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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2023年第3期|邵丹:龍行有雨(節選)
    來源:《清明》2023年第3期 | 邵丹  2023年06月19日07:02

    1

    那個地方叫小龍。

    這名字聽起來更像人名,而且是永遠年輕的那種,但它很老了。數十年前老城區商業中心改造時配建地鐵,挖出了石器時代的遺址,以及數千年來歷朝歷代的城墻遺址,保存最好的一段就離小龍不遠。于是在商業中心的中心地帶圈出一小塊,地面封嵌玻璃視窗,垂直剖面展示這層層疊疊的城墻遺址??傆忻苊苈槁榈挠慰蛧蛳峦?,古老與現代就這樣找到了彼此相安的姿勢。其實很難看明白細節,但細節并不重要,游人們恰恰因為那一份看不清,才更容易生起漫漶的感動——物恒在,而人已非。千年之流轉,就在這一瞥間全盤掌握。

    從城墻遺址向北前行就是小龍門。每次朝代更替都愛拿城墻做事,舊的塌,新的建,各城門的名稱還得換一換。小龍門最初不過是大北門旁的低矮小水門,甚至沒有正式名稱。不知從哪朝開始,書生們科考前都喜歡特意繞一趟架在這水上的橋,取個好彩頭,再東入考場,去跳他們的龍門,于是橋成了小龍橋,水成了小龍溪,而水門辟為城門時,門就成了小龍門。

    說起來都是舊時故事。到了新時代,徹底拆除舊城墻、舊城門,但建的不再是新城墻、新城門。就說最先被拆的貢院,一半碾平做操場,另一半建了西式的樓,成為本城第一座現代化小學。輻輳而來的多是時髦人士,車行不便,順理成章地拆了小龍門以便通行。因小龍門舊址上搭了一座假山,都說好比大宋汴京城的艮岳山,更稀奇的是圍著這假山修了聞所未聞的環形路——從此不再是一目了然的橫平豎直,而是另一種相對陌生的循環往復,首尾相聯,要靠離心力才能掙脫這怪圈,各自重新上路。

    一晃又是一百年。新時代不要城門也不要城墻,要路,更多的路。于此建起本城最早的城市立交。再后來地上的路不夠用,又挖地下的路,就發掘出城墻遺址的故事。

    太多的路在地面交叉盤旋,再各奔東西。老人們都說,小龍的風水散了。但并無多少人傷感。有著眾多遺址看點的老城及小龍,旅游業可是越來越興旺,以至于政府重修小龍門以推波助瀾。原址重修已不可能,為了方便游客們高效地打卡景點,就將附近公園新修的東門附會成小龍門。雖然本地的老人們天天去公園散步,但若問起小龍門,一準只說:“早就拆了啊?!?/p>

    人間再無小龍門,存下來的,只是作為地名的小龍。沒了門的小龍,叫起來倒更爽口,讓人隱隱體味到久遠的活力,莫名地心生歡喜。

    2

    在我們的這個故事里,男女主人公并不關心小龍背后的歷史。兩人只是恰好于同一個時段,路過小龍,短暫停留,然后各奔東西,在小龍的歷史里實在連漣漪都算不上。但在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又切切實實是她與他的血肉人生。

    她是前天深夜到的。出海關,領行李,叫出租,時已午夜。去賓館的路上又遇道路施工,足足耗了兩個小時,但她并未感知這時長。當司機沖她高聲喊“到了”,她還神思恍惚:“到了?”

    “到了!”司機連喊兩聲,很不耐煩。

    但她沒準備好抵達。沒有。

    因了時差,她再醒來已是黃昏。她忘了合緊窗簾,暮春的斜陽從窗簾縫里鋪灑進來,規規矩矩的一長條,像巨大的姜黃色創可貼,斜斜地從手臂貼上來,貼到肩,貼到嘴,落在她腦下。

    肯定是夕陽。朝陽潤了露水,總有幾分清冷,夕陽則是燉了一整天的渾湯,一日的喜怒哀樂互相調味,遂至無語凝噎。過道里偶爾有人走過,腳步聲被厚厚的地毯捂著,仿佛是對失語的尊重。

    躺過了飯點,才打電話給父親。是陸阿姨接的,有點慌亂。他們算錯了時差,也沒準備好她的抵達,陸阿姨還以為她剛下飛機,迭聲讓她好好休息,她差點順水推舟答應下來,還好及時清醒,回說自己精神還好,一會過去看他們。

    陸阿姨迭聲地說著“好啊好啊”,但并不掛電話。

    要由她來掛掉電話嗎?她一直以為應該由陸阿姨掛電話。終于也還是掛了??赡芫褪撬鲃訏斓陌?!

    終于到了由她做決定的時候了。她不太適應。之前咨詢過母親要不要來,母親說:“你大了,自己決定吧?!币郧安⑽唇o過她選擇的權利,現在倒任由她決定了。

    理論上說,她甚至不知道父母離婚一事。她剛讀小學,每逢暑假母親就帶她去探親。小學畢業后,她再未見過父親。數十年間,父親就是真空般的存在。當然會有好事者打聽,母親總是輕描淡寫地說:“他在邊疆工作呢?!薄芭??!彼械娜硕紩腥淮笪?,然后不再打聽。那個特殊的年代里,天各一方的家庭數不勝數。但她家再沒有了探親。母親不去,父親不來,而她從來也不問。

    她真心沒覺得父親的缺席算多大的缺憾。那個年代整體都是瘦瘦長長的,沒有什么多余的東西;人人都清貧,唯一的財富只有未來。所以她的童年簡簡單單,簡單到連父親的存在都似有還無,她從沒想過要問。后來大了,又懂得了不應該問,或是沒必要問,總之是不問。

    一旦離開了凝滯的邊疆,生活就一路狂飆急進。母親換了工作,哥哥也如一眨眼間就成了大學生。他考到了沿海一所大學,就為了全家團聚——是的,全家,說不清從何時開始,父親漏出這個“全家”的概念。接著哥哥又馬不停蹄地準備出國留學,而母親繼續變動工作,帶著她從一座沿海城市再到另一座沿海城市。等她也考上大學,母親立即以探親名義申請出了國。母親家族的親戚們早已接二連三地出了國,等她畢業申請到國外留學時,算是全家族最后一個出國的。

    全家族每年都在感恩節例行聚會。她忘了具體是哪一年的感恩節,但聚會時,舅舅、舅媽們忽然說起父親再婚了。他們并未提父親的名字,只提到了“那人”“他”。

    她沒有反應過來,只是聽他們互相在說:“你知道嗎?‘那人’對再婚的妻子言聽計從,近乎奴顏婢膝?!薄巴耆莾蓚€人啊?!薄罢嬲嫦氩坏桨??!彼麄兤咦彀松嗟馗袊@著,仿佛無比震驚。哥哥始終鐵青著臉,一言不發,她就明白了“那人”就是“那個人”。

    ——原來的確離了婚啊,還再了婚。她默默地跟自己說。但她并不震驚。她甚至有點奇怪自己如此平靜,如釋重負。一個從未被提出的問題,自己畫上了完美的句號,就像一個傷疤神奇的自愈。

    哥哥已有了大女兒凱瑟琳,她就牽著凱瑟琳到院子里玩。兩人都很投入,以至于她摔了好大一跤,掌丘蹭得星火燎原的疼。凱瑟琳還小,眨眨眼,覺得這種事好像應該哭。她抱著凱瑟琳哄,沒事的,沒事的。她用袖管去拂黏著塵砂的破皮,越拂越疼,但她想認真示范給凱瑟琳看,這才是拂去疼痛和創傷的好辦法?!澳憧?,好了?!彼f。

    后來那傷口的確復原得干干凈凈。

    日子也再度干干凈凈的。她的人生簡簡單單,可以簡單到沒有父親。直到那一天。那陌生的中國號碼固執地呼叫著,她體貼地想到或許對方有急事,卻打錯了號碼。說起來也是同胞,她應該告訴他真相,免得礙事。

    “囡囡?!蹦悄吧n老的聲音像砂皮紙搓著她的耳道。

    她剛說出“你打錯——”,老人許是以為她沒聽清,又叫一聲“囡囡”,語氣怯弱,令她心生憐憫,話鋒也不禁隨之墜落,拐彎,原本確認的語氣變成了問句:“了——嗎?”

    她突然想起在那云山霧罩的年代里,自己曾經有過一個乳名“囡囡”。

    沉默。電波里飄滿干燥的白雪花,無序,顫抖,還有嗞嗞啦啦的風。誰都不知道如何說,也不知如何掛,但誰都知道對方知道了。

    父親那么卑微:“囡囡,你能不能回來一趟?”

    她不擅長拒絕,但也不擅長順從,只是沉默著。父親隔著越洋電波的白噪聲,或許聽不明白她的沉默,或許出于幻聽,或許只是他過于慌張而語無倫次,他開始感謝起她來——感謝她將見他一面。她愈加不知所措地沉默了。

    她向母親匯報了父親突如其來的電話,而母親泰然處之,她就明白了,是母親把自己的新號碼給父親的。她還同時恍悟,那一年的感恩節聚會上,大家談及父親再婚及再婚后的生活細節,源頭恰恰來自母親。母親沒出現在那年的聚會上,因為人在中國。除此以外,母親從未缺席過家族最重要的聚會。那一年,除了母親在中國,其他人都在國外,并沒有任何渠道去以“第一現場”的角度活色生香地爆料父親。

    母親說:“你長大了,自己決定吧?!?/p>

    她就去找哥哥。她習慣了總有一個人為她作決定。但哥哥什么都不說,連反對都沒有。于是她又明白了。畢竟誰都知道哥哥的態度。

    之前跟哥哥通電話,說要“去一下”,哥哥不過“哦”了一聲,剩下就只有遼闊的緘默。所以,也沒有話兒讓她捎帶。

    她猶猶豫豫,孤膽獨行地來了。嚴格而言,今天才算她到本城的第一天。她一早搭早班地鐵,從郊區來到醫院,下午見過醫生后,鬼使神差地轉入僻靜的巷道,穿過公園,轉過小山,一直走,不停走。她早就知道自己走錯路了——或者也不叫錯,她只想走走僻靜的路。對錯并非關注的要點。就算錯了,只要繼續走,就能重新找到正確的方向。而她此時此刻并不在乎什么方向??傆心敲匆豢?,我們需要的并不是方向。要找到方向并非難事,難的是按方向走下去。她就如此恍恍惚惚,一路走來,直到被“小龍地鐵站口”的路牌當頭棒喝:站??!

    她還真從未如此貼近過一塊如此驚人尺寸的路牌。連基座足有兩米,路牌本身也得一米見方,藍底白字,每個字都如斗大。

    所有的巨大都需要距離,空間的,或時間的。她后退,拉開距離,但沒法走出這一方巨大的陰影。這路牌如此大,反而無法被渺小的人看清全貌,真是個悖論的存在。人行道并不窄,三人行的幅度,她兩步就退到道邊,腳后跟差點踩個半空。此時此刻,她看到路牌十幾步外,地鐵站入口赫然在目。

    她還看到從地鐵站入口逶迤而來一堵墻,貼墻加高修筑出一長條花圃,枝繁葉茂,向高架馬路伸展出一道綠色的拱頂。周邊每一寸裸露的地面都有兇猛壯碩的綠植恣意生長,與上上下下的層層水泥建筑互相遮蔽,甚至不容易找到合適的角度看到天空。城市不是漫無邊際的原野,更不愿放任生命,城市本質上內斂,吸收萬物,更像——陷阱,尤其是這里,立交路口,地鐵站入口。這路牌與其說在指示方向,不如說利用這指示,守株待兔式地捕捉了她。

    雖然行人很可能直接注意到地鐵站入口本身,但路牌并不放棄,反而以超大尺寸聲嘶力竭地宣告自己的存在。沒有人愿意推翻自己,不如堅持下去。索性更加賣力,直面馬路,把胸懷敞開到最大——

    “小龍地鐵站口?!彼蛔忠活D讀了一遍。小龍?這名字倒頗有暖意。就像兒時的哥哥,黃豆芽般纖細,為了保護她卻能勇猛如小龍。她瞬間累了。她感謝這路牌向她下了“站住”的敕令,這是解脫,也是恩賜。她太累了。她不想再走了。

    3

    故事里的這個他根本沒注意到路牌,雖然他就站在路牌下。

    這些年來,他已對小龍熟視無睹。他剛來時也一度不辨東南西北。這城市密布各種路牌,到處都是高樓或高架的陰影,各種遮蔽,連太陽都不容易看到。但慢慢也就熟了,開發出替代性坐標系統。要點?恰恰在于要忘卻現實的太陽,忘卻東南西北,需要創造出自己的原點并從此出發,記住自己的每一個動作、每一次轉向,輔以參照各類醒目的人工建筑以作定位標注,就能在這迷宮里運轉自如。

    他重新擁有了出色的方位感,再曲折環繞的路,只要走一遍就能了如指掌。大姐笑說他像只信鴿,身體里自帶神秘的羅盤。他不需要路牌。他不想需要。

    他有他的目標。大學畢業后,他來到小龍,投奔大姐。父母是第一代外出揾工之人,大姐初中就輟了學,給他留一句“你好好讀書”,也自行到外面的世界打工去了。他一直相信大姐會成功,大姐也真的成功了,從流水線女工、酒店清潔員到女老板——就在小龍起的家,并一直召喚他一起來打拼。他對打拼沒有概念,但他天性溫和,對大姐言聽計從。

    當年的他多么稚嫩??!大姐終日忙碌,時常會叫他幫忙打理小龍的店面——山珍海味干貨批發店。小龍區里,常常一整條街都是一模一樣的鋪面。大姐這條短街上每個鋪面都是滿筐滿簍的奇形怪狀的各種遙遠的生命,被風干了還能競相散發出濃烈的氣味,仿佛爭先恐后希望成為買主的盤中美肴,才能完成生命價值鏈條上的最后一環。身陷其中,他覺得自己也成了佐料,任人擺布。

    一晃三十而立,沒想到他竟也是個好銷售。年輕,討人喜歡,雖不如上一代勤快,但在同齡人里算得上踏實認真,尤其他以退為進的風格,反而更容易贏得客戶的信任。這兩年,他轉到新城區某家微商服務公司里做銷售經理,但積累的人脈資源多在小龍,所以三天兩頭還是到小龍轉轉。小龍的客戶多混淆生意與人情的界限,生意條款多有通融,做成生意后還能做朋友。今天拜訪的潛在客戶就是另一位已處成朋友的客戶介紹的,所以對他也格外客氣些。

    但會面并不順利。這位老板總有其他事務必須處理,點頭微笑著勸他用茶等待著。這店面總有哪里不很對頭。城中村最深處三層的大鋪面,底樓大堂相當高大,底樓與二樓之間搭出鋼筋承重平臺,加蓋出一小間會議室,例行放了一整套的茶桌茶椅。只是三面玻璃,人在其中就像坐在鋼筋樹杈上的玻璃鳥巢里,一目了然,連最稚嫩的獵人都可一槍擊中巢中人的要害。

    若是平常,他早就微笑道別,約好下次再談。但他今天莫名地意興闌珊,聽之任之。他慢慢地泡著茶,品嘗著,心神渙散,一無所思。等老板終于有時間了,他也提不起多少精神去說服對方。老板同樣人在心不在,一直在點頭,嘴上并不拒絕,卻也不答應。很快就是老板必須出門辦事的時間了,正好送他到門口。門口握手道別,迭聲地說下次再約。

    小龍最深處的巷道還是幾百年前的格局,寬度僅容數人并肩。越靠近主干道,道路越寬。他赫然發現大姐的店鋪,連忙垂了頭。大姐很少來這家店鋪,但每次經過,他總覺得還在被大姐評判著。他一路怏怏地走著,再抬頭就是地鐵站的入口。天色陰陰的,無法從天光猜出時辰。拿出手機,不早不晚,回公司或回家都不當不正的。也沒有來電或短信,什么都沒有,誰也不著急與他發生聯系。他仿佛從這繁忙城市的縫隙里無聲無息地漏了出去。

    先抽根煙吧!再看要去哪里。茶越喝越糊涂,煙卻是越抽越清明的。

    他從不認為自己有煙癮。小雨自懷孕以來不僅實施最嚴居家禁煙法,辦公樓也禁煙,他也就靠在外抽上一根。他喜歡抽煙。這一吸一吐,他以視線為畫筆,勾勒出那漸次鋪展開來的形狀,那專屬于他的江山——沉默而豐富,他一邊跟著勾勒江山的輪廓,一邊那江山就漸次消散了。

    正是放學時刻。孩子們三三兩兩經過,高矮胖瘦,統一穿著校服,統一背著過大的雙肩背包,前胸處清清楚楚印著“小龍小學”四個字。小龍小學作為本城最悠久的重點小學,這四個字讓他們如披鎧甲,臉上掛著超越年齡的自信。初生牛犢不怕虎,只有孩子才如此不怯于斗爭,而他識趣地為戰士們讓路。他從不憚于向后多退一步。

    4

    她看到他站在路牌邊抽煙。這路牌緊貼花圃,而花圃靠地鐵站入口一側種著枝繁葉茂的樹木,與路牌正好對峙出一個龕形空當,高而窄,正夠嵌入一個人,恰似這龕里的一炷香。那裊裊白煙盤旋向上,只是未必在意抵達天空。青年眉清目秀,神情疏朗,一幅人間正好的圖景。

    她想跟年輕人討根煙壓壓驚,但控制住了這想法。既便是在陌生城市的街頭,她也不好意思搭訕任何人。她只習慣被動。她看著他,自己的思緒卻在向下沉。

    她想起來了。她以為她忘了,但竟然沒有忘。父親是管老煙槍。在邊疆的童年,記憶的盡頭,自家局促的小公寓……父親總在工作,在家就將主臥變為禁區,通往禁區的門偶爾會打開,里面云霧蒸騰,浮沉著那一張被白煙襯托得尤為黝黑的臉。

    她不喜歡黝黑。母親和哥哥都很白皙,偏她黑。她終此一生想讓自己白一點,更白一點。她拼命涂各種美白護膚防曬品,連田野遠足時也會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這引發莉莉的強烈抗議,甚至拒絕同行。于是真的就分開了,萊瑞帶著莉莉走,而她一人小徑獨行。她對莉莉百依百順,除了這件事。

    但她真的忘了臉型的問題。數十年如一日,她克制自己蓄留長發的沖動,只為短發的兩翼可以垂下來遮掩方正的臉型。當她站在門外,他顫巍巍地走過來,她終于看清了那觸目驚心的真相——她與父親就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她仿佛看到自己一生努力遮蔽的臉被強行揭開面紗,她能實際感受到自己突然被暴露于天下的面頰,一陣寒涼,順著脊椎一直流到腳心,差點都站不穩。

    原來就是這樣的“一面”,強大到消解一切理性的紐帶。有一種存在無需任何推導或證明,也無需直覺或猜測,那是一種超越性的,實實在在的,沉重的事實,一直就與她水乳交融,從未離開。

    父親依然骨瘦如柴,他一直有胃病。但瘦與瘦并不相同?,F在的他瘦得就像木乃伊,一種從里到外的干涸感。生命正在迅速枯竭。既便是這樣的瘦,父親面龐上的每一根線條也都能在她臉上找到重疊或平行的對應。她怎么能夠將這樣的一張臉忘掉呢?她就是他。他若死了,她還會是他。

    原來在真相面前,所有人都手足無措。三人沉默地對峙在門里門外,那一瞬,誰也不知如何開口。

    她憋紅了臉,囁嚅道:“爸——”

    門內兩位老人迅速清醒過來,接過她手提的禮物袋,順勢把她拉進了門,又忙不迭地,劈劈啪啪打開所有的燈,從過道到小餐廳到客廳一直到陽臺?!翱靵砜靵??!彼麄儧_她招手。

    她在客廳里拘謹地坐下,覺得自己的手腳如八爪魚般向外蔓延,泄露著最不堪的秘密。父女倆沉默著,陸阿姨端上早就準備好的各種果點,并刻意舒緩語速,問她一路順利嗎?賓館舒服嗎?如果不是父親咳嗽,怕晚上打擾她的睡眠,陸阿姨本想請她住到這里來——其實是她堅持要住賓館的,陸阿姨卻把這責任不動聲色地攬了過去。

    她不禁想,當初母親大約就是這樣與父親和陸阿姨見了面。

    她漸漸適應,能夠盡起探病的女兒該有的責任,問父親最近感覺如何。她斟酌過,既然父親已決定放棄治療,那就不能稱為“病情”了吧。

    “好的,好的?!备赣H的語氣與神色明顯答非所問。他就像待考的小學生在點頭確認自己收到了考卷。

    還是陸阿姨補充道:“還好,還好,就是偶爾痛一下——”

    陸阿姨沒告訴她,父親剛才沒有接到她的電話,就突然痛了一場?,F在她來了,強心針一打,就好很多。他集中精神,小心翼翼地打量她。

    就這樣,幾乎就靠陸阿姨的見機行事,娓娓道來。諸如半年前搬過來的。邊疆那套房子空著。這套公寓算租的,雖遠一些,但有地鐵站,關鍵在于正好是——陸阿姨忽然猶豫起來:“你爸爸,喜歡清靜點?!?/p>

    一句三頓,小心試探。之前敘述的主語全部是“我們”,忽然變成了“你爸爸”,兩位老人不約而同地望向她,看她對新主語的反應。

    她拘謹地坐著,連帶拘謹了自己的情緒反應。主人覺得好的事,她本能地跟著說:“好啊?!?/p>

    父親笑了,仿佛考試得了個“優”那樣驕傲自得。她這才明白自己不到一個小時已然兩次確認了“爸爸”的存在。她暗自又紅了臉。

    父親徹底放松了。他終于累了,順勢在藤椅里躺下,閉目養神。陸阿姨示意她,一起輕手輕腳地走到陽臺最遠的角落私語。這片屬新開發的小區,樹還沒有長成,樹與樹之間像豁口漏風的牙。樓與樓除了牌號不同外,造型一模一樣,將夜空切割得如若條條縷縷的破舊鶉衣。她意外地瞥到一輪鵝黃色的明月,如出水扇貝,襯得整片高樓甚是纖弱、矮小,無法將光照到她這個陽臺的角落里。

    陸阿姨輕聲輕氣地又補充了很多,包括父親曾試圖治療,但他受不了那個痛。

    她登時滿面燥熱,仿佛是她自己做錯事被抓了現行。她雖然答應來見一面,但她沒有忘,她什么都記得,而這些記憶如此恥辱,以至于她內心翻江倒海,卻不敢動以聲色。

    曾經動輒就痛打母親和哥哥的人,只做了兩輪化療就受不了痛??梢源蛉说母赣H,對自己卻下不了手。她唯一能明白的就是,她不了解父親。過去不了解,現在也不了解,而她明明就是他。在這生離死別的一刻,當與父親面對面,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想不想知道答案。

    光線昏暗,陸阿姨窘迫不安地述說著,看不到她表情的變化。

    陸阿姨說父親第一次在醫院查出問題時,“那邊”的專家暗示最多只有六個月。從最初開始化療,到放棄化療,再遷居本城,忙忙碌碌,拖拖拉拉,竟也已大半年了。陸阿姨忽然收了聲,這猛然而至的寂靜如夜色潮涌,淹沒了整條海岸線的礁石碻磝……

    所以,這是說父親即將死去嗎?她暗自打了個戰栗。父親就在咫尺之遙睡著呢,她仿佛能聽到父親的呼吸聲。

    陸阿姨繼續顛三倒四地說下去,說自己照顧父親力不從心——

    所以,是要她留下來照顧父親嗎?她立刻加減乘除,計算她所應承的“一面”究竟應該有多長。她并未預定返程機票,是為了盡快返程,最好上午見過一面,下午就直奔機場離去。她的腦子木了,身子僵了,陸阿姨卻說自己請了鐘點工幫忙,但有一件事,原本不在心上,只是“你來了”,沖動忽然就來了——

    所以?她哀婉地看著陸阿姨,等待宣判。

    陸阿姨說,本城有位極出名的專家。陸阿姨需要她。不在于瞞著父親去見專家這個動作本身,而在于這動作背后忤逆了父親心意的本質。父親同意采取保守治療還是被千勸萬哄才答應了的。但是,你看,現在的每一天都是多出來的,不可能再多嗎?奇跡是有的,不是嗎?或者,不是去為父親尋找希望,而是為了她每日每夜的幻想,“算阿姨求你了——”陸阿姨說完“求”字后就像自己犯了天大的錯,連連又說自己不求什么——她只是想——她又說不下去了,低頭雙手緊緊地攢在一起。

    天哪,那個“求”字讓她如芒刺背。這竭力克制的謙卑比雙膝下跪更令她不忍。她害怕看到陸阿姨窘迫至淚目,她聽到自己冷靜地說:“好的?!?/p>

    陸阿姨別轉頭,用手背抹了下眼角,回身讓她稍等,輕手輕腳穿過客廳,從臥房抱出一個鼓鼓囊囊的文件包。一堆資料,還有手機。父親特意讓陸阿姨買的,以備她在國內使用。

    她該走了,第二天掛號得趕早。父親心有靈犀,及時醒來,并未挽留她,只是用寵物般的乖巧目光凝視著她,表示將會無條件地服從她的一切決定。

    “我明天晚點來?!本执匍g她脫口而出。

    陸阿姨再次及時填空,說她明天先要去辦點事兒,所以必須看情況再定。

    “不急不急?!彼B忙寬慰她。死亡的陰影讓他變得極其容易滿足,她看到他的臉被希望點亮,并綻放出笑容,如孩子般單純。他回頭問陸阿姨:“手機?”

    “給了給了?!?/p>

    “對了,快去拿把傘,明天下雨——”父親吩咐著。

    “好的好的?!?/p>

    沒法說明她自己有傘,也不在乎下雨。兩位老人一個部署,一個執行,拿一把傘都拿出了特別行動隊的感覺,自有種難言的默契。她只能逆來順受地接過卷得一絲不茍的大雨傘。

    5

    他看到孩子們大多帶著傘,就皺了眉。這幾天連天預報有雨,每天著急出門擠地鐵,偏偏小雨要兢兢業業叫住他,把他有意無意落下的傘遞給他。自從居家安胎以來,小雨全神貫注地設計清規戒律,并要求他必須交出完美的答卷,否則如何給寶寶示范?寶寶將擁有一切力所能及范圍里的最好。問題是,你能做到多好?

    他不太喜歡類似的質疑。好像一個人必須要做到多好。新公司的老板也是類似的思想,在參加過各種管理培訓后,就添加了各種工作管理的儀式,其中就包括所謂“信念早操”。每人拿著小紅旗或小彩棒,一邊揮舞一邊宣誓:“我可以,我能行,我要做到最好的我!”若當鍛煉倒也無可厚非,下班儀式可實在是磨難。各團隊需要輪流宣布這一天的工作業績:某團隊新簽了三單,或是某團隊終于對接上某某大公司的外包部門主任。每報一個戰果,老板就會指揮大家齊搖鈴,吹喇叭,再齊刷刷戛然而止;如果沒有戰果,就得檢討和上報作戰方案,讓大家掌聲鼓勵——

    永遠是稀稀拉拉的掌聲??傆腥藶榱送瓿膳漕~,輾轉托人去簽合約意向,回頭自己再墊些菲薄的違約金。感謝老天,這儀式只要求報簽下的單,并不報違約流產的單,因為那是不能擴散的負能量。

    他還不至于托人簽假意向,但他清楚自己在小龍的資源馬上就將透支。小龍是一片被他來來回回犁過不知多少遍的熟田了,農人都知道休耕的道理,難道他也到了該休耕的時候嗎?

    怎么辦呢?再換個工作嗎?自來小龍,他就被大姐耳提面命頻頻換工作,大姐讓他四處試工,不斷地向上走,盡快地向上走,還告誡他,不要輕易地停下來,一停就很可能會陷進去。這城市并非鄉村,沒有母親般堅實的地面,只有流沙。任何跌落的人都會不斷地陷下去。

    大姐大他一輪,是整整一代人的鴻溝。上一代人總有銳利而疼痛的危機感,那種仿佛唯有焦慮才能心安的自虐傾向。在他看來,他們像是直立行走的刺猬,風吹草動會興奮地應激反應,風平浪靜也會踮起腳尖,去嗅空氣里微乎其微的風雨的味道,仿佛他們真正期待的恰恰是風暴。

    好像每個人都喜歡風,說是“只要站對了風口,連豬都能飛”。但他認真思索這句話背后的原理,他的智商只是讓他問道:“如果風大到可以吹起豬來,那不是臺風嗎?”

    誰都知道臺風是災難,但似乎誰都只在乎飛起來。姐夫笑著說:“先飛起來再說??!就算臺風,說不定還能吹到明珠塔上免費看風景呢。只要你抓得牢!”

    他笑不出來。他不聰明,但他知道“風口”并不容易判斷,要抓牢更不容易?;蛟S為了鼓勵他,大姐太喜歡對著他憶苦思甜,以至于他對“風口”心生恐懼。

    大姐從最底層賣苦力做起,每天工作都很辛苦。如此疲憊,誰也不知道大姐怎么找到時間與體力去兼職銷售的?;蛟S是因為父親的斷指刺激了大姐。那個冬天,父親的右手拇指裹著厚厚的血跡斑斑的紗布回了家。父親當然想打官司爭取工傷補貼,但最終放棄了?!昂迷谥皇悄粗??!备赣H說。而且,誰知道未來呢?你吃的苦頭或許能帶來意外的好處吧!父親或許是對的。事后的發展的確讓人懷疑父親被齊根切斷的拇指曾是遏制家族運勢的插銷,拔了就轉了。

    沒人知道大姐竟是銷售大師,她自己也不知道。再平凡無奇的貨物,都能被她賣出好價錢,買家還對她感恩戴德,并從這里牽帶出來更多的機會——比如,姐夫。姐夫家境相對優越,至少拿得出小賣鋪的啟動資金,兩人迅速將小賣鋪做成批發鋪,生意興隆,從此根基穩固,運勢扶搖直上。等他大學畢業,就直接追隨大姐飛到了小龍。

    那幾年可是小龍的好時光。小龍很多類似大姐的老板們,幸運地順著時代的風身起飛。大姐三下五除二就聯合了姐夫的幾個本家湊夠了錢,興致勃勃地開起玩具代工廠。他已有歷練,被大姐委以銷售總監的重任。那也是他的事業高潮吧!就算他搭到了大姐的順風車。

    風向是否能一直有利?好運過后是否還能接著好運?答案只有一個——人人都希望可以,而且當然可以。這是托比說的。托比還笑著說,有一種莫比烏斯環,可以代表無窮大的符號,按著這環線走,將循環往復,永無盡頭。

    他一下就記住了?!澳莆宜??!?/p>

    托比聽了哈哈大笑,連干了三杯白酒。是啊,誰都有飛不下去的時候。天空是無限的,人是有限的。托比曾在硅谷一家公司里做事,眼看可連升幾級,卻毫不意外地遇到了天花板,那種你看不見也無法突破的障礙,一時讓他陷入絕境。于是托比憤然辭職,做起玩具批發的生意,在市場上風生水起。莫逼我死,就能絕地重生,所以還是可以無窮大的?!澳愣畣??”托比醉醺醺地問。

    他不懂,但他還是點點頭。有一種理解并不需要懂,相信就可以了。就像那玻璃鳥巢雖是透明的,但他撞不過去,多么形象的征兆??!怪不得他一直心緒不寧。

    他還是不想輕易期盼任何的風。他覺得風可以是拯救,也可以是摧毀。他仰面向著路牌長吐一氣——風是吹不動這路牌的。這路牌如此堅硬,在風中紋絲不動,永遠保持著招展的姿態。這不是風的事兒。

    ……

    全文原載《清明》202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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