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正是傍晚時分，夕陽已陷落到山后，只留下一片余暉頂在山尖上，山體巨大的影子籠罩了整個蘋果園，園子里顯得安靜、肅穆。

每年的春天，男孩于小樂除了上學，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跟隨父母到村子東邊的山坡上玩耍。山坡上有一片茂密的果園，每年這個時候，果園里都會盛開一片一片的花，那花兒有白色的、有粉色的，花香陣陣，飄滿山谷，都快把于小樂熏醉了。這個時候，山上除了盛開各色各樣的花兒，鳥也會突然多起來，它們從南面一群群結伴而來，有的繼續往北飛去，有的則留在了這片山坡上。這時，于小樂就會想，那些留在這兒的鳥，一定也被花香熏醉了。

開滿鮮花的果園是于小樂家的。管理果園的則是他的父親瘦老于，還有母親郝香梅。小樂父親的樣子活像一只猴子，母親郝香梅卻長得白胖，像一只大白鵝。他們兩人總是開著一輛天藍色的三輪車，七扭八拐地穿過彎彎曲曲的山路，撲騰撲騰地駛到山下的水塘邊，然后扛上锨、鋤、鎬頭、鐮刀等農具，一前一后、說說笑笑地走進果園里。當然，有時候三輪車上也會拉一些袋裝的肥料，這個時候，老于就會阻止郝香梅：“走開，走開?！彼麚踝∨松眢w不讓她搬那些袋子，說著就抓起車上的袋子，兩只胳膊一用力，就上了肩頭。別看老于瘦，但渾身是勁兒，他把肥料從山下的水塘一步步扛到山上的果園里，大氣都不喘。郝香梅笑盈盈地站在果園邊迎著他，給他遞上水，他卻不喝，又返身下山，接著再扛。直到把那些肥料扛完了，他才在山坡上的一棵果樹下坐定，喝一口郝香梅遞過來的水，再點一支煙。郝香梅走上前去，用一塊粉紅色的毛巾給他擦拭臉上的汗。老于趁機將嘴里的煙霧吐向她。郝香梅冷不丁地被煙一噴，就忍不住咳起來，一邊咳著，一邊揮舞毛巾撲打眼前的煙霧，毛巾也就趁機揮到了老于的臉上，兩個人咯咯咯笑起來。

于小樂很喜歡這樣的氛圍。他在山坡上無憂無慮地奔跑，留下一串串笑聲。

但這個春天還沒過完，于小樂的笑聲就消失了，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到果園里來了。果園里的花兒快凋謝了，樹下的小草長高了。后來，蘋果花都謝了，每個花蒂上都結出一顆小果子，小的如蠶豆，大的如拇指，風一吹，它們就隱在葉子后面看不到了。

夏天開始的時候，山坡上的小草長瘋了，蝴蝶也多起來，于小樂再次出現在山坡上，這次是跟隨父親一起來的。消失多日，老于愈發瘦了，像根樹棍兒似的，而且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非常吃力。在他的身上，再也看不到那個扛著一大袋子肥料飛奔上山的身影了。于小樂的母親郝香梅也來了，她躺在一只古色古香的盒子里，被于小樂緊緊地抱在胸前。盒子很小，也很輕，輕到連于小樂這么小的一個孩子也能抱得動。于小樂想不明白母親那么重的一個人，怎么一下子就會變得這么輕。抱著母親時，他的腦子里總是想起小時候母親抱著自己的樣子，這么想著，他就把母親在懷里抱得更緊了。

在他們的后面，是一支浩浩蕩蕩的送葬的隊伍，他們逶迤前行。終于來到了果園旁的山坡上，埋下了于小樂懷里的那只小盒子，大家又七手八腳地很快筑起了一個小土丘。小土丘上嶄新的泥土泛著新鮮的光澤，于小樂的眼睛里不由自主地閃出淚花。

再后來，隊伍散了，只剩下一大一小兩個男人站在那堆土丘前，西斜的陽光將兩人的影子拉長，最后那兩個影子就變得模糊起來，與山坡上的綠草融到一起。果樹上，小果子們一簇簇、一團團地露在風中，隱在葉后，像在睡覺，也像是在開會。老于順手掐下幾顆。

“該間果了，”他說，“再也耽誤不起了?！?/p>

第二天早上天一亮，老于教兒子如何間果，讓兒子學著他的樣子從果巢里摘掉那些沒用的果子。他的腿不好，不能爬高，只能站在樹下間那些他能夠得著的小果子。

這工作看似簡單，卻是件仔細活兒，既要疏掉那些多余的果子，又要保護好那個最大的主果，這樣，秋天的時候，蘋果才能長得又大又好。于小樂干得很認真。那些看似柔嫩的果子，卻一個個十分頑固，勁用小了摘不下，勁用大了搞不好就會傷及或扯斷主果。

于小樂只負責疏樹頂部的果子，那些地方老于夠不到。老于總是一邊忙個不停，一邊嘴里念念叨叨。疏完了果子，緊接著就是給果子套袋。于小樂仍然負責樹頂部的果子，此時，他已經能夠很熟練地在梯子上爬上爬下了。幾天下來，他的手上、臉上被果樹的枝條拉扯出道道傷痕。

于小樂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現大鳥的。

果園寂靜，于小樂爬上果樹頂端干活的時候，抬頭見一只鳥兒正雙目微閉蹲在高枝上。于小樂被嚇了一跳，他沒想到會有一只大鳥在這里棲息，他從沒這么近距離地看過一只大鳥。他屏氣斂息地偷看著它。大鳥也發現了于小樂，它抬了抬翅膀。于小樂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過了一會兒，大鳥似乎覺察出眼前這個男孩并沒有傷害自己的意思，便收起翅膀仍蹲在原處。于小樂這才慢慢轉過臉來瞅瞅大鳥，同時小心翼翼地向它打了個招呼：“嘿，你好！”

大鳥看看他，一言不發?！白屛医o你起個名字吧？”他自作主張地對大鳥道，“我叫小樂，你就叫——小小樂，怎么樣？”說著，他忽然笑起來。

笑聲讓大鳥受到了驚嚇，它嗖一聲飛到了空中，于小樂頓時后悔自己太魯莽了。但過了一會兒，大鳥卻又從空中俯沖而下，落在了距于小樂不遠的另一棵樹上，調皮地看著他。于小樂頓時高興起來，他覺得大鳥似乎聽懂了他的話?！靶⌒?，這名字挺好的，你如果同意，就回應一聲，以后我們就是好朋友了?！贝篪B竟然嘎地叫了一聲。于小樂從懷里掏出一支記號筆，在一只紙袋子上細細地涂上一層紅色的印記，然后小心翼翼地套在樹頭的一顆蘋果上。

“小小樂，我要送給你一件禮物?！闭f著，他又整理了一下那只涂有印記的紙袋子。紙袋子紅紅的，掛在樹頭上，風一吹，就像一面飄動的旗幟?！暗冗@只蘋果長大了，它就是你的了?！?/p>

大鳥 “嘎”地歡叫一聲，展翅直沖高空。于小樂抬頭望著遠去的小小樂，好久才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

整個夏天，男孩于小樂都待在蘋果園里，澆水，鋤地，割草，打藥……果園里的事情總是多得做不完。時間一天天過去，樹上的蘋果在袋子里一天天膨脹，于小樂也在陽光下一天天地曬黑，樣子也越來越像他的父親老于。

這年夏天，水塘里的水一次只夠澆幾棵蘋果樹。為了澆樹，半夜的時候，于小樂和老于就來到水塘邊抽水，忙得不亦樂乎。一只鳥從天空飛下來，落在不遠處的草地上，是小小樂。它歪頭看著小樂，小樂覺得他和這只鳥有些同病相憐。

“小小樂，你好?！?/p>

“嘎——”大鳥叫了一聲，像是對他剛才問候的回應。于小樂有些意外，他也學著鳥的聲音叫了一聲。不料，大鳥馬上又回了一聲：“嘎——”

于小樂這次是真感到驚奇了，他又學著大鳥的聲音叫了兩聲：“嘎——嘎嘎——”大鳥馬上又回：“嘎——嘎嘎——”

于小樂高興得從地上跳起來，他忽然發現了一條可以跟大鳥交流的通道。他相信，大鳥一定明白自己的意思，自己也一定能夠聽懂它的叫聲。于是，于小樂和小小樂就你一句、我一句地交談起來：

“嘎─—”

“嘎，嘎嘎─—”

“嘎嘎─—”

“嘎─—”

……

在這個夏天快要結束的時候，沉悶的山坡上又響起了男孩于小樂那消失許久的笑聲。

陣陣果香穿透紙袋溢滿山谷時，秋天就到來了，這也是蘋果園里最忙碌的季節。蘋果在袋子里已悄然長大，有的都快把紙袋子撐破了。于小樂這幾天忙著撕開紙袋子，這是他樂意做的事情，因為這些蘋果收獲完畢后，他就可以重回學校讀書去了。

于小樂仍然做樹頂部的工作，他從這棵樹移到那棵樹上，靈活得如一只猴子。在爬上那棵大果樹時，他看見了那只涂了紅色印記的紙袋子。紙袋子鼓鼓的，像個膨脹的小圓球，于小樂小心翼翼地撕開紙袋子，一只碩大的蘋果一下子就躍入眼中。

“嘎、嘎嘎——”于小樂有些興奮，呼喚著天空中的大鳥。大鳥呼應似的，也歡快地鳴叫一聲，張開翅膀就要俯沖下來，于小樂趕忙擺手阻止它：“不要急，再等等，等它紅了吧?！?/p>

于小樂又忽然想起一件事，他從梯子上跳下來，快速跑到園子旁，扯起一片黑色的絲網對大鳥說：“不要過來，危險！”

那片絲網是老于搬上山來的，他先是在果園邊支起幾根長桿子，然后把那團黑色的絲網伸展開，圍著果園掛了一圈。于小樂知道那團絲網的厲害，只幾天的工夫，就已經有兩只鳥掛在上面了?！安挥眉?，我會給你留著的?！庇谛穼Υ篪B說。大鳥叫了一聲，飛走了。

摘去袋子的青蘋果一點點地變成了紅蘋果。紅的蘋果，綠的葉子，果園里就像一幅已經完成了的水墨畫。一串串的紅蘋果掛滿樹頭，果香四溢，山谷中到處飄蕩著甜絲絲的氣息。這個時候，鳥兒們整天成群結隊飛來覓食，越來越多的鳥兒向這邊聚集過來。

這讓老于大為光火，他一邊詛咒著它們，一邊一瘸一拐地從這棵樹下跑到另一棵樹下，又從另一棵樹下跑到更遠的地方。眼前的這些蘋果對老于來說是他的希望，這里面有于小樂的學費，也有郝香梅的血汗，為了這些蘋果，他已經付出了太多。

蘋果越來越紅，鳥兒們也越來越多。于小樂看見小小樂也在這群鳥中，但它一次也沒有沖進園子里來。

真正收獲的季節到來了，忙碌的于小樂和老于把吃住都搬到了山上。開摘的那個早上，老于看見于小樂摘了三只又大又紅的蘋果，捧在懷里朝山坡的小土丘走去。小土丘上長滿了雜草，小土丘顯得荒涼而孤寂。老于看見小樂把蘋果并排放在土丘前，又低頭站了一會兒，這才轉身回到了果園里。老于遠遠看著，有些心疼那三只紅蘋果，張張嘴想說點什么，卻終于什么也沒說出來。

蘋果終于摘完了，園子里一下子空空蕩蕩的。四周的黑絲網也收了起來。于小樂麻利地爬上那棵最高大的果樹，他扒開遮擋物，露出了最大的那只紅蘋果?！案?，嘎嘎─—”他呼喚天空上的大鳥。

“小樂，快點！”老于的聲音在遠處響起。

天完全黑下來后，父子倆才開始吃飯。他們一邊吃飯，一邊看電視，電視機的喇叭接觸不是很好，聲音一個一個地跳出來，像崩豆似的。剛吃了兩口，于小樂忽然停住嘴巴，豎起耳朵聽著外面，外面很靜，他沒有聽到什么。他又把耳朵貼到窗玻璃上，可除了風聲，他什么也沒聽見。

“啪！”一雙筷子精準地敲在他的手背上，“快吃飯！”老于說。

“外面有聲音，”于小樂說，“好像是一只鳥在叫?！?/p>

“叫吧，天天都有鳥在叫?！崩嫌诓灰詾槿?，“好好吃你的飯，鳥叫不叫關你什么事！”

“我出去看看?！庇谛氛f著，就把手里的飯碗放到桌子上，跳下炕，拿起手電，鉆進了夜色里。

“明天還要早起上學?！崩嫌谡f。

“我馬上就回來?！?/p>

老于沒有心情再吃飯，他轉過頭去看看外面，于小樂早已無影無蹤，老于看到的只是一片黑乎乎的夜色，無窮無盡。

當于小樂來到那棵果樹下的時候，打開手電，一束光打在那只大紅蘋果上，色彩迷人，旁邊守護的正是那只大鳥美麗的身影。

這時候，老于也站在了于小樂的身后。

“爸爸，它吃了蘋果，會飛走嗎？”

“會?！?/p>

“會飛到哪里？”

“南方?！?/p>

“那它明年還會飛回來嗎？”

“會?！?/p>

“為什么？”

“因為……”老于想了想說，“這里有等它的朋友?！?/p>

【作者簡介：喬土，本名喬培東，70后，山東棲霞人。山東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當代小說》《山東文學》《福建文學》《雨花》《朔方》《作品》等?！?/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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