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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津文學》2023年第7期|羅偉章:回龍鎮在什么地方(節選)
    來源:《天津文學》2023年第7期 | 羅偉章  2023年07月13日08:28

    雍秀麗來交房租的時候,房東任強又一次對她說,我都為你心痛。

    她哈哈笑,說,謝謝任大哥為我痛。

    這是她第十年來交房租。交到第五年的時候,任強對她說,我愿意把房子賣給你。她當時很吃驚,是突然遭到冒犯的那種吃驚,像任強的話是一只手,甚至是把刀子。這個能夠理解,一個在鎮上打零工的人,要猛然間拿出一筆錢來,出現那種表情毫不奇怪。但任強是為她好。他租給她的房子,七十多平方米,按回龍鎮的價錢,每月租金八百塊,五年,就將近五萬,而回龍鎮的房價每平方米才一千塊,他那套房值不了八萬,她這樣很不劃算。

    又是五年過去了。

    回龍是個老鎮,鎮外的清溪河,汽劃子可直通縣城。后來那條水路廢了,成都到西安的高速路,路過縣城,從回龍鎮五公里外穿過。高速路將通未通的時候,鎮上的房價跳漲了一下,像睡著的人被突然叫醒??尚褋砗笥职l現沒有什么特別的,既沒多個太陽,也沒多個月亮,連老漁夫蔣大腳拴在橋下游的“鞋殼船”,也一如往常,懶心無腸地隨波蕩漾。因此待路真正通了,房價就回落下去。又過些日子,鎮政府搬走了,如此,不跌價已是萬幸。任強的那套房,五年前值不了八萬,現在還是值不了??捎盒沱惤坏姆孔?,都快到十萬了。

    我就七萬塊賣給你,任強說,你一次拿不出來,可以像交房租那樣,一年一結。

    她搖著頭,我給你講過的任大哥,我不會在回龍鎮買房子。

    任強很不解,說,買套房在這里,對你只有好處,首先是省錢,你多的錢都花進去了;再就是,有個房就有個窩,即使你將來離開了,想回來的時候,也有個窩等著你。

    她卻再一次搖頭,我就是怕有個窩等我。

    任強更加不解了,但沒再說啥。他怕說多了讓她誤會,以為他是急于出手。事實上,只要她愿意租,有人買他也不賣。天底下恐怕再難找到像雍秀麗這樣的租客,電線水管馬桶之類的出了故障,她從不找房東,都是自己解決,自己解決不了,就請人修理;樓上住戶滲水下來,把天花板浸出印子,她也上去交涉,并想辦法把印子除去。

    那套房是別人的,可她當成是自己的家。

    不過對雍秀麗來說,家僅指住宅,并不包含家眷的意思在里面。她沒有丈夫,沒有兒女,也沒有老人跟著。這在城市里沒什么,可在小鎮上,一個正當年的女人單門獨戶過日子,總自帶神秘,令人遐想。而雍秀麗并不神秘,自從來到回龍鎮,她幾乎都是這樣度過的:打早起來,吃過飯,就出門去,中午是在外面吃,傍晚或更晚些時候,買了菜回去,再不出來。

    大熱天也不出來。

    盛夏和初秋,回龍鎮人愛去河邊吹風。鎮外的河道,直趟趟的,直得“嘩啦”一聲,既是水路,也是風路,白天只有水,沒有風,黃昏時分風就來了,濕潤潤的,涼幽幽的,好風!為了吹風,多數人家都是在太陽落山時候,就把晚飯吃了,老老少少朝河邊走,短短的路程,往往要走個把鐘頭,是因為一路碰到熟人,站下來說話。鎮子就那么大,雖分出上街、中街、下街,其實就一條獨街、幾條短巷,彼此天天見面,各人的心里,就都裝著對方的鼻眼和故事,不管喜不喜歡,都裝進去了,鎮里的日月,便也河水一樣流淌著。

    但這當中沒有雍秀麗。

    吹風的地方是在下街,那里修了六百米長的濱河路,花磚鋪地,寬敞整潔。任強租給雍秀麗的房子在上街,他自己在中街經營著一家店子,家也在那里,是里家外店的格局。即是說,上街人下來,他是看得見的??墒菑臎]看見雍秀麗。

    是說,從沒看見雍秀麗去吹風。

    有天任強站在店門口,見雍秀麗收工回去,手里拎著三根黃瓜和兩個饅頭,他就問她,秀麗,天這么熱,你晚上也不出來歇涼?

    她笑盈盈地回,任大哥,我哪有時間歇涼???

    這倒讓任強詫異。他知道,她打零工沒有固定地方,也沒有固定職業,衛生院需要人,她就去衛生院,學校需要人,她就去學校,做護工,送開水,掃廁所,啥活都干。河那邊的半島上要人種地,她也就去種地,鎮子后頭的空地上要人用石棉包管道,她也就去包管道。任強還聽說,石棉粉塵都是穿山甲,特別能鉆,但不是鉆山,是鉆衣服、鉆皮膚,癢得人只想把皮揭下來。雍秀麗那段時間,喘出的氣都癢。她以為多穿幾層就不癢,七月間竟穿上秋衣秋褲,沒想到棉質品吸附力強,加上汗水一漚,癢得更狠。

    不管干啥,都是外面的活,有什么活需要她拿回家里去忙?

    任強這樣問她,她又是一笑,我忙著做夢呢!

    開始聽她這樣說,還以為她是忙著休息,忙著睡覺。想來也是的,一個女人家,白天沒歇過,甚至都沒坐過,中午的那頓飯,也是站著吃,任強就多次見她站在“陳涼皮”的小攤前,端著個紙碗,“呼啦呼啦”地把那透亮的東西往肚子里吸。她是搶時間。除了完成雇主交付的活路,還瞅空子穿街過巷,手里拎著只蛇皮口袋,廢紙空瓶,銅線鐵釘,都往口袋里撿。這么忙一天下來,縱是鐵打的,也想進屋就往床上躺。

    可是任強錯了。

    她說做夢,是真的做夢。

    雍秀麗不是回龍鎮人,她的家在老君鄉。老君鄉在清溪河左岸的高山上,而雍秀麗家又在高山更高處,那地方名叫萬古樓,是從山頭平地拔起的一座孤峰?;佚埲嘶静蝗ダ暇l,更不去萬古樓。早些年,山上的姑娘命好的話,倒是可能嫁到回龍,有了親戚攀扯,逢年過節,男方會去那山上走一遭,而今連這種事也沒有了,出門打工的女子,在工地或廠房談個天南地北的朋友,自己做主就嫁了;即使往回龍嫁,男方也須在鎮上有房子,一家老小也都到鎮上來住。雍秀麗不是嫁下來的,她是來找活做。傍河的鎮子,總比山上的鄉場路寬。

    再小的地方都有個南方,而雍秀麗要去的,是中國的南方。哪里才算中國的南方?又是在南方的哪個位置?不知道。她成人過后,同村的年輕人都出門了,下山了,下山后也都去了“南方”。雍秀麗為什么沒能走成,她從不向人說起。倒是隱隱約約聽到一些,說她家里遭了災。從她獨自一人來看,還可能是大災。萬古樓山高路陡,猴子也會踩虛腳,特別是經不得暴雨,暴雨一來,山洪、塌方、泥石流……什么事情都可能發生。但這也多半是出于旁人的猜想。她那臉上,有汗漬的陰影,發絲的陰影,卻沒有災難的陰影。她愛笑,一說一笑,即便正下著苦力,跟人打招呼也是笑著的;哪怕沒笑,也給人笑的感覺。

    無論什么原因,她被絆住了腿,這是事實。

    可她從沒忘記要去“南方”。

    她都快到四十歲了!

    一個女人到這個年紀,開始有開始的路,結束也有結束的路。說開始,她完全可以找個合適的人,結個婚,生個孩子,正正經經成個家。四十歲生孩子,自然是高齡產婦,但高齡產婦也是產婦。但如果再晃蕩下去,眨眼間就五十歲了,再一眨眼,翻過六十,就當真成個老太婆了。這些道理都是光天化日的,雍秀麗怎么就看不見?十年前說去南方,十年后還是說去南方,自己的青春,就這樣白白地耽誤了。

    可雍秀麗好像不怕耽誤。

    她也不覺得是耽誤。

    她把那個夢做得一板一眼的。

    每天晚上回去,做了飯吃,洗了碗筷,她就忙著收拾行李。像所有出村遠行的人一樣,她買了個很大的帆布包,她把她的幾雙鞋子、四季衣服和兩張毛巾,都裝進包里。想再裝些啥,可是沒得裝了。村里人出門,除帶上衣帽鞋襪,還會帶些臘肉,并不是怕花錢買肉吃,而是把家鄉的風味帶在身邊,也把親人的關切帶在身邊——這個她不用帶。也沒臘肉可帶。自從來到回龍鎮,她既沒做過臘肉,也沒買過臘肉。臘肉不僅是肉,還是年節里親人團聚的氣息,對她來說,那樣的氣息或許是一種痛。另有些村里人,出門進了石磨廠,打石磨的工具需自己買,那東西貴,也沉,但他們不怕沉,返鄉過年,放在廠里不放心,就背回家,年后出門又帶走——這個她也不用帶。去南方究竟干啥,她還沒有想過。

    她這才發現,自己能帶的,是那樣少。

    帆布包癟癟的,好像癟著嘴,對她說,你就這么點兒東西?

    她想說是的,卻又不甘心,就環顧四周??蛷d里,有一張餐桌、一臺冰箱、一部電視,三把木椅、一張布藝沙發、五個塑料圓凳,這些都是房東的,沒一樣是她的。

    于是她起身進了廚房。

    鍋灶、菜刀、案板、碗柜、鐵鏟、筷子篼,也是房東的,她在廚房里的家當,是兩個碟子、三個盤子、兩雙筷子、一把勺子、一口鹽罐、四只碗。她把這些都取出來,用塑料袋裝了,再塞進帆布包,怕壞,拿毛衣裹上,又裹了件羽絨服。提一提,包是沉一些了,可照樣癟著。這樣子且不說難看,背起來也不貼身。因此她又進了臥室。

    共有兩間臥室,一條走廊隔開,南邊一間,北邊一間。她睡的是南邊那間。她經常想,要是北邊那間能租出去就好了,就可以省下一半的租金。但在這條河上,人們還不習慣與陌生人合租。并非計較安全,而是覺得,房子天然地連著親情,跟陌生人在同一個套房里進進出出,仿佛就是對親情的蔑視,同時也讓人生疑。她知道,就算她去縣電視臺打廣告,也沒人會前來應承。當然那種廣告她首先就不敢去打。如果當真有人來呢?來個女的還好說,要是來個男的呢?就是來個女的,或者先就表明只招女客,鎮上人也會說閑話。

    但實在的,她用不著那么大的房子,沒客人招待,沒熟人串門,無非是自個兒做個飯,睡個覺,發個呆,七十多平方米,真的太大了??蛇@是回龍鎮最小的戶型了。聽那些從南方回來的人說,在大城市,某些公寓只有二十多平方米,廚房、臥室、飯廳,像鼻子眼睛擠在一堆,走進去,只見一馬平川,主人家的白天黑夜,盡收眼底。她也只需要那么大的房子,遺憾的是回龍鎮沒有。

    她站在臥室門口,伸手往里墻上一摸,床就從黑暗的海里浮起來,像開起來一朵長方形的花。床是房東的,但床上用品是她的,包括墊絮、床單、被子和枕頭。除了這些,還有一床冬天用的厚棉絮,收撿在墻角的立柜里。啊,把這些放進去,包就不會癟了。

    通常,去南方的人不帶被子,都是到當地買,那是因為他們帶的東西多,除了臘肉,還有這樣那樣,都是吃的,要么是親戚送來的,要么是父母硬給的,比如一瓶豆瓣醬,甚至一窩白菜,父母也非讓帶上,說去了外地,就再也吃不到這么好的豆瓣醬和白菜了。

    別人不帶被子,她可以帶。

    她把平平展展蓋在床上的被子揭開,疊了,往帆布包里裝。

    裝下這條被子,再塞進枕頭、床單,就是一個鼓鼓囊囊的大包了。

    原來,她能帶的并不少,那床厚棉絮根本就帶不走,墊絮更帶不走。

    帶不走的東西,留給任大哥好了。任大哥是個好人。通高速路的第五年,風傳縣里要打造全域旅游,并疏浚清溪河水道,縣城到回龍鎮,不僅通汽劃子,還通快艇,快艇發動起來,身子一飆,犁出白浪浪的兩座水山,打個噴嚏就到了縣城……話傳到鎮上,有些房東就去找租客提價了。但任大哥從沒說過半句話。后來的事實證明,打造全域旅游或許當真,卻是猴年馬月的事。而且半年過后,連鎮政府也搬走了。

    能有東西留給別人,這個人就是富有的。

    雍秀麗覺得自己也是富有的,盡管她能留下的不值錢。

    她就懷著這種滿意的心情,把包拉上。拉絲不太順滑,但聲音很好聽,那聲音似乎在說,每次把包合上,都是一段生活的小結,并開啟另一段新的生活。背紲也是帆布做的,舒展,結實,染成了鮮亮的米黃色。她蹲下身,手穿進去,背起來。一點兒也不沉。跟平時干的活比,這算什么沉?別說坐車,就是背著走,她也能一路走到南方去。

    包很寬,很高,寬得能把她埋了,脖子一仰,頭就被頂住了。她是背了一座山。她去南方,是把一座山背到南方去了。山長在她的背上,也是一座孤峰了。

    她背著她的孤峰,以餐桌為軸,在客廳里轉圈。她想象著腳下是山重水復,山重水復的那一邊,就是南方了。南方很遙遠,卻又并不遠。南方甚至比她的睡眠都近。有很長一段時間,包括初來回龍鎮的時候,她夜夜失眠。她告訴自己必須睡,既然老天爺造了白天,又造了晚上,就是讓人睡覺的??刹还芩鯓邮沽?,都漂浮于清醒的海里,到不了睡眠的岸。

    她以為自己的余生都會醒著過了。

    是怎樣掙扎出來的,已無法說清,只記住了那種掙扎的感覺。

    南方卻不讓她掙扎,要她去,隨時都可以動身。

    此時此刻,她就正朝自己的南方走呢。

    ……

    (節選自《天津文學》2023年第7期)

    【作者簡介:羅偉章,著有小說《饑餓百年》《大河之舞》《太陽底下》《世事如?!贰墩l在敲門》《聲音史》《寂靜史》《隱秘史》等,散文隨筆集《把時光揭開》《路邊書》,長篇非虛構《涼山敘事》《下莊村的道路》。作品多次進入全國小說排行榜,入選新時期中國文學大系、全球華語小說大系、《當代》長篇小說五佳、《長篇小說選刊》金榜領銜作品、亞洲好書榜、《亞洲周刊》十大華語好書等?!?/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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