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23年第7期 | 楊鳳喜:擁抱(節選)

楊鳳喜,供職于晉中市文聯,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多部,在文學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近百篇。
兩年前,胡燕秋借過我八百塊錢。那時我母親還在世,正月我住在鄉下。
我們一家三口是除夕傍晚趕回鄉下的,大年初二妻子感冒了,她一個人先回了市里。兒子本來也想回,但他又想在鄉下多放幾天炮,城里禁炮好多年了。正月初五早晨,我和兒子按鄉下的年俗“鞭窮土”,就是把院子里的浮土掃到一起,插上炮仗,“窮土”被炸飛,以后就再不會窮了。鞭完“窮土”,我決定帶兒子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冬天的田野,看一看收割過的莊稼地,看一看遠處那些影影綽綽披著霧嵐的山巒。兒子卻對這些沒興趣,空曠的莊稼地里,一群花喜鵲突然飛起來,他連眼睛都沒有眨。
返回來時,我們在巷子里碰到了胡燕秋。胡燕秋和我是小學同學,嫁給了我家的鄰居王金順。她老遠就沖我喊:“石頭,老同學,出去走了走?”我慌忙應答,提醒兒子待人要禮貌一些。到近前,我就不好意思直視胡燕秋了。她身材矮胖,腿尤其粗,穿著紅色的彈力緊身褲,趿拉著拖鞋。胡燕秋笑著說:“石頭,兒子和你長得真像!”說著她在我兒子胳膊肘上拍了一巴掌,我兒子靦腆地笑。他才讀初一,個頭已經比我高。我問:“燕秋你這是干什么去?”胡燕秋良久無語,我抬頭瞅她一眼,只見她有些嬰兒肥的臉蛋突然顫動起來,尤其嘴角那兩塊。她使勁抿了抿嘴,突然間哭了,眼淚稀里嘩啦地流:“老同學,不瞞你說,我是去借錢,大過年的家里快揭不開鍋了?!蹦ò褱I接著說:“老同學,你知道王金順那個死皮不要臉的混賬王八蛋多可惡嗎?大年初一他就去賭博,把我和閨女害慘了,老娘遲早剁下他的狗爪子……”
一回到家里,我兒子就告訴我母親,剛才我學雷鋒做了一件好事。母親問:“你爸做什么好事了,是不是揀到一分錢交給了警察叔叔?”母親沒什么文化,但她說話還是挺幽默的,我從小就喜歡寫作可能受她影響。兒子說:“不是一分錢,我爸借給一個紅褲子的肥婆阿姨八百塊?!蹦赣H扭頭問我:“胡燕秋?她是不是說王金順又去賭博,家里快揭不開鍋了?”我點了點頭,母親嘆了口氣:“我的兒,這錢你不該借,有借無還,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p>
我母親身體不太好,腿疼,還患有哮喘病。就是從那個正月開始,她的哮喘逐漸加重了。她不肯來城里住,我每個禮拜都回鄉下。我難免會碰到胡燕秋,多半是在巷子里。胡燕秋碰到我后難為情地說:“老同學,我借你的八百塊錢暫時還不上啊?!彼偸沁@樣說,好像我催債似的。一走進巷子我便情不自禁加快了步伐,生怕與她相遇。
有一次,胡燕秋給我們送去碗口粗的一捆小蔥,碧綠的蔥苗間還夾帶著幾根紅彤彤的水蘿卜。胡燕秋說:“嬸,我剛從地里拔回來,你們嘗嘗鮮?!彼瑤蜕瞎粧熘锤傻哪喟?,褲腿上也有,手上也有。說話的時候她的肥臉好像紅了一下,圓溜溜的小眼睛上兩道眉毛描畫得又粗又黑。胡燕秋走后,我母親說:“你好好嘗鮮吧,這是你花八百塊錢買來的高級蔥?!闭f完她又咳嗽起來。
我父親在我十二歲那年就去世了,因為灌溉的事,他曾和王金順的父親吵過架,之后兩家人鮮有往來。王金順比我大兩歲,濃眉大眼,胡燕秋之所以嫁給他,恐怕是貪圖他的美貌。我母親曾這樣評價:“胡俊來家這個傻閨女腦子進水了,王金順要能改了賭博狗就改得了吃屎?!闭缒赣H所料,新婚第二天王金順就去賭,小兩口打得昏天黑地。王金順一米八的個頭,膀闊腰圓,每次打架吃虧的都是胡燕秋。讓人費解的是,無論打鬧得多兇,第二天小兩口都會和好如初,胡燕秋總會斜著膀子挎著王金順的胳膊出現在馬路上。好像是我參加工作的第二年,胡燕秋和王金順頭天干了一架,第二天下午我在巷子里碰到了她。她臉上有一塊雞蛋大的烏青,額頭上貼塊膠布,和我打招呼時大約不好意思了,解釋道:“老同學,除了賭博,金順其實挺好的,對我也好?!彼f“對我也好”的時候耷拉下腦袋,那樣子有點像少女的羞澀。
再說我母親的病,因為哮喘越來越重,我終于說服她把她接到城里。我在小區一樓租了套房子,每晚都會陪著母親。喝了二十多服中藥后,母親的哮喘得到緩解,通過理療腿也不比先前疼了。那時已是初冬時節,母親要回鄉下,我又說服她來年春暖花開再回去。不承想,剛過完年我就發現母親咳血,到醫院檢查確診為肺癌,短短三個月后便去世了。
母親的喪事辦了七天,這期間我常有一種虛無感,直至懷疑生命的意義。鄉下的喪禮程序繁復,幫忙應景的人也多,我感覺自己不像是事主,更像是一個孤獨的旁觀者,或者滔滔洪流中一葉無助的浮萍。直到起靈的那一刻,悲愴的嗩吶聲響起,我才感受到揪心的痛,此后我再沒有母親了。辦完喪事后我收拾屋子,撫摸著那些老舊的家具,撫摸著被母親的身體摩擦得光溜溜的炕沿磚,撫摸著柜子上那些裂著縫子的瓶瓶罐罐,撫摸著母親年輕時候的黑白照片,我想以后也許再不會回老屋住一晚。
回到城里,晚餐時妻子和我聊天,她對鄉下的喪禮深惡痛絕。她說鄉下人陋習難改,花錢不說,亂糟糟的純粹是折騰人呢。她忽然間問我:“出殯前一天下午有個矮胖的女人哭得死去活來的,她是你家什么親戚?”我愣了愣神,妻子說的該是胡燕秋。那天下午我和妻子都在守靈,迎接親朋好友前來吊唁,胡燕秋也來了。燒完了紙,胡燕秋用嘹亮的嗓音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念叨,一邊夸張地拍打著鋪在地上的干谷草,那樣子簡直是痛不欲生。值事的兩個女人想把她扶起來,好不容易扶起來她又趴下去,后來干脆不管她了,直到她哭啞了嗓子,干嘔幾聲自己爬了起來。母親喪事的總管是村主任孫三卯,他也是我的小學同學。胡燕秋走后我聽到三卯用譏諷的語氣說:“胡燕秋哪是哭石頭媽,她是借著別人家的場子哭她自己呢!”
想想也是,胡燕秋這些年太不容易了,她和王金順干架早已成為常態。既然王金順有賭博的劣習,胡燕秋斷然不敢放他出去打工。種幾畝地難以維持生計,胡燕秋就拉扯著王金順刨藥材、打酸棗,只要勤奮一些,農村也不缺活路。問題是稍不留神,王金順就跑得沒影了,胡燕秋拎著菜刀或者搟面杖尋找王金順成為盡人皆知的一道風景。胡燕秋的父母心疼閨女,嫁給這樣一個喪心病狂的男人,咬咬牙離婚算了。但胡燕秋不肯離,好像賭了一口氣,非要把男人調教過來似的。有一次胡燕秋和王金順又干了架,胡俊來帶著兩個兒子找上門去,兩個兒子要收拾王金順,胡燕秋卻拼命用身體護著他,還一直央求:“你們不能這樣對待你姐夫呀!”那以后娘家人再不管她的“閑事”。胡燕秋的婆婆和公公呢,早對胡燕秋有了意見,主要嫌她嘮叨,嫌她罵男人沒分寸,話都懶得和她說了。據說胡燕秋的女兒也不省心,她可謂眾叛親離,一肚子委屈和誰說去?
和妻子聊著聊著,我又想起母親彌留之際問過我的一句話。那時我已把母親送回鄉下,每日守在她身邊。母親交代后事,該說的話好像都說完了,便開始斷斷續續地昏迷。母親深知鄉下的葬禮多么麻煩,而我又不善交際,她甚至說:“等媽死了以后,你找三卯把墳挖開,你把媽背過去埋了算了?!蹦谴文赣H醒來后瞪著眼望著我,好像想著什么心事似的。我摸著她蒼白瘦小的臉,她的臉一天比一天小。她眨巴了一下眼睛問我:“你借給胡燕秋的八百塊錢還回來了沒有?”母親的話慢騰騰講出來,但我還是感到了突然。我笑了笑,母親也吃力地笑了。那是母親最后一次笑,也是母親留給人世的最后一次幽默。
母親去世以后,我回鄉下自然少了。清明節我回去上墳,上完墳后還是決定回老屋看一看。院子里落滿枯葉,屋門上已結了蛛網,我在屋檐下蹲下來,終究沒有進屋里去。正要起身時,胡燕秋推開院門進來了,高聲大嗓地喊:“石頭,老同學,你多會兒回來的?”說實話,胡燕秋這當兒闖進來讓我有些反感,她該不會又和我說,八百塊錢暫時還不上吧?!笆^,中午到我家吃飯吧,我給你包餃子!”她快步走到我跟前,那兩條腿可真粗。我慌忙謝絕,借口是單位還有事?!扒迕鞴澞苡惺裁词??”胡燕秋笑著說,“你是急著回去寫小說?”她又笑,看起來精神狀態不錯。春天來了,她穿著一件鮮艷的紅毛衣?!笆^,你的小說寫得真好,我每天晚上都在拜讀呢?!彼@樣說倒讓我有些意外,也許她看過我的微信朋友圈吧?!笆^,寫小說不就是編故事嗎?我可是裝著滿滿一肚子故事呢,就看你需要不需要?!闭f著她拍了拍肚子,拍了三下。
說實話,當胡燕秋說她裝著一肚子故事時我有些心動。我一直寫鄉村題材小說,鄉村的人,鄉村的事。參加工作二十多年了,我和城市之間那種無形的隔膜卻難以消除,出現在睡夢中的仍然是熟悉的鄉村風景。母親知道我喜歡聽村里的故事,以往我每次回家她都會東家長西家短講給我聽,我把它們改頭換面寫進小說里,甚至好多人物用的是村里人的名字。母親走了,為我輸送寫作素材的這條紐帶也要斷了,胡燕秋是要接替母親,承擔起給我講故事的使命嗎?
但我并沒有明確告訴胡燕秋需要她肚子里的故事,好些時候我為自己業已形成習慣的偽裝感到悲哀。我要走了,胡燕秋幫我鎖好院門,她說待會兒要回家找個塑料袋套在鎖頭上,以免鎖頭淋了雨生銹。她要把我送到馬路上,巷子有百十來米,我感覺怪別扭的?!把嗲锬懔舨桨??!蔽艺f,她陪我一直往前走?!笆^,我想問你一個問題,”走到我的汽車跟前時她說,“如果一個人說過九十九次假話,第一百次他還會說真話嗎?”說完她望著我,神情變得凝重,眼睛好像比平時大了。我愣了愣神,良久才說:“也許會吧?!彼蛄嗣蜃?,想笑卻沒有笑出來。汽車啟動后,我從倒車鏡里看著她,她向我揮手,我的腦海中驀然浮現出《祝?!分邢榱稚┑男蜗?。
我回到城里已過午飯時間,隨便吃點東西躺下來,一覺竟睡到了傍晚。醒來后看手機,胡燕秋給我發來57條語音信息。我點開來聽,她果然給我講故事了?!笆^,我先給你講一個狐貍精的故事,這是小時候我奶奶給我講的?!彼咸喜唤^講起來,手機聽筒傳出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縹緲,像從很遠的地方被風吹過來?!笆^,我喝口水接著講,”她說,“你知道我在哪里給你講故事嗎?我在屋頂上,要不公公婆婆還以為我是神經病呢,王金順又躺在床上挺尸呢……”我想象她站在屋頂上舉著手機講故事的情景,午后金色的陽光籠罩著她,她的頭頂是白云和藍天,她驚動了近旁那棵老榆樹上棲息的麻雀,它們嘰嘰喳喳地飛向了遠處。
可惜胡燕秋的故事我并不愛聽?!读凝S志異》我讀過好幾遍,狐仙的故事蒲松齡自然比胡燕秋講得好。我大致算了算,胡燕秋給我講故事的時間差不多一個小時。我給她回了條微信,對她表示感謝。到晚上十點多,胡燕秋又給我發來語音信息:“老同學,我給你講的故事有用嗎?”我不習慣發送語音信息,用文字回復說:“有用,再次謝謝你啊燕秋?!彼恼Z音很快又發過來:“老同學那我就放心了,明天中午我再給你講?!?/p>
就這樣,連著三天,胡燕秋每天午后站在屋頂上給我講狐貍精的故事。我有點煩,她發來的語音也聽得不仔細了。我試著引導她,說除了狐貍精的故事,燕秋你肚子里還裝著其他故事嗎?比如說村里發生的什么事。胡燕秋說:“老同學你讓我想想啊,我現在知道講故事多難了,寫小說恐怕更難,只有你這個大才子才能寫出來?!惫?,再收到她的語音時她給我講起了村里的事。她講的是我們村前年發生的一起案件,因為爭搶院門前一棵樹,福生一怒之下把他哥哥貴生殺了,在荒郊野外躲藏了三天,然后從山崖上跳了下去。胡燕秋幾句話就把故事講完了,后邊長篇大論的語音都是她的感慨和評論,我聽得索然寡味。其實這起案件母親早給我講過,母親講案件發生后福生和貴生的老母親多么傷心,前前后后上過三次吊。母親講貴生十三歲的兒子發誓要給父親報仇,每天早晨都在福生家門口磨刀,嚇得福生的老婆孩子氣都不敢喘。我這樣想,就講故事的能力而言,胡燕秋遠遠不及我母親,而我寄望于胡燕秋為我提供寫作素材是有些荒誕了。
也許是感覺到了我的敷衍,胡燕秋又問我:“老同學,我給你講的故事到底有沒有用呀?”我只好說:“還好,還好吧?!焙嗲镎f:“還好是什么意思?你直接說有用還是沒用?”我只好說:“也許以后有用吧?!焙嗲镎f:“你們這些文人說話就喜歡繞彎子,老娘生氣了?!蔽蚁虢忉屢环?,又覺講不清,胡燕秋連初中都沒有讀。此后胡燕秋再沒有給我講過故事,干脆不和我聯系了。
過了兩個多月,孫三卯的兒子結婚,我又回到鄉下。喜宴設在村里的戲臺上,二十桌,喧囂熱鬧的場面可想而知。三卯安排我和一幫小學同學坐到了一桌,有兩個同學我甚至叫不來名字了,難免有些尷尬。天已經熱起來,戲臺上卻十分涼爽,風呼呼地從臺口灌進來,我又想起來母親出殯時宴席的混亂。這一桌還空著一個座位,一位叫永青的男同學說是給胡燕秋留著的。永青給胡燕秋打電話:“胡燕秋,你是殺豬呢還是生孩子呢,快點過來!”永青掛斷電話問眾人:“你們說胡燕秋會不會來?”有人說會來,有人搖頭,我多少有些詫異。永青說:“石頭你還不知道吧,十幾天前胡燕秋喝了農藥,好不容易搶救過來?!蔽页粤艘惑@,問胡燕秋為什么喝農藥,永青說:“能為什么,還不是因為王金順賭博?這下好了,人命關天,以后王金順再不敢去賭了?!庇狼噙€沒有說完馬上有人反駁:“狗改不了吃屎?!?不承想這話被鄰桌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聽到了,姑娘原來是王金順侄女,我都認不出來了。姑娘轉過身氣呼呼地問:“你說誰是狗?你才是狗,你們全家都改不了吃屎?!庇狼嗷琶f眼色,以免兩個人吵起來。
不多時,胡燕秋來了。她穿著一件紅短袖,從戲臺側面的臺階爬上來時,我一眼就發現她瘦了。胡燕秋從幾張桌子間擠到我們這邊,永青沖她叫嚷:“胡燕秋,還以為你沒臉出門了?!焙嗲锞具^凳子坐下來,大大咧咧說:“屁話,老娘連‘樂果’都敢喝,還有什么不敢的?”眾人笑,胡燕秋瞥了我一眼,臉好像紅了一下。說不來為什么,我的臉也有些燙,有點心照不宣的意味。有人和胡燕秋開玩笑:“燕秋,‘樂果’是什么味道,比可樂好喝?”胡燕秋說:“老娘洗胃洗出來的那攤臟水還給你留著呢,自己品嘗去?!北娙擞中?,永青說:“別惡心人了,也不怕人家石頭作家笑話?!蔽抑缓眯α诵?,胡燕秋說:“你們說話小心點,當心石頭作家把你們寫到故事里?!北娙擞中?,胡燕秋并沒有看我。
沒想到胡燕秋酒量這么大,已經喝過好多杯了,她居然還要打一圈。也許是故意的,打圈時她把我留到最后。我以開車為由,壓根兒就沒有喝酒,每每端起可樂應酬時腦海中都會浮現出胡燕秋喝下“樂果”的情景,她舉起“樂果”瓶子時可曾猶豫過?“石頭作家,你就給我點面子,和我喝一杯吧?!焙嗲锔纱喽酥票@到我身邊,我只好站起來。永青起哄:“胡燕秋,石頭作家能不能喝杯酒全靠你了!”我仍以開車為理由擋酒,胡燕秋說:“石頭作家,你今天可以不回城里嘛,你家的老屋難道住不下你了?”這話說的,我面紅耳赤,差點兒就把扣著的酒杯翻過來了。眾人又起哄,說石頭作家你就喝一杯吧,說石頭作家根本看不起我們——因為喝上酒,他們把平時不好意思講的話全都講出來了。最終卻是胡燕秋幫我解了圍。胡燕秋說:“石頭作家是想以后單獨請我喝酒呢?!闭f著揚臂喝了一杯,然后拽過酒瓶倒上,又喝了一杯,這一杯是替我喝的。
等新郎官和新媳婦敬過酒,宴席終于散場。胡燕秋喝多了,走路東倒西歪,下臺階時永青攙扶著她。我并沒有和胡燕秋道別,給三卯發了條微信,趁亂走出戲場,坐到車里后感到一陣輕松。我駕著車沒走多遠,手機響了,是胡燕秋打來的。我沒有接,手機又響,第三次響的時候我把車停到了路邊。
“石頭,你好狠心啊,你連聲招呼都不打就溜了!”電話一接通胡燕秋就責備我,她咬字不太清楚,密閉的車廂內,我仿佛嗅到酒精的味道。我趕忙道歉:“燕秋,我回城里還有事,對不起啊?!薄皩Σ黄??”胡燕秋說,“你什么時候對得起老娘了?老娘這輩子多不容易?老娘連‘樂果’都敢喝……”她這話好像該和王金順講,我又安撫她:“燕秋你喝多了,回家休息吧?!焙嗲锿蝗恍α?,笑聲竟有些凌厲。胡燕秋說:“老娘沒有喝多,老娘要爬到屋頂上給石頭作家講故事呢!”我吃了一驚,如果她真往屋頂上爬,該不會掉下來吧?“石頭,石頭作家,你知道老娘為什么嫁給王金順嗎?老娘上小學的時候就喜歡上你了,老娘喜歡文化人,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我又吃了一驚,即便喝多了酒,這話也有點離譜了。我掛斷了手機,胡燕秋又打了兩次我都沒有接。
一路上我都恍恍惚惚的,好像喝多了酒,腦海中一會兒閃過胡燕秋從梯子上掉下去的情景,一會兒閃過她站在屋頂上給我講故事,進而仰天長嘯、狂呼吶喊的情景。這種神思不定的感覺一直延續到晚上,我居然夢到了胡燕秋,她拎著一把血淋淋的菜刀沖我獰笑著,逼著我娶她呢。我驚恐地喊了一聲,把妻子也驚醒了。妻子問我:“做什么噩夢了?你在喊誰?”我無言以對,居然出了一頭汗。
第二天,胡燕秋倒沒有叨擾我。我想給她發條微信,以示對她的安慰,她畢竟是喝過農藥的。再想還是算了,以免招惹更多的麻煩。母親在世時曾和我講,鄉下人注重小節,有時候一句話說不對就會恨你一輩子,鄉下人大動干戈八成是因為雞毛蒜皮的事。如此,胡燕秋恐怕再不會搭理我了,而我回鄉下也會越來越少,與鄉村的關系越來越疏遠。
又過了三個月,也就是秋天到來的時候,胡燕秋突然給我打來了電話。我遲疑著接起來,難免有些忐忑。胡燕秋說:“石頭,老同學,一向可好啊?!彼曇舫?,關鍵聽起來挺正常的。我趕忙應答,她客客氣氣和我聊了幾句,然后說有件事情想請我幫幫忙。原來是她閨女的事,她閨女衛校畢業,這陣子市醫院剛好招聘護士,想讓我找關系通融通融。我不好意思立馬拒絕,答應她打問打問。第二天我打電話告訴她,我打問了醫院的熟人,招聘考試的流程十分嚴謹,找關系也沒有用,讓她閨女好好準備?!澳呛冒??!彼f,我聽出來她的失望。
胡燕秋的閨女我也有所耳聞,模樣倒還俊秀,個頭也高,該是遺傳了王金順的基因。但這閨女從小就瘋,壓根兒不喜歡讀書,時常和胡燕秋吵架,初中畢業后勉強讀了個衛校。既然這樣,這閨女八成通不過招聘考試吧。胡燕秋沒有再聯系我,后來我也沒有過問。
眨眼進入臘月,天氣一天比一天冷,每天早晨樓下的甬路都會鋪一層黃葉。小區的清掃工拿著竹竿掃帚嘩啦嘩啦地清掃,發出持續不斷的破碎而又零亂的聲音。我踩著落葉經過母親租住過的屋子,每每扭頭看時窗玻璃上都會輝映出母親的笑臉。最近幾年單位的事情多起來,會也多,夜深人靜后我寫點東西,常有力不從心的感覺。我嘗試寫城市題材的小說,寫單位那些雞零狗碎的事,卻總是難以沉浸到小說的情境里,寫著寫著,連自己都覺得無聊了。寫作上的挫敗感和對母親的懷念又讓我感覺到人生的虛無,我的失眠越來越嚴重。晚上我睡到了書房,妻子建議我去看醫生。
……
此為節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3第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