沙發上打的時候,她的手摸到了旁邊茶幾上的一個搪瓷杯子,她想用那杯子打他。但她的手剛抓住那杯子就被老三奪過去,然后,那個搪瓷杯子連帶里面的茶水,一起砸到了她臉上……長久的虐待和屈辱終于使這個女人變得緘默無言。碰到鄰居,甚至像媽媽這樣保護過她孩子的鄰居,她也只是含混地發出一個類似于“嗯”或“哦”的聲音,低著頭趕緊走過去。在這個院子里,她沒有任何朋友。她大約希望這里的男人女人甚至孩子都看不見她,忘記她的存在。平常,大家也確實不會談到她。但每隔些日子,那可怕的動靜又會使人意識到她仍然頑固地存在著。而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都希望這一家人趕快搬走。
院子里的井被老三填住之后,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很憤怒。一天晚飯后,我們聚在老井的“舊址”附近,聽大點兒的孩子秘密“商討”懲罰老三的辦法。最后,大家選定的可行計劃是在他喝醉回家的夜晚,我們躲在家屬院兒大門口的樹后,把臉蒙起來,看到他走近就一起猛沖過去把他抵倒,然后趁他在地上爬不起來的時候大家都去打他、踢他……就在這個時候,我想起了某天黃昏發生的事。
那天,我從街上玩了后回家,看到周阿姨站在水井附近那棵老槐樹下,老槐樹正開著白色的槐花,散發出清甜的香味兒。她看到我,對著我又發出那種含糊不清的“嗯”或是“哦”的聲音。作為回應,我叫了她一聲“阿姨”。
她竟然開口對我說話了:“小安,你也不和樹才玩兒嗎?”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提問驚呆了,然后我也想不到其他說法,就直說“不玩兒”。
“為什么???為什么你們都不和樹才玩兒?”她問我,聲音低微又悲戚。
“害怕三叔,萬一三叔連我們也一起打呢?!蔽胰鐚嵒卮?。這確實是很多孩子的擔憂,大家的共識就是:千萬不要被老三注意到,離他那家人都遠一點兒。
“哦?!彼坪趺靼琢?,呆呆地站著,不再看我。
“我回家去了?!蔽覍λf。
她像是沒聽見。
我于是走了,再轉過身看時,看見她往井邊走過去。她走到那里,還掀開了井蓋兒俯身往里看。
我想,她是要打水嗎?可怎么沒有提水桶呢?
樹才這時從家里跑出來,嘴里喊著“媽媽”,問她飯做好沒有,他餓了。她隨后蓋上井蓋兒,拉著他的手回家了。天光很暗,他倆的影子影影綽綽、恍恍惚惚。
3
沒有人奈何得了老三,除了公安局的人。但他們只是收走了他的槍,并沒有開除他。爸爸媽媽說,這也是好事,他如果被開除了,說不定會殺人。因此,夜半的毆打仍是家屬院里日常的一部分。
有一天,我們正在院子里玩兒,看見來了好幾個公安局的人,徑直走進了老三的家。我們有點兒驚訝,因為那些天院子里罕見的平靜,夜里沒有聽到老三的叫罵聲和周阿姨的哀嚎聲?;叵肫饋?,大家實際上好幾天沒有看到老三了。為什么警察會來?而且,老三的槍已經被收走了,難道……他們是來抓他的?一想到他們可能把那個人抓走,我們興奮不已,紛紛跑回家去給大人報信兒:好幾個警察到老三家里去了,可能要抓他。
有幾個大人走到院子里。一開始,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只是聚在離老三家不遠的地方觀望。我們則在更遠一點兒的地方觀望。后來,那幾個警察從老三家里出來了,在他們身后,跟著周阿姨,她的頭比任何時候都垂得更低,頭發幾乎完全遮住了她的臉,使她像一個沒有面孔的人。為首的警察對她說了句什么,她就停住腳步,不再往前送。那個警察又對她擺擺手,意思是讓她回去,她就回去了,像個默無聲息的影子。我們有點兒失望:沒有五花大綁的老三。從那幾個警察的樣子看,他們確實不像是來抓人的,尤其是走在最前面那個,年紀大,神色凝重。他們經過那群聚在家屬院中間的大人時,有人上去打招呼,還給警察遞煙,他們于是說了些什么。大人們看起來驚詫萬分。隨后,警察走了,大人們又低聲議論了一小會兒,也各自回家了。很快,院兒里的大人小孩兒都知道了這個消息:老三死了。
老三死了。后來我們知道,那些天難得的平靜是因為老三去一個叫信陽的地方出公差了,就在當地的旅館里,他意外地觸電而死。所以,這個鐵塔一樣的壯漢,這個誰也奈何不了的兇神,就因為一個小小的過失瞬間消失了。除了驚嘆“電老虎”的威力,大人們似乎不知道說什么好。談起這件事,他們的神情曖昧而矛盾,仿佛想表現一點兒對死者的沉痛,卻又難以掩飾那種如釋重負的輕松。只有一位老奶奶直言不諱,逢人便說:“人算不如天算吶!這可算是遭報應了……”這老奶奶是韓伯伯的媽。
女鄰居們覺得應該去慰問一下周阿姨,畢竟她丈夫死了,她成了寡婦,但她們發現周阿姨和樹才不見了。白日里,他家的門上掛著一把鎖,夜里,屋子里沒有一星燈光和人跡。兩三天后,老三的遺體運回來了,周阿姨和兒子才又出現了。他們家突然多了不少人,有些是老三那邊的親戚,有些是周阿姨這邊的親戚,還有兩三個公安局的人,都是來幫忙喪葬事務的。堂屋里設立了供人吊唁的臨時靈堂。樹才身穿麻布長褂、草鞋,頭上纏著白布條。有人來時,他就去跪在靠近門口的一個圓墊子上,頭低得像磕頭,或者干嚎幾聲。周阿姨也穿著一身白衣服,系著一根腰帶,但頭上沒有纏布條,她過去總是披散著的頭發如今在頸后扎起來,像是變了個人。她長時間坐在堂屋正中桌子一側的一把椅子上,桌子正上方懸掛著老三的遺像——碩大的黑白相框。相框里,老三光榮地微笑著,俯視著她,俯視著前來吊唁的人們。
意外發生在守靈的第二天夜里。那天夜里,家屬院兒的鄰居一起去吊唁老三。周阿姨一如往常,石像般嵌在椅子里。有人上前“慰問”,她的頭就稍微動一下,表示她聽到了,但她幾乎不抬眼看看來者,也不說話。人們沒看見她默然淌淚,更沒聽見她哭喪。他們也沒覺得她這樣不得體,認為她是受了太突然的打擊,再加上疲勞,所以人變得癡呆了。幾個親戚和公安局派來的人在主持靈堂的雜事,他們接待來客、收禮金、解答問題、致謝慰問……周阿姨對周圍發生的事像是既不關心也一無所知。她的眼睛或是呆滯地盯著地面,或是停留在堂屋中央的棺材上,或是瞪住椅子扶手上的某一點兒。有時候,她抬起頭看一眼斜上方的那張照片,似乎要確認一下老三還在相片里。
聽到周阿姨的叫聲時,鄰居們正在向主事的人告辭。隨著“啊”的一聲大叫,他們驚愕地看見周阿姨從椅子上猛然跳起來,跑出了堂屋。當時在場的媽媽描述說,她跑出去的速度很快,兩手抱著頭,好像有人正從后面追趕著她。她就這樣跑進正屋左側的一間偏房——那是她家的廚房。大家都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仍在原地呆立著。隨后,令他們大受驚嚇的是,跑回靈堂的周阿姨手里拿著一把菜刀。她嘴里發出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像哭又像笑。在所有人還不知如何反應時,她已經持刀沖向堂屋中間布置成靈臺的那張桌子,把桌子上的東西又砍又砸地推到地上。然后,她迅速爬到桌子上,雙手舉刀砍向那個相框。只一下,人們聽見玻璃“嘩啦啦”碎裂的聲音。她回過頭,目光邪魅地看著大家,忽然大笑起來。這時有人喊道:“快攔住她,魂上身了!”“魂上身”在我們這里是說新亡者的鬼魂撲在了活人的身上,使她中了邪。
幾個大膽的男人試圖靠近她,但周阿姨靈活得像個猴子,她從桌子上一躍跳下,手里晃著刀,嘴里發出尖叫,恐嚇那些想向她靠近的人。靈堂里一下子亂了,吊唁的客人嚇得從屋子里往外跑。這時,有人差點兒從背后抱住她,但她扭身掙脫,跑到院子里去了。周阿姨握著她的刀,瘋子一樣在院子里跑著、叫著,追趕那些倉惶奔逃的鄰居和親戚。人們一開始以為這中了邪的女人要行兇,他們拼命跑,往家跑、往街上跑,或是就近往樹后、墻后躲藏,但他們后來發現她雖然拿著刀,卻并沒有要砍人的意思,她只是胡亂地追人,快追上的時候,她就慢下來、站住,盯住那個瑟瑟發抖的人,突然掉頭再去追另一個人……她尖叫著、狂笑著,好像在玩一個瘋狂的追逐游戲,嚇唬他們、戲弄他們。
主事的男人們對這混亂失控的場面束手無策,最后站出來控制事態的是一位五六十歲的鄉下婦女。她是周阿姨的親戚,說她知道怎么對付“鬼上身”——這種城里人覺得是迷信的東西,在鄉下司空見慣。她讓人從屋里搬出一張小桌子放在家門口,自己則從廚房里找出一根長長的搟面杖,開始用棍子狠狠地敲打桌子,一邊敲打,一邊怒氣沖沖地叫罵起來。一開始,大家以為她罵的是周阿姨,但聽了一會兒之后,意識到她罵的是已經死了的老三!她厲聲斥責老三,數落他的不是,說他生前不讓家里人安生,死了還不肯走、撲到媳婦身上嚇人,是個什么東西?她威脅他說如果他該走的時候還不走,錯過了投胎轉世的時辰,以后就會成為孤魂野鬼,被捉鬼的捉去燒上七七四十九天……她仿佛一個女判官,聲音和氣勢都遠遠壓過了中邪的女人,她罵得出口成章、滔滔不絕。最后,她突然大喝一聲,拿搟面杖指著已經被震懾得一動不動站在原地的周阿姨,要他趕快離開人身,否則她就要拿棍去敲他、拿刀砍他,把他逼出來……
這時候,令人難以置信的一幕發生了:周阿姨開始小步往后退。她邊退邊搖著頭,好像在竭力否認“女判官”對她的指責。她看起來越來越害怕,嘴里嘟噥著什么,身子在慢慢縮小,頭又低下去,像一個犯了錯的、提防著挨打的人。女判官并沒有逼近,甚至沒有離開她的桌子,但她又突然大叫一聲“走!”,搟面杖“啪”地拍在桌子上。這聲斷喝和桌面裂開的巨響把周阿姨手里的刀一下子驚掉到地上。隨后,她整個人也跌坐在地上。立即有人跑上去,撿走了那把刀。
“走了!”那年長的女親戚大聲喊道,“快,先去把人扶起來?!庇谑?,兩三個女人過去扶起了坐在地上的周阿姨。她像是已經沒法走路,女人們把她連拖帶抬弄到屋里,安置在沙發上仰面躺下,她臉上的表情是空的。女親戚這時走進屋子里,看了看她,對著驚魂未定的其他人說:“老三的魂兒走了,她的魂兒還沒回來?!闭f著,她在周阿姨面前蹲下身,開始為她叫魂兒。她朝屋外的黑暗處四處張望,像在尋找什么。過一會兒,她朝外面的某個點伸出手,空抓了一把,而后那手如同牽著一個無形的東西,把它連到周阿姨的身上。女親戚反復做著這樣的動作,嘴里說著:“魂兒啊,來家來?;陜喊?,來家來……”過了一會兒,周阿姨臉上有了表情,那是一種如夢初醒但還不知道夢里發生過什么的表情。女親戚長長吁了口氣,對旁邊的人說:“好了,魂兒回來了?!?/p>
4
周阿姨中邪的情景多半出自媽媽和其他鄰居的描述,但不在場的我也遠遠目睹了這荒誕游戲中的一幕。當時,我和姐姐聽到院子里混亂的聲音,從家里走出去想看看究竟發生了什么事。突然,我們聽見媽媽在院子里的某個地方朝我們喊,讓我們快進屋去。我們看不見她,她在暗處,但她的聲音聽起來緊張急迫。于是,我們趕緊返回屋里。但我們趴在客廳窗戶那兒,想極力看清楚院子里正在發生的事:伴隨著詭異的叫喊,一身白衣的周阿姨在黑蒙蒙的院子里東奔西突。我以前從未有過這種感覺——某種類似鬼魂的東西逼近的恐怖。
喪禮后很長一段時間,周阿姨見到那晚去吊唁的鄰居,還會解釋那個“意外”,她說她當時真的就像丟了魂兒一樣,做了什么、說了什么都不知道,醒來以后也回想不起來,全身像給掏空過一樣。聽了別人的描述,她覺得非常過意不去,讓大家受驚嚇了。鄰居們會好心地安慰她說,死者的魂兒撲到親人身上這種事兒也曾發生在某某的葬禮上,這事兒怎能怪她,是老三戀家,不肯走……
目睹了周阿姨中邪的全過程,媽媽對上身、還魂這些事開始深信不疑,說這種驅鬼招魂的事兒,還真是鄉下婦女有辦法,她們畢竟見得多了。她順便又想起小時候在鄉下遇到的一些“怪事兒”,說有的小孩兒天眼沒有關上,看得見常人看不見的“東西”,鄉下鬼魂又多,經常有小孩兒被嚇住。被嚇住的小孩兒就是一直哭,眼神發怔,身體也不好,但又看不出生了什么病。最后只能找那種有經驗的老婆婆驅鬼招魂,魂招回來,病也好了,人也不發癔癥了……姐姐是初中生,她說她才不信這些呢。爸爸雖然愛講鬼故事,但他也不信,還嘲弄媽媽這國家干部竟然信神信鬼的。媽媽責問爸爸怎么解釋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兒。姐姐和爸爸也說不上來。沒有人問我,但我總有個說不清楚的感覺,就是那天中邪的周阿姨,她身上的魂兒可能并不是老三的。
“危險分子”死了以后,我們院兒里終于太平了。雖然日常生活中偶有夫妻打架、孩子挨揍,但那種隔三岔五的發酒瘋、極端暴力的場面畢竟沒有了,人們常常在半夜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我們也接納了樹才,讓他可以跟我們一起玩兒。有時,某個缺心眼兒的會問樹才,他爸死了,再沒人揍他了,他現在是不是快活得多?樹才聽到這問題的反應就是“嘿嘿”一笑,也不回答。周阿姨仍舊騎著那輛黑色的“永久”牌自行車,日復一日地去百貨門市部上班。自從葬禮以后,她的頭發就一直扎在腦后,露出了久違的臉。有時,她看到我們和樹才一起玩兒,臉上露出欣慰歡喜神色,甚至會給我們發些炸米花或是水果糖做獎勵。人們不再說起老三,很快就把他從記憶里抹掉了,只有那口被填埋的井,提醒著我們有過這么一個“暴君”生活在這里,他的暴怒曾經刺破那些萬籟無聲的夜晚,使我們不得安眠,但某一天,他被那小小的、看不見的電流帶走了……這有點兒可悲,也有點兒神奇。
后來,我們家從商業局家屬院兒里搬走了,從城北搬去了城南。此后,我們就很少見到以前院兒里的鄰居了。偶爾,家里某個人在街上遇到了老院兒里的鄰居,都會回來說一說,勾起大家的懷舊情緒。
某一天,姐姐說她在街上見到了周阿姨。
“她吃胖了,現在剪的齊耳短發,人好像比以前好看一點兒?!彼f。姐姐總是對好看不好看特別敏感。
媽媽這時才講起她最近聽到的八卦,說周阿姨又找了一家。
爸爸隨口問又找的什么人。
“老百貨公司的電工,你還有印象嗎,姓劉那個?他老婆生病去世了?!眿寢屨f。
“電工?為什么是電工?”爸爸驚訝地問。
爸爸驚訝的態度和莫名其妙的問題讓我們愣了下神。我們想,電工怎么了?為什么不能是電工?電工……突然之間,我們都領會到了爸爸聯想到的東西。爸爸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然后媽媽也忍不住笑了,最后,我們所有人因為這并不怎么好笑的事笑起來。

張惠雯,祖籍河南,畢業于新加坡國立大學商學院,現居美國波士頓。曾獲新加坡金筆獎、首屆人民文學新人獎、儲吉旺文學大獎、中山文學獎等多個文學獎項,小說刊發于《收獲》等多個文學期刊,并被廣泛收錄于歷年中國短篇小說年選。已出版短篇小說集《兩次相遇》《在南方》《飛鳥和池魚》《藍色時代》,散文集《惘然少年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