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皮囊
一
托養中心的病房太大了,很少有這么大的病房,像是倉庫。
倉庫頂下沒有聲音。床上的人們全都平躺瞪眼望著屋頂,眼神里空空蕩蕩。每當我在早晨七點走進第三病房,總會有一種偶然進了某個硝煙平息的戰場的感覺。對我來說,這是誤入,什么也沒有趕上。但我和同事們的職責就是這樣,收拾殘局。
搬到這里之初,我非常不適應。這和從前在山上不一樣,那時只有一個病人小梅,后來也不過增加了兩三位。我們有七八個護士來照料,活人比病人的數目多上一倍。到這里卻倒過來,床上人的數量是護士和護工數量的兩倍?;顨饩陀悬c不夠用了。
沒錯,床上躺著的也是人,也還活著。我無數次這樣告訴自己,這也是我們進入中心第一天培訓就學到的職業要求。但是他們身上的活氣實在太少了,稀少得像是一株盆栽植物能夠散發的,還是仙人掌那類植物,連多肉都趕不上,因為幾乎所有人身上都沒什么肉,近乎干尸,眼睛才因此顯得更大。
六床的老魚叔是個例外,他的腮幫、手臂和身上都還有一點肉。這是幾乎與我同時掐著點進入病房的張阿姨的功勞,她也在上班,只是看護的唯一對象是老魚叔,她的丈夫。三號病房像張阿姨這樣的家屬只有一個,其他病房里還有一位。她和我們一樣長住在中心的宿舍,按時出入病房,我們對病人要干的活她都干,還干得更多。
我們每天要干的活按部就班:觀察床頭儀器顯示的心跳、血壓,最重要的是血氧飽和度,有些老人在沉睡中血氧會降低好幾個刻度,有窒息的危險;給病人擦臉、揩手、梳頭、翻身、換尿袋;對于咳嗽喘息,喉管嘎嘎作響的的,要揭開喉嚨切口上覆蓋的紗布查看,必要時插管吸痰;喂病人喝水,一天六次喂流食。做這些操作時,床上的病人都毫無反應,只是愣愣地看著你,實際上也并沒有在看你,眼球和玻璃彈子一樣沒有光澤。病房屋頂下雖然忙碌,仍舊一片寂靜,就像一片苗圃。我在宿舍養了一盆綠蘿,每當為病人喂水的時候,我總是想到澆花的情形,綠蘿葉子得到了水分,幾乎立刻從夜里的困倦收縮中打開,枝葉舒展,顯露出新鮮的生機。病人的反應卻沒有這么快,一杯水喂下去,加上擦臉翻身梳頭,也并沒有使他們就此變得多么精神。從這一點上來說,他們還不應當被稱作植物人,沒有那么明顯的光合作用,更像是木頭。說木頭也不對,其實是某種經年累月緩慢生長的真菌,或者石縫里發黑的苔蘚,表面看去幾乎沒有了生機,但暗地里還在延續,甚至生長。
沒錯,在生長,譬如今早我正在五床忙活的時候,張阿姨在六床拿著小毛巾給老魚擦臉,到達耳朵部位的時候,她停手仔細端詳起來,像是我們在實驗室用顯微鏡查看玻璃涂片,后來叫我“過來瞧,老魚這里長了個小疙瘩”。
我湊過去看了看,張阿姨把老魚的耳朵往上略略掰起來,果真老魚的耳朵后邊長了個芝麻大小的疙瘩,被耳輪遮住了,不仔細根本看不出來。也許前幾天已經有了,張阿姨也沒有發現。疙瘩沒有發紅,說明不是出的疹子之類,就是個小的增生,不說明任何問題,也不值得去告訴醫生。但這畢竟是個新現象,我發現張阿姨并沒有擔心的表示,反倒是有某種高興。她俯下身去,對著老魚的耳朵輕輕說:“老魚,你這兒長了個疙瘩?!闭f話的口氣,就好像孩子們告訴對方一件新鮮事。一時間連我也感到某種興奮,照料了這些身體這么久,總算是來了這么一點反應,就像這個疙瘩是我們專意培育出來的一般,也算是某種成果。
老魚依舊瞪大眼睛,毫無反應?!鞍?,眨都不眨巴一下?!睆埌⒁虈@息說,手里的毛巾又開始在耳朵上忙活。病房里恢復了寂靜。過上一會,聽見她在問:“翻個身好不好?”這也是在問老魚,自然不會有回應,接下去通常是張阿姨自問自答:“不聽話”,然后雙手開始忙活。但如果老魚眨巴了一下眼睛,張阿姨就會覺得老公回答了她, 不僅翻身擦背干得特別輕快,接下來一天中的心情都會好起來,我們會感到她這一天明顯地精神煥發,分外有勁頭,甚至整個病房的氣息也活躍起來。在我看來,那不過是病人碰巧無意識地眨了眨眼皮而已,甚至完全比不上耳朵后面長了個小疙瘩來得實際,但對于張阿姨,那根本就是另一回事。
實際上我和同事們一樣,在給病人擦洗臉手、整理被褥時,有時也會跟病人說說話,“今天皮膚看起來不錯”,“真乖”之類,就好像是在普通病房里。那是因為太安靜了,總想自己和被照料的這具軀體之間能有點交流,不至于真地像是對待一段木頭。
其實在來到植物人中心之初,看著這些躺在床上沉睡的病人,我真地想過,他們有天是不是會醒過來?雖然知道這種概率小到極點,他們之所以躺到這里,大腦的生物層面都受到了不可逆的嚴重損害,完全不像電影電視上演的那樣,用誠心就可以喚醒回來。但真地看到一個活人躺在那里,有呼吸、心跳,能進食,有時候還會眨眼睛,還是難免會這么想,尤其是對于經手照料的第一個病人小梅。她是中心當時存在下去的唯一理由,是我們的天使。
小梅是個命運特別不好的天使。她是和老公一起到北京打拼的,辛苦了好多年,終于有了一些積蓄,兩口子也不想一直在北京漂泊下去,打算回老家開一片飯店,利用在北京學到的技術在老家創業。這時又有一件喜事,她多年來一直助養的親弟弟很有出息,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開學報道,她騎著平時上班用的電動車去西客站接弟弟。剛把弟弟接上,大約弟弟抱著的行李太寬了一點,回來的路上被一輛轉彎超車的大公交從后面帶倒,沒有降速的電動車飛了出去,后座的弟弟當場死亡,小梅的后腦磕在馬路牙子上,在醫院Icu躺了兩個月,命保住了,人卻始終沒有醒來。
醫院費用太貴,再住下去賠償的錢要用光了,連當初積蓄準備開店的錢也不夠花的。腦外科醫生碰巧認識我們中心的創辦人大象,把小梅介紹到了這兒來。
送小梅來的是她的老公秦明,一個沉默老實的男人,他在醫院已經陪侍了小梅四個月,小梅到中心以后,他在附近租了個房子,仍舊每天過來看望。后來不是每天了,但還是三天兩頭來。有時晚上還會打電話過來,問小梅的情況。再后來他上了班,一周過來一次,電話也打得少了。一年之后,他得到了一個工作機會,去了南方當飯店的大廚,過來的機會就少了。好在中心在病人床頭裝了攝像頭,可以在視頻上看到小梅的一舉一動。
小梅以前是酒店領班,人長得很漂亮。即使出事后完全變了模樣,剃光了頭發,也還是看得出皮膚的白皙和五官的精致。病人躺久了,皮膚會失去彈性,發黑萎縮,因為可惜小梅的臉,每天擦洗的時候,我會把自己的護膚用品給她使,好像還真的有作用,小梅的臉始終沒有變得發黑枯干,比現在這些病人強得太多。
小梅過生日那天,我們還為她舉辦了慶祝晚會。買了蛋糕,點了蠟燭,幫她吹完蠟燭之后,打成流食給她喂下去,我們每個人也分了一塊。幾個護士圍在小梅床邊,唱了生日快樂,大象以前玩兒過樂隊,彈吉他為我們伴奏,后來又單獨給小梅彈了一曲《大約在冬季》。秦明剛剛在后廚下了班,也在視頻上看著,忽然他打電話過來說:“小梅流淚了!她醒了!”秦明的聲音激動得發抖,大象手拿電話,仍舊很沉穩地讓我們看一下,果然小梅的眼角流出了一顆眼淚。我們都非常激動,覺得小梅醒過來了,似乎她的眼珠馬上就會轉動,坐起來跟我們說話,我們將會在她的三十八歲生日這天見證奇跡。只有大象很沉著,他觀察了一番之后說,這是淚腺受到刺激后的正常反應,小梅并沒有醒過來。果然小梅張得大大的眼睛仍舊無神地瞪著我們,以后她也照舊沉睡。電話那頭的老秦興奮了一番,語氣也只好暗淡下去。這以后他的電話來得更少,我們的心里也悵然若失,像是有個東西破滅了似的。山上地方太偏僻,吃水要靠車拉,經常用柴油機發電,下趟山回個家很不方便,看著中心的業務沒起色,護士們陸陸續續都走了,等到搬到眼下這里時,真正從頭堅持下來的只剩下我一個。
小梅住到中心一年半的時候,由于天氣轉涼,山上又冷,患上了感冒,一直沒有病愈,后來發展成肺部感染,大象打電話給老秦,讓他拿主意是往醫院送,還是繼續留在中心,老秦沉默了半天說不送醫院了。再過了一天,大象通知老秦小梅不行了,讓他來北京準備接人,就是人死后從中心直接送到殯儀館,這是入住的合同上約定的。很少有人會把植物人從這里接回家辦喪事。
老秦是和一個女人共同來的。女人看上去本本分分,兩人一起給小梅擦洗,換衣服,女人給小梅整理了儀容,跟殯儀館的車送走了小梅。理論上來說,老秦這時還沒有和小梅離婚,但是我們都理解。老秦跟我們告別時搓著手紅了眼圈,說了聲謝謝。
小梅走之后,她的床空了很長一段,我在生日時給她買的一個小豬佩奇還一直掛在床頭,新的病人來之后也沒有取下來。每次看到佩奇我都會想到小梅,也想到最后一次來帶走她的老秦。我甚至想到過,如果老秦想要跟小梅離婚,他能離掉嗎?他在小梅躺在我們中心的時候另外結婚,是有可能的嗎?這些問題已經隨著小梅化為一把骨灰而消散了,永遠也不會有答案。
在老魚和張阿姨身上,不存在這樣的疑問,她壓根兒就沒想過另找,雖說她也不過六十來歲,想再找也不是不可能,密云廣場上跳舞的單身老頭子一捋一大把。。
我喊老魚叔和張阿姨是從小開始的。她家和我家住在同一個鎮子上,女兒小魚是我小時候的玩伴,比我大上幾歲,攀扯起來還有一點遠親關系。大半年前,我接到許久不聯系的小魚電話,得知老魚叔出了車禍,手術之后一直沒有醒過來,打算來我們這里,我很吃驚。小時候我和老魚叔見面不算多,他老是在外邊跑車,后來又聽說在山西包礦,但見到時他態度總是很溫和,還帶著點幽默。有一次正趕上他給小魚帶了果凍回來,分給了我一個,是那種用勺子挖著吃的,我分到那個里面帶著一瓣橘子,小魚的是一顆草莓,挖到嘴里滑溜溜的,會自己往喉嚨里鉆,哧溜就下去了,還沒下到胃里全化掉了,我從來沒嘗到過那樣好的滋味。我覺得小魚也差不多,老魚笑瞇瞇地在一旁提醒:“要嘗味道,不能像豬八戒吃人參果哦”,從此以后他的幽默就帶上了果凍的甜味兒,連同人參果的典故,一直留在我記憶里。對了,雖然他叫老魚,還有釣魚的愛好,但我從來沒在老魚叔身上聞到過魚腥味兒。
我雖然每天在托養中心見慣了植物人,但以往認識的,老魚叔是第一個。小魚跟我說了家里的情形,她在一個超市上班,張阿姨老了,一個人照顧不過來,醫院又不能長住。我自然建議她送老魚叔來這里,中心的收費并不算高,有我在還能多少有個照應。老魚叔送來時,我特意跟主任大象商量,騰出了我負責的三號病房靠中間一個床位。
在擔架上見到老魚叔,我已經認不出他來了,不僅是臉上沒肉,連臉型輪廓都收縮了,怎么也看不出這張臉上曾經起伏過幽默的線條,這并不奇怪,每個植物人的外貌變化都很大,千辛萬苦活下來,保住了心跳和呼吸,外表的很多東西就顧不上了。但是比起那些我只見過他們現狀的植物人,親眼見到一個從前喊叔叔的人變成眼下的一副軀殼,還是非常震動。張阿姨我倒是一眼就認了出來,她雖然老了一大截,五官和臉面輪廓沒有發生徹底的變化,脾氣似乎也還是過去那樣?!暗搅诉@兒安穩了吧”,她環顧病房一圈,眼光收回到剛剛安置好的老魚叔身上,“再不用跑了”。
小魚悄悄跟我說,老魚遭遇車禍的起因是駕車離家出走,路上不斷需要分心接聽張阿姨換著號打過去追蹤的電話,因為走神追尾撞上了一輛大卡車。老魚離家出走不是第一次,我小時候就見過他大年初一跟張阿姨吵架,當天開車返回山西礦山,弄得小魚過了一個冷冷清清的年。那次吵架給我留下的印象很清晰,因為老魚叔身上增添了面湯味兒,面湯味兒和巧克力味兒合在一起,成了我對老魚叔記憶的一部分。
當時我正和弟弟還有兩個伙伴待在一片猩紅的街上,佝頭揀昨晚炸剩下的鞭炮,忽然聽到小魚發出驚叫,混合著張阿姨的叱罵聲,緊接著看見老魚沖出家門,和通常利索的樣子不同,他的頭上和肩膀上掛滿了面條,身上也有零星掛著的,從頭到上半身完全濕透了,還冒著熱氣,熱氣又在寒冷的天氣里很快凝結,使他有一種雪人的感覺,只是雪人不會像他滿面通紅,人們也不會給雪人掛上這么多面條的裝飾。張阿姨跟在后面追出來,手里還揚著撈勺。情形看起來應當是,正當一家人起床吃早餐,張阿姨從鐵鍋里撈面裝碗的時分,不知為何和老魚叔吵了架,張阿姨順手將仍舊熱著的面端起來潑向老魚叔,老魚叔猝不及防被潑了滿頭滿臉,桌旁等吃面條的小魚發出驚呼,滿頭面條面湯的老魚奔到外邊,一面是躲避戰爭,一邊是尋求降溫,張阿姨則一不做二不休,抄起撈勺追了出來,小魚則追在后面,嘴里哭喊著“爸爸、媽媽”。張阿姨還在街上追了老魚叔一段路,老魚叔一邊逃跑一邊忙著面條,有的面條已經凍硬,黏在老魚叔的頭發和臉上,被起床早的許多鄉鄰看到,吵架自然以老魚叔極度不體面的慘敗告終??赡芸紤]到接下來幾天還需要走親拜友,實在臉上掛不住,老魚叔選擇了當天下午開車出逃,車鑰匙還是委托小魚悄悄從家里拿出來的,一去就再沒回來,直到夏天張阿姨帶著小魚去礦上團聚。
小魚成年之后,張阿姨和老魚叔的吵架仍在繼續,張阿姨吵架有股狠勁兒,急了會拿刀殺人那種,老魚的幽默派不上用場,實在憋屈了照舊出走,最長的一次走了一個多月,去南方見了打工的小魚,探了張阿姨的口風,過了幾天才回家。小魚說,出走成了父親處理沖突的一種常規模式,她后來也習慣了,只是最后一次出了事。
最初送老魚來中心的時候,張阿姨并沒有留下來照料他的意思,反倒顯得很輕松,終于可以自由一些了的感覺,“在醫院把人累壞了!”她說從老魚出事,自己幾個月沒有跳廣場舞了,錯過了新教的扇子操,回去一定要補上。
張阿姨送來老魚就回家了,有一周多沒來看老魚,也沒在群里過問老魚的情況,這在家屬里面也是比較少的。一般植物病人送來之初,家人都來探視得勤,視頻里看得也勤,群里經常發言問這問那,被子沒蓋嚴啦,有點咳嗽啦,臉色不大好啦,都會引起家屬的擔心,一再叮囑我們照看,有的還會懷疑我們不像對外宣傳的那樣周到。兩三周過去,探視的頻率就會慢慢降下來,對我們也放心了,群里提出問題少了,大多數時候忙自己的去了,畢竟誰活著也不容易。但像張阿姨這樣送完之后一開頭就不管不顧,情況還是少見,除非是那種家庭矛盾很重大,關系破裂的,譬如二病房有一個中年男人,是因為經商發了小財,在外邊養小三,被老婆拿刀捅傷之后昏迷過久,再也沒醒過來。老婆大約是坐了牢,連送他來的兒子也不待見,再也沒露過面,只是按時打錢,花的也應該是他自己的家底。小魚大約是超市上班太忙,又只有一天周假,也沒來探視過,只是叮囑我照顧下老魚。我也不能說什么,只好每天護理老魚叔時經心一點,心里打算著他成為下一個無人來探視的病人。
沒想到兩個周之后,張阿姨一個人來到中心,還拖著一個帶行李的小拖車,背上背著一個大登山包,到病房才卸下來,一整天陪侍在老魚旁邊,晚上到我們下班她還不離開病房。她說今后不走了,要住在病房里。因為病房里不好加床,后來大象跟她商量,在我們的員工宿舍旁邊給她加了一張床,后來又讓她跟在二病房這里長年守護的李阿姨同住,飯也交錢在伙食上吃。張阿姨就此在中心住了下來,每天和我們一起“上下班”。
張阿姨的態度轉變如此之大,大家都覺得吃驚。我沒有好意思去問她和小魚,只是按照中心的技術要求,手把手教她怎樣去護理。她有一些不太符合要求的習慣,比如一天太多次地給老魚擦臉擦手,這樣容易引起感冒,說她她也不聽,就好像干坐在那里必須找這些事兒來做。過了好幾天,老魚一直沒有排便,拿手揉肚子也沒有動靜,需要戴上三層醫用手套,拿手伸進肛門里去給他往出摳。對于護理植物人來說,這是一項常規操作,以往在病房里卻是不需要的,使用開塞露就可以了,因此讓我非常不習慣。第一次給小梅摳大便的時候,我多戴了兩層手套,摳完之后拿肥皂把手搓洗了十幾遍,幾乎把手指搓破了,仍舊覺得手上有味道。當然后來也慢慢習慣了。張阿姨以前未必給老魚摳過,我多戴上兩層手套,和張阿姨一起把老魚翻過來,讓張阿姨脫了老魚的紙尿褲,給張阿姨交代了,正打算給他摳的時候,張阿姨說:“這個你別動他,我來?!?/p>
我有一點點尷尬。植物人躺久了之后,下身都會萎縮,連同性器官,男人看上去只是一束風干的蘿卜纓子,我老家每年冬天都會晾在屋檐下,實際上已經談不上什么性別特征。在我看來,人一旦躺進這里,也就失去了性別,跟植物一樣,當然植物其實也有雌雄,只是人已經看不出來。屁股上的肉也漸漸流失,和臘肉差不多。病房里的任何一副皮囊,掀起被子都不會讓我覺得尷尬。眼前的老魚在我眼里,也無非是這樣一副風干的皮囊。但對于張阿姨來說,老魚卻仍然是個男人,是她的男人,像這樣私密的動作,由別的女人來做不合適,只能由她自己上手。至于像臟臭這樣的考慮,是不在她的意識之內的。
我只能指導著她先細致地剪去指甲,戴上手套,變換著體位和手法,一點點地把糞便從老魚體內摳出來,又避免摳破直腸腸壁。糞便已經干結成褐色的疙瘩,一團團落到尿不濕上,倒是也不算很臭。在這樣的指導與操作中,自從她入駐病房以來,身為護士的我和張阿姨之間積累的某種緊張感一點點消失了,感覺這確實是她的男人,就該由她來操作,在她眼里老魚始終是老魚,不是什么植物盆栽,或者隨便一副皮囊,這只能算是老魚的幸運,雖然他對此恐怕毫無所知。
張阿姨給老魚拾掇完,拿出一個放在老魚枕畔,調了一番頻道,收音機里傳出袁闊成講評書的聲音。這大約是從前老魚在獨自開長途的路上聽慣的節目。她開得不大,我們也沒有人去干涉,因為反正別的植物人也聽不見,這間病房里平素總是過于安靜,靜得能聽見防褥瘡充氣床墊閥門的細微嗡嗡聲。我往回走的時候,張阿姨招手叫我過去,在她拿的小凳子上坐下,她自己坐在老魚的床沿,先問我是哪里人,在這兒多久了,聽說我是從中心開張一直在這兒,她臉上露出理解的神情說“真不容易,你一個大姑娘的長年在這兒?!彼难劬ν車榱嗣?,像是在打量那些一床床排過去的軀殼。我好奇心起來了,順著往下問,“你為什么要回到這里呢?”
“我不一樣!”張阿姨說,“開始我也不想侍候他。在外面一個人自由有啥不好的?以往跟他在一起處得也沒多好,吵吵鬧鬧的。那天我從這里回去,還感到一身輕松,總算有個地方把他托養了,以后就少操心了?!?/p>
“頭幾天確實過得自在,我給自己做飯,吃完了就去廣場,和老姊妹們一起跳舞。她們聽說我給老魚找著了這么個地兒,用不著多操心,都說是好事。我買了新式的跳舞服,和她們一起學了新教的扇子舞。晚上回到家,我就看會電視睡覺,沒事了給閨女打個電話,過去看看外孫,覺得日子挺不錯的?!?/p>
“這樣的日子過了五天,第六天頭上,我心里忽然空起來了。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掛念起他來,一下子牽腸掛肚的。真的就像有一個勾子,把我的心勾起來了,別的啥意思也沒有了。他在這兒咋樣?我鼓搗了半天,讓女兒在手機上指導打開了幾天沒用的攝像頭,在鏡頭里看了看他。他跟我預料的一樣躺在這兒,一動不動。我覺得沒什么意思,又去睡覺了??墒俏以趺匆菜恢??!?/p>
“翻來覆去的,我想不通這件事。牽掛他干嘛呢,他只是一副皮囊了,都不能算人了,算人要加上植物兩字兒。他從前也不聽話,吵了架,他就要出走。最后出車禍,也不能算在我的頭上。我沒什么對不起他的??墒窍氪┝诉@些,還是沒有用。他就那么掛在我心上。以前他能跑,現在跑不了了,躺在這兒??伤膊皇翘稍谶@兒,他是掛起來的,掛鉤的另一頭就吊在我的心上,取不下來了?!?/p>
“我翻來覆去跟自己掰扯了幾天,特意去想他的短處,干過的壞事兒。早年他跑車的時候,我們剛剛掙了一些錢,在密云縣城買了商品房,家道算是爬起來了??墒撬切┖蠊酚鸦?,在外面賭博,賭得特別大,勸也勸不住。有一天他半夜時候回來,沒有聽到樓下停車的聲音,手里的鑰匙都只剩房子鑰匙了,人失魂落魄的,問他半天才知道,他一晚上輸出去十幾萬現金,還把車子也抵給人家了!十幾萬現金好多是借的,為了還錢和買新車,我們被迫賣掉了剛住沒一年的房子,搬回鄉下過上了租房子的生活,四五年后才翻身。后來他倒是忌賭了,但還干過別的壞事兒,甚至動過散伙的心思。想到這些,我就不想去看攝像頭里的他了,還是去跳舞,回家還是做飯。
可是張阿姨的舞跳得越來越沒勁,飯也做不動了。煮好了飯,一個人呆坐著,望著飯菜一筷子不想動。就是凄惶,心里還委屈。委屈又不知道為什么。凄惶得厲害了,打開攝像頭看看,老魚還躺在這兒,沒走沒咽氣啥的。就好一點兒??墒呛玫貌粔?。老擔心他跑了。死了。后來發展到半夜醒過來看,爬起來看,時時刻刻想看,一邊看一邊流淚,也不知道流的是個啥。淚流到屏幕上,把屏幕洇模糊了,看不清了,心里就更委屈。時時刻刻覺得自己凄惶。舞跳不下去了,周圍的姐妹都像消失了似的,世上的人兒景兒都看不見了,只有那個攝像頭有意義。張阿姨覺得自己丟魂兒了,攝像頭把她的魂吸了去。老魚就在鏡頭里那么躺著,卻比以前能說能動能吵嘴,能拔腳偷鑰匙開車就走的時候更能吸引人。跟吸鐵石一樣,自己不動,把鋼镚縫衣針鐵屑兒吸過去。電話里跟小魚說了,她讓張阿姨去北京城幫她帶孩子,可張阿姨不愿去,那樣離老魚更遠了。
“后來我想,干脆來托養所陪老魚吧,也不怕你們笑話。我就拾掇行李,騎個電動車來了。一坐在這床邊,看到他眼珠子瞪著我,真地跟條魚似的,跟活人一樣出氣入氣兒,心里頓時踏實下來。多虧你們收留我,不然我都不知道往后日子咋過?!?/p>
往后我們還偶爾在護理的間隙聊個天,我大體知道了張阿姨和老魚之間一些我不熟悉的過去。張阿姨生在農村,因為父親有工作,早年是商品糧戶口,老魚是退伍的汽車兵,在鄉下跑駕駛。當時張阿姨在一個專門接待汽車司機吃飯的食堂工作,在窗口賣花卷和炸油條,老魚開車過路經常來買,兩人就漸漸認識了?!拔覀兡莻€汽車食堂是全國優秀單位呢,出過全國勞模,年年評先進,進門就是大紅的獎狀,從賣票窗口到飯廳掛了一長溜!”老魚開始追求張阿姨,相當于農民追求城市身份的人,態勢上自然低了一截。兩人結婚之后,隨著改革開放到來,街上遍地館子,曾經輝煌的食堂終究不可避免地倒閉了,老魚跑個體依舊賺錢。張阿姨跟著老魚進了城,成了第一批買商品房的,后來因為那次賭博的原因,又賣掉房子搬回了鄉下,在鎮子上自己起了房子。老魚始終在外跑車,后來又去山西金礦上打工,幫幾個合伙的老板管理選礦廠,前后在那邊待了十幾年,張阿姨也過去給礦工做過幾年飯,以后在家帶孩子上學??炝畾q的時候,老魚回到了密云,過上了安閑日子,但還喜歡往出跑,有時就是漫無目的地轉上一圈?!拔矣绕涫懿涣说氖?,兩口子爭嘴是常有的事,有什么話你說出來,或者你讓我發一陣火,過一陣就消了。我就是這么個性格??墒撬镌谛睦?,忽然就跑了,在外邊實在待不下去了才回來。有時我都想把車給他砸了賣了,可是下不去手,那是我們最貴重的財產了?!?/p>
張阿姨說的這些事,我多少都有印象,尤其是他們進了縣城又返回鄉下。這件事在當初很不尋常,街坊鄰居有不少議論。當時我能再跟小魚一塊玩,高興之余也隱約覺得奇怪,問小魚她也不知就里?,F在聽了張阿姨的講述,我想起在他們搬回鄉下之前不久,我唯一一次去縣城胡家莊小魚的家。聽去過她家的街坊說,胡家莊是縣城第一片商品樓房,只有有錢的人才住得起,小魚家房子里面收拾得像天上,進門要換鞋,地板亮得能當鏡子,到處被張阿姨收拾得一塵不染。窗戶帶著花邊的窗簾,墻上掛著帶框畫,電視屏幕跟錄像廳的投影一般大,冰箱比人高,冰箱里有好多種水果,張阿姨各樣拿出來一些,洗干凈了放在大理石茶幾上的玻璃盤子里招待客人,連盤子都是專用裝水果的,水果有的是從南方帶回來的,見都沒見過,看起來就比蘋果桃子強多了,吃起來香甜里帶著絲絲涼意,描述不出來。我心里在想,硬要比較的話,大約和我以前吃到的果凍差不多吧,果凍就帶個“凍”字。這樣的描述之下,我對于小魚在縣城的家產生了無窮的想象,都不知道自己到了那里手腳往哪放,眼睛往哪看了。母親路上也一再叮囑我,要守規矩,不能被張阿姨和小魚笑話。但那次真的到了小魚家,感覺卻很不相同。小魚和老魚叔都不在,張阿姨神情顯得落寞,雖然招呼我們換鞋進屋,接過了母親手里捎的一袋山核桃,客氣了幾句,也在茶幾上給我們倒了水,神情卻有些心不在焉。屋子固然是干凈的,地磚卻沒有傳說中那樣有光澤,能當鏡子;總覺得哪里像是落了一層隱約的灰塵,雖然即使是用手指去摸,也摸不出來。蓋著蕾絲罩的冰箱沒有打開,那些南方的水果也就沒有盛到玻璃盤子里來,顯出它們的五光十色。后來張阿姨像是忽然想起來地微笑了一下,說“吃蘋果吧”。她走到廚房的墻角,那里倚著一只袋子,里面裝的就是普通的蘋果,甚至不是眼下流行的紅富士,比較小,張阿姨拿水果刀慢慢地削,給我和母親一人遞了一只,味道也有點酸,似乎沒有太成熟。我忽然為這間屋子和張阿姨感到有點難過,這樣的小蘋果不應該出現在這套胡家莊的屋子里,搭配她和小魚的生活,這樣的袋裝本地蘋果是住在鎮子上的我們日常吃的。一定有什么事情發生,雖然我不知道是什么。張阿姨和母親拉著家常,似乎隱隱在說她們會回到鎮子上,希望以后照顧。過了不久,她們果然搬回了鎮子。
聽了張阿姨講述我才明白,那次我和母親去縣城小魚的家里,剛好是在老魚賭輸了卡車之后。
我常常一邊聽著張阿姨絮叨,一邊跟她搭手給老魚注射流食。護養中心每天提供統一的流食,材料是雞胸肉加上各種蔬菜和牛奶、主食,張阿姨覺得營養不夠。她總覺得,其它病床上那些軀殼的日漸干瘦是由于營養不良。她自己買了打流食的機器,騎十來里地的電動車去市場買來肉蛋奶和蔬菜,自己加工流食,倒進中心提供的流食給老魚一起喂下去,或者干脆喂自己的。所謂喂流食其實是注射,植物人已經失去口腔的吞咽功能,實際他們的嘴巴已經沒有用處,不論進食還是喝水,都是通過鼻飼管用注射器打進去,這項操作必須由護士來完成,因為手法過快會讓病人噎住或者嗆住,引發危險,注射之前還得先抽半管前一次喂下的流食出來,看消化得怎么樣。如果抽出來的流食帶褐色,說明有胃炎現象,需要在流食中加上消炎藥和抗生素一塊打進去。張阿姨不能插手這件事,但她總是目不轉睛地在一旁看著,唯恐老魚出現什么狀況。一天喂食六次,我和護士小舟就要在張阿姨目不轉睛的注視下操作六次,遠比給別的病人喂流食壓力大。這次我聽著她的講述,手上的速度大約略快了一點兒,老魚忽然咳嗽起來,這是他從未出現過的情形,我連忙停止了注射,把流食往出抽,對于植物人喂食這是一項常規操作??墒俏铱吹綇埌⒁痰哪樕幌伦幼兊脩K白,好像一瞬間死去了一般。
我不由想到,植物人大致只有一兩年的壽命,如果床上的老魚這次真地“跑”了,再也不會回來,張阿姨會怎樣?
老魚叔住進來的時候是夏天,一晃秋天到來了,燕山上的樹葉漸漸紅起來,和深綠的夏天相比,現出豐富得多的層次。托養中心像往常一樣安靜,即使是在周末,有些家屬會來探視病人,大家進了病房,也不約而同地會放低聲音,平時絮叨的人也變得沉默,似乎聯排躺在床上那些失去知覺的軀體,像是巨大的海綿,會把人世的氣息都吸收消音。這周當我午后換班,從四病房轉回三病房的時候,卻聽到了一陣低低的爭吵聲,像是心里的氣壓不住,爭吵的聲音來自五床旁邊的張阿姨和小魚,小魚身形有變化,腹部隆起,一看就是懷孕幾個月了,臉上現著生氣又無可奈何的神情。聽見小魚在說:“你在這兒有多大意義?是能讓爸醒來還是什么的?你真的相信電視上那些?”
張阿姨依舊是平時的表情,似乎全然不為所動地回答:“我沒想過他會醒來,他一直不醒我也要在這兒陪著,反正他還沒死!”
小魚的聲音不甘心地分辨:“你就不想想你親閨女?人家老人都在給兒女帶孫子,誰像你長年累月守著一個植物人的?第一個娃就是孩子奶奶那頭帶的,現在奶奶腰椎間盤突出了,我生二胎,老公天天加班,你就不能幫忙照顧一下嗎?”她的聲音幾乎帶上了忿怒。張阿姨卻平靜如常地給床上的老魚整理皺了一角的被褥,一邊凝視著老魚說:“他不是植物人!我覺得他心里明白,就是沒法動彈。我跟他說個啥,他會沖我眨眼睛,捏著他的手也會動。我把你養大,盡到我的義務了,你要生二胎是你自己的事,照顧你爸才是我的義務!”
小魚使勁盯了張阿姨一眼,站起身來。這是一個我熟悉的動作,小時候一起玩兒,誰讓她覺得很不公道了,她就會這樣使勁地盯人一眼,像是把她的全部力量放進去了,隨后起身離開。她沒有注意到我,也沒有跟床上的老魚告別,有些艱難地邁步走了。我一直站在隔著兩床的位置,給八床的病人按腿,這時看到張阿姨抬起頭,“唉”了一聲。到中心侍候老魚兩個月以來,這是她第一次嘆息,在寂靜下來的病房里顯得很清晰。
我跟別的護士交代了一聲,趕出病房送一下小魚,她還在托養中心門外等待公交。我走到她身旁,她像是沒有看見我,風從山上下來,到這里稍為平緩,吹動了她鬢邊的一綹散發。從側面我看出來,小魚的臉型更像老魚,而不是張阿姨,都說長女隨父嘛。我讓她不要太往心里去,張阿姨也是對老魚叔感情深。小魚看來先前已經注意到我了,接住我的話頭往下說,“感情深,我爸活著的時候也看不出來。他們倆一吵架就鬧離婚,從小到大我不知聽他們說了多少次要離婚”。
小魚說,張阿姨和老魚現在在法律上其實已經不是夫妻,他們在出事前一年去辦的離婚證擱在床頭柜里被她看到了。辦了離婚證之后,不知怎么又住在一起,住在一起還是吵。老魚叔在山西那些年,小魚放學回家,一邊端碗吃飯,一邊被張阿姨催著問,假如我和你爸離了婚,你跟你爸還是跟我。跟著你爸有學上,但是他有野女人,會給你當后媽。跟著我,可能供不了你上學,最多送你到初中畢業去打工。你選哪個。張阿姨詢問時態度很嚴厲,小魚只能說我選媽,但跟著張阿姨會質問難道你不想上學?你不是喜歡你爸嗎,肯定說的是假話,你們倆是一條心,你去跟他吧,過好日子,讓我一個人去死!她的這些話像橫七豎八刮來的賊風,讓小魚完全不知如何招架,飯吃到嘴里失去了滋味,一頓頓晚飯就這樣報銷了,晚上也不得安生,睡覺之前剛要合眼,張阿姨會跑到小魚床前,把吃飯時的問題再重復一道。
“我媽的想法是錯的,她總覺得我暗地里更喜歡我爸。其實我沒那么喜歡老魚。自從爸爸第一次離家出走,我媽就給我灌輸,說爸爸不負責任,沒有擔當。我也覺得我爸慫,吵不過我媽,只會離家出走,把我丟給我媽,他和我媽之間的矛盾,壓力都轉移到我身上。什么學習,什么成長,都成了屁話,我就是班上不折不扣的垃圾學生,什么也沒有考上,不像你能去學個專業技術,我就只配在超市收個銀,在菜市場出個攤。他為什么不把我帶走,為什么不敢離婚,離婚了為什么要給我找后媽,我對他來說不夠嗎?十幾歲的時候我就是這樣想。說到底,我誰也不喜歡。我在這世上從來都是孤孤單單的。有了老公,老公經常在跑業務,應酬,感覺跟爸爸一樣的,我不知怎么又走上了我媽的路”。
“所以我想給自己生兩個娃。我不想他們孤單,和我一樣。要不是我媽的商品糧戶口,我也可以有兄弟姐們,跟你一樣的!”
我不覺伸手摟住了小魚的肩膀,這是我們之間多少年沒有的動作,她的肩膀沒有了少女時代的瘦削,但仍然感覺得出某種壓力,沉沉地負在肩頭。托養中心地處僻遠,通村公交等待的時間很長,小魚打破了沉默繼續說,老魚出車禍住院期間,做了三次手術,對方賠的錢都花完了。第三次手術之前,醫生告訴小魚和張阿姨,這次腦部出血的量很大,就算搶救過來,很大可能是植物人,你們是堅持搶救還是放棄治療。小魚考慮了一陣決定放棄搶救,她覺得張阿姨的意見跟她肯定一樣,因為在老魚住院搶救期間,張阿姨仍舊一直在埋怨老魚,還說過他怎么不一下子撞死算了,省得她來侍候之類的話。沒想到的是,張阿姨堅持要搶救,就算成為植物人也在所不顧。小魚根本勸不住。
“我說爸爸出車禍已經很受罪了,到現在還沒醒過來,你想叫他再受罪嗎?我媽說什么叫受罪,人活著總比沒了好。再說恐怕醒了呢。我說植物人能叫活著嗎?還是人嗎?她現在天天侍候的,只是老魚的一副皮囊,并不是老魚。你是護士,你從專業出發說說,是不是這樣?”
我又一次面臨尷尬,這種問題一旦提出,其實是沒有答案的,對于送病人到這里來的家屬來說,要害是心頭從不產生疑問,產生了也不能當真,一下子過去,不然心里的陰影就會很大,甚至是我們這個中心存在的意義也成了問題。其實我見到躺在床上的老魚叔,有時也會忽然想到他到底算是活著,還是死了?他還是我從前認識的老魚嗎?這和面對小梅的感覺不一樣,小梅畢竟一到這里就是植物人,我并沒見過她從前的樣子,雖然我們在盡力照著從前依稀的樣子保護她,希望她磨損變形得慢一點。這種疑問連大象也解答不了我,他只是因為植物人太多無處托養才辦了這個中心。我們到現在都是既不算醫療也不算慈善機構,當然更不是養老。當然從另一頭來說,病人家屬不管怎么想也都是正當的,只是我需要堅定地按照中心的要求去想:老魚叔是活人,是從前那個人,那些像骷髏一樣橫在床上的軀體也是活人,是他們曾經所是的那個人,養小三的老板,愛跑全馬的白領,礦工,藝術家。我不知道張阿姨是否也是這樣想,或者她覺得病房里所有其它皮囊都不算人,唯有老魚例外。
公交車終于來了,看著小魚有點費力地上了車,車子消失在略微帶起塵土的公路上,我忽然感到一陣疲憊。不管怎么說,侍候植物人是個耗人的事,我有時都覺得自己的心境已經很老了,遠遠超出27歲的年齡。
前幾天父母擔憂我一直待在中心,見不到男性談不成戀愛,又給我張羅了一個相親對象。為了應付他們,我周五輪班休息時去赴了約。對方是一個事業單位的科員,見面說我的護士職業好啊,以后照顧家人都很便利。我就似乎看見了幾十年后他因為喝酒打麻將熬夜一身的富貴病,躺在床上讓我侍候的樣子。我說,我照料的不是一般的病人,是植物人。他就顯得很驚訝,啊,植物人還需要照顧嗎,不是讓他們安樂死嗎?我說你從哪兒看的我們國家允許安樂死,安樂死的對象又是植物人?他不響了,看我的眼神變得有點奇怪,吞吞吐吐地問,你干嘛要在那種地方工作,不瘆得慌嗎。我覺得他是在說,跟我在一起也會瘆得慌,因為我是在那里工作,就好比對一個在殯儀館上班的人,大家總會有種奇怪的感覺。我說,植物人挺好的,比有些看起來沒病的人好處。那頓飯的氣氛變得尷尬,不過飯菜是平時在托養中心吃不到好的,我就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飯菜上,不去管對面的他,吃完之后他結了賬,我發了個一半飯錢的微信紅包給他,他沒有收,說,以后再讓我請他。我也就隨他了。
是啊,我為什么要一直在植物人托養中心工作?張阿姨也問過我這個問題,我說那你也在這兒,她說“你不一樣”。跟我一起進中心的護士都辭職了,我也曾經多少次想辭職,父母也勸我離開這里,即使別處工資低一點,工作辛苦一點也成。我沒有走成的原因,一是大象的挽留,他總是說,你是元老,得看著我把這攤子事兒坐起來。你要是走了,將來我真的成了大人物,連個知道我是怎么一路牛b起來的人都沒有。他這么說的時候,臉上就浮出一貫的幽默,好像什么事兒在他那兒都不是事兒似的。是的,他要像我們一樣把大小事兒往心上擱,那植物人中心死了十回也不止了。
我總是記得在山上的時候發生的一件事。那是一個冬天,下了很大的雪,下山的交通斷絕了。小梅走了之后,一時沒有新的病人,別的護士都走了,只有我和大象留在山上。那天我的肚子突然疼起來,不知道什么原因,大象判斷可能是闌尾炎,不能耽擱。路上都是積雪,車子無法開動,大象把我抱起來,硬是走了三公里下山的冰雪路,到平地上打車。到密云醫院檢查,果真是闌尾炎,晚了就化膿了。大象只是一個醫生,我不知道他的雙臂哪來那么大力氣,一次也沒有把我放到地上。過后我問他,他笑嘻嘻地說,雙臂完全麻了,連揮了幾百次才找回來一點感覺。又說:“誰讓你那么輕呢,平時吃飯跟貓似的”。托養中心確實有一只貓,總是顯得很饑餓的樣子,我平時也覺得自己的飯量不如它,譬如它有時會在一半荒廢的別墅里不知什么地方抓來一只老鼠整個吃下去,這在我看來完全是不可想象的事。不管怎么說,從那以后我覺得大象是個不一樣的人,他要辦的事兒,不管多難,總歸能夠辦成,植物中心就是例子?;蛟S我真的是在期待著大象真地成功的一天,想到其中有我這個小護士的一份,暗暗地感到滿足呢?
也許,就像我對那個相親對象說的,植物人挺好的,比醫院的病人和家屬都好相處?醫院的病人會提各種要求,經常在懷疑你,猜測你,覺得你在瞞著他什么,覺得你在敷衍了事。有時會遇到難纏的病人家屬,甚至醫鬧,很多精力都牽扯在無聊的事情上頭,甚至還有人身危險,陶勇醫生不就是被家屬砍開了頭蓋骨嗎?在這里不一樣。不論做什么,說什么,植物人都不會反對。他們順從地吞咽和呼吸,完全依賴著你,不會跟你斗心眼。家屬平時不在,經過了在醫院的折騰,最后把人送到這里,心理也沒那么高期望值,不會提出什么刁難的要求。照料植物人雖然注意事項多,一天到晚閑空很少,但都是按部就班,心并不累。是的,這里過于安靜。但我好像也習慣了這種安靜,一到熱鬧地方反而受不了了。
也許我就是會在這里一直待下去吧。我喜歡這里的山風,從燕山山坡上吹下來,樹葉層層翻動泛白;喜歡空曠的院落,以前用作團建培訓基地,老板栽種了很多樹木,夏天到來還可以摘葡萄;喜歡晚上能看到銀河,比在城區看到的清亮繁密得多,想到不遠處病房里躺著的幾十個植物人,也不像開始那樣覺得悚然,反正病房里通夜亮著燈,定時有人巡視,所有病人也都睜著眼睛。我還喜歡大象偶爾撥弄的吉他,娓娓的調子讓人似乎想起很多事情,又沒有一樣是真地想起來的。他從一個神經外科主任轉行做這個,肯定是有他的理由。至于張阿姨,我不知道除了照料老魚,她是否也喜歡這里的環境,她很少待在病房以外的地方,只是偶爾能看到她在院子里略站一會,直直腰,吁吁氣,用手揉揉身上的什么地方,就跟她給老魚按摩一樣。
和小魚爭吵這天晚上,張阿姨和護士們一起下班之后,并沒有馬上去睡,端個小馬扎在院子里坐在院子里。月亮從燕山頂升起來,照亮了一半的院子,只有零星的樹影婆娑。我也有點貪這月光,就站在臺階上沒進去。后來她叫我的名字“李茵”,我走到她的身邊蹲下來,她緩緩地跟我說:“今天的事情你看到了吧?!?/p>
我沉默地點頭。她并沒有看我,繼續往下說:“你也知道,其實小魚小時候,我并不疼她。我脾氣暴,是家里唱白臉的,小魚怕我。老魚脾氣溫吞,是唱紅臉的,每次跑車回來都帶吃法兒禮物,小魚跟他親。就算是他在山西礦上,我一個人帶了小魚好幾年,只要她爸一現面,還是親她爸??墒乾F在,小魚也沒有那么顧惜她爸了。來得少,來了就催我回去。平時電話上也嘮叨我。娃是她身上的肉,床上躺著的肉,也是她親爹呀!”
我替小魚稍稍圓了兩句場,又拍傷到張阿姨,找補著說也可以請月嫂。你在這里,老魚叔叔的狀態明顯比別的人好,看著白白胖胖的?!鞍装着峙帧睅讉€字似乎引起了張阿姨注意,有一小會兒她若有所思,忽然問我:“你知道打干細胞針的事嗎?”
“二號病房的老李跟我說,她看電視上講很有效,返老還童,還能讓植物人起死回生,醒過來。她打算給她老公買幾針?!?/p>
我昨天剛知道這件事。李阿姨去問過大象,可不可以給病人打這種針。大象委婉地勸阻了她一番,但李阿姨相信電視上的宣傳,說推薦的是權威專家,她認識的人里邊就有打的,看上去真的像年輕了十歲。大象也不好多說什么。事后他召集護士,講述了中心對這事的處理方式:不鼓勵,不反對,不管打下去人是好了還是壞了,中心不負責任?!皩Υ参锶?,家屬的任何想法都是可以理解的?!?/p>
這時李阿姨從我的房間出來了,理著濕漉漉的頭發,見到我一點輕微的尷尬,她剛洗完澡,因為她和張阿姨住的屋沒有熱水器,其他護士房間人又多,她們會過幾天就趁我不在時來我房間洗上一次。我就便問李阿姨干細胞一針多少錢,她理著濕頭發的手停了一下,說出來的數字嚇了我一跳:兩萬五,一個療程四針??磥砦艺娴氖窃谶@里待久了,都不知道世上的行情,怪不得我相親一次次失敗。張阿姨應該是已經知道了這個價碼,沒有出聲。
過了幾天,李阿姨買的干細胞針劑到了,由銷售公司的人員護送前來,自行給病人注射。雖然不需要我們上手操作,這仍舊是中心發生的一場大事,大象在工作群里交代我們在旁認真觀察,密切監測注射后的各種生化指標:心跳、血壓、脈搏、血氧飽和度,有沒有明顯的上升下降,“甚至”,他在這兩個字后面加了個做鬼臉的表情,“有沒有人醒過來”。
顏色透明卻昂貴的針劑緩緩推入沉睡的病人的血管,各項生化指標沒有明顯變化,更別說“醒來”。但在李阿姨看來,干細胞針還是起了效果。尤其是打了第二針之后,她覺得,老公的皮膚變紅潤了,頭發顯得黑了一些,“眼里也有神了。我跟老劉說話的時候,他還沖我眨巴眼睛”。她說這話時眼睛也在放光,即使在我看來,那雙空洞的瞳人還和從前一樣,沒有什么光澤。
打針的當天,張阿姨也和我們一起認真盯著,往后還過去看了幾道李阿姨的老公老劉,回來顯得有些心緒不寧,一個護理動作會不斷重復。有天她把老魚的手背擦了太多道,弄得有點破皮了,我只好給老魚抹碘伏。抹著的時候聽張阿姨又嘆了口氣,接著問我:“要不要給他打呢?”
病房里靜悄悄的。張阿姨低聲說,十萬塊錢的針,她是打得起的,老魚生前給她買好了社保,還存了一筆錢。她也覺得老劉打了針,似乎有些效果,而且銷售公司解釋越后面的針效果越明顯,就好像從量變到質變,“這是電視上專家講的”。老魚的狀況原本比老劉好,她覺得給老魚打上兩個療程,他是有可能“醒”過來的。
但是她想要打電話聯系銷售代表的時候,有一種東西卻把她阻擋了下來。她有種模模糊糊的擔心,不是擔心白花錢,是別的東西。今天早晨她給老魚洗臉,再次查看那個小疙瘩的時候,口里說“老魚,翻個身吧”,老魚沒有應答,她像往??诶镎f著“不聽話”,一邊把老魚的身子扳過去,這時她忽然腦子里卡塔了一下,明白自己擔心的是啥了:要是老魚醒過來,不滿意她的照料,兩人又回到過去那種爭吵怎么辦?“甚至”,她盯住我的神氣莫名地讓我想到大象發到群里的狡黠表情包,盡管張阿姨臉上只有因為憂慮一絲絲浮現的皺紋,“他又從床上爬起來,離家出走怎么辦?”
我的腦子里也硌了一下,完全沒想到打干細胞針這事會成為張阿姨的心結,泛泛說了兩句打了針也很可能沒用,所以沒必要有這個心理壓力之類的話。但心里又明白,這并不是張阿姨問題的解答。
往后的兩天,張阿姨顯得特別沉悶,不再聽到她經常跟床上的老魚說話,早晨的病房里只剩下了收音機播放評書的聲音,老魚依舊毫無反應地“聽”著。第三天在給老魚喂流食的時候出了問題,差點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那天給老魚喂流食,張阿姨摻了半杯自己打的流食,開始抽取積食觀察的結果也正常,胃里頭天的食物都消化了。不料注射到中間,老魚的喉管忽然卡住了,劇烈嗆咳,喉部插的輔助呼吸管也脫落下來,一時間老魚面臨窒息,我趕緊一頭讓護士小舟輔助插上喉部呼吸管,一頭停止注射改為往外抽流食,好容易把卡住老魚喉管的東西抽出來了,原來是一坨沒有打成流質的牛肉,有指甲蓋大小。因為病人長年注射流食,食管都發生了收縮,這樣大小的固體物就會造成梗塞,連帶引起窒息。托養中心每天的流食材料是雞胸肉加上其他幾類谷物蔬菜,這坨牛肉只能來自于張阿姨自行加工的流食。我為自己的疏于檢查驚出了一身冷汗,張阿姨看著那坨牛肉面色煞白。整個下午,她沒有再說一句話。
晚上張阿姨有一段時間離開了病房,我中途回宿舍去找個東西,進門聽到她在衛生間洗澡,水流放得很大,不像她和李阿姨平時洗開得很小。水流聲聽上去有點異樣,當中夾雜著別的聲音,后來我聽出來,是哭聲,嗚咽壓抑,像是噴頭大股水流中細小的一股,想要止住卻又無從忍耐,這大約也是她把水流開得不尋常地大的原因。這是我第一次聽見張阿姨哭泣,只好放棄拿東西,輕手輕腳離開了房間。
是小舟向我借衛生巾,她說自己這次來得不規律,村子里根本買不到蘇菲?!斑@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快要趕上延安了?!逼綍r喜歡看點抗日劇的她說。她也吃不慣這里的伙食,“我們和植物人吃得差不多”。這話沒錯,通常我們的食譜是和病人一起采購的,無非是土豆胡蘿卜大白菜之類,了不起加上一點五花肉。物價漲得太快,純瘦肉已經買不起了,更別說小里脊和排骨。免費的伙食,不可能指望太好,讓大家交伙食費改善生活,又沒幾個人真的愿意,畢竟是密云小地方的人。一來二去,留不下人就是必然的了。小舟說她也快要走了?!敖隳銥槭裁匆恢绷粼谶@里?”
這天晚上我值夜班。值夜班的感覺和白班很不一樣。白天病房里人多,活氣足,我們忙東忙西不會有太多感覺。晚上兩個病房只有一個護士,陪床的張阿姨李阿姨也睡覺去了,三四號病區里除了我,只有黑壓壓一片過去仰躺著的植物人,面容在節能燈下顯得慘白,瞪大眼睛望著天空,除了儀器電流的細微嗡嗡,什么動靜也沒有。這時候我就真的會有一種身在停尸房的感覺,既為屋頂下一片的死寂難受,又暗地擔心他們哪個會忽然醒過來,嘣地一下從床上坐起來,甚至下床開始走動,軀體的動作卻仍保留著僵硬,讓人想到恐怖電影里的僵尸,明知道這不可能,卻不由自主地這樣想,想得眼前人影直晃動,腦子里嗡嗡作響。
這天晚上我正在值班,忽然有個人走進病區來找我。是那個相親對象。他不知怎么進了植物中心,又來到這里。他看到我站在病區當心,就朝我走過來,臉上掛著笑容,手里拿著一束玫瑰,像是計劃好了給我一個驚喜。但是當他看到那些病人仰起的臉,他的笑容凝固了,面色變得慘白。當我轉向他的時候,他的笑容并沒有舒展開來,倒是變得更扭曲。我在想此刻在他眼里,穿著白色護士服的我是否也是一個鬼呢?總算他回過神來,跟我打了個招呼,臉色卻始終是慘白的,訕訕說:“原來。。。。。。這里是這樣的”,過一下就走掉了,也沒有要我送,好像急于逃掉,那束玫瑰花隨便地擱在護士臺上。
我在想,那一次吃飯得知我在植物人中心工作的信息,只是讓他對我的護士身份產生了不同一般的疑惑,還沒有真正把他嚇住,甚至喚起了他的某種好奇心和男人的好勝,大半夜的自己跑來探險。那這一次的驚嚇是真的夠了,他回去之后就再沒跟我聯絡過,我想他的微信已經將我拉黑了吧,只是也不好發信息去證實。
下班回去,張阿姨仍舊坐在院子里,這天的月亮沒有完全落下去,穿過影子斑駁的樹叢落在她臉上,增添了一種迷離的表情。她招呼我坐到她身邊,為白天的事向我道了歉,因為我在群里受到了大象批評,扣發半個月獎金。她還說,小時候我去她家找小魚,她因為擔心玩過頭擔心學習,態度不大好,“你不要記恨阿姨”。我連忙說您一直對我挺好的,一去就拿水果給我吃。你把家里收拾得也特別干凈,不像個鄉下的房子,人一去感覺很舒服。這句話似乎是勾起了張阿姨的某些記憶,她沉默了一會,接著講起老魚在山西的往事。
那時候張阿姨在家里帶小魚上學,老魚在金礦上一呆五六年,只有過年的時候會回來。暑假時她會帶上孩子過去探親,在礦上住上個把月。那是個特別荒涼的地方,風沙遍地,放眼望過去都是荒山禿嶺,沒有家鄉的植被,山上不敢隨便上去逛,因為到處是廢棄的豎井口和因為挖礦裂開的地縫,黑洞洞的張著口,稍不留心掉下去,尸體都找不到。礦上的伙食難吃又單調,老魚看上去黑瘦黑瘦的,跟那些下井工人差別不大。她心疼老魚,那個把月總是自己開伙,給老魚加強下營養,礦上的住宿條件也很差,她都忍了,暑假快過了才帶著小魚回家,等候老魚過年回來,過年那幾天更不用說是變著花樣侍候,心疼他的苦寒。
后來有一年過去,老魚卻有些別別扭扭的,看起來有什么心事,跟她親近起來也勉強。夫妻中間這些感覺騙不了人,果然她聽到老鄉風言風語,說老魚在那邊有人了,不是本地人,是附近鎮子上一個開k廳的老板娘,老板娘離異了,沒有兒女。老魚喜歡唱歌,也不時陪礦老板去鎮子上唱k,這幾乎是當地唯一的娛樂。張阿姨知道以后,特意跟著老魚和礦老板去唱了一次k,老板娘親自出來招待,年紀也不小了,臉上免不了礦區風沙的痕跡,只是會打扮,看起來略有姿色,果然她有點刻意回避著老魚和張阿姨,那天的氣氛也很沉悶,“好像有我在場把什么都破壞了”。
“回去之后我想了很久,還想到過要不要帶上女兒,上山找個地縫一塊跳下去,叫他找尸體都找不到。后來想想還是算了,估計他就是在礦上太孤單,犯了男人常見的錯。這件事情含糊過去不行,我就跟他攤了牌?!?/p>
“我對他講明白了利害,這邊是我和女兒,十幾年的夫妻、父女,加上前半生的積累。那邊是那個女人。假如他選那個女人,可以離婚,凈身出戶,看人家是否還要他,他是不是喜歡在那邊一直生活。假如選我和小魚,那就斷絕來往,一旦被我知道再有瓜葛,只有離婚一條路。我跟他講時沒有哭,也沒有鬧,特別冷靜。老魚以后都說,他從來沒有看到我那樣冷靜不動氣的樣子,覺得很意外,好像看到了我的另外一面?!?/p>
后來老魚做出了選擇,不再和k廳老板娘來往,甚至放棄了唱k的愛好?!拔疫€是不放心,就把小魚留給他父母照看,自己過山西礦上去待了幾年,也給他做飯,照顧他的身體,直到金礦倒閉一起回來?;貋硪院罂目慕O絆,我提起這件事,他總是不耐煩。他出走最久的那次,我還以為他去找那女的了,托人打聽,那女的早就成了家,老魚也沒去那個方道?!?/p>
“這幾天我又老想起這件事,氣不打一處來。想到那些磕磕絆絆,還有他動不動出走,我就不想給他買針打??墒寝D頭一看躺在床上的老魚,瞪著眼睛一動不動的,我的心又軟了。應該給他打啊,他醒過來總是一件好事兒。不能昧良心??墒钱斘蚁聸Q心要去撥老李給我的業務員電話的時候,就又害怕起來,害怕回到從前,害怕要面對從前的老魚。我心里就來來回回掰扯著,不得安生?!?/p>
我無法回答她,只好勸她不要著急,等老劉打完了一個療程第四針再看一看,如果有效,再考慮打不打的事。張阿姨似乎也聽進去了。
老劉的第四針打下去了。除了皮膚似乎是變得松弛了一些,沒有明顯的變化。至于李阿姨說的眨眼睛動嘴角,也沒有超出肌體反應的范圍,到不了微意識的層面。病房里并不是沒有微意識的病人,一病區三床的病人是跑步時突發腦?;杳运膫€月轉進來的,他的眼睛時常是閉著的,只有女兒來看望時才睜開一條縫,手指能微微動作,女兒會給他出一些算術題,譬如三加二等于幾,他會用手指比出“五”。這個病人,假如干細胞針真的對促進細胞活躍有用,我和同事們都覺得是最應該打的,但他的女兒并沒有購買干細胞針,而他的反應近來也越來越微弱了,畢竟已經在這里躺了一年多。老劉打了四針以后,我按照大象的吩咐,特意對他進行了測試,譬如問他聽不聽得到我在說話,如果聽到就眨眨眼,但老劉并沒有像李阿姨說的那樣眨眼。至于數字測試,因為他的手指根本不會動,更是無從談起。其實我暗自覺得,干細胞針沒有對老劉起作用反倒是好事,比起只余一副皮囊的植物人來說,微意識的病人更受罪,因為心里明白卻動彈不得,我簡直難以想象一病房三床的病人在這一年多中忍受了多大的痛苦!
回到三病區,我把干細胞針沒有作用的測試結果告訴了張阿姨,心里暗自慶幸,李阿姨買的針沒有用,張阿姨也不用受糾結是否買針的折磨了。那天張阿姨又給老魚摳了一次大便,和以往一樣認真細致,擦好屁股之后,把落在尿不濕上的堅硬糞球裹起來,慢慢走出病房去扔掉,對于我告訴她的測試結果,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干細胞針事件的風波總算過去了,張阿姨仍舊悉心照料老魚,我們時常會像以往一樣配合,只是她對老魚說話的時候少了很多。尤其是在給老魚翻身的時候,不再會說那句口頭禪“不聽話!”了。天氣入冬,來探視的人少了,托養中心變得更加安靜。燕山上變得光禿禿的,我盼望著下一場雪,給一成不變的日子帶來一點變化,但也知道對于屋頂下的病人來說,其實一成不變就是最好的。我們已經有半年沒有送走去世的病人了,等待進來的病人越來越多,大象把從前基地空著的幾間庫房找人騰了出來,通了暖氣,擺上了病床,準備迎接新病人。
年前半個月的時候,果真下了一場雪,雪還挺大。先是看著山上都白了,像是蒸饅頭的籠屜蒙上了一層白布,后來院子里也慢慢積起來。大象吩咐鍋爐師傅把暖氣燒足點。待在病房里看外面雪花無聲卻輕快地飄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里面什么都是靜止的,外面卻在飄移變化,我們這里被時間撂下了。
下雪之后是化雪,化雪的天氣最冷,早晨我上班的時候,聽到有兩個病人在咳嗽,其中包括五床的老魚。張阿姨已經在給他拍背了,神情有些慌。
我忙在群里請示了大象,給他的流食里摻上了打成粉的感冒藥。第二天,其他幾個病人好轉了,老魚的病情卻在加重,輸上了抗生素。輸液時找血管特別費事,植物人的靜脈都和肌肉一樣萎縮了,這也是我們一般選喂藥的原因。張阿姨幫我按著老魚的手腕,努力讓血管鼓出來,我覺得她的手有些發抖。到了第四天,老魚的病情依然沒有好轉,肺部也有了雜音。雖事先簽署了協議,大象仍舊詢問了張阿姨,是把老魚轉去醫院,還是仍舊在這里治療。張阿姨說還是在這里治療。這也是送到這里來的植物人家屬通常的選擇,因為醫院不愿意接收這類發病者。又過了兩天,老魚肺部的雜音加重了,添上了呼呼喘氣的聲音,必須隔一段時間就揭開喉頭的紗布,用真空針管吸痰。張阿姨晚上也不肯去宿舍睡覺,晚上鋪個墊子,一直要陪在老魚床邊,跟她說有護士值夜班也不聽,我知道她是怕老魚一口痰上不來就過去了。幾天下來,她的人整個瘦了一圈,面色發黑,顴骨都露出來,都有些像床上躺著的病人了。我擔心她,卻又勸阻不了她。
中心的原則是不過度搶救,有點像臨終關懷病房的姑息治療,盡量仍病人沒有痛苦。老魚的肺炎一直沒好,痰越來越多,有天中午他一口痰沒抽出來,人就去世了。去世的時候軀體沒有明顯的掙扎,只是手指稍微動了動。這算是進入中心以來,他沉睡的軀殼作出的最明顯反應了,只是來得太遲。這副皮囊已經很衰弱,即使它是在張阿姨的特殊照顧之下。
老魚瞪著的眼睛還是沒有動,我為他合上了眼皮。這不是我第一次為去世的病人合上眼皮,但每一次手指掠過枯萎的眼皮和滑溜的眼球,都有種發瘮的感覺,像是合上一扇永遠不會再打開的窗戶,又像是在撫摸某種軟體動物,它僅余的生命還在我掌心里,正在變得詭譎陌生。
先前張阿姨木然地看著這一切,連續的熬夜使她失去了平素的形狀,凌亂的頭發像山上的枯草,沒有經過一場雪的潤澤,看去脫水了,我想到了古人的一個詞“哀毀盡禮”,盡管在老魚斷氣的時候,她并沒有哀哭起來。在我合上逝者的眼皮之時,聽到她輕輕的嘮叨:
“老魚,我害死了你”。
我吃驚地問:“你怎么會害死老魚叔呢?他是感冒引起的?!?/p>
“我要是給他買了干細胞針,他的身體就會更好,不會感冒。你看老劉打了針,人就好好的?!?/p>
“可是那么多病人沒打,他們也好好的啊?!?/p>
“老魚不一樣。我沒給他打,是昧著良心。我怕把他給打醒了。我昧了良心,他就死了?!?/p>
張阿姨的眼睛讓我擔心,眼神定定的,因為眼眶外邊的肉消瘦了,有些鼓出來,像是老魚的眼睛。
周圍站了好幾個同事,大家都靜靜的,聽著張阿姨的話,找不出話來回答,盡管道理是明擺在那里的。連一向最善于安撫家屬的大象也沒了詞兒,只是讓護士趕緊通知小魚到場。
整個善后的流程中,張阿姨一直神情恍惚,反復念叨那幾句話。小魚到來之后,張阿姨也不理她。給老魚整理遺容和換衣服的時候, 她不要小魚和我們插手,自己卻總是摸摸索索整理不完,在那間專門用于告別的小房間里待了太久,殯儀館的人員不耐煩了,最后只好半強行地把她拉開,我和小魚一起給老魚換好了衣服,裝進黑袋子里上了車。老魚的身上其實比其他幾個逝去的植物人要有肉一些,觸碰起來沒有那種硌手的感覺,這到底還是張阿姨照料的結果。裝袋之前我最后看了一眼,不由想起多年前他臉上幽默的神情,本來我有時特意想要回想卻在腦子里想不出來,現在忽然就浮出來了,卻又馬上消失在黑暗的袋子里。。
張阿姨和小魚上了車,以后再也沒回過托養中心,她留在這里的一點東西,是更形大腹便便的小魚前來收拾的,包括衣物和打流食的機器。小魚說張阿姨的狀態很不好,在殯儀館告別遺體時走了神,跟著老魚被抬走的尸體往火化廳走,幾個人才把她拉起來?;氐郊依锖?,她仍舊是怔怔忡忡的樣子,小魚不放心她,想讓她搬過去住,但張阿姨不肯?!拔易约旱暮⒆右惨錾?,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
老魚的床位住上了別人,床單被罩一換,一切都是新的,再也沒有老魚的任何痕跡。小魚退出了家屬群,也沒再聯絡我。夏天老劉也過世了,李阿姨離開了這里。離開的還有小舟,她終究受不了這里的伙食和病房的寂靜了,另外在一家肛腸??漆t院找了一份工作。當然,又來了新的人,中心總的態勢還是不錯的。冬天再次來臨,我又盼來了一場久違的雪,似乎雪真的能覆蓋什么,改變什么。這天下午,就在我看著燕山的上半部分慢慢變白,一邊走向新開辟的五病區的時候,我接到了小魚的電話,她說,想把母親送到托養中心來。
我差點在結冰的地面摔了一跤。
“張阿姨她怎么。。。。?!?/p>
小魚聲音平靜地說,母親回家后的一年時間,幾乎足不出戶,神情木木訥訥的,跟從前簡直換了一個人。小魚自己生孩子坐月子,只能盡量騰出手去照看。入冬之后還沒來暖氣那段時間,張阿姨嫌冷,讓小魚買了幾十斤木炭生火。往年也是這樣做的,小魚就給她買了,讓工人送到家,只是一再叮囑她睡覺要開窗。過幾天小魚早上過去看她,卻發現門窗緊閉,開門進去屋里一股煤煙味,張阿姨在床上已經不省人事了。
趕忙送到醫院搶救,人一直在深度昏迷中,后來總算是救活了,在icu病房住了半個月,又在普通病房住了一個月,卻再也沒醒過來?!案杏X媽冥冥中跟著走了爸的路”。醫院的收費高,小魚又添了小孩,實在沒有能力照看,只好照樣送到我們這里來。
雪后初晴的那天,到處在往下滴水,平房屋檐水滴到石板地面上有一種悅耳的脆響,就像大象叮咚的吉他聲,在樓房里面是聽不到的。一輛救護車把張阿姨送了過來,擔架上的她容顏和一年之前改變很大,完全沒有了任何血色,像是山上經冬枯槁的樹枝,看不出殘存的水分。眼睛半閉著,這一點和多數的病人不同。身體縮小了很多,擔架顯得很空。安置她的時候,新的病區床位已經滿了,正好以前的三病區五號床病人頭天去世走了,我就讓張阿姨補了缺。我和小魚默默地把張阿姨安置在了床上,她半閉著眼睛,不知道是否看見了這就是老魚叔叔先前住過的病床,也就是她曾經常年陪侍的那張?!敖窈缶桶萃心懔恕?。小魚走的時候說。
這樣的安排,不知道張阿姨有知覺的話是否滿意。以后照料張阿姨的日子,我常常會有一種恍然的心情,比老魚叔來到那次更濃重,情不自禁地會想到她是否會忽然眨眼,微笑,對正在給她擦臉的我開口說話,甚至從病床上坐起來,拉住我的手講述和老魚叔曾經的故事。如今那些恩怨已經消退,成了他們生命中共同的隱秘。另外一個埋藏在我心中的隱秘是,張阿姨在關上門窗燒炭的時候,是否意料到了自己會來到這里,躺到老魚曾經睡過的床上呢。
每當我在喂食流食完畢,為她擦拭嘴角的時候,心頭浮上這個疑問,總覺得張阿姨枯槁的嘴角似乎添了一絲生氣,浮現出一個轉瞬即逝的微笑。
(原載于《萬松浦》2023年第1期,責編歐陽楓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