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 id="aaa0a"><tt id="aaa0a"></tt></li>
<li id="aaa0a"><tt id="aaa0a"></tt></li>
  • <li id="aaa0a"></li>
    <tt id="aaa0a"></tt> <li id="aaa0a"><tt id="aaa0a"></tt></li>
  • <li id="aaa0a"></li>
  • <li id="aaa0a"></li>
    <li id="aaa0a"></li>
  • <li id="aaa0a"><tt id="aaa0a"></tt></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曇花現(節選)
    來源:《鐘山》 | 黃詠梅  2023年07月06日11:54

    陽臺那里有一個區域,信號一定會不穩定。有可能是那根粗大的廊柱,擋住了網絡通行。這是父親的判斷。不過語音竟然不受影響。從疫情開始到現在,兩年不能回家,視頻通話變成我的必修課。做慣家務的母親動手能力強,加上比父親年輕幾歲,她操作手機更流暢,提及家里每個角落每件物事,她都能準確移動鏡頭讓我看見。她每次非要炫耀她種的花,一說起,就動身晃去陽臺,手機掃向凌空加蓋的那排花架子,月季、海棠、石斛蘭、繡球花……運氣好的時候,鏡頭會定格在一朵絳色的月季花上,背景是河對岸綠茵茵的榜山,看著像一幅畫。但大概率畫面會停留在她臉上某個松垮垮的局部,或者一排銹跡猙獰的鐵欄桿。

    “媽,別往陽臺走?!蔽覍χ謾C大聲喊,像來不及阻止一個人踏進路邊的水洼,眼睜睜看她麻利地拉開那扇鑲嵌著隔音玻璃的移門,又迅速關上。

    這一次,鏡頭剛好停在晾衣竿一端掛下來的幾只年代久遠的竹籃。閉著眼睛我都能認出那里用牛皮紙包著的草藥,鳳尾王、一點紅、百花草、蒲公英、車前草……

    “林姨媽走了?!蹦赣H的聲音從幾只滿當當的竹籃里跑出來,跑到一千多公里以外我的手上。

    “我知道,媽你說過了,是在養老院?!?/p>

    頻繁視頻,我們已經沒有什么話題可聊,不像真的坐在一起,圍著功夫茶盤,東扯西扯,就連微微感受到空氣中濕度加重了,我們都可以一起抱怨今年的“黃瓜季”過于綿長,導致人酸軟無力,然后順著這個話題交流去濕養生的做法。我們相聚的時間多半都是這么度過的。屏幕畫面有限,一周或兩周甚至更早以前說過的話,又經常被當作新的事情被母親說一遍兩遍,傾聽很考驗我。要是有耐心的話,我會裝作第一次聽,間中還提些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但多半我會像現在這樣,簡單總結試圖阻止她主題不集中的絮叨。

    “嗯。她好像知道自己要走,給我打電話說,阿蓮,我要回家了。我問她是不是小堅要來接她回家,她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又重復兩句,我要回家了。之后電話就斷了。不像是掛斷的。養老院那里信號總是不好?!?/p>

    第一次講這些的時候,母親盡力克制,哽咽得像個孩子。我比她更早流下了眼淚。母親自責在電話斷掉以后沒回撥過去。她反復強調自己以為林姨媽說的回家,是指小堅來接她回家過中秋,就想著等過兩天中秋節再給她打電話,畢竟她接電話的時候,鍋里正處于小火轉大火的收汁階段,她怕搞焦了那只花一下午功夫鹵起來的豬肚。她們之間從來沒有什么要緊的事情要急著打電話,幾十年都沒發生什么要緊的事。母親責怪自己現在很沒用,已經不能同時做兩件事。

    “我哪里知道,她說回家,其實是走?!币呀涍^去兩個多月了,母親說得平靜。我也靜靜在聽,眼睛盯著屏幕,希望信號如同福至心靈,會跳出母親的臉??赡菐字混o止的籃子一動不動。

    “媽,翻篇吧,不要再去想這些負能量的事?!?/p>

    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父親將一些不好的消息統統稱為“負能量”,要求我們的通話避開負能量,恨不得在耳朵外豎起一根粗粗的廊柱。對于七八十歲的老人們,不好的消息無非就是生病和死亡。這些年,陸陸續續從他們那里聽到的負能量,多數來自他們認識或者知道的遠遠近近的人。與其說害怕這些負能量會影響血壓、脈搏的數值,不如說是害怕負能量的殘酷本身。中年以后,我也不知不覺害怕殘忍的事情,在手機上看網劇,遇到誅心的情節,會不由自主拉進度條跳過。

    “嗯,你爸在書房?!蔽液鋈灰庾R到母親跑到陽臺的廊柱后邊,不是為了重復講林姨媽的去世。一下子心被揪了起來。說到底,害怕聽到他人的負能量,不就是害怕負能量終于降臨我們自身?我擔心那里微弱的信號支撐不了母親的吞吞吐吐。好在,那幾個籃子雖然紋絲不動,但母親的聲音還很連貫,除了在一些地方是因為她本人的停頓。

    母親是求我做件事——找一找鐘俊仁,如果他還在的話,“告訴他,林姨媽回家了……但是要讓他明白,她是走了,時間是2021年9月16日,酉時?!?/p>

    我的幾個姨媽當中,林姨媽最好看。母親一直是承認的。她們當年一起從農村被招到文工團,到各個區縣演樣板戲。不是科班出身,但都在十七八歲的年齡,學東西也快。林姨媽必然是主角?!都t燈記》里她是鐵梅,母親是慧蓮,而徐姨媽和王姨媽因為骨架寬大,肉多,顯老,往往只能輪流化妝演李奶奶?!都t色娘子軍》里,林姨媽是吳瓊花,她的腿又長又直,“向前進,向前進,戰士責任重,婦女怨仇深”,她穩立舞臺中央,腿繃直抬高,一點不影響臉上昂揚的表情,母親她們幾個則站邊邊,矮下去半截,腿潦草上踢。林姨媽身材比例好,腰短,腿長,脖子細,穿肥大無形的土布衫都好看,又有一張小鵝蛋臉,化妝最省心。母親說,她最費事的是眉毛——樣板戲要求一字粗眉。林姨媽的柳葉眉是她的苦惱。我看過林姨媽演戲的照片,只覺得她五官精致,哪里都好看,唯獨那道粗黑的眉毛突兀,好在底下有一雙明眸救場。在她們幾個人的生活合影照中,即使不站在C位,我也能一眼確認林姨媽的主角相。我母親僅有過一次主角時刻。因為長得的確蠻像陶玉玲,她在《霓虹燈下的哨兵》里撈到了演春妮。

    主角往往會遭到嫉妒的,但林姨媽和配角們玩得很好,她們的友誼跨越半個世紀。文工團解散之后,她們得到了樣板戲的回饋——安排進城里工作。林姨媽在棉紡廠,徐姨媽在印刷廠,王姨媽在工人醫院,而母親因為早在進城前嫁給了父親,作為家屬被安排到了政府后勤處。四個人按著時間給出的劇本,各自演著人生這出大戲,結婚生子,工作至退休,繼而含飴弄孫。那些樣板戲的歲月,僅作為幾張黑白照片存放在各家的相冊或抽屜里。父親書桌的玻璃板下,壓著母親演春妮的一張后期放大處理過的黑白照片,不過已經不完整——圍巾、額頭、臉頰、脖子以及斜襟扣子系得緊緊的胸部,這些地方都被我和弟弟的彩色照片蓋住了,而我們那些彩色照片又陸續被他們兩個孫兒的搞怪大頭貼蓋住了大半。

    林姨媽跟我母親最親密,她是我家的???。她挨著母親竊竊私語的樣子,倒像她是母親的妹妹,實際上她比母親大一歲。奇怪的是,我并沒有遺傳到母親對林姨媽的親密,整個童年我最怕見到她——她的到來必然伴隨一個熱烈的見面禮,這種熱烈不見得是有多喜歡我,而是進他人家門那一刻的開心。她抓住我,像啃蘋果一樣,口水印在我胖嘟嘟的臉頰,接著又從正面亂親一氣。我肯定是掙扎躲避過的,但這討厭的見面禮幾乎伴隨我整個童年,等我長到有足夠的力氣,能讓她感到我的掙扎是認真而不是出于小孩子的忸怩,她才停止這樣做。有一次,林姨媽開玩笑問我,妹妹,分了新班級,同桌男同學好不好看?我大方地點點頭。又問,有多好看???我惡作劇地大聲喊,像鐘俊仁那么好看。那時,我已經不止一次從母親與林姨媽的竊竊私語中聽到過這句話。林姨媽用手把整張臉捂起來,手心里傳出一陣咯咯咯的笑聲,像是在害羞,笑過之后,忽然將我一把拉到她的腿邊,不顧我的掙扎,對我一陣亂親。她親得很用力,好像懷著某種善意的報復,又好像在我臉上撒嬌,嘴里咬牙切齒般喊出鐘俊仁這個名字。

    “媽,林姨媽嘴巴好臭?!蔽医K于確認我的不適來自那些口水的臭味。我小時候有一些奇怪的邏輯,比方說看到滿臉皺紋的老人,我會悄悄對母親說,這個老爺爺好痛誒。同樣,林姨媽的口臭讓我認定她總是不開心,甚至覺得她身體里藏有什么東西在腐爛。

    “你林姨媽白長了一張好臉殼?!蹦赣H認為林姨媽不經營自己,更不經營家庭。樣板戲主角在臺上演著別人的人生,催人振奮,臺下卻一塌糊涂。但這反倒使林姨媽和母親她們之間構成了一種平衡,她們和諧安好一輩子。她們時常聚會,各自牽著兩個或三個孩子,呼呼喝喝,雞飛狗跳。只有林姨媽單丁獨戶,偏坐一側,瘦瘦的兩腿間夾著一個同樣瘦瘦的小蘿卜頭。小堅向來不合群,融入不到我們這些時而合作時而互相搶地盤的孩子們中間,他咯嘣咯嘣咬完一塊水果硬糖,就開始鬧著要回家找爸爸,嘴里被塞進一塊新的水果硬糖才消停。塞多兩次,他不干了,臉埋在林姨媽腿上故意使自己憋氣,兩只手在林姨媽身上抓來撓去。林姨媽一點辦法都沒有,只得草草收兵回家。她們說,小堅好像不是林姨媽生的一樣,養不熟,也治不住。林姨媽根本沒有心思研究出對付小堅的辦法,同樣,她也沒心思研究出跟林姨父家和萬事興的秘訣。那個沉默寡言的林姨父,一輩子在生產資料局工作,憑票購物的時候有過點小權力——我們家第一臺黑白電視機,就是托林姨父拿到票買的。新舊世紀交替之際,單位轉企,毫無斗志的林姨父干脆提前退休回家。林姨父總是一個人到河邊小公園看人下象棋,間中按捺不住低聲發幾句議論。像小堅一樣,林姨父也沒能融入棋局作為對弈的任何一方。他和林姨媽各玩各的,直到最終先于林姨媽獨自走上黃泉路。

    上世紀七十年代,獨生子女這個詞還沒有被造出來,只有一個孩子的家庭,時常被人暗戳戳地揣測問題出在男方還是女方身上。林姨媽生下小堅,剛出月子,就跑去工人醫院找王姨媽,瞞著林姨父做了結扎。我母親知道這事后,把王姨媽大罵一通。王姨媽說,你來攔攔看?林莉這個顛婆,死都解不開那個結,她一遍又一遍搬出鐘俊仁來說,你叫我怎么勸?母親一聽,怒氣頓時熄成嘆氣。

    那只節育環早早地在林姨媽子宮深處套上了一個結,就好比現在一個已婚人士把一枚戒指套在了無名指上。只不過,這種宣誓的形式不是出于愛,而是——拒絕。因為身體里的這枚“戒指”,林姨媽跟林姨父關系變得很糟糕。有段時間,林姨媽像是把家當成旅舍,一到晚上就愛跑我們家。有時給我媽的家務搭把手,更多會坐在窗下一張板凳上,默默地織毛衣。母親沒功夫理她,父親在書房寫領導發言稿,我和弟弟趴在桌子上寫作業,差點忘記了屋子里還有個林姨媽。到我們準備刷牙洗臉睡覺了,她才理平針腳,毛線團一卷,小籃子一裝,塞到板凳底下,伸個懶腰,好像剛結束夜班收工。隔天,她又來我家上“夜班”。

    中秋節晚上,林姨媽也照樣來。月亮還沒升起,她就拎著用油紙包的四只大月餅和一網兜柚子,直接爬到天臺等我們。那時我們住在宿舍樓最頂一層。我家門口往上還有一截樓梯,盡頭是一扇虛掩的小木門,從小木門走出去是個公共的天臺。除了鄰居偶爾趁天好爬上來曬曬被子,這里幾乎屬于我們家自用。母親施展農民出身的本領,在天臺四周用大大小小的花盆種滿了蔬菜,中央搭起一個高高的瓜架,絲瓜、苦瓜、葫蘆瓜、葡萄……藤蔓四處攀爬,綠葉密密麻麻隔出來一個小天地。父親從家里牽出根電線,在瓜架上吊兩只小燈泡,這里就變成了一個小茶室。天氣好的時候,我們在地上鋪席子,放張小茶幾,坐到這個小天地里喝喝茶嗑嗑瓜子望望天。逢著節假日父親有空,檢查我和弟弟背誦唐詩宋詞,也在這里進行?!罢l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父親最欣賞這幾句,搖頭晃腦單揀出來背。這些時候母親是插不上嘴的,她只會簡單的“鵝鵝鵝”。母親指著夜空中那三顆等距排列的星說,看,扁擔星,多平。白毛女逃進深山老林,夜夜望星空,盼救星。林姨媽穿著破衣裳,一頭披散的白發,對著夜空苦大仇深地唱。舞臺一側那棵紙皮糊起來的樹梢頂端,掛著三顆整齊的紅五星。團長在臺下一看,懵了,這一場,八路軍還沒殺到,哪里來的紅五星?仔細又一想,后邊出場那些八路軍帽子上不是兩顆扣子?謝幕之后,團長調查這幾顆無中生有的星星,才知道,我那幾個沒文化的姨媽,為了增加舞臺效果,請鐘俊仁在部隊倉庫里翻出些褪色廢棄的舊紅旗,剪下三顆紅星,用毛線整齊串在一起。高高掛著的扁擔星陪伴凄苦的白毛女。

    樣板戲從上邊出發到區縣,專業性會大大減弱,業余班子業余演出,在故事情節大方向不變的情況下,道具會因地制宜作些微調整,有時細節也會結合當地觀眾的喜好進行改動。比方說,《沙家浜》的蘆葦蕩在我們這里變成了一塘荷田,《智取威虎山》里座山雕的皮草大衣改成了我們這里有錢人穿的香云紗襖。類似這樣的改動很常見,是為了更能引起當地觀眾的共情。反正這里的觀眾誰也沒有看過正版的演出。但這三顆被姨媽她們發揮出來的扁擔星,使團長大發雷霆,責令她們逐個寫檢討書。

    “這個死饅頭,差點要給我們定性為‘破壞革命樣板戲’?!蹦赣H笑著罵的那個人,我們經常見。中山電影院放映新電影時,等觀眾都在位置上坐好,我和弟弟到門口跟檢票員講,“饅頭讓我們來的?!币沁€不給進,我們會繞到電影院的側門,那里有間小屋子,饅頭叔叔一準兒在那里面辦公。他會趕在劇場熄燈前把我們領進去。在空曠的影院前廳,他挺著圓滾滾的肚子在我們前面小跑,腰上一串鑰匙抖擻雀躍,如同我們看“霸王戲”的心情。退休后,姨媽她們經常約他在西江邊飲早茶,杯盞一推,幾個人打斗地主,輪番贏他的錢。

    “媽,八路軍帽子沒有紅五星的???”我弟弟那一陣的理想是當解放軍,他拿母親做衣裳余下的布條綁在小腿上,皮帶在腰上一捆,深深吸著氣,木頭槍困難地插進皮帶內側,敬起軍禮也是雄赳赳的。

    “救白毛女的八路軍是沒有的?!蹦赣H只記得戲里的服裝。

    父親說:“八角帽才有紅五星,國共合作后,紅軍改編為八路軍,帽子正前方縫兩顆扣子,是為了跟國軍的帽子區分開來?!?/p>

    弟弟就吵著母親給他的帽子縫上兩顆扣子。

    比起父親那些“小園香徑獨徘徊”的詩詞,我更愛聽母親講她們演樣板戲的故事,臺前和幕后,戲里和戲外。

    天臺的避雷針塔下,有塊小平階,林姨媽在那里扦插種下了兩盆曇花。林姨媽不知從哪里聽說,曇花好養,又可以入藥,煲湯清熱解毒,種曇花符合她的日常需求。這兩盆曇花也是她經常來我家的一個理由。施肥,修剪枝葉,在林姨媽的精心照料下,它們長得比母親種的菜還肥壯。每到夏天,葉子邊緣會伸出一些長長的花苞。大清早,母親給她的蔬菜澆水,翻開那些像海帶一樣肥厚的葉子,找到一朵垂頭喪氣軟塌塌的花,咿,這朵昨晚開過了。好像剛發現昨晚那里發生過一些不為人知的事情。

    總會有那么幾朵曇花像是被林姨媽施下了魔法,準時在月圓時分開放。我從沒見過曇花開放的整個過程。往往只看到,曇花掙脫紫色的衣裳,昂起頭,好像下定決心要出來跟我們一起望月。它的嘴巴剛剛張開一個小口,我就呵欠連連。那些發誓要等曇花開的話,就像大人哄孩子入睡前的承諾。迷迷糊糊被父親從天臺上抱回床,第二天醒來記起,跑去看,那幾朵曇花又整齊地扣好了紫衣裳,什么事都沒發生似的,開花只是做了個夢,跟我一樣剛醒過來。不過它們不再昂起頭,泄了氣般垂落在葉子下,遠遠看就像那里晾著我和弟弟的幾雙白襪子。

    除了林姨媽,我們家沒人看見過曇花開到盡頭的樣子。在我們小時候的那個年代,大家作息都還很“農民”,早睡早起。我們小孩子自然是抵擋不住瞌睡,父母那時候似乎也特別缺覺,絕對不會為一個月亮一朵花熬夜。但林姨媽對熬夜很不以為奇,好像在夜晚醒著是她練習出來的一個本領。她獨自在天臺守一整夜,等曇花開,又像是為了送走天上那輪圓月。南方的中秋夜,暑氣仍盛,躺在席子上一夜到天明也不覺得涼。暗夜里,曇花與明月同色,因過于潔白亦有光一樣的明亮。

    “昨晚曇花怎么開的呀?”我們問林姨媽。

    林姨媽表演給我們看。她將五個手指尖攏在一起,自己制造出某種節奏,一下,一下……直到將手掌張開到最大,每根手指仍保持微微的彎曲?!白畲蟮臅r候,有我們吃飯的碗那么大?!?/p>

    很多年以后,我在微信上看到有朋友發夜晚曇花開放的全過程視頻。類似于孔雀開屏。在那潔白的花苞里,仿佛含著一股力量,先是掙開了紫紅色的棱脊,接著沖破白色花瓣的重重包裹。綻放如同破裂。由于經過剪輯技術處理,五小時的花開過程,被壓縮成一分多鐘,但不覺得急速,倒使人安靜地看到一種時光流淌的節奏。最終,視頻定格在花開的極致處,果然“有我們吃飯的碗那么大”。

    開過的曇花,林姨媽會將它們剪下,用毛線針在粗莖上穿個小孔,繩子一串,倒掛在晾衣竿上,跟那些她不時從北山上、河灘邊、公園里摘來的鳳尾王、一點紅、車前草、蒲公英、百花草、雞骨草之類的掛在一起。等到曬干曬透,這些她稱為“看門藥”的東西,就會被逐樣分成幾等份,包在一種黃色的牛皮紙里?!翱撮T藥”在我家以及每個姨媽家的陽臺上都掛著。我結婚后搬到現在住的家,陽臺上也同樣有,只是,在我的那些牛皮紙面上,母親生怕我不會分辨,讓父親用鋼筆分別寫上了:鳳尾王2015。一點紅2015。車前草2018。蒲公英2019……

    這一類常見的野草曬干后變成了“看門藥”,它們分別負責一些常見的病癥:鳳尾王負責小腹墜脹、車前草負責小便不暢、蒲公英負責白帶異常、雞骨草負責口苦口臭……事實上,這些僅僅是林姨媽的常見病癥。久病成醫,她總覺得大家——主要指女人,都會像她那樣,在戴上那枚“戒指”之后,仿佛就攜帶了終生不愈的婦科病,從小腹到腰到雙腿的整個下半身,連綿不絕的酸酸脹脹,描述不準是什么滋味,總之是那種可以忍著不去醫院的癥狀。

    記得有一次,我生完孩子回家度產假,林姨媽專門拿一包金嬰子來,吩咐母親用40度酒加紅棗枸杞浸泡。每天飲半兩,專門保養被胎兒傷害過的子宮。初為人母,我仍沉浸在對嬰兒奶香芬芳的甜蜜期,聽到她用“傷害”二字,心里覺得印證了小時候對她母愛淡薄的判斷。不過有一次,我突然感到小腹劇痛,母親從陽臺的籃子里扯了一把鳳尾王,煮水,一大碗喝下去,癥狀竟很快消失。從此對林姨媽那些“看門藥”有了些許迷信,雖然極少使用,還是會讓它們掛在我家,看門。

    我母親認定,最終是那枚“戒指”要了林姨媽的命。對照自身,母親甚至認為那“戒指”早已經腐爛在林姨媽的子宮里。五十二歲告別月經那年,母親在父親的陪同下,去醫院將那枚戴了二十多年的“戒指”取下。本來以為是個門診小手術,沒想到,隨著子宮的衰老、萎縮,“戒指”嵌入肉內,與子宮相連相生,需要用鉗子將它一點點剝離。手術花兩個多小時才結束。因為出血量大,母親從門診轉到住院部,吊水消炎,前后三天才出院。母親說,比任何一次生孩子都疼。她朝父親亂發脾氣,好像這“戒指”真的是父親當年送給她的劣質禮物。父親任由母親罵,他向來嚴肅的臉上出現一種我幾乎沒怎么見過的壞笑。

    ............

    (未完,更多精彩詳見《鐘山》2023年第1期 責編李祥)

    日韩视频无码日韩视频又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