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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山西文學》2023年第6期 | 張暄:我年輕時的朋友(節選)
    來源:《山西文學》2023年第6期 | 張暄  2023年06月14日07:01

    張暄,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全國公安文聯散文分會副主席。曾獲首屆“孫犁散文獎”(雙年獎)、“趙樹理文學獎”(短篇小說獎)等文學獎項。

    1

    老卞給我發微信:“穆總終于有老伴兒了,祝福他吧?!焙竺娓艘婚L溜的玫瑰和煙花表情。我正開著車,半信半疑,沒有當即詢問,隨后就把這個事兒給忘了。

    按說這么重要個事兒,我不該忘了,但就是忘了。也不是全忘,偶爾會想起來,卻仍舊沒有詢問的動力,幾個字都懶得打,就像生怕牽扯出什么麻煩似的。當然,不會有什么麻煩,就是逃避,懨懨地沒有情緒。

    過了幾天,老卞給我發來一段他寫的小說。我看了兩眼,像他一貫的風格,油腔滑調。不想就小說多說幾個字,突然想起前幾日他說的關于老穆的事兒,便問道:“穆總老伴兒芳齡幾何?”

    打完這幾個字,我感覺“老伴兒”這個稱謂怪怪的。

    他回復:“72年生人?!?/p>

    我有了一點興致:“其他你知道的情況,也詳細說說?!?/p>

    “兩人很投緣,女方好像在政府上班,把穆總照顧得不錯,完成了由公仆到私仆的轉型?!?/p>

    這就是老卞說話的方式,他的小說也這么寫,總是在尋找詼諧或俏皮的表達方式,初看新鮮,看得多了,就能感覺到某種一成不變令人生厭的油滑。

    即使私下里聊天,老卞也總是一絲不茍地對別人用尊稱。他稱老穆為穆總,稱老簡為簡教授,老龔為龔老板。對我,他稱邵博士。當初認識我時,我還年輕,只是一個講師,如果稱我為“邵講師”,一是談不上尊敬,有點怪怪的;二是稱謂必不長久,因為我肯定還要升任。事實上,幾年后,我就成了副教授。

    我不,當面,我會尊稱他們,但私下里,我就叫他們老穆、老卞、老簡、老龔。也許恰恰是因為我年輕,這么稱呼他們,好像能滿足我內心里與他們平起平坐的需求似的。

    他們都大我十幾二十歲,是我年輕時認識的朋友。忘年交。

    老卞又說:“人端莊賢淑,說話不多?!?/p>

    我問了一個關鍵問題:“倆人領證了?”

    “領了,但不準備辦婚禮?!?/p>

    我表示懷疑:“真領證了?你問過?”

    他回復:“問過?!?/p>

    我沒再說話,他也沒再說話。

    我算了算,老穆今年周歲65,如果老卞所言非虛,老穆的新媳婦兒周歲51,小老穆14歲。

    51歲這個年紀,如果保養、打扮得體的話,還算不錯。打一開始,我就希望老穆找個年輕媳婦兒,而不是像老卞說的那樣,“老伴兒”。

    過了兩天,是個周五,老穆突然打來電話。他先問過好,然后直截了當和我說他找了個“小”媳婦兒,語氣里洋溢的自得,像他當年夸贊自己的炒股水平一般。

    他問我周末有時間不,想一起吃個飯。不巧,這個周末,我要去外地參加一個學術會議,來回兩天。他說那就下周。

    到了下周五,老穆又打來電話,問我周六有時間沒,又不巧,我得出席本地一個作者的作品研討會。這樣,就推了一天,定到了周日中午。

    我沒問他邀請的還有誰,但從他的口氣,知道這個飯局以我為主,沒我不成。算算,我們已經五年沒見面且沒通過電話了。微信里,也是一兩年才問候一聲。

    我問他怎么認識小媳婦兒的,他嘟噥說別人介紹的。還說,小媳婦兒對她挺好,平素很照顧他。說到這里,他自我解嘲地笑了一下,說:“沒想臨到老了,到底還是找了個媳婦兒?!?/p>

    我說:“很好很好?!?/p>

    他叮囑我:“后天飯局帶上夫人?!?/p>

    我說:“好”。

    2

    先說說我們的關系淵源。

    我和老簡是我們當地一所大學的同事,我剛參加工作,他就是我們系的主任。后來,中文系改成文學院,他成了首任院長直至退休。老卞、老穆、老龔,我都是跟著老簡認識的。

    老卞和老簡住一個小區,是圍棋棋友。起初他倆不認識,一次老簡在小區轉悠,迎面過來一個中年男子和他打招呼:“你是小簡?”老簡大為詫異,他桃李遍布,是我們當地的文壇領袖。社會上老一茬的人,叫他簡主任;新一茬的人,叫他簡院長;學生們,叫他簡教授,或者簡老師。比他年齡稍大或者年齡相仿且關系熟悉的,至不濟也叫他聲老簡。叫他小簡,印象中是多少年來頭一次。

    原來,老卞認識老簡的哥哥,老簡的哥哥也是社會上另一領域的名人,但自幼就被人稱為小簡。有時稱謂就是這樣,有的人從小被冠以“老”,有的人從小被冠以“小”,和高低胖瘦窮富智愚毫無關系,且一輩子約定俗成,難以改變,簡直無道理可言。老卞不諳世事,想你哥都是小簡,我不叫小簡叫啥。

    但此后倆人就認識了。老卞主動和老簡搭訕,是因為老簡下圍棋的名聲,而不是他的職位和文學成就。老卞酷愛圍棋,一輩子癡心不改,但水平始終沒有稍稍長進。后來,老簡寫過一篇關于老卞的文章,里面這么形容老卞:“他是我市圍棋界著名的臭手”,老卞不屈不撓,非讓老簡在“臭手”后面加上“之一”。老卞半輩子在圍棋方面的成就,是成為了我市圍棋界的“門檻”,也就是說,只要某人能下過老卞,那么就算是我市圍棋界中人。如果還不如老卞,那就暫且作罷,去一邊磨煉自己的技藝。

    老卞圍棋不行,卻是少見的聰明人,干啥都是一學就會。認識老簡之后,在圍棋之外又迷上了文學,寫的散文、小說多有發表,于是也偶爾參加有老簡在的文學活動。這樣,就認識了我。認識我時,我還不滿三十歲,剛剛博士畢業到大學當老師。

    關于老卞的“一學就會”,還有一則軼事。老卞還是學生時,愛慕他們學校一個女同學,可人家女同學正和一個男同學處著對象。老卞追求不成,便問女同學:“你喜歡他啥?”女同學沒好氣,說:“他會拉手風琴?!崩媳逭f:“這有何難?”果然,一周之后,老卞就在操場面對女同學拉起了手風琴。女同學到底沒追著,卻開啟了老卞的音樂之路。后來,他學會了各種樂器,還學會了作曲。他人生的高光時刻,是代表全省出席了全國的音樂青創會。

    老卞本是另一個市的人,在一所中學當音樂老師,因為他的音樂成就,我們當地一家國企成立文工團時,專門把老卞挖了過來。附帶的優惠條件是,給他本來沒工作的老婆安排了一份正式工作。

    老穆和老簡相識,是因為倆人都是我們當地的高考狀元。老穆是1978年的理科狀元,讀了復旦。老簡是1979年的文科狀元,讀了北大。因為彼此知道對方的名聲,惺惺相惜,自年輕時偶然機會認識后,關系一直持續至今。

    這期間,老穆讀碩、讀博,后來又出了國。我們這里成立經濟技術開發區時,實施了一個人才計劃,把海外一批高層次人才引進回來,政府給了他們所有能給的優惠政策,鼓勵他們在當地創業。老穆作為生物化學專家應召而回,辦了一個藥業公司。但實際上,公司最終發展成了一個空殼,生產出的藥品,根本銷不出去。之中的緣由,老穆給我講過,我也聽不大懂。后來,這個公司繼續存在的必要,就是供上級領導參觀。廠房里機器設備倒是琳瑯滿目端莊大氣,藥物的包裝也整飭精致清新脫俗,上面還印著老穆的頭像。每到這種時刻,老穆就會作為引進人才兼公司代表走在參觀隊伍的前面,臉上掛著他標簽式的神秘而淡淡的微笑,向各式人等頷首致意。然后,政府每年會補貼他們一二百萬,讓他們把攤子支撐下去。

    但老穆在社會上的名聲,并不因為他是博士,是專家,是海歸,是企業家,而是他炒股。他不僅自己炒,還給別人炒,是我們當地著名的操盤手。掙錢后,和別人分成。沒準政府補貼他的那些資金,他都沒投進藥廠,而是用來炒股了。

    再說老龔,老龔和老簡是高中同學,但老龔只讀了個中專。中專未必出路不好,老龔畢業后,去了省里當年炙手可熱的物資部門。在物資部門待久了,老龔看出了其中商機,成了第一批停薪留職下海的人。但真正投身生意場后,才發現錢并沒像別人說的也沒像自己想的那么好掙,但總體好過上班拿死工資。后來,老龔通過老簡認識了老穆,老穆天生一個書生,藥廠自己根本打理不了,而老龔做了半輩子不死不活的生意,貌似有一些管理經驗,老穆便聘了老龔管理企業。老穆董事長,老龔總經理。

    老卞說過一句話,除了他的同事,在這個城市,別的所有他認識的人,都是通過老簡認識的。他所言非虛,后來我發現,我所認識的重要的人,也都是通過老簡認識的。我是本地人都這樣,更別說老卞這個外地人了。我和老卞的相識,同時也驗證了老卞這句話。

    老卞很是討人喜歡。他幽默、聰明、慷慨、熱情、渾無機心。和他交往,一點也不費力氣。

    但我和老卞只是散淡地交往著,見面的機會只是偶爾的飯局和文學活動。我和他真正走近并親密起來,并在之后和老簡、老穆以及老龔扭成一個相對固定的圈子,始于老卞介紹我認識老穆并請托老穆為我老婆程漫辦一樁事情。

    3

    我老婆程漫在城區某單位是一個中層領導,忽一日,他們單位空缺了一個副局長,她動了心。她資格夠,工作、口碑都不錯,但這并不能保證那個空缺的位子是她的。除了資格是硬杠杠,工作、口碑這玩意兒,無法準確衡量。就是那句話,領導說你行,不行也行。領導說你不行,行也不行。你的命運,掌握在你也許并不認識的某領導手里,這個領導,可能是區委組織部長,也可能是區委書記或別的官員,最不濟,也得是他們局長。局長雖然沒有決定權,但他極力推薦的人,也有幾分勝算把握。

    這就需要運作關系,去找一個合適的人,這個人或者有權力,或者有影響力,能幫你向掌握你升遷命運的人打招呼,這樣事情才可能辦成。

    一天我和老卞閑坐,說起這個事情。老卞一聽很熱心,說他最近跟老簡認識了一個叫老穆的人。這個老穆可是了不得,他是市里從國外引進回來的人才,沒準市委書記、市長都認識。讓市委書記、市長和區委書記、區長打個招呼,你老婆的事兒不是分分鐘就能辦成?我一聽也很興奮,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老卞說,他和老穆還沒那么熟,這樣,咱們約上老簡,一塊和老穆說這個事兒。于是,那天晚上,我們四個人一起吃了個飯。這樣,我第一次見到老穆。

    老穆話極少,表情淡漠而神秘,看上去很像一個大人物的模樣。

    本來以為老穆真能和市委書記、市長這個級別的官員說上話,但聊這個事兒的時候,老穆并不往這個方向走。他問:“組織部長行嗎?”我說:“當然行?!彼f他正好認識城區組織部長的姐姐。

    晚上回家,和程漫通報了這個事兒,程漫也很興奮。當然也有惋惜,像我在飯局上想的那樣,老穆為何不找一個更大的關系來打招呼?辦這種事兒,官員似乎比親戚更靠譜。

    老穆倒是重諾,隔了兩天,他就帶我和程漫去拜訪組織部長的姐姐。不巧,她家人說,她不在家。細問,也不說。老穆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以及和組織部長姐姐的關系,家人才告知她身上發現腫瘤,去北京做手術了。

    老穆問程漫,等她手術回來誤事不?程漫自然心情急迫,怕等待的日子里位子就被別人搶了。便說:“正巧人家病了,咱們去醫院探望一下,不更顯咱的誠意?”老穆臉上露出一絲為難之色,但還是答應了。

    去北京之前,我到老卞辦公室說了一下行動計劃。老卞當即從辦公室抽屜里拿出一沓捆綁整齊的百元大鈔塞給我讓我先用??村X的厚度,應該是一萬。我說我有錢。他說不是給你,是借你,你現在正是用錢的時候。他說這是他給別人編曲剛收到的勞務費,自己暫且用不著。老卞此舉感動到我,但我確實不需要這個錢,便繼續推讓。他說:“你趕緊裝身上,別突然闖進來一個同事,看咱倆推來讓去,還以為你給我行賄呢?!蔽冶凰簶妨?,便不再推脫,先裝到了衣兜里,想北京回來就還他。

    回到家,我和程漫說了這一萬塊錢的來路。程漫說:“你的朋友們都真好?!彼芍缘馁澴u,讓我很是自得。

    說走就走,第二天,老穆便隨我們踏上了北上的列車。去之前,程漫用一個信封包了一個兩萬塊錢的紅包,其中包括老卞那一萬。我們都認為,用這個友誼加持的錢,沒準會讓事情更加順利。

    到了北京,路過一家同仁堂藥店,程漫又進去買了一盒冬蟲夏草,價值四千多元。老穆給組織部長的姐姐打了電話,問清了醫院和病房,這樣就見了面。

    病房里還有別的人,不大是求人辦事的環境,但也別無他法。程漫故意用我們當地方言和姐姐說了請托的事,老穆在旁邊幫腔,說他和我們關系如何之近,情勢又是如何之急,要不也不會在她患病期間這么急切地打擾她。

    姐姐沉吟一會兒,我和程漫的心在她的靜默中懸得老高。她終于勉為其難答應和弟弟說一下,但事先和我們說好,不知自己的話是否管用。老穆趕緊恭維說肯定行的,我們也忙不迭附和。

    程漫留下自己一張簡歷,把包裝精美的冬蟲夏草放她床頭。她推脫不要,我們道了別就要走。臨走時,按照我和程漫事先約定,我從衣兜里掏出那個紅包迅即塞到她枕頭底下。我看她在病床上驚詫一下,想說什么,但礙于病房有人沒說出來,我們已經疾步閃出病房了。

    塞紅包的動作,被老穆看見了,這是他事先沒預料到的。本來這是程漫的意思,我只是操作者,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老穆多次把這個事情作為我的一項豐功偉績予以褒揚。他說,沒想到我一介書生,能撇去文人的清高辦出如此接地氣的事情,且一點也不拖泥帶水,簡直難能可貴。

    我想,這有啥???后來和老穆慢慢熟悉了,才知道他是完完全全的生活低能兒、辦事低能兒。他既沒有攀附權貴的心思,也沒有攀附權貴的能力,認識組織部長的姐姐也只是湊巧而已。

    再后來我才知道,他本來確實可以有一批達官權貴的朋友,但都失去了聯系。他復旦的同學,有官至正部級的。

    北京行讓程漫意識到老穆、老卞是少見的好人,她鼓勵我要多與他們往來,想方設法維系這種友誼。我知道她的意思,他們不像我們一樣,還正處于人生的打拼時段,他們已到了收獲季節,沒準以后還能幫得到我們。我沒有程漫這般功利,我樂得和他們交往,是因為他們豐富的閱歷,以及并不因我年輕而輕慢我的那種情誼。

    就像啟動了一個開關,我們的聚會密集起來,基本每周一次。而且,并非全是我的意思,一到周末,老穆會主動打電話給我,問我是否有時間小坐小酌,然后由我通知其他幾位并組織飯局。起初是我們四個人,后來因為老穆和老龔的特殊關系,老龔也加入了這個飯局里。再后來,飯局繼續擴大,擴大的形式有兩種,一是除獨身的老穆外,我們各自帶自己的家人;二是各人帶自己親密的朋友。飯局不怕人多,要的就是熱鬧。因為飯局,我又認識了幾個他們的朋友。

    后來發現,還是我們四個人最有意思,頂多加個老龔。只有我們幾個人在一起,聊天才能形而上或者形而下,即使枯燥的話題也能聊出點意思來。人一多,亂糟糟的,完全成了和別的烏七八糟飯局沒區別的聚會。

    起初我和老卞、老簡也買過幾次單,后來買單就多為老龔老穆了。歸根結底,老龔的錢就是老穆的錢,老龔靠老穆活著。但老龔不這么認為,他私底下說過,沒有他老龔,說不定老穆早餓死了。

    老龔本來住省城,因為自己生意沒起色,夫妻感情又不好,所以來到地方上幫老穆打理公司,他本來是抱著大干一番事業的決心和斗志的,慢慢地,發現理想與現實相距甚遠,就逐漸泄了氣。畢竟不需要起早貪黑求爺爺告奶奶,錢就主動送上門來,比他自己當年打拼掙錢來得輕巧多了。另則,憑老穆疏懶的性格,他離開藥廠,那些政府主動送上門來的錢不知又好過了誰,還不如先在這里支棱著慢慢再尋找機會。在老龔心目中,他此生一定會大展宏圖。他一向自視甚高,依他的口氣,老穆的藥廠如果不是靠著他的管理,政府早讓那個攤子閉門歇業了,所以他才會說“要不是他老穆早餓死了”那種話。而老穆也傲著呢,他打心底就覺得老龔是在他名下討飯吃。時間久了,我們也能看出,他倆是相互鄙視又相互倚靠,就這么捆綁在一起不死不活地討生活。兩人之間,始終彌漫著一種沒當面說出來的瞧不起和不服氣。

    4

    北京之行并沒有奏效,不久,程漫單位就補齊了副局長的空缺,是從別的單位過來的。因為抱的期望很大,程漫心情很是灰暗了一陣子。很久之后聽別人說,組織部長的姐姐最終因為癌癥醫治無效去世了。我們始終不清楚她到底和她弟弟打招呼沒有,只是可惜了那兩萬塊錢。

    又過了大概一年多時間。老穆的藥廠終于支撐不下去了,因為政府停止了對它的資金扶持,它也沒有支撐的必要了。老穆并不感到損失,反正股市一派欣欣向榮。原先,他像孤魂野鬼一般住在碩大廠房的一間碩大辦公室里,這回,他干脆搬進了豪華酒店去住,成了酒店長包房客戶。我們問他何不租一所房子,甚至買一所房子,他說酒店對他來說更為合適,因為酒店有餐廳,一個電話,飯菜就能送進房間。即使按他說的酒店給長包房客戶打四折優惠,一年房費也得十多萬。我惋惜他這么糟蹋錢,他說也就是股票漲幾個點的事兒。

    老龔卻失去了營生,暫時回了省城,他那邊還有一點生意。

    程漫的事情沒有辦成,我們的友誼卻在一次又一次的小聚中穩固發展。老穆說,他正在考察幾個項目,只要吃準吃穩,沒準能發大財,到時還請老龔過來打理??磥?,他心中還掛念著老龔。

    酒足飯飽之后,老穆總喜歡展望未來。他說,等他發了大財,會到鄉村找一塊地方,修一棟大的連排別墅,座中人人手一套。像老簡那么理性的人,對老穆這個說法,估計也就是耳朵聽聽,嘴角咧咧,不會太當成回事。但說得多了,我和老卞信了,感覺那是一個可期望的未來,所以很是憧憬并歡欣鼓舞。我信,是因為我看到了老穆性格中的義氣,而且,他孤身一人,沒準我們這幫朋友是他未來的依靠,為他自己著想,也不失為一樁好事。老卞信,是因為老卞生性天真,只要對方沒有明顯的惡意,他總是相信任何人說的一切。何況,有沒有惡意他通常也分辨不清。

    不久,一樁生意找到老穆頭上。他證券市場的一個朋友,打包買下了某銀行在全省范圍內的不良貸款。如果能把這些不良貸款的極小部分追回來,其中也有巨大利潤。追還不良貸款,最需要的就是人脈資源。那個朋友,也許就是像大多數人一樣輕信老穆的人脈資源才找上門來的。

    老穆問我們仨有沒有興趣。我是有興趣沒能力,老簡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老卞卻動了心。清單上顯示,他老家那個市,正好有幾筆貸款,數額還不小。而他交情深厚的兩個朋友,一個做土地局局長,一個做公安局副局長,兩個單位都是權力部門,沒準在這個事上能幫到他。

    正巧,老卞天津的一個朋友遇到一樁麻煩事。這個朋友叫彭圖,在天津鬧市區開一家大型超市,因為土地和房產糾紛和隔壁公司犯了官司。彭圖本來認為自己能贏官司,卻因為對方勢力大,一審判決輸了。他突然想起老卞和他炫耀過一個叫老穆的朋友,“關系通天”,就問老卞能不能邀請老穆北上一趟,托老穆讓“上面的人”給他的官司打個招呼。彭圖不差錢,他這么興師動眾,是想爭口氣。

    看來,老卞真是以認識老穆為傲,就像當初對我那樣,不失時機抬出老穆。

    兩樁事合在一起,就促成了我們的一次遠行,先去天津,再回老卞老家,一路上把該辦的事都辦了——他倆辦事,我湊熱鬧。老簡照例沒有興趣。

    老卞和彭圖的友誼,有一點傳奇色彩。老卞年輕時,去考天津音樂學院。他家里窮,去的時候連換洗衣裳都沒有,就里外各一身。

    第二天面試。面試得爭取評委的好印象,老卞就想著無論如何得把那身已經穿臟的外衣給洗了。他帶的錢,每天除了湊合著吃點飯,根本住不起旅店,所以洗衣服也是件麻煩事兒。好在將近夏天,他就脫下上衣褲子,光穿背心褲衩在海河邊用河水把外衣給洗了,然后掛在樹枝上讓日頭晾干。

    大半個中午,衣服總算晾干了。他穿好衣服準備走。誰想這時,耳邊突然響起喊“救命”的聲音,原來一個小孩兒頑皮,失足落水了!

    人命關天,老卞嗵地就跳到河里去救人。那時社會風氣好,到處是活雷鋒,一會兒工夫,撲通撲通跳進河里去救人的有好幾個。大伙兒一起用力,小孩得救了。老卞剛剛干透的衣服可惜又濕了,他只好再次脫下在岸邊洗。

    人世奇妙。從他第一次洗衣服,再到第二次洗衣服,全被一個人看到了眼里。這個人就是彭圖,當年也就十來歲,天津本地人。他好奇,便過去和老卞說話,了解了老卞的情況,彭圖干脆把老卞領回自己家里吃住,兩人就是那時結下的交情。

    大概是老卞說過老穆的人脈主要在北京吧,彭圖約定大伙兒在北京會面。我們坐動車去的北京,下車后,已經下午兩三點了,大家還沒吃午飯,彭圖自己駕車在車站外等著我們。我們都餓了,本來彭圖安排就近找個飯店吃飯,但老穆那天擺譜的勁兒上來了,他非要吃北京炸醬面。其實也不是擺譜,但因為他那么一說,彭圖又有求于他,就積極安排,而他也不像我和老卞期待的那樣將就一下先填飽肚子再說,就任由彭圖開著車在北京城里轉悠找炸醬面館。結果轉了一個多小時才總算找到。

    老穆偶爾會擺個譜,似乎唯有這樣才對得住他的身份,比如,他喝酒只喝茅臺,抽煙只抽中華。事實上,后來他落魄的時候,我看他諸如這類曾經擺過的譜也就放在了一邊,什么都能將就了。當然,這是后話。

    我們住在一個高爾夫會館里,彭圖是那里的會員。據彭圖說,他們這些會員,每年要繳納十多萬的會費,賓館可以隨時住,免費住,所以不住白不住。我們哪懂這些,只有目瞪口呆的份。

    當晚,彭圖安排了一個高檔晚宴,海參鮑魚一應俱全。但因為肚子里炸醬面還沒怎么消化,所以我們只是驚嘆彭圖的慷慨,也沒吃出個好來。酒,自然是茅臺——老卞說,“穆總只喝茅臺”——這句話放在這里說特別合時宜。

    回到會館,又在房間里喝啤酒。房間里有廚房,還有冰箱,冰箱里還有冰激凌。我拿了一個冰激凌吃。彭圖說,這種冰激凌叫哈根達斯,一支二十多塊錢。那是我第一次見有廚房有冰箱的酒店房間,也是第一次吃這么昂貴的冰激凌。

    那兩天,我們上午睡覺醒酒,起床后就去高檔飯店吃飯。下午在房間抽煙聊天,晚飯后去后海的酒吧喝酒、聽歌,很是瀟灑快活。

    我們四個人抽煙都很兇,房間里煙霧彌漫,消防感應系統都報了警。彭圖抽煙很是奇葩,貴巴巴的中華,他每支只抽五六口就掐滅扔掉。據他說,這樣攝入的尼古丁最少。我不知老穆和老卞的感覺,反正心疼得我不行。

    在后海聽歌時,鄰桌坐著一桌女孩。有個女孩突然遞紙條給我們,問能不能一起。自然能。那天,老穆少有的興奮,他特別喜歡里面一個長相像影星趙薇的女孩,頻頻和人家碰杯。后半夜散場時,還問人家明天來不來。路上彭圖說,這些女孩是附近一些大學的學生,她們就是靠這種伎倆來蹭酒喝的。

    反正一切都讓我大開眼界。

    因為喝酒都上了頭,彭圖就問了老穆一個我和老卞不敢問的問題:“穆哥,我很好奇,你有沒有情人?”老穆回答:“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迸韴D又問:“那有沒有性伴侶?”老穆又回答:“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编?,等于沒說。

    但我認為老穆大概沒有,因為在我和他的交往中,察覺不到一點蛛絲馬跡。

    不知怎的,最終老穆也沒有引薦彭圖去見他那莫須有的高官朋友。也不知是彭圖自己打了退堂鼓,還是老穆沒聯系到要找的人。

    我知道事情沒辦,是因為臨別時有一個小插曲。老卞悄悄找到我說,彭圖塞給他一個信封,信封里裝了一萬塊錢,他懷疑以彭圖的性格,也許也給老穆塞錢了,而他認為,老穆既然沒辦事,就不該收這個錢。他找我,是想商量一下,他能不能直接問老穆收錢沒有。我說你不能問彭圖嗎?他說彭圖不一定說實話。

    老卞最終還是直接問老穆了。老穆聽后十分生氣,當即就變了臉,因為彭圖并沒有像老卞認為的那樣給他錢。那是我唯一一次見老穆生氣變臉,他通常是沉得住氣的,總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事情搞得很不愉快,老卞道歉也無濟于事。好在,過了半天,大家就忘了這事了,或者裝著忘了這事了。

    彭圖把我們送上了往老卞老家走的列車,而他也和老穆無比親密了。我記得分別時,老穆拍著彭圖肩膀說:“沒事,真有用得著我的地方,你就打電話,我不遺余力?!?/p>

    5

    老卞公安局的朋友姓上官,土地局的朋友姓周。三個是發小,光屁股一起長大。

    路上,老卞給我們講了上官和老周的一樁往事。很早之前,都還年輕的時候,一次,老周約上官打麻將,打了個通宵。那晚上官出門時,已經申告老婆自己和老周打麻將。第二天下午,上官老婆在街上遇見了老周,就隨便問了一句:“昨晚上官和你打麻將了吧?”老周見上官老婆這么問,惡作劇心理騰地冒了出來,瞪大眼睛說:“沒有啊,我昨晚一直在家?!鄙瞎倮掀判睦锲鹆艘?,恨恨地等上官晚上下班回家,一進門就吼道:“昨晚你不是和老周打麻將了嗎,老周怎么說沒有?!”上官是聰明人,他不動聲色,說:“哦,本來說好的打麻將,一出門,單位來了電話,突審了一晚上犯人。本來想告訴你,又想算了吧?!鄙瞎佼敃r是刑警隊長,這種夜半審人的事常有,不稀奇。

    過了幾天,老周又約上官打麻將。趁老周上衛生間,上官把一張早已寫好的紙條,偷偷塞進了老周搭在椅背上的夾克內衣兜里。他們彼此太熟悉了,既熟悉對方,也熟悉對方的家庭。上官知道老周飯來張口衣來伸手,衣服肯定是老周老婆洗的。而老周老婆洗衣服時,自然要把衣兜里的東西掏一遍的。老周懶,自己不愿意干這種事。即便自己掏,有時也掏不干凈,老婆還得再檢查一遍。曾經很多次,她讓老周掏過了,扔進洗衣機里,最后,衣兜里沒掏出來的被攪碎的衛生紙粘得衣服滿滿都是。

    這次,老周老婆掏出了那個紙條,一看,渾身血液騰地涌上頭部:

    “周哥,咱們倆好就好了,你還非要給我五百元錢。知道也是你一片心意,這次我就收下了。以后再別這樣了?!?/p>

    沒有署名。這還需要署名嗎?老周老婆本來就一直懷疑老周不老實,但沒想到這種事情會以這么直接這么不堪這么明目張膽的方式呈現在她眼前。關鍵,不光是男女之事,還侵犯了不大寬裕的家庭經濟——一次五百,你夠大方的??!——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這樁事情,可不像上次老周禍害上官那樣能夠不疼不癢收場了。后來,不管上官如何解釋,老周老婆就是個不信。她理所當然地認為,上官是出于朋友情誼給老周打圓場的。

    上官搞偵察出身,寫這個紙條時,用的是左手??勺笫謨纱螌懽?,筆跡完全不同,無從比對驗證上官所說真偽。事情繼續發酵,老周兩口子幾乎鬧到了離婚的地步。最后,還是上官仔細回憶,終于翻出了當時寫那個紙條時下面墊的稿紙,因為左手寫字用力不均,稿紙上留下了幾個字的印跡,這事才算最終平息。

    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鬧歸鬧,并沒有因此翻臉,友誼始終保存到現在。

    如法炮制,老卞也用左手寫過一封信。按照他的說法,這封信對他的二次婚姻起到一定作用。

    前面說了,老卞酷愛下圍棋,但半輩子是個臭棋簍子,他的業余時間,全部用來下棋。后來有了互聯網,連棋伴都不用找了,就在網上下,連上班都能下。多少次我去他辦公室,一推門,辦公室煙霧騰騰,他叼著香煙在那里昏天黑地下棋,話都顧不得和你說。

    他輸得多,贏得少,越輸越想下,越下越輸得多,終于形成惡性循環。而他原來的老婆,特別反感他下棋,和他吵,和他鬧,摔他棋盤,給他臭臉。為了下棋不被老婆發現,他曾經花錢雇一個小孩給他放風,真算走火入魔了。終于,他老婆無法忍受他的不務正業,兩個人離了婚。

    他的第二任妻子,也就是我們都認識的小廖。小廖很漂亮,用老簡的話說,是“如花似玉”。小廖小老卞十九歲,原先是老卞他們文工團的歌唱演員,他相中了她,開始展開追求。當時,老卞三十八歲,小廖剛滿十九。

    一次,小廖的弟弟來看望小廖,老卞作為小廖的朋友,對弟弟很是熱情。弟弟在這邊玩了幾天回去了。過了幾天,小廖收到弟弟的一封信,大致內容是:姐姐,我不知你感情狀況如何,如果你要選擇男朋友的話,我覺得那個老卞很是不錯,然后如何如何夸贊了老卞一番。后來小廖才知道,這封信是老卞自己用左手寫的。憑老卞的聰明,這樣的套路層出不窮,最后終于贏得了小廖的芳心。結婚后,為避免和老卞在一個單位尷尬,也為躲避老卞前妻,小廖離開了文工團。反正她是臨時工,也不在乎這份工作的。

    晚上的火車,第二天早晨到。老卞聯系了上官和老周,中午,他們設宴招待。微醺之后,老卞吞吞吐吐說出了此行意圖。上官和老周大為詫異,他們沒想到老卞會專門跑這么遠來說“這種”事情,當著老穆和我的面,很是揶揄了老卞一番,因為他的不靠譜是他倆熟知的。老卞訕訕地說,我不是想掙點錢么。

    但不管老卞怎么央求,他們根本不為所動。他們才是真正的官員做派,只是笑著看老卞說,根本不接話,接話也是笑話老卞。老卞知道,這趟路白跑了,且搞得自己很沒面子。

    老卞在上官和老周面前丟掉的面子,在他的學生們面前撿了回來。當天下午,老卞聯系了自己當年的一個學生,學生晚上設宴招待。到了飯店,沒想到這位同學叫來了滿滿一大桌子老卞當年的學生。而且,大家對老卞十分尊敬,甚至可以說是崇拜,二十年前結下的師生情誼在短短幾個小時內,讓我和老穆這兩個外人一覽無余。他們挨個向我們敬酒,我美美享受了一番做師叔的感覺。

    回賓館的時候,一位同學開車送我們。老卞是愛車之人,就像平常我們見慣的那樣,一上車,就對車子問這問那的。沒想到話音剛落,那位同學說:“卞老師,你要喜歡就開走?!弊屛覀兡康煽诖?。

    很長一段時間,老穆總把這個事情掛在嘴上,以此來夸耀老卞,就像夸耀我送出的那兩萬塊錢一樣。

    本來還想去看看老卞家的老宅,據說是民國時修的。關于他家這所老房子,因為他的一個形象的比喻,也一直被我們津津樂道:“住也不能住,塌還塌不了,修也修不起,賣還賣不掉,和當年民國政府一個鬼樣?!焙髞砝媳逡辉僬f實在沒啥看頭才作罷。

    6

    關于老卞如何愛車,還真有話說。

    老卞說,有些人說自己喜歡開車,他喜歡的是車——奔馳啊,寶馬啊什么的;他喜歡開車——喜歡的是開,而不在乎是什么車!就像他喜歡圍棋,是喜歡下,而不是喜歡贏。

    老卞絕非有絲毫故意違反交通規則的本意,然而卻屢屢違章。那種交通管理部門署名具姓寄給他的罰款通知單,如果摞在一起,應該有厚厚一沓。但這只是想象,因為這樣的罰單他根本就不可能收到。他是離過婚的人,身份證地址,也就是車輛的登記地址仍是他與前妻的住址,所以那些罰單乖乖地被綠衣使者送到了前妻那里。不可想象老卞前妻收到那一張張罰單時的心理和表情,但可以證明的是,沒有一張哪怕是輾轉回到老卞手里。所以,在車輛審驗之前處理那些違章成了老卞既棘手又無奈的頭等大事。

    他從年輕時萌生開車的愿望,大半生矢志不渝,直到五十歲時,才考取了駕駛證,但還沒有自己的車開。有一次,我開了一輛當時最便宜的破奧拓車,他百般企求要替我開一截子路,我終于心軟,想他也考取了駕駛證,就把車交給了他。一路上,他神情亢奮,不住地按著車喇叭,就那樣一腳剎車一腳油門忽忽悠悠閃腰岔氣地把車開進了我們這個城市最繁華的街道之中,害得我一陣一陣地冒汗。停住車,在面部興奮還沒完全褪去的時候,他突然遺憾地說:“唉,我等公共汽車或騎摩托車的時候,總有一幫一幫的熟人打我身旁經過。今天開車走了這么長一截路,居然沒遇到一個熟人!”

    那年冬天,老卞認識了一個出租車司機。這個出租車司機和老卞如出一轍,一個不好好開車整天想著搞音樂,一個不好好搞音樂整天想著開車。他倆臭味相投,一拍即合,決定每人每周抽出半天時間,你給我指導音樂,我給你指導開車。但這個司機惹得老卞很不開心,因為老卞開車的時候,司機一會兒批評他這不對,一會兒指責他那不對,最后終于把老卞說得勃然大怒:“你以為你會開個車有什么了不起的,就你那破音樂水平,你見我說過你什么嗎?!”

    老卞是我們當地音樂界的翹楚,如果他想有錢,完全可以變得有錢。比如可以教學生收代課費,可以寫歌掙辛苦費。但他既不收學生,又不辛苦寫歌。偶爾應承別人寫了歌,還不好意思要錢,害得朋友們幫他討債。他只是昏天黑地地下圍棋,或滿門心思想著開車。他聰明絕頂,但似乎始終不務正業。也許,正應了《紅樓夢》中賈雨村對冷子興說的第三種人,聰俊靈秀在萬萬人之上,乖僻邪謬又在萬萬人之下,代表了塵世中的某一類癡迷。

    一個偶然機會,老卞遇到一輛要賣的二手桑塔納轎車。車主開價三萬,老卞未經朋友參考就應允了這個價格。事后懂車的人說,他起碼虧了一半。但老卞不這么認為,他完全沉浸在終于開上了自己的車的興奮中,只對大家真誠的惋惜報以敷衍的應和。

    付過車錢的當日,他憑借平日修煉的開車技術,把車從另一個小區開進了自己的小區。唯獨忐忑的是,因為未經老婆首肯就自作主張買了這輛車子,不知回去該如何交代!這樣躊躇著到了樓門前,他需要把車開到路沿石上面停車。一加油,猛了,又沒來得及踩剎車,車倒是上了路沿石,連帶撞了已經停放在上面的另一輛車子。

    他從來沒有這樣的經驗,只好一個人在駕駛室里恍惚了半天,終于癱軟著身子從車里出來。老卞說:“當時,我看四下無人,不是沒閃過卑劣的念頭,想就那樣逃之夭夭。但轉念一想,這是我第一次開自己的車,決不能在自己的開車史上留下這樣的污點?!庇谑?,他就站在那里苦苦等待那個車主到來。

    誰想車主一來立即吵鬧不休,讓他無法招架,他只得帶車主回家找老婆處理。這樣,擺在小廖面前的問題已不是老卞為何擅自買了這輛破車,而是如何處理這輛破車的交通事故。

    小廖不愧是小廖,她伶牙俐齒,斬釘截鐵,只賠三百,否則交給交警處理!那車主不依不饒,非訛要五百。最后老卞拿著老婆給的三百元錢,自己偷偷從抽屜里取了二百到樓下,給了那人五百,而且請求那人:“如果我老婆問你,你就說得了三百!”

    老卞如愿以償地開上了自己的車。他剛開上車的那段日子,正好也是我們幾個人友誼的蜜月期。他物盡其用,載著我們奔這跑那,不嫌麻煩,其樂融融。然而我們都替他捏了一把汗,因為他近視眼卻把車開得老快,技術差還老愛走神,且不聽勸阻,我行我素。終于,發生了一次真正的交通事故。

    那天晚上,我們計劃到一個飯店喝點小酒,便給他打了電話,他說他還在單位,讓我們先開始,他隨后即到。然而,他遲遲未來。我們又不敢給他打手機,怕他接聽分神。正在抱怨時,他主動打來一個電話,說讓我們不要等他,他在返城的路上出了點小事故,車轱轆掉下來了。這還了得!我們趕緊離開茶樓,由我駕車到達他出事的地點。

    那簡直可稱為一起大事故!原來,當天下午,老卞開他們領導的奧迪車跑了趟長途,回來后稍事歇息,就接住我們的電話,趕緊換上自己的車子往城里走,順便還拉了單位四個趕場的演員。他還沉浸在下午在高速路上驅車飛奔的感覺里,錯把自己的破車當成一輛好車,速度自然就快了些。行至中途,寬闊的道路中央有個水泥隔離墩,視力不好再加上隔離墩的反光標志不明顯,車左前輪便擦到了隔離墩上,速度快力量就大,車橫軸居然斷為兩截,一只轱轆便滾了出去,直至滾出百余米方才停下。車在右偏的同時左后輪又撞到了水泥墩上,輪胎被撕裂成一條大口子。所幸車在滑出十余米后勉強停住,沒有翻車,保住了滿滿一車人的性命,甚至連一個受傷的人都沒有。

    車停住許久,滿車人仍嚇得無人作聲,還是老卞在驚魂初定之后先說了一句話,大伙兒才逐漸緩過勁兒,紛紛慶幸自己福大命大。那幾個演員怕耽誤演出,趕緊打上一個過路的出租車走了。害得老卞眼睜睜地瞧著寬闊馬路上疾來疾往的車,孤零零地四顧茫然不知所措,直到想起我們還在等他吃飯才給我們打了電話。

    上官局長后來來過我們這里一次,老卞就載著小廖開著這輛破桑塔納到車站接他。上官說:“你這車也太破了吧?”老卞說:“破是破了點,但機器好?!?/p>

    吃過飯,上官想去老卞家看看,老卞和小廖趕緊推脫。老卞最怕有人去他家,因為他家亂到讓人無法下腳。小廖長得光鮮亮麗,卻偏偏不會收拾家。我去過他們家一次,亂自不用說,陽臺及附近,還到處是煙熏火燎的痕跡,好像失過火一般。我問怎么回事,老卞說,有一年春節放鞭炮,他懶得下樓,就計劃在陽臺上放。他把一盤五千響的鞭炮抖開一截兒,垂在陽臺窗戶外邊,計劃點燃后,這邊轉著抖著,那邊放著,這頭抖完了,那頭也基本放完了。孰料鞭炮太干燥了,那頭點著捻子后,他來不及往下抖,一下子躥燒到他手這里,他嚇壞了,一大盤鞭炮當即脫手,在陽臺地面上噼里啪啦炸響。他倒還好,嚇得他家的貓在整個屋子里上躥下跳,呼號奔命。

    上官堅決要去,老卞夫婦只好硬著頭皮把上官領到自己家。

    進了家門,老卞訕訕地說:“不好意思,家里太亂了?!鄙瞎僬f:“亂是亂了點,但機器好?!?/p>

    ……

    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3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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