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2021年第12期|張新祥:捕風者
捕風者
那天,狂風化作斑斕液體,怒不可遏,以雷霆萬鈞之勢,從博物館和廣場四周傾瀉下來,狂吼著呼嘯而過,電流般涌入邊城的大街小巷。那些婆娑的菩提樹、梧桐樹被連根拔起,穿梭的汽車、摩托車如飄在激流中的破鞋,驚慌的人們似洪流漩渦里拍飛起的泡沫。它們來勢如此洶涌和猝不及防,癱坐在博物館前臺的我,措手無策,無以應對。我有整屋的大部頭,我有成串包了漿的佛珠,我急誦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又默念唵嘛呢叭咪哞、唵嘛呢叭咪哞……但諸佛已遠遁,避讓了早有預謀的山風狂魔鋒芒。
面對氣勢洶洶的狂魔,我施法念咒。咒語蒼白無力,反而招來無常冰冷的鐵鏈,纏住我的魂與靈。我能做的只有調整好呼吸,強壓住內心極不甘地挫敗感,故作平靜,等待死亡降臨。不再理會曾經的榮耀,過往地荒唐行事。任由人們驚恐、嘲笑、憐憫、鄙視、不屑的眼光去評價和定位我。如果說魔鬼的法力控制了我的想象力,那么我的忍耐性也超出了魔鬼的想象力。這就是魔鬼要離我而去的理由。那個我又痛、有愛、又怕、又憐、又恨的魔鬼蛋蛋小人。薩圖!在我閉上眼之前,我請求我的摯友、情人、粉絲、寵物、友誼、獵奇、邪念等蕓蕓一切他們都安好。作為一個偉大的捕風者,我本不應該擁有人間愛、恨、情、仇、喜、怒、哀、樂。一具臭皮囊而已。薩圖!世間之風,非常瘋……
西坡頭
西坡頭有一棵菩提樹,這是一棵有故事的樹。以其說它是樹,還不如說它是邊城與鄉下村莊的風水嶺。
只要山風拂面,邊城的各個角落就會有深邃、悠遠、清脆、神秘而又略帶羞澀的鈴聲響起。這是聳立在城中央總佛寺旁的大白塔,塔頂的銅鈴聲。是西坡頭的山風,恬不知恥地爬過總佛寺,撫摸到了塔頂的銅鈴面孔。鈴聲響起,邊城人民的想象力就會狂生濫長,落地生根。于是,許多地方可以發生故事,結束故事的方法也就有許多種。
我的摯友鹵汁。他是個像風一樣的男人,高瘦的身材,配上五十歲中年男子的瓜子臉,有著春暖花開面向大海的爛漫情懷。上帝不是我的朋友,但他是個公正的大神。除了鹵汁外,上帝還預留給我了黑鍋和洋姜兩個朋友。我們四個趣味相投,做了許多抱著佛爺爬芭蕉樹的尷尬事情。是魔鬼控制了我們的想象力。平日,我們相聚僅只是一杯濁酒、一壺淡茶、一炮悶筒、一本怪書、一次野游、一串佛珠、一塊茶幾板或閑侃一群女人就了事了。唯有西坡頭那棵菩提樹,給我們的想象力焊接了翅膀。
晚飯后,我們常常邀約一起散步,向著西坡頭方向??绯鑫髌骂^,便踏著余輝追趕著太陽,向鄉下村莊邁去了。鄉下對我們窺視已久的山風,它故意把即將逝去的太陽余溫,漫無邊際向我們拋灑來。給我們充滿幻想,渴望撫慰的內心設下了陷阱。一次,我們看見西邊的一片片云彩,鍍了一層層金光。它們慌忙地伸著軟綿綿的手,捂著驚恐的臉龐,爭先恐后,企圖抓住翻下山去的太陽余光。
我手指著西邊的大山對鹵汁說:信嗎?山那邊住著佛祖,太陽是他的使者。鹵汁白了我一眼,努了一下瘦薄的上唇,露出一排被煙熏得黃褐參半的牙齒。習慣性地用左手小拇指的長指甲,剔了幾下牙縫里的污垢,然后盡量避開我們,使勁向前方吐了一口濃痰。丟出來一句話:那些云朵要倒霉了!我習慣了鹵汁的白眼,他渾濁的眼球,是得了一種病,一種叫做老了的病。我始終猜不透,不知猴年馬月后,鹵汁的眼珠子和著他枯瘦的軀體,會葬在哪個亂崗下?我是有一些話想反駁鹵汁的,譬如說白云是佛祖的衣褲,法力無邊??晌乙痪湓捯矝]有說,我要裝深沉,裝出文化人的自信。變成鹵汁他們精神上,無法逾越的一具文化干尸。
鹵汁是對的。果不其然,幾朵喪失金光的云朵被山風抓住,從半空中狠狠地撕扯下來,使勁砸在西坡頭。其中,有一朵就摔在我們身前的鳳尾竹篷里,砸落了不少搖搖欲墜的黃竹葉。我聽到云朵“嗚、嗚”的哭訴聲,但很快又被迅速趕來的山風狂笑聲淹沒了。晚霞下,被山風撕扯下來的云朵還真不少,云朵們來不及不擇方位,橫七豎八,哭喪著臉,大朵大朵砸落下來。山風得意地卷起一些竹葉,在空中以熱鍋爆炒黃花菜之勢,上下急速方飛,等花兒葉兒蔫了,便順勢一甩,丟棄在竹林邊的甘蔗林里,覓無蹤跡。
黑鍋若有所思,喃喃自語:可惜了這些窈窕淑女,都被山風給玷污了。我不以為然,大自然無處不存在快感,比如說突兀而起的山峰直插廣袤的天空,大樹使勁把根須扎進大地深處等等,都是酣暢淋漓又天衣無縫,何來玷污?但我沒有反駁黑鍋,因為我有憂慮。殊不知,月光下的鳳尾竹雖美如傣家小卜哨,可解開小卜哨的筒裙并非易事。我說:黑鍋,你敢觸摸一下那些剛冒出地面的竹筍嗎?“我才不想去招惹筍葉殼上的竹毛呢!”黑鍋不想談這樣的話題,但他被我們裹脅在其中,不得不作答。
想起筍葉殼上的竹毛,洋姜心里定是被某種渾身長滿長毛的毒蟲爬過。他說:那山風非禮了鳳尾竹會是什么滋味,它們會不會被竹毛切割成發絲,而渾身奇癢無比?鹵汁被洋姜的問話給噎著了,他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狠狠地盯了洋姜一眼,搖搖頭又點點頭,然后轉身繼續向西坡頭走去,擺出舊時老學究派頭。我心里產生一種莫名其妙地快感,這種快感恰似小時候手拿土塊,與伙伴們一起砸牛屎的感覺,看到同伴渾身沾滿還冒著熱氣的牛屎,別提有多高興。
墳場
一個染滿彩霞的秋晚,我們在西坡頭閑逛。山風得意洋洋跟在后面,預謀著出其不意給我們一個痛擊。路兩面,百尺外都是墳場,安息在那里的鬼魂,熱熱鬧鬧。不遠處兩個老鬼下棋,幾個老鬼圍觀,相互指指戳戳嚷嚷著。一群服裝艷麗且頗為統一的女鬼,和著含混的音樂正在跳廣場舞。三五成群的青年男鬼女鬼,有的打情罵俏,有的打電話、玩微信、聊扣扣、刷抖音、上陌陌。沒有幾個鬼家伙,在意我們幾個大活人走在西坡頭。留意我們的只有幾個死無葬身之地的流浪鬼,它們用充滿敵意的眼光,偷偷打量著我們,或許一場人鬼大仗就此埋下伏筆。
與往常一樣,隨著大塊云朵不間斷被山風扯下來,墳場上的鬼魂們熱鬧起來了。它們沒有閑工夫扯淡,都爭著搶奪那些已經掉落或快掉落的云朵。為了云朵,幾個粗獷的男鬼已經大打出手。一群和善的鬼老太太卻笑開了臉,共同托著一朵朵白云在大口大口咀嚼著?!岸嗪贸缘脑贫?!”我自言自語。
小時候,我們村里德高望重的老村長,告訴我云朵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我清楚地記得那次談話。我坐在離火塘稍微遠一點的地方,膽怯地看著來家里催交公糧的老村長,他先是吃爆炒豆般數落了一頓老實巴交的阿爸阿媽??粗职尨诡^喪氣,聽不懂政策,明顯有抵觸情緒。老村長不解氣,他瞅見只穿開襠褲的我,便伸出大手,用鋼鉗一樣的手指夾住我瘦小的臉頰,不停搖晃。他拉手風琴般迂回揪扯,幾乎把我整張臉皮從臉頰上揪下來,疼得我“哇哇”叫哭。阿爸揪著他的山羊胡須,沒敢制止老村長夾在我臉上的大手,阿媽紅著臉埋下了頭。我一下子就明白了“爹不疼娘不愛”這句話的含義。
看著我哭,老村長頗感意外,生起一臉的蔑視感。他哪里想得到,我這樣饑一頓飽一頓的狗蛋子,怎會有他家那幾個終日飽食的娃子那樣,能忍得住疼痛。場面一時有些尷尬。他勉強擠開眉,肥厚的大臉果然有了一些笑顏。這樣我就不怕了。他問我:天底下什么東西最好吃?我不假思索回答他:水果糖。當時,我只聽到坐在火塘邊的阿爸,從牙縫里恨恨地擠出一句微弱的話“沒出息?!彪S后就聽老村長洪亮地判決聲:錯,是云朵!云朵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東西。老村長一語驚人,阿爸和阿媽愕然地張大了嘴巴。從他們吃驚的表情里,我馬上可以肯定,他們沒有吃過云朵。為此,我對眼前這個扯我臉蛋的老頭子,佩服得五體投地。頓時忘記了臉上的疼痛,鼓起勇氣用羨慕的眼光,偷偷地端詳了老村長光亮的大臉一番。后來更是神奇,老村長用大廣播一樣,洪亮而富有磁性的聲音科普給我。他說:云朵比水果糖還甜,比海綿還軟,入口就化……
是貧窮限制了我的想象力!老村長說云朵像水果糖一樣甜,這我可以體會。小時候再窮,一到過年,三五個水果糖是可以吃到的。但像海綿一樣軟,就讓我煞是難于想象,因為小時候牙根里就沒有見過海綿。后來,關于云朵的味道,我想了很多年。想著它們不但那般雪白,而且還清甜可口,真是匪夷所思。所以在上中學的時候,我們學到“秀色可餐”這個成語。老師還沒有講解,我馬上就聯想到了白白的云朵,自然就知道了成語的含義。
從老村長的描述中,我知道云朵是世界上最甜美可口的東西。從此,我弱小的心智被啟迪,我幼小的靈魂被放飛。能吃上一次云朵,成了我童年最大的夢想。人生誰會沒有過少年追夢的時光?為了吃到云朵,我曾多次在烏云壓頂、雷雨交加的天氣里,站在山頂或是爬上山頂的大樹上,張大嘴巴吞食迎面撲來的云霧。進城后,我在邊城廣場上看到一個臟兮兮的老頭,在一個破鐵通里拿著一棵竹棍不停揮舞著。分分鐘,便弄出一大朵像云朵一樣的棉花糖來。目睹此景,我心里很是氣憤。臟兮兮的糟老頭,怎么可以造出甜津津的云朵來呢!我偉大的夢想,就在邊城廣場那個臟兮兮的老頭手上,烏漆嘛黑的鐵通里,像山風一樣給刮走了。薩圖、薩圖……
看到眼前這些鬼魂,在哄搶云朵而食,我感慨??!它們真不愧為新時代的鬼,可以食用如此甜美的云朵。同時,也得敬佩它們的節儉美德。做人時就吃了一輩子云朵,為鬼了也食之不厭。要是被過往的鬼差或是無常,當然最好是地府判官一級的大神,看到了稟告閻王,那這群鬼魂肯定要被評為“十殿閻羅”級的先進鬼魂群體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它們不知要撰寫多少字的先進材料,也不知要蓋上多少個鬼司的印章,最重要的是少不了破費那些萬元、億元冥幣大鈔。估計,地府那邊也是奇缺會寫材料的鬼?,F在通貨膨脹無處不在,不知地府那邊請一個文筆好一點的文鬼,撰寫一份先進材料,會收多少冥幣?按照我們清明節,給過世的阿爸燒的紙幣來算,那邊撰寫幾個豆腐塊,少說也是千把萬或是上億吧?看來這群勤儉節約的鬼,在冥界也是過得坎坷。
“就你來寫吧!”一個陰森森的聲音傳來。我正在糾結著這個問題,這個聲音驚得我猛一抬頭。就見一個頗有儒雅氣息的老鬼,獨自坐在一塊舊墓碑上,用空蕩蕩的目光看著我。這是乞求我還是威脅我呢?俗話說“人打招呼是吉利,鬼打招呼見上帝?!蔽掖Σ煌咐瞎淼男乃?,只好慌張地將目光從它身上移開??觳饺プ汾s走在前面的黑鍋、洋姜和鹵汁,不再理睬身后傳來的嘆息聲。
蛋蛋小人
一個太陽徹底西沉的日暮,最后一絲晚霞也被山風撕得粉碎。邊城的夜幕,從西坡頭那棵菩提樹開始向四周慢慢擴散去。城里總佛寺的鐘聲,連續敲響了七下。大白塔的銅鈴聲,清清幽幽、悠悠晃晃四下里鋪開去。顯然,護佑邊城的神靈們,已經受用了人們供奉的晚餐了。不遠處,稻田里蛙聲開始相互傳染,逐漸連成一片。和往常一樣,菩提樹下,鹵汁他們已經在默默禱告。我習慣性要落后他們半拍,因為一路上山風都在拉扯著我,它們知道柿子也是要找軟的捏。
關于佛祖,幾天前我們有過一場激烈爭辯。被我駁得體無完膚、理屈詞窮的鹵汁,最終只能問我佛祖值多錢少一斤。眼前,他們卻不忘在菩提樹下禱告,讓我不知所然。他們等我靠近了,習慣性地點燃了香煙。煙從他們鼻孔里吹出來,均勻地鋪在樹冠下,稀釋在鄉間的山風里,增添了一份叵測氣息。菩提樹下,他們故意拋下我,一群尥蹶子的公驢影子就此散去,把迎面吹來的山風闖得生痛。薩圖、薩圖……
我一直在心靈深處,建蓋了一座佛堂,讓佛祖在那里講經說法,方能靜心養氣。心中有佛,方寸不亂。遇見菩提樹,就是見到了佛祖,自然是要跪拜?!暗暗啊蔽也鸥┫律砣?,一個如鋼釘在巖石上刻字的尖銳之聲,頓時傳到了我耳邊?!暗暗啊庇质且宦?!我愕然,遁聲覓去,卻見菩提樹桿上有水波在涌動。定眼一看,那涌動的水波凝固在巴掌大一塊樹皮上,現出一個貌似女人陰具的洞穴。一個形如蛋膚色粉紅,卻長著一張人臉的小東西,搖頭晃腦從那個洞穴里鉆出來,對著我呲牙咧嘴做鬼臉賣萌。薩圖!這是佛祖呈現的異象?薩圖!我這樣快就悟道成佛了?薩圖!三陰、六道,五百五十世輪回都省了?我內心竊喜,正要倒地跪拜菩提樹。那蛋蛋小人快似一道光,射入我懷里。
我連忙打開雙臂,抖動衣袖,想要把蛋蛋小人請出來,問清它是哪路神仙。畢竟我不是佛祖,沒有他老人家那般定力。如若這蛋蛋小人,是他老人家在菩提樹下悟道時,引誘他走魔道的那個魔女,該怎么辦?想到這一處,我著急了。深吸一口氣,雙手合十,臍輪灌頂,氣沉丹田,連念“南無阿彌陀佛”七遍。這是總佛寺的大長老,傳授給我的驅魔之術。如果蛋蛋小人是魔鬼,分分鐘,就能從我體內滾出來。
我才念完法咒,感覺身上有強大法力輸出,卻憋得我蛋痛??墒?,有一股無法抑制的力量,在我身上亂竄。蛋蛋小人的臉,隨著奔走的力量,在我各個部位肌膚上顯現出來,丑陋古怪。我痛得肝膽欲裂。小家伙發出和我一樣的聲音,循復兩個字“蛋蛋”。隨著蛋蛋小人亂竄,除了疼痛外,明顯感覺到兩腋下,有風徐徐生出。風中夾雜著山谷里各種芳草野花氣息,五陳雜味都有。太奇妙了!這種感覺。我一時呆在菩提樹下,挪不動腳步。這次,我掉隊太遠,鹵汁他們原路返回。老遠聽見有人在我身邊喊“蛋蛋”,他們不約而同地笑了。洋姜說:一直都想給你取個名字,就是找不到?!暗暗啊边@個名字好聽,以后大家就叫你蛋蛋,叫到你蛋痛為止。話音才落,三個老家伙笑得前仆后仰。
顯然,他們不知道剛剛我與菩提樹之間,發生的怪異事件。家丑不外揚,關于“蛋蛋”我守口如瓶。返回的路上,我忍受著來自身上的劇痛,蹣跚地跟在他們后面。惟有兩腋下生出的風,讓我有一絲快慰。偶爾碰上幾個孤魂野鬼,它們似乎特別害怕我,都躲得遠遠的。我身上這個蛋蛋小人不一般。
山魔
蛋蛋小人上身后的許多個夜里,我洗凈身上所有污垢,閉門謝客,獨自找來《長阿含經》、《雜阿含經》、《莫汗洼》等經書究讀,胸前還掛上一百零八顆菩提珠子。當我雙手合十,端坐在供有大日如來佛像神龕前,緩緩入定冥想后,眼前就會有一道光閃過,身披金絲袈裟的使者,便端坐在我面前。平日,軀體里的蛋蛋小人與我心性隨行??稍谑拐呙媲?,它略有顧忌。安分地停留在我左手臂上,露出滑稽的小臉蛋,多次與使者打偈語。使者說,我軀體里將會借宿著兩個需要渡劫的靈物,蛋蛋小人是它們共同的化身。從菩提樹上竄到我身里來的,是山風化成的山魔,而能開啟山魔住進我軀殼的深層力量,則是我的心魔。山魔可以驅除,可心魔驅除不了,心魔不除則山魔不去。
平生不敢有反人類思想,好事做盡壞事來不及干,見只螞蟻都要繞道走的我,怎么會成了山魔與心魔同在的異類人?薩圖!我的軀殼成了魔鬼的戰場和談判桌。是佛祖只顧著去拯救那些十惡不赦之徒,還是他老人家不屑于在我家門前歇歇腳?薩圖!十世種因,百世得果,才有因果輪回。莫非,不是我今生不聽經聞法,而是前世種下的孽因太多,今生來報?薩圖!來生輪回,我定會洪福齊天。得了這蛋蛋小人,要消除今生的心魔怕是難了!我想。但也可以通過控制自己的心魔,來控制山魔。尼采說過“每個人心中都困著一只獸”我又何嘗不是?或許,我也是一個外時空穿梭來的異類靈物,或是魔。我也需要渡劫!
鹵汁他們避開我,單獨在菩提樹下禱告。他們身上,也一定竄進去了一個比蛋蛋小人還可怕的魔鬼。我想。這幾個哥,也是大隱隱于市的人。
捕風人
自從蛋蛋小人闖入我身體后,不時在我身子骨里上躥下跳,與我大聲對話,只要我稍有差遲,它便會嘲笑、責備、辱罵我,甚至有所動作。使我羞愧、自卑,疼痛難忍,惶惶不可終日。我身體也有了變化,兩腋下像吹風機,有風源源不斷吹出。我被蛋蛋小人擊垮,多日臥床不起,班是無法上了,阿媽整日為我擔憂。開門節后的一個屬虎日,她用芭蕉葉把茶、米、鹽、煙各自包成一小包,帶上一杯米花,兩根臘條和三十六元錢,到總佛寺去請大長老給我驅魔。
日怪得很,當大白塔頂上銅鈴聲響起,大長老出現在我面前,體內的蛋蛋小人就安靜下來了。我也覺得身體和往常無二樣,除了肚子氣脹,偶爾放幾個響屁外,身子骨有些許風吹出來。大長老看我沒什么大問題,在母親央求下,派了個云游的大和尚,到我家驅魔做法。那個大和尚面黑如土鍋底,身體似一個滾動的煤球。他盤坐在我家神龕下,左手拿著蒲葵扇,心不在焉地念了小半天經文,扣了半天鼻屎。我像半截磚頭,在他對面直戳戳地打坐著。坐久了,稍微蠕動,腸胃不爭氣,我憋不住,放了幾個悶屁。感覺到空氣中氣味不對,大和尚不時用怪異的眼神打量我,我也用憋屈、羞愧和尷尬的眼神與他對視。一場法事,變成了我們兩個相互對視,如觀看一場馬戲團里狗熊笨拙地表演一樣。法事完了,大和尚毫不客氣地吃完了一包糯米飯,還有一大坨舂牛干巴。毫無內疚感地,拿走了母親給他包的一個紅包,還有一袋米花。
大和尚走后,我左心房一陣狂跳,發出“嗤、嗤”笑聲。是蛋蛋小人的聲音。我琢磨著,整場法事身體的不適,都是蛋蛋小人搗的鬼。大和尚是有些法力的,他是看破不說破,嫌母親給他包的紅包不夠大,沒有用心把蛋蛋小人揪出來。不過他的托詞,很得要害。他說是我外游的魂靈與魔鬼搶食吃,惹怒了魔鬼,魔鬼把我的三十六個魂靈收去了半數,就連放個屁都很臭,得叫魂。
說到叫魂,村寨里的波章就能干得了了,總佛寺里的佛爺和尚們不屑于干這種小事。我們這地方人家,每年每家,少不了要叫一回魂。大和尚走了,蛋蛋小人活躍起來,我重新躺回床上。母親不知情,心里有恨意,罵我大路不走,走邪路,野刺扎腳才叫苦。她催促我到河邊去,砍幾棵蘆葦桿回來叫魂備用,她則出城去村寨里請波章來叫魂。
明知道蛋蛋小人不好對付,但有波章來叫魂,我倒是要看看,這個小家伙會有什么反應。于是,我聽從母親安排,拿著砍刀就往城南邊三公里外的大河邊尋去。那里,蘆葦桿干凈、壯實,最具有驅魔功效了。弄不好,還會在河邊遇上裸泳的少婦。
為了砍到上好的蘆葦桿,我一路向南,不顧腳下花花草草,不管那些調情騷叫的阿貓阿狗,來不及瀏覽城角街邊上貼著的那些賣迷藥、春藥,甚至是火藥、槍支之類的小廣告。就算是某棵電線桿上,貼著關于“千金求子”的彩色廣告,畫面上的貴少婦風騷迷人,我也麻木了。蛋蛋小人沒上身前,看到求子征婚之類廣告,我就感慨自己趕上了好時代。這是我們大齡男士,最需要、最擅長,又最礙于面子做的事情,這個時代竟然都可以公諸于眾了。我對這個社會熱淚盈眶,感激有心人士的有心和周到。哪怕是一場騙局,也感慨他們用貼心的言語,驚艷的圖片,構造了中年老男人春夢的框架。
我邊走邊想,想著走著,覺得人生已經打了雞血,整個世界為我所欲。不知不覺中,眼前出現一條河。記憶中,這是一條水深不過膝的河,有一座竹笆橋。我想世界這么美好,我還用過橋嗎,直接沖過去得了。于是,我連褲腿都懶得卷起,就大無畏趟過小河去。這次過河還就真奇了怪了。我發現腳下徐徐生風,有些污濁的河水,只能在鞋底下流淌。河面上似乎結了一層冰,任我怎么踩踏,也不會踏進河水里去。邊城的河流不曾結冰過。我覺得有些不真實,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和身體。還是實踐出真知。我在河面上,走過去又走過來,走過來又走過去,反反復復,的確是不會踩落到水面下。
突然,蛋蛋小人開始不安分起來。它從我心房出發,從左臂竄到右臂,又從右臂竄回左臂。所過之處,像忍者在遁地而行,我的肌肉不斷擴張和隆起。它猙獰的笑臉,不時停留在肌膚上。隨著它來去自如,一股股鉆心疼痛,把我折磨成一條干狗。在垃圾成堆的河岸邊,滿地打滾,痛不欲生。一陣亂風,把許多沾滿油污的塑料袋刮到我身上,粘得滿身都是雪花片。我像一只城市里的耗子,剛剛從下水道鉆出來,又慣性地掉進了污水池里,滿身污穢不堪,臭氣熏天。
“出來吧,蛋蛋!不管你是我的佛還是我的魔,我們來做個了斷!”我在河岸邊打滾,大聲嚎叫?!拔沂悄愕男哪?,是你的噩夢,不出來就是不出來?!斌w內,蛋蛋小人在嚎叫狂笑,更猛烈地上下亂竄著。我痛得生不如死,毫無辦法,只好哀求:你出來吧,求你了!你在你的菩提樹上,我也沒惹你,你干嘛就要死纏著我?蛋蛋小人不理會我,仍在運動,在狂笑,鉆心地疼痛感吞噬著我。我只覺得天地一片灰暗,世界就是地獄和噩夢。一陣狂笑后,蛋蛋小人安靜了許多,我的疼痛感也減少了許多,整個人已處于虛脫狀態。它好像突然愛惜起了與我共用的這具皮囊。后來它完全安靜下來了,一股股風從腋下生出,到處彌漫著山花野草的清香味。我整個人飄了起來,全身無比通泰。
許久,耳邊有風拂過。我處在騰空狀態,身體還在不斷上升。河岸和成堆的垃圾,慢慢成了我腳下的一條條細線或許多小黑點。一朵朵白云,在我周邊翩翩起舞,清甜氣味沁入五臟六腑。遠處,金光萬丈。不知是佛祖駕到,還是其他神靈顯現?我這是去往天堂的路?我感覺到世界竟是如此美好!如果有七仙女日夜陪伴,那我的人生應該沒有缺憾了!人與人之間,財富的多寡,占有欲和支配權的差距,唯一的消除辦法就是靠想象力。我真是感慨人生了!
就在我窸窸窣窣大發感慨之際,蛋蛋小人又在我體內“咯、咯”笑起來。它數落我虛偽、貪婪、骯臟、卑鄙、剛愎自用、嫉妒心強。它的言語處處戳到我軟肋。我一陣懊惱和氣憤,卻又懼怕它胡亂攪動,不敢頂撞它。只好埋怨說:我們兩個是雞看見蛇的腳,蛇瞧著雞的奶,彼此彼此了。這樣戲說它,蛋蛋小人沒有生氣,還平和地問我:單位里有什么福利,你不是掙著拿雙份?還對同事說,你什么都不合適做,只合適領工資。是嗎?我回答:是。這個社會我能做的就是這樣。它沉默了。我估計是想發飆,心里真后悔不應該說實話。不想,它又問我:你小時候在鄰居家飯鍋里拉過屎?我回答:是?!澳氵€在馬路上挖坑,埋大糞,讓過路的老太太掉過糞坑崴了腳?”我回答:是?!昂湍愕牧髅ヅ笥?,在路邊偷襲過往少女乳房?”我回答:是?!霸诖蠛永?,投放椿天子藤蔓,毒死過無數魚兒?”我說:鄉下的孩子誰沒干過這檔子事!“你只用回答我是或不是!”蛋蛋小人不容置疑地對我說。我只好回答:是?!澳阕羁蓯旱氖巧蠋ㄑ蹧]擦干凈,抓糯米飯吃不洗手,張口就搬弄是非,是嗎?”我覺得它問得有些離譜了,我做得比那樣壞的事件它沒有問到,而這種尷尬的事情它卻要小題大做,所以支支吾吾不想回答。蛋蛋小人生氣了。它尖聲怪氣地吼道:我問你。請你回答是,或不是!隨后,就在體內一陣狂竄。我每寸肌膚再次被它撕裂,每塊骨頭被它打散,疼痛得仰頭狂吼亂叫,一頭從云端上栽下來。伴隨著一陣呼嘯聲,有狂風刮過,我再次進入虛脫和昏迷狀態。
我失去了對時間的感知。醒來時,環顧了一下四周,發現躺在臟兮兮的河岸上。肌膚上有許多小孔生出風來,渾身奇癢無比。這些風由不得我控制,它們隨意亂刮。河邊的塑料袋和輕浮垃圾等,被我身上生出的風,凌空卷起哭訴著。我整個人,精神恍恍惚惚,如隔世輪回?!澳愕降走€是醒過來了?!币粋€陰森森的聲音,從我身體里飄出來。我知道,這是蛋蛋小人的聲音。我驚悚,它會發出如此令人膽顫的聲音。我絕望地問它:你為什么要死纏著我?鹵汁、洋姜、黑鍋他們,哪個不比我好?你纏著我這樣一個沒有前途,邋遢、猥瑣的老男人,有什么好處?“佛的使者不是告訴過你了嗎,我是你的心魔,是菩提樹上的山風化成的魔,只要你的軀體沒有腐壞,你的靈魂沒有消亡,我就與你同在?!钡暗靶∪死溲岳湔Z回答我。我傷心、絕望、無可奈何。痛定思痛后,決定做個捕風人。
控制
活了三十多年,沒有懷疑過人生。奔四了,有了魔障,不得不重新思考人生。佛祖說人的前世、今生和來世,都是因果業報、輪回轉世,須慈悲行善,方能在三陰六道輪回中,從容穿梭?,F世死亡是肉體的消亡,而魂靈卻在不斷升華、墮落和輪回,轉世重生是一次新生的開端。三界中,新生只為魂靈的洗禮、歷練和升華,提供了一個道場。哪怕一草一木,一個石頭一個人或是豬、狗、牛、羊、魚、鳥、蟲獸,只要生命尚存,輪回不息。只到頓悟成佛去往西天極樂,才能解除一切苦惱。蛋蛋小人催生了我的心魔,我是頓了還是悟了?公瑾先生臨死前,那句既生瑜何生亮!怕也就是如此感慨和不甘了。只要是思考這些人生大問題,我就蛋生疼。
胡想一氣后,還真是豁朗了許多,對體內的蛋蛋小人,也不再懼怕了?!澳氵@是狗急跳墻,算不了什么頓悟?!钡暗靶∪酥牢以谙胧裁?,它冷不丁說了我一句。我說:反正我是穿山甲,只要不是仰天袒露胸脯,就算你是鉤爪犀利的老虎,也別想吃到我的肉。再說,我要是死了,你也活不成。這次,明顯是把蛋蛋小人鎮住了,我身上生出來的風,也清涼舒服了許多。隱約感覺到,我可以控制風了。一揮手,有一股微風撫摸了波光粼粼的小河,梳理了岸邊此起彼伏的蘆葦,甚至還可以撫慰到天邊落單的云朵。
可以控制蛋蛋小人了,我心里一陣狂喜?!安淮嬖诳刂莆?,控制我就是控制你自己,克制你的欲望?!钡暗靶∪藳]有發飆,它在我肉身內平靜地說。我說:欲望是人的原動力,沒有欲望我活著干什么求?蛋蛋小人激動了。它說:那好!我是山風化成的魔,可以滿足你很多欲望。我反問:你真有這本事?“你想的就是我想的,不信你試試看?!钡暗靶∪苏f完話,沉靜下來了。
心想,活了半輩子窮了半輩子,真悲哀!于是,我渴望眼前全是嶄新的百元大鈔。意念所及,一股山風刮過,果然眼前全是鈔票,人民幣、美元、歐元……閃閃發光的金條,泛著藍光的翡翠……看著這么多財富,我樂壞了??蛇€是覺得缺了點什么?不是英雄配美人嗎?對,應該還有美人兒,那才夠拉風!心里如此想,抬眼看河對岸。但見一群絕世美人,在梳妝打扮嬉笑著,梳理香發,不時向我送來秋波。梳洗完畢后,個個國色天香,款款邁步向我走來。美人們婀娜的身姿,風情萬種,在風中翩翩起舞。一張張艷紅的櫻桃小嘴,掙著貼到我額頭上。她們張開玉臂,圍繞著我轉圈子,展示她們曼妙舞姿,就等著我張開雙臂,讓她們靠上來。人生得意須盡歡。我毫不猶豫,張開雙臂攬美人。頓時,兩腋生風,香風拂面。我仰望藍天,朗聲大笑,高亢入云。大有英雄一攬江山,可氣吞山河,坐擁八千里云和月的氣概。
不想,風停了。幾聲“旺旺”之聲迎面砸來。一群公狗、母狗、癩皮狗、哈巴狗、土狗、洋狗正圍著我,嗅著空氣中腐臭氣味,拖著火焰一樣的紅舌頭,是想把我當成它們的盤中餐了。原先,我過河的時候,是有一群狗,在岸邊瘋狂搶食著一堆臭肉,相互撕咬狂吠著,場面頗為壯觀。原來是一場幻境!知足了,我已無所畏懼。面對群狗,我放聲朗笑,聲如洪鐘。群狗沒有遇到如此發狂之人。比起饑餓,命更重要。再不撤,有可能被人咬到的危險。于是,它們驚恐四吠,做八方逃散。我算明白了,如何控制體內蛋蛋小人。得意地走到小河邊,擦洗干凈身上污垢,砍了些許蘆葦桿,興致而歸。
叫魂
叫魂儀式是在傍晚舉行。據說這個時候,人被各種鬼魂迷惑勾去的魂靈,會更清醒些?;觎`在斜陽的照射下,能更有效逃脫鬼魂束縛,循著禱告聲或是波章的咒語,回到失魂者身上。人體有三十六個魂靈,守護在陰陽幻境的各個出入口,只有魂靈不散,肉體才會安康。我丟了幾個魂靈已經不重要了,魔鬼都進了我肉身里,且已被我降服。因為要舉行叫魂儀式,親戚好友都要走攏,家里定會熱鬧一番。老話說,家芭蕉林不管護變野芭蕉,親戚不來往變陌生人。我家因沒有人來往,已生魔了。多數親戚只有母親熟悉,我認得的不多,除了不請自來的黑鍋、鹵汁和洋姜外。
叫魂是個技術活,只有各村寨里管祭祀的波章,才敢攬這活。有時候,還俗在家的和尚,為糊弄幾包煙錢,也常常幫人家叫魂。這次母親請了鄉下的一個波章,是個資深的叫魂師。母親早就把茶、米、煙、臘條、米花等各種祭品準備妥當。開始叫魂了。我跪在家堂的佛龕下,看著陶瓷碗里,被各色棉線密密麻麻纏繞周身,立在白米上的雞蛋,感覺到身上的蛋蛋小人,也被波章的法力束縛住了。波章在我身前念著咒語,擺出各種高難度的怪異姿勢,氣勢唬人??吹贸?,他法力高強。后來,他邊念邊在我左手腕上栓叫魂線,還把我砍回來的蘆葦桿,讓我按自己兩臂張開的長度砍斷,拿去西坡頭那棵菩提樹下,用白線緊緊纏繞在樹桿上。
波章說,蘆葦桿是我丟失了的魂靈,菩提樹是善神居住之所,是佛祖老人家悟道成佛的靈魂樹。把我的魂靈安放在菩提樹下,可保我高枕無憂。叫完魂,用過晚餐,親戚們散去。鄰村的大伯對我說:侄兒,做人該開花時要開花,該結果時要結果,既不開花又不結果,容易鬧出笑話。薩圖!我無言以對。
親戚散去了,鹵汁我們四人,有了調侃興致。哥們在一起,可以相互吹噓一氣,對比一下各自練習的書法,打壓一番各自寫的狗屁文章。難得的閑情時光,一杯濁酒、一盤花生米、一壺熱茶,加上一副撲克牌,我們也就遁逃到時光之外了。
秘密
叫魂后的一段時間里,鹵汁他們三個以關心我為由,經常在我家小聚。幾個老男人在一起,無話不談,各自抖出了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秘事。黑鍋說,他夜里總會被一條巨大的蟒蛇纏繞,有時醒來,還看見蟒蛇正往床底下遁逃,留下一截笨拙的尾巴,在地板上亂擺。開始,他是驚恐萬狀,寢食不安,后來蟒蛇被他圈養在心靈深處。如果他需要,蟒蛇可以化作細如發絲的靈物,到處奔走為他服務。我很好奇,想知道他叫蟒蛇幫他干過哪些見不得人的事件。黑鍋能駕馭蛇,功力不一般。想當年,創世神王英叭創造世間萬物時,用自己身上的污垢,制造了一個法力無邊的天神??蛇@個天神后來冒犯了英叭,被英叭貶下人間,永世不得直立,只能貼著地面匍匐行走。這個天神只好變作一條蛇??上н@個天神到了人間也不規矩,硬是蠱惑人類去偷吃了英叭果園里的禁果。使人類得到了神的懲罰,才有了我們今天的因果輪回。
洋姜貌似有大智慧,其實他屬于民間表演系畢業,演技已是達到爐火純青、登峰造極地步。他一度被耳熟他的人,公推為邊城奧斯卡終身成就獎的最佳得主。因為非凡地演技,大家都不知道,他內心里圈養和困著的那頭獸,是一個什么樣的怪物。有小道消息說,洋姜常醉臥在自家正堂的崖柏茶幾板上,與茶幾板里的一道人談法論道。至于他們之間,誰困住誰,或是誰駕馭了誰,不得而知。鹵汁是完全不著調,遇水戀水,見魚戀魚。盡是干些望洋興嘆,不切合實際的事,骨子里滿是春暖花開,面朝大海的浪漫情懷。長此以往,怕是好奇害死貓。
俗人有俗人的故事,不在乎從哪里開始,不關注在哪里結束。幾個老家伙,知道我受蛋蛋小人困擾后,幸災樂禍至極。把鳥蛋、石蛋、完蛋、鐵蛋、滾蛋、蛋蛋、扯蛋等,一系列與蛋有關的名號,都掛靠在我身上。聽他們叫我名字,我是莫名其妙蛋生痛。好在關于蛋蛋小人,他們只知其一。蛋蛋小人能夠滿足我幻想欲望之類的神奇功能,他們自然不知。要不,我又多了一個名字——傻蛋。就因為隱瞞這個,我才犯下了永遠無法彌補的過失。通過不斷實踐,知道自己不能完全駕馭蛋蛋小人。相反,是它抓住我貪婪的本性,奴役了我,把我推向絕境。
透視與偷窺
那天在河邊的幻境,我算是啟動了自毀程序。因為,我已經淪陷在這種幻境中,聊以自慰,不能自拔,走上了不歸路。
有一回,我獨自在大街上漫步。心血來潮,讓蛋蛋小人幫我透視偷窺,走在我前前后后,那些我熟知或不熟知的男男女女,他們私處都長成什么樣。這個無恥要求,蛋蛋小人也很為難,但它還是開啟了透視功能,滿足了我的欲望。那天,我腳下生風,悠然向邊城大道飄去,散步的中國人、外國人,男人、女人,老的、小的,熟悉的、不熟悉的,包括阿貓、阿狗多了去。在各種有牌、無牌、名牌、雜牌、冒牌服裝掩飾下,人們個個顯得人模人樣??稍谕敢曄?,他們私處藏著的家伙似乎很憋屈,也不光彩。熟悉的人與我打招呼,不熟悉的擦肩而過,而我卻窺視了他們,看穿了他們的遮羞布。不管他們私處有多不光彩,但在人前,他們多半都會露出讓人著迷而又滿意的微笑。這算不算表里如一,言行一致,或是虛偽、偽裝、做作,我答不出來。薩圖!
那次透視偷窺,我后悔過自己的無恥行為,但似乎一次就偷窺上了癮。于是,我又有了新感悟。原來藏在暗處的利器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在明處怎樣偽裝自己。要能實現人與人之間真正的平等,怕只能是在群體的赤身裸體共處中,大家都能相安無事,才能算得上平等了!當然,這種透視偷窺也非一無是處。在我的長期堅持下,發現有幾個男扮女裝的家伙,他們在濃妝和假發掩飾下,公然出入女廁所,干些見不得人,比我還無恥地勾當。我的透視,讓他們無處遁形,都被相繼繩之以法了。
又有一次,工作上我出現了一些小紕漏,領導抓住我小辮子不放。我很是難堪,心里憋屈。后來,通過蛋蛋小人的幫助,讓領導的丑事或其見不得人的家事,都一一展現在我眼前。譬如,我看到領導的老婆有外遇,他去嫖娼被執法部門當場抓獲,他的上司把他罵得狗血噴頭,他褲襠里的東西梅毒潰爛……總之都是關于他倒霉的事。這讓我在沒人的角落,足足狂笑了半個小時,所有不快之意都風吹云散。后來,領導還是把我叫去他辦公室,嚴厲地批評了一頓。原因不是我看到了他那些難堪事,而是我的工作紕漏,但與他的倒霉事比起,我已經無氣可生了。事實上,他在批評我的時候,在辦公桌的遮掩下,還不斷伸手去抓下體,說明那個東西潰爛瘙癢得不輕??吹竭@些不堪入目的場景,我開心極了。走出辦公室,我跟領導說了一句:領導你悠著點抓,本來就要掉了,抓掉了就沒了。在門外,我只聽見他摔筆撕報紙的聲音。受批評的是我,生氣的卻是領導,我還有什么不高興的呢?
深淵
有蛋蛋小人表演的舞臺,必然就會有達摩克利斯之劍揮出的空間。善惡之念一瞬間,因果報應,種因必得果。薩圖、薩圖……
理想與現實總是有差距?;孟牒蛻卸枋亲詈玫拇顧n,懶惰是我的朋友。我也不是十惡不赦的人。蛋蛋小人還沒住進我身軀之前,我也是個有理想,有上進心的青年。我欲望無窮,受能力限制,無法得以實現。自從有了蛋蛋小人,我有了很多超于常人的能力。這些能力,我可以用來攙扶老奶奶過馬路,施舍給非洲少年冰激凌吃,修橋鋪路,幫助警察同志抓壞蛋等等。雖然超越不了雷鋒,但可以模仿雷鋒??墒俏矣X得,我不應該在模仿中度日,因為我不是從表演系畢業,不善于表演。我與蛋蛋小人相處融洽后,我決定創新,入大流干大業。創新有許多種??纯纯萍紕撔?,經濟體制創新,服務行業創新等,這些行當有人已捷足先登,并取得了輝煌成就,我難于超越。干哪一行,都要處在行業的頂峰,要不然我還創新個鳥蛋。于是,我決定走一條獨一無二的路子:駕馭風,做個捕風者。
其實,做個捕風者,目的就是要提高自己的知名度。受人關注很重要,特別是被異性關注。生活嘛,男女為生,飲食為活。生下來,就要活下去。江山美人誰不愛?借著蛋蛋小人的透視魔力,我還偷窺上癮了??v觀歷史,帝王后宮佳麗三千,多少后來者頂禮膜拜。網絡上報道,現在非洲有個酋長,還有三百九十九個婆娘呢。邊城不大,而我卻可有可無,現在還是個單身狗。票子、女人、房子、車子,要什么沒什么,工作累成一條狗,生活顆粒無收,活著都憋屈。雖有古言“一穗稻子里,有顆粒飽滿的也有干秕的?!笨扇松皇?,草木一秋,誰又總想做秕谷。
我細細查閱過邊城土司歷史資料,有位土司爺,在戍邊衛國上很有建樹,已彪炳歷史。在生活艷史上,這位爺堪稱一絕,尊他為邊地偷窺者的開山鼻祖,也不為過。至于他是誰,還是不點名為妙,畢竟他們是行業大師。我懂,大師是用來膜拜,而不是用來點名的。據說這個大爺,把府中的印太夫人、妃子、丫鬟、婢女等一干女性,全部都占為己有。府中女人滿足不了他的欲望,就命士兵,在城邊大河上架設了一座竹笆橋,然后在橋底下搭了一個窩棚。老先生就天天躲在窩棚里,仰頭觀看穿著筒裙過橋的女子下體。幾乎把全城女子私處,都瞧了個遍??芍^閱人無數了。處于好奇心和一種莫名地認知沖動,我又查閱了關于這位土司爺的野史,發現這位爺的過人之處,確實是讓我望塵莫及,我有些想頂禮膜拜的沖動。據說這位爺,為了偷窺民間女子洗澡,硬是在連接幾個大村寨的沼澤邊,搭起了瞭望竹塔。用西洋玻璃瓶底,配上長竹筒,自制成望遠鏡。每到傍晚,各村各寨女子勞作回來,穿著筒裙在池邊洗澡時,就是這位爺最忙碌、最快樂和最享受的時光。史料佐證,這位土司爺是邊城歷史上少有的壽星。野史記載,老先生入土為安時,一雙眼睛仍舊亮汪汪。他算是為偷窺事業鞠躬盡瘁了。據說,他把生平所看到的女子私處,繪畫成一本上千頁的《民間春宮圖》流傳下來,增添了小百姓茶余飯后談資?,F在,邊城里我等大齡青年,都稱這位土司爺為大師,個個對他的奇才稱口叫絕。
有理想的年輕人,對大師們說一千道一萬都是白搭,最主要的是要付諸于實踐?,F在,我有蛋蛋小人相助,會透視,偷窺是不費吹灰之力。在透視的功夫上,經過三五年不懈努力,我在邊城各個階層中,也算小有名氣了??上У氖?,我只會寫一點狗屁文章,對于繪畫我是外行。但我還是用三寸小筆,寫了一本沒有插圖的《邊城春光瀏覽手札》把我在透視方面的所見所聞,特別是那些所見的,不便言語的男女私處,他人房事等小段子,都唯恐不詳地一一記錄了下來。此書雖無版號,但一經印刷,就在邊城名聲大躁。把默默無聞的我,變成了焦點人物,到哪都被人家戳著脊梁骨議論。我談不上喜怒,權當是找到了存在感。
有了蛋蛋小人魔力打底,我的透視技能已是常人無法比擬,但要達到傳說中的穿墻透視,仍有差距。為此,我苦惱,不知從何處下手苦練。黑鍋、洋姜和鹵汁,看到我的大作,在民間鋪天蓋地流傳,形勢一片大好。有事沒事,總是跑來我家,想從中檢漏。沒留個心眼,沒舔過刀刃上的熱血,怎么混江湖。安知江湖兇險?薩圖!他們想偷師學藝,只能是茶水撐破肚皮,弄得個狗叼豬尿泡——白歡喜一場。為了討生活,無奈下,鹵汁發話了?!暗暗?,你這是保密系畢業的!大部頭寫了一本又一本,好經驗要知道分享!”對于他們的代表性發言,我惜字如金,只說了四個字“無可奉告?!北硌菹档难蠼?,看到計謀就要流產,拋棄深不可測的城府,急匆匆幫腔?!暗暗?,我們只是想拯救你于水深火熱之中,你是迷途的羔羊,再不醒悟,可就要真的完蛋了?!蔽覕蒯斀罔F回答:我醒悟了才完蛋呢!三個老家伙,連打出兩張大牌,都被我碰得對對胡。一旁觀戰的黑鍋,再也沉不住氣,他用彌勒佛般的笑臉,掩飾著痛苦恐慌的內心。說到:蛋蛋,不要玩了一輩子老鷹,到頭來被一只小麻雀啄爛了蛋。我說:蛋爛了,我就羽化成蝶了。
三個老狐貍,輪番上陣,在我面前,敗得一塌糊涂,只好拖著衰敗的身影,走出我家庭院。我用兩腋下生出的風,帶著夏天火辣辣地熱情,吹走了他們灰溜溜的影子。面對昔日友誼,我臉上的笑容,明顯變得僵硬。他們離去了,天空灰暗下來了,黑壓壓的烏云,不知會是什么味道。
博物館
創新,就是一條沒有人走過的路,每走一步如履薄冰,我又何嘗不是。就在我拋開一切雜念,為進一步提高透視技藝,而苦思冥想時,蛋蛋小人為我開山鑿道。我有了革命性創新,也造下了佛祖他老人家都不肯原諒的罪孽。
那天,我坐立不安,為透視技藝毫無進展而犯愁。蛋蛋小人陰聲怪氣地說:你這樣瞎操心也不管用。我懟它:難道你有辦法?“辦法倒是有一個?!彼f。我催促它快說。它說:據《邊城怪志》里面記載,原來的土司府,就是現在的博物館基石下,可能還埋藏著一個金蟾蜍。初一和十五的月虧月圓之夜,用你的鮮血去喂食那個金蟾蜍,三年后隨著它的魔性被喚醒,你的透視能力就會大增。這話講得像當前熱播的神話穿越劇一樣,我是半疑半惑不敢相信。但想想,我現在能夠透視,還有一個蛋蛋小人與我融為一體,這世間就沒什么怪事不可能發生的。我應該考慮的,是怎樣進駐邊城博物館三年的問題。博物館里,不但日夜有人把守,且電子眼眾多,硬闖絕對行不通。人啊,只要善于思考,辦法總比困難多。我用了小半年時間,把博物館里所有展出的物件,都研究了個遍。我不惜辭掉工作,通過各種關系,應聘去做了博物館的保衛兼講解員。
在博物館里,碰到了許多邪乎事情,讓我腦洞大開。蛋蛋小人畢竟是我的心魔,我的原欲,邪不壓正,博物館里的許多地方,它都去不得。譬如,博物館門口左右生長著兩棵古老的菩提樹,我才走到樹下,蛋蛋小人就在我體內翻滾慘叫,我多次幾乎疼痛休克在那里。山風惹響的大白塔銅鈴聲,在博物館里聽得最清楚。銅鈴聲響起,什么牛鬼蛇神都不敢妄動,蛋蛋小人也不例外。夜間,館里那些懸掛著的歷代土司、太爺、文官、武將,以及祭師、地方頭人等畫像,它們都能從畫中走了出來,活生生地站在我跟前。在歷代土司爺統領下,經常拿我當跳梁小丑問罪。我時常在暗中聽到土司的印太夫人、妃子和女眷們對話,它們對我極為排斥。我想,可能是因我身上沾滿戾氣和邪氣,又有透視能力,它們怕我的魂靈和雙眼玷污它們的玉體。
大活人我都應付得了,我還怕對付不了這些作古了幾百年的老鬼野魂。我經常與館里的老鬼們辯論,當著它們面把邊城土司歷史倒背如流,把那些有意向我發難的老鬼野魂們,駁得體無完膚。久而久之,它們消除對我的戒備心理,我也逐漸取得了它們的信任。其實,這些老家伙也是一群井底之蛙,我天朝大國之大,早超出了它們的想象力。在同一個歷史時期,它們僅居西南邊地一偶,哪知天下事之多之奇。我給它們科普了天朝大國的歷史,世界的奇聞怪談,它們如大夢初醒,又似醍醐灌頂,一個個把我頂禮膜拜。特別是感受到我周身涌出的清風,帶著山花爛漫地氣息,把整個館內物件刮得顛過去倒過來,都認為我有神靈相助,佩服得五體投地。
后來,我和這些老家伙混熟了,便向它們打聽金蟾蜍的下落。它們聽了,個個捧腹大笑,開心極了。它們說,那個金蟾蜍在土司府茅房的墻角下,是當年它們用來鎮茅廁的異物,實在是上不了桌面,更不能與它們相提并論。想不到我要找的金蟾蜍,竟然是一個守茅廁的家伙。在它們的幫助下,不費吹灰之力,我就探查到了埋藏金蟾蜍的準確位置。
金蟾蜍
金蟾蜍,這個怪物,深埋在博物館右墻角下的石基里。準確的說,應該是埋藏在當年土司府的茅廁石基下。博物館,是后來在土司府的石基上建蓋起來的。當年建蓋博物館時,有關部門在土司府的舊址上,挖出了許多金銀財寶和有靈氣的異物,但金蟾蜍并不在其中。真是天助我也,留下這樣一個怪物。老鬼們,就這事在我面前得意了許久,為它們曾經被我狠狠打擊過的自尊心,傷過的面子搬回了一局。
我的目的,就是要喚醒金蟾蜍的魔性,增強我的透視能力。至于個人的自尊心、榮譽感、權力等什么污七八糟的東西,我早就不在乎了。就算需要,也只有等我名氣大增后,再去街上談斤論兩買回來。
在三年的初一和十五日子里,借著特殊身份,我晝伏夜出,行蹤詭異。在金蟾蜍所在的位置上,揭去一層土石,摳出一個適中的凹槽,按時按量滴入我的鮮血。為了給金蟾蜍食用我的鮮血,三年里我的手指、手腕、手臂,甚至是腿腳,無處不是傷痕累累、鮮血淋淋。這個靈異的家伙,允吸了我的鮮血,一天天長大起來,從十幾米深的石基底下慢慢移石破土出來,就像繭破蝶生一樣。在最后一個月圓十五深夜,我割腕滴了最多的一次鮮血,量足有手腕粗一拃長的一大竹筒。金蟾蜍像一個醉漢,渾渾噩噩破土而出,長得我拳頭般大,是個周身黝黑里泛紅,面目丑陋、猙獰的癩蛤蟆。出來便用邪惡地眼神,死死盯著我。特別是它那黑里透紅的肚皮,像火山噴發出來又快冷卻的巖漿,不停跳動著,展示出它強勁的生命力。第一眼看到這怪物,我心里涼了半截。我那可憐的阿媽,得了急性胰腺炎,需要輸血,我舍不得獻過一滴血。童年的小伙伴散專,倒在車輪子底下,急需搶救輸血,我也沒有捐出一滴血,致使他小命不保。這次我是下了血本,為了哺育這個怪物,每次我的鮮血都像噴泉一樣,從我的血管里涌出來。有好幾次,我因失血過多,差點就走不出博物館。特別是最后一次供血,我虛弱得連尿液都沒有了??粗@一個又臟、又丑、又恐怖的怪東西,心里著實不好受。
心魔
金蟾蜍剛見天的幾個時日,總是窩在陰暗的旮旯里,一日三餐還是需要喝我的鮮血。邊城的天空,也因這個怪物的現身,而陰沉了下來。長此以往,這個怪物非把我的鮮血吸干不可。這是個無底洞。一天,就在我黯然傷神時,金蟾蜍“嗷、嗷、嗷”怪叫著,不容我分說,便一躍跳進了我身體里。好似我的身體,就是一個寬闊的沼澤地。金蟾蜍奔進了我身體后,便是一場災難。開始是蛋蛋小人在左邊亂蹦,金蟾蜍在右邊狂蹦,我的身體成了它們的戰場。它們持續的酣戰,迫使我身上的每一個毛孔,在一次次無限放大,一股股狂風從毛孔里刮出來。痛得我在地板上打滾,狂風吹得整個博物館里面的物件東倒西歪。外面的天空,圍繞著博物館,不斷傳來“隆、隆”雷鳴聲。一條條閃電的舌頭,瘋狂地舔舐著博物館的瓦頂和棟梁。是天神在圍獵深藏的妖孽。館里的老鬼野魂嚇壞了,拼命跪地求饒。雷聲響起,它們一個個蜷縮成一團,頭磕得“咚、咚”響,向上蒼求饒。隨著兩個怪物在我體內瞎蹦,我最終忍不住,昏死了過去。
最終,我還是醒過來了。勉強從地上爬起來,斜靠在一棵梁柱上。一個怪異的聲音從我體內發出來“你還是醒過來了?!边@聲音,摻雜著一點點蛋蛋小人的音色,但更多是沙啞混沌的語調,就像腹瀉的老婆子,拉出了放屁的聲音。容不得我多想,那個聲音又響起了“你覺得很難聽嗎?我就是山風化作的山魔,與你內心原有的心魔和金蟾蜍的融合體,是你最強大的心魔?!?/p>
我用肉身,給一群魔鬼提供了一個道場。它們反客為主,舒舒坦坦住下來了。我問了一句:我的透視功力增加了嗎?那個東西冷冷地回答我:你自己試試看。我站起來抖抖身上的塵土,一股強勁的風,立即從我身體的各個部位刮了出來,氣味芳香無比。館里所有的物件,像是不長根的樹,漂浮在空中。我高興極了。收回狂風,讓那些物件重重落下來,推開博物館大門,揚長而去。任由身后那些老鬼野魂們,驚恐地求饒哭泣而不顧。我來到人山人海的廣場中央,意念一起,身體里狂風大作,在廣場上肆虐而為。驚慌失措的人群,男人被刮倒在地。女人們的衣裙,被刮成一朵朵盛開的喇叭花。目之所及,沒有什么能擋得住我的視線。我的透視能力,已是爐火純青、登峰造極。收住狂風,我仰天大笑,所有的人都驚恐地看著我。我不想理會,這些能力平平的人。他們在我眼前,已是一絲不掛。在一個超級透視者眼前,他們喪失了最基本的安全感和遮羞能力。試問,我與他們還有什么共同語言呢?
意外收獲
我坦白,金蟾蜍住進我軀體后,我的風力,我的透視能力還有幻境,在邊城已無人能及。慕名而來的拜訪者、崇拜者,踏破了我家門檻。情竇初開的少女,騷味十足的美少婦,風韻猶存的老女人,她們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整天在我家門前悠來晃去。有些外地慕名而來的女子,為了邂逅我,把我家街邊的賓館、酒店都給住滿了。許多在官場或商場上,舉足輕重的人物,早早晚晚,提著大包小包的貴重禮品,揣著額度不小的銀行卡,日日夜夜輪流守候在我家門外。期待著拜訪我,讓我指點迷津,或是討教一點生財、延壽、艷遇等之類的小訣竅??晌覍@些俗人俗事,早就不屑一顧。今非昔比,我不是他們想見就能接見的人了。
黑鍋、洋姜和鹵汁三個老家伙,看到我取得如此輝煌成就,也只能望洋興嘆或是頂禮膜拜了。哪知,他們卻疏遠了我。我以為他們是因羨慕過頭,而產生嫉妒之心??墒撬麄儏s對我形同陌路人,對我取得地偉大成就,不聞不問。還有一貫艱苦樸素,為人謹慎、卑微的阿媽??匆娢颐撎Q骨地蛻變,她反而沒有半點喜悅。只是反復規勸我,要一心向善,種因得果,不要干傷天害理的事情。她還說,黃牛離群變成牛干巴,一個人離開朋友命不長。要不然十八層地獄的大門,就會為我敞開著。我不明白,我是她老人家冒著十月懷胎的生命危險生下來,含辛茹苦地撫養長大的,雖然她當年沒能讓我吃上最好吃的白云,但我并沒有因此而責怪她的意思。我更不明白,我功成名就后,她老人家會對我如此冷漠和當心。我想她現在應該自豪,當年的十月懷胎是值得的,我注定是一個另類非凡的傳奇人物。
人要有福氣,天都擋不住。從博物館出來后,我的各項特異能力與日俱增。以前我只能兩腋生風,且風力連棵樹枝都刮不動,幻象也經常斷片,透視能力連冬衣冬褲都看不穿?,F在我每個毛孔都能夠生風,生出的風清香怡人,風力大得完全可以制造一場災難。最難于置信的是,我可以將生出來的山風液化了,變成光雨一般的斑斕液體,置放于容器中。一旦放開這些液體,立即化為萬馬奔騰的狂風,勢不可擋,瞬間并可吞噬一切。這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壯舉。至于幻象和透視能力就更不用說了,我幾乎可以在幻象中,取到想要的真實物品。透視看異性的私處,已不再吸引我了。我關心的是,宇宙之外的物象。譬如說,佛祖他老人家,在蓮花寶座上坐了萬萬年,身體是否有異樣?觀世音菩薩一直藏在南海紫竹林里,修出了什么厲害法門?
異象
我身體里面的兩個怪物,自從合璧后,也沒生出過什么事端,很是順從我的意旨。我讀過一個叫天機子的陰陽大家,寫的一本上古異書,叫《天象異物》。說是仙、魔、人三界本是平衡,但在某些大劫難時空里,三界會被打破平衡點,相互倒置錯亂。一些具備了法力的異物,要渡劫回歸到各自時空去,就必須找到一個載體。三界中,最好的渡劫載體就是我們人體。最近我反復做同一個夢,夢里我身處南山下??倳幸坏澜鸸忾W過,隨后同一頭白水牛顯現在我身前,悠然與我對話。我查看過上古靈書《天簽異夢》書里說,夢見白水牛與夢者對話,是夢者死期已近了。
隨著身上特異能力的增強,一些不詳征兆,更引起了我的注意。譬如,我的呼吸節奏明顯加快了許多,心臟有時跳動,有時罷工。身上慢慢長出一些怪異斑點,像雪花狀的暗色斑紋。從額頭開始生長,逐漸蔓延到全身各處肌膚。我查看過一本《尸斑陰象》的古書。里面描述過,這種斑點是尸斑。這種長法的尸斑,多有魔象異現。是凡人窺見了天機,傷了天和。出現此類尸斑,生命大限將至。
種種異象表明,我體內的蛋蛋小人和金蟾蜍,不是我原欲望或是心魔呈現那樣簡單,它們就是某個惡魔,借我的軀體來渡劫?,F在,它們可能是處在渡劫的關頭。
既然老天不容虼蚤長大,我又有什么好悲傷的呢?人生自古誰無死!我決定把黑鍋、洋姜和鹵汁一干朋友,還有我的那些鐵桿粉絲等,邀約起來搞一個大聚會,向他們展示一下,我無窮無盡而又威力無比的特異能力。當然,在我所邀請的對象中,第一個就是我的阿媽??伤先思也辉竵韰⒓?,她不愿看到我羽化成蝶的偉大蛻變。只是留給我一句話:天作有雨,人作有禍。隨她老人家說吧,歷史會為我記下濃彩的一筆。聚會的地點不是在我家小別墅,而是在博物館里。周邊是邊城最大的廣場,也是人口最集中的地方。我最強橫的特異能力就來自這里,如果我要是真的泯滅了,我的能力也應該回歸這里。
毀滅
在我的誠摯邀請下,黑鍋、洋姜和鹵汁他們來了。我的情人阿花、阿紅、阿麗、阿貓、阿狗等,一大群花枝招展的女人們來了。此外,最多的是對我頂禮膜拜的粉絲們。我的經紀人精心安排,在博物館里設了一個臨時會客廳,招待來自四面八方的觀眾,方便我與粉絲們互動,便于簽名。場面既大氣、恢弘,又熱鬧非凡。完全符合我的身份。
等我的好友們、情人們、粉絲們,都整整齊齊坐在博物館大廳里了。博物館外面的廣場上,還有許多擠不進來的粉絲,他們里三層外三層的圍著博物館,等著我接見他們。我粉墨登場,整個館里掌聲雷動,足足響了半個小時。我說:朋友們、情人們、粉絲們!這個世界的偉大,就是因為存在著像我這樣的凡夫俗子,卻掌握著令神都畏懼的超凡能力!臺下又是一陣雷鳴般的掌聲,久久不能停止和平靜。我在人們崇敬的目光里,走到了人生的巔峰。卻看見黑鍋、洋姜和鹵汁三位老朋友,仍舊對我的講話不屑一顧,他們在掌聲中交頭接耳,好像這些熱烈的掌聲都是送給他們,而不是我。我的塌下,豈容他人鼾睡!我有種從神壇跌下來的失落感,頓時火冒三丈。
掌聲終于停下來了。我強忍怒火,面帶微笑,故弄玄虛地說道:現在我要讓你們見證一種不可能,也許這將是你們一生中看到的最偉大展示,也許這將是我最后一次為你們表演。聽了我的話,整個場面一下就變得鴉雀無聲,大家都用稍帶悲傷而又滿是期待的眼神看著我。說出這番話后,我也有些后悔了。我聽到博物館外面,傳來“隆、隆”的雷聲。我確信這是雷聲,絕對不是掌聲。我曾聽大長老說過,一個人在說喪氣話的時候,如果有雷聲響起,那就是要靈驗了。管不了那么多了,覆水難收。我要表演給大家看,我是如何把我身上的狂風,化為斑斕液體,存放在博物館這個開放式的大容器里的。讓黑鍋、洋姜和鹵汁他們三個,看到當今世界上沒有哪個科學家能做到的事,而我做到了。我是一個真正的捕風者。讓他們相信,我不再是當年不學無術、胡吹亂講的蛋蛋,而是有了徹頭徹尾、脫胎換骨地大改變和新生。就算還叫蛋蛋,但今蛋也非昔蛋了!
于是我凝精聚神,打開雙臂,狂風開始從我的每個毛孔刮出來,瞬間就灌滿了整個博物館。這些狂風,是我圈養著的云雀。它們在博物館幾千平米的房間里,凌空盤旋,來來去去。卷起了小情人們的圍脖、帽子、頭巾、小提包……她們發出陣陣興奮地尖叫聲,熱淚盈眶地看著各自物件在空中飛舞。我的身體就是一臺強勁的火箭噴氣式發動機,在意念控制下,狂風愈刮愈多,愈刮愈猛。隨著風力的加大,我開始將它們的體積在有限的房間內,逐漸壓縮轉化為斑斕的液體。這些液體,伴隨著爛漫山花的清香味,開始慢慢沉積到地面。逐漸沒過觀眾們的鞋面、小腿、大腿、臀部、肚臍、腰桿、胸脯、脖頸……我的小情人們又開始忘情地尖叫起來。我告訴她們冷靜。在這由狂風化成的液體里,嗅著滿是山花野性激情地芳香氣息,呼吸起來讓人神魂癲狂,不可抑制,一般人難于克制激動的心情。她們對我言聽計從,其他尖叫的觀眾,也因我的言語而安靜了下來,沉靜在一片不可思議的少有安靜氛圍中。畢竟誰也沒有碰上過,狂風化成液體這種神奇事件。
隨著我體內狂風源源不斷刮出,斑斕液體在不斷增加。它們很快就沒過在場觀眾的嘴巴、鼻子、眼睛、頭發,最后溢滿整個博物館大廳,及其內部所有房間。觀眾們的頭發,在斑斕液體中自由飄舞,就像海藻游回大海深處。野花芬芳的液體,是讓人無法拒絕的蜜汁,通過每個人的嘴巴、鼻孔,甚至是耳朵,進入到大家的心、肝、肺、腸、胃、脾臟和每一寸肌膚里。清洗和滋潤著在場每個人的每一個細胞,袪除人們的所有疲勞和疾病,然后再通過嘴巴、鼻孔和身體的各個毛孔,重新回到館里的斑斕液體中。通過我的二次凈化,循環流動在大家身邊。這些奇異的液體,從這個觀眾的身體里,流動到那個觀眾的身體里。一個個循環流動過程,就是一次次荷爾蒙的釋放,也是一次次濃濃友情和愛意的互動。像荒原的草籽,落地就生根發芽。
在斑斕液體里,黑鍋、洋姜和鹵汁他們,不再竊竊私語。他們大口吞咽著奇香的液體,驚訝地感受著身體的異樣變化,向我投來誠服的目光。他們認識到,我們之間的差距,不是一條小河一堵泥墻阻隔的難度和距離,而是大江大川之間的天塹和鴻溝。對我,除了誠服,他們沒有更好地選擇。
我的小情人和粉絲們,隨著頭發、衣裙、圍脖等在斑斕液體中浮起,身體也在尖叫聲中慢慢漂浮起來。他們在屋內的空間里,自由自在地舒展身體舞蹈起來,舞姿曼妙、美輪美奐。雖然博物館的大門是敞開著的,但我精準地控制著液體,不讓它們流出去,只是在房間內來回旋轉蕩漾著。廣場上的粉絲們,看到了我神奇驚人的表演,看到了受控制的狂風化成的斑斕液體,不可思議地翻騰律動。以及漂浮在液體中歡愉的同胞,他們徹底瘋狂了,形成一股黑壓壓的人流,向博物館內涌來。我不斷加大狂風的輸出量,化作源源不斷的斑斕液體,并不斷把液體溢向涌來的人群,頓時人們便在液體中漂浮起來。液體慢慢從博物館溢出,流進廣場上的人群中。漸漸地,人們沒入其中,圍繞著整棟博物館四周,慢慢凌空漂浮起來。斑斕液體有多深,他們就漂浮得多高。人們嗅著清香的山花味道,在歡愉、尖叫、驚訝之聲之情中,自由漂浮舞動著。真誠地感謝我給他們帶來的奇妙體驗,感慨世界是如此之美妙。
就在人們對我的贊嘆聲、驚訝聲和感謝之聲,此起彼伏,一片連成一片時,我聽到大白塔頂的銅鈴聲響起了。是西坡頭吹來的山風,爬過總佛寺,撫摸到了大白塔頂的銅鈴面孔。于是,銅鈴發出深邃、悠遠、清脆、羞澀而又神秘的聲音,傳遍邊城各個角落。
就在銅鈴響起的一瞬間,我突然感覺到,體內有東西在亂竄,是那個合璧后的怪物。它毫無征兆,不顧我的疼痛,毫不憐惜豢養它多時的皮囊,從我的心房里竄出來。我看見它已經由原來的暗紅色變成了血紅色,體積也增大了許多,橢圓形的身上沾滿了我的血肉,面孔既像人又像蟾蜍。它得意地看了我一眼,便急速沖出博物館,如一顆射出去的子彈,消失在邊城的天際中。就在那一刻,我一下就疼痛得癱倒在地上,身上不再生風,生出的狂風化成的斑斕液體,也不再受我控制,四下狂瀉重新化成狂風。整個博物館和邊城廣場,狂風大作,雷鳴電閃,鬼哭狼嚎。猶如世界末日來臨,一片大亂。
真正的災難降臨了。漂浮的人體有的失落在地,有的被化回原形的狂風卷走。人們驚恐萬狀,哭爹叫娘,狂奔亂撞。我的魂靈,被硬生生從肉體上拽出來,又被狂風刮到廣場的榕樹下。我感覺到一緊一寒,原來是等在榕樹下多時的無常,用它的捆魂鐵鏈捆住了我。無常面無表情,把我往十八層地獄拉去,我毫無招架之力,被拽著走?;仡^一看,斑斕液體消失了,有的全是怒吼咆哮的狂風,勢不可擋、肆無忌憚,席卷著整個邊城。這個昔日安詳的小城,就像暴露在地面的蟻巢,面臨暴雨沖刷,毫無招架之力。怒不可遏的狂風,山呼海嘯,帶著漂浮未定的人體,沖出博物館,跨過廣場,向邊城每條街道疾馳而去。最后,沖向廣袤的田野大地,歸入起伏的山巒和縱橫的河流中,一去不復存在。
【作者簡介:張新祥,筆名:阿當。男,傣族,1981年12月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2001年參加工作,現供職于云南省臨滄市文聯?!?/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