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學》2023年第6期|王劍平:貓事(節選)
我家貓和女兒一樣,是“獨生子女”,它內心,和人是一樣的。
我知道,它孤獨。
我從沒想過,家里會養只貓。說緣由,是個沉重話題。
女兒高考那年,家里感覺微妙。表面看似平淡無常,實際上,一家人都小心翼翼,圍著女兒轉,還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距高考不到五個月,女兒主動提出上強化訓練班。我說,那就選主要的補,集中精力補抓分的。女兒心貪,堅持全科補習,我雖不贊成,卻也不敢反對。
如此,每天早上,女兒擠公交上學。下午最后一堂自習課退出,在街邊隨便吃點,再擠公交上訓練班。晚上十二點,我到訓練班接她回家。
時過兩個月的一天,我接女兒回家。走在路上,女兒說,爸爸,我覺得活著沒意思。
這句話說得太突然,我心里咯噔一下,卻佯裝淡定。我說,是壓力大了,今天回家別復習,放松一下??疾簧洗髮W也無所謂,無非今后的路比別人難走點兒而已。
說了這幾句,我們父女一路無語。時值深夜,走在清冷的大街上,我能感覺女兒的故作輕松。
回到家,女兒當真沒有復習。我弄了吃的,和她坐下來。我們邊吃邊聊,我說,剛才你說“活著沒意思”的時候,我心里很高興。
女兒掩飾不住驚訝問我,為什么?
我說,干我這一行的,特別是優秀作家,他們的生活感受和你一樣。不同的是,他們在尋找人生意義的過程中,寫出了了不起的作品。你覺得我會不高興嗎?接著,我和她聊《老人與?!防锢蠞O民桑提亞戈的隱喻。
女兒笑了。她說,她想再刷幾道題。最后又說,她想養只貓。
想養貓,我也覺得意外。我說,養貓就像我養你,要花時間和精力,還要負責到底。我不同意她養貓。
女兒刷題,我看書,我們繼續裝出很日常的樣子。妻子沉不住氣,圍著復習的女兒轉,她說,考不上大學就算了,你努力就行,我們不怪你。我示意停下,可她并不看我。女兒臉色已經沉了下來,妻子還在重話倒話。我心里緊張,也窩火。
那晚,我一夜不安。早上起來,女兒上學,我趕緊給做心理疏導的朋友打電話。友人問要不要她出面,我果斷拒絕。朋友說,你不要我出面是對的,你得答應,讓她養只貓,緩解心理壓力很有用。我別無選擇,未及多想,又給侍弄貓貓狗狗的朋友打電話。正好,我家附近有生產的貓,幼貓剛足月。這個朋友心腸熱,當即為我約好,晚上接貓回家。
她在電話里說,“接”貓回家。這個“接”字,讓我陡生不一樣的感受。
稍后,我給女兒發短信:晚上接貓還是上訓練班自由選擇??隙ń迂???蛇@個短信并不多余。我能想象女兒高興的樣子。
晚飯后,女兒拿著我給的手機號碼,迫不及待去接貓。順道買了羊奶、幼貓糧、貓砂、貓砂盆、指甲鉗、注射器,還有一大堆貓零食。這個架勢,看來早就做足了功課。
接回來的是只貍花貓,下地就跑來跑去撒歡兒,一點兒也不客氣,亦不認生,木地板被它踏得“咚咚”直響。那貓太小,跑起來偏偏倒倒,行動尚不協調。女兒樂壞了,追著貓跑出跑進。這是高考進入沖刺階段,家里最有生氣的一個晚上。
女兒把貓窩、貓砂盆安置在我書房里。這個,我當然不答應。我說,貓砂盆你可以放自己衛生間,貓窩放陽臺上。
女兒說,你能不能把它當個人看。
我說,衛生間不是人用的嗎,它在我書房里屙屎屙尿,你也該把我當人看。再說,陽臺不是全封閉的嗎,哪不好?
此時,侍弄貓狗的朋友打電話問,貓接回家了?
我說,哪是接只貓回家呀。
她很意外,你接了個啥東西回家?
我說,接了個祖宗回家。
何時打疫苗、打妙三多,什么時候驅蟲,什么時候絕育,哪些是毒貓糧……朋友在電話里說了一大通。聽得我一頭霧水,沒錯,它真就是個祖宗。
掛了電話,女兒問,給它取個什么名字。
我說,你是獨生子女,現在不獨了,我們就把它當人看,叫它“二丫”。
女兒瞪我一眼,由書房追著貓去了客廳。
女兒一直不認“二丫”這個名字,她叫它“辛巴”。我們父女各叫各的,妻子歸在我的陣營。除了名字爭議,其他都不是問題。女兒把二丫第一次屙在沙發下的糞便,鏟到貓砂盆里,抓它過去聞一聞,二丫即會自己上衛生間。就是貓窩放哪都沒用。這個家伙,毫不客氣,直接跳到女兒床上睡。女兒把它踢下來,轉上一圈,它就往我床上跳。
最初我想,二丫太小,晚上可能怕冷,也許它覺得孤獨。離娘貓,大點兒再攆它睡自己的窩。誰想,這個家伙得寸進尺,冷了就往被子里鉆。它要覺得地盤不夠,全然把自己當了主人,咬我腳指頭,讓我睡一邊去。我以為貓都蜷縮著睡,占不了多大地方。掀開被子,二丫仰著睡,還把四肢伸得長長的,橫著,占的地盤夠大。
女兒的注意力在沖刺上,不怎么管二丫,但唯一可以黏一塊兒的,只有二丫。她給二丫戴兔頭帽,教它喝酸奶,戴眼鏡,剪腳趾甲,各種無聊的玩法。有個小東西在家里跑來跑去,非常時期的家竟有了生氣,太不可思議。
一天,下班回家,我覺得床上味道不對。不是自己會上衛生間用貓砂盆嗎,怎么在床上尿?洗了,過段時間它又尿,且頻率越來越高,剛洗的還沒晾干,又洗。妻子由抱怨到暴怒,教訓它不止一次,可面對女兒的高考,她亦無奈,幾乎被二丫逼瘋了。
逛超市買東西,家里收快遞,拆過的空紙箱,我們都放進門口,便于出門隨手帶走。每次放了紙箱,二丫都跳出跳進,玩得不亦樂乎。我想,二丫是否把紙箱當成自己固有,我們扔了紙箱,作為報復,它才跳到床上屙尿。
說出這個想法,女兒再瞪我一眼,很是輕蔑。她說,你又文學思維。
我說,我們放一段時間,看它還屙不屙。不扔紙箱,果然,床上從此太平。
為防這個小東西報復,我們服軟,進門口只得長期放個空紙箱。
到了打疫苗的時候,我和女兒抱著二丫看獸醫。獸醫建卡,問貓叫何名?我說叫二丫,女兒說叫辛巴。獸醫機靈,看出女兒的強勢,問哪個“辛”?女兒說了半天,獸醫沒明白,也許“二丫”兩字好寫,隨手,獸醫在寵物名一欄寫下“二丫”兩字。
疫苗卡上寫“二丫”,女兒仍叫它辛巴,我仍叫二丫。這么叫著叫著,女兒完成了高考。等待錄取的日子,除了偶爾與同學聚會,女兒每天在家里呼呼大睡,似乎要把幾年欠下的都補上。我們出門上班,二丫又跳到女兒床上,和她繼續睡。扭轉不了事實,女兒接受,這樣大丫、二丫就擁在一張床上睡懶覺。
有個早上,女兒“嘰嘰喳喳”把我叫起來。她說,爸爸快點!辛巴跑陽臺外面去了。女兒像二丫那樣,跳到我房間飄窗上喚辛巴。
我說,你別叫,它興奮了會在那里跳起來,這一跳可就太危險了。
我們家住十七樓,裝修時,工人準備把空調裝到陽臺外。我擔心時間長了,角鐵生銹,外機墜樓,故將空調外機直接裝陽臺上。封陽臺時,為空調留了排水管孔。二丫從那里鉆出去,在十七樓圈梁逼仄的勒腳上逛來逛去。
我說,去陽臺空調那里喚。女兒急急匆匆到陽臺,不停叫辛巴。有個高瞻遠矚的視角,比待在家里感覺好,二丫根本就不睬大丫。喊了好幾聲,女兒急了,帶著哭腔喊,二丫,二丫快回來!
大丫喊二丫。我看女兒一眼,她不看我,繼續喊二丫。
我說,喲!你也喊二丫。
女兒仍不理我,二丫也不理她。我說,大丫別急,我有辦法叫二丫。女兒這才回過頭來,看著我說,那你快點兒呀。
是個貓都有貪吃的習性,每次喂二丫,只要裝貓糧的塑料袋一響,它就循聲而來。我取來塑料袋,站到空調機排水口,一陣揉捏。聽見響動,二丫立即向陽臺張望。我叫一聲,二丫,回來!
聽到塑料袋響,我再一喚,二丫順著勒腳線屁顛屁顛跑了回來。
大丫把貓抱回去,我趕快找來廢紙箱,把排水管口堵上。
很快,女兒要到外省上學。她說,要帶二丫去學校。當然不可,我堅決反對。
女兒垂頭喪氣去了學校,她走后,二丫懶懶地整天蜷在女兒床上不起來,東西也吃得少。走起路來輕腳輕手,不再跑來跑去,落腳亦無聲無息。女兒打視頻電話,聽到聲音,二丫抬頭東張西望。
女兒說,二丫在找我呢。發現大丫在小屏幕上,二丫伸出爪子抓手機。二丫抓手機,女兒哭鼻子。
我問她,你是想貓呢,還是想我。女兒不說話。我說,我都說過了,不讓你養,你非養,現在就這么麻煩。你養貓,和我養你一個道理,總不能把你捆在我身上,你也不可能帶一只貓上大學。這種分別,和你離開我一樣,是我們需要共同承受的。
到了暑假,女兒回家。推開門,二丫坐在門邊的紙箱前,與女兒保持一步之遙,互相對視。女兒喚它,二丫也不動作,始終保持同一距離。對視一小會兒,女兒上衛生間洗漱,二丫似乎明白了什么,悄無聲息追到衛生間,跳到洗臉池上繼續看我女兒。女兒出來,整理行李,二丫又跟著跑出來且是落腳有聲。
大丫、二丫再得相聚,彼此歡樂,兩不寂寞。
……
(節選自《天津文學》2023年第6期)
【作者簡介:王劍平,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當過工人、銀行職員、雜志編輯,出版有《城市形狀——王劍平中短篇小說集》,長篇小說《黔中護寶記》(《護寶記》),散文集《荒謬的眼睛》等,曾獲德國之聲文學獎、延安文學獎、貴州省文學獎等,現居貴陽?!?/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