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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方》2023年第7期|廉世廣:老姨的幸福時光
    來源:《朔方》2023年第7期 | 廉世廣  2023年07月28日07:24

    我老姨從錦河回到哈爾濱那年五十六歲。對于一個女人來說,這是個可以安度晚年的年齡了。那時候老姨已從縣城高級中學退休,老姨夫已去世。我聽母親不止一次地在電話里跟老姨說:“淑芝,離開那個小縣城吧,來省城,你的心情就會開朗起來?!?/p>

    三十多年前,我老姨從省城哈爾濱乘坐北京號客輪,沿松花江順流而下,經過整整一夜的航行,輪船??吭诮卑兜囊蛔〕?。當時,正值朝陽初升,霞光滿天,江水被映成紅色的錦緞。我老姨首先看到了江岸上成行的垂柳,同時也記住了這座小城的名字:錦河。那年,她二十二歲。三十多年的時光一晃而過。她在這里工作、生活、結婚、生子,她也漸漸地成為一個地道的錦河人。其間,她也曾多次到過哈爾濱,大多是開會、培訓、辦事,也有探親的時候。我的姥爺姥姥都在哈爾濱,他們去世后,還有母親和大舅在這里。大舅忙,老姨和我母親聯系多。我母親心疼她,見了她,總是現出憐愛的神情,說:“小妹,受苦了?!?/p>

    老姨總是無奈地笑笑。當年,因為姥爺姥姥的出身問題,他們姐弟三人只有她去了邊遠的小縣城。我母親總因此感到愧疚。老姨說,其實這不能怨誰,他們姐弟三人中,只有她考上了大學,大學生下放到邊遠山區支教,在當年,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她又能怨誰呢?

    到哈爾濱后,我母親帶老姨去了百年老街中央大街。熙熙攘攘的人流、濃郁的歐陸風情、馬迭爾冰棍兒、格瓦斯飲料、里道斯紅腸、俄羅斯大列巴,這是哈爾濱有別于其他地方的鮮明特點。母親似乎忘了,老姨就出生在這座城市啊,本來她就應該是這座城市的一員!那座矗立在江邊斯大林公園的防洪紀念塔,是解放后哈爾濱最著名的地標??吹椒篮榧o念塔,老姨跟母親說,在松花江北岸那座叫錦河的縣城里,江畔公園也建有一座抗洪紀念碑,是為紀念戰勝1998年那場特大洪災而建的。在那場抗洪搶險斗爭中,她和她的學生,還有她的丈夫張洪亮都不分白天黑夜地堅守過大堤,在滔滔的濁流中守護著自己的家園。那座小城里的紀念碑與哈爾濱這座紀念塔相比,顯然沒那么壯觀、雄偉,設計上也缺乏一些藝術性。但在她的心里,還是對那座小城里的紀念碑充滿感情。母親終于明白了,老姨人在這里,可她的心還在那座遙遠的小縣城啊。

    吃過晚飯,母親對老姨說:“淑芝,一會兒我領你去參加一個舞會?!?/p>

    母親打開衣櫥,讓老姨選一件晚禮服。

    母親的衣櫥里掛著各種各樣的晚禮服,有真絲面料的、雪紡面料的、歐根紗面料的……白色、黑色、天幕藍,讓老姨一時無從選擇。母親給老姨選了一件紫紅色真絲面料的,質地柔和,手感細膩,還沒穿,就有種涼爽的感覺。

    老姨說:“太艷了吧?”

    母親說:“穿上試試就知道了?!?/p>

    老姨穿上,站在鏡子前,竟然認不出自己了。上午她和母親一起上街,母親把她拉進一家美發店,給她做了頭,頭發燙成羊毛卷兒。她有些不自然。老姨說:“長這么大,我還從沒燙過發。我所教的班級里一些愛美的女生燙發,我還嚴厲地批評過?!辈贿^,她現在不得不承認,她的發型配上這身晚禮服,真是相輔相成,讓人有煥然一新之感。

    “來,再戴上這個?!笔且粭l熠熠發光的珍珠項鏈。母親說,“戴上這條項鏈,就完美了?!?/p>

    看著這條項鏈,老姨想起了莫泊桑的小說《項鏈》,課堂上她給學生講過。此時的自己,是不是有點像那個有著資產階級虛榮心的馬蒂爾德?

    軍工大院舞廳樸素豪華,有一種內斂的氣派。燈光、音響,還有那種說不清的氛圍,到處都顯露著不同凡響的氣質。再看參加舞會的人們,中老年居多,男人一律是西裝革履,有的打著領結,有的扎著領帶,雪白的襯衫在燈光下閃著純潔的光澤。女人呢,穿著各式各樣的晚禮服,不管年齡大小,都顯得那么年輕、漂亮。舞廳的一角是樂隊的位置,電子琴、薩克斯、架子鼓,各種樂器,“長槍短炮”都已準備齊全?!端{色的多瑙河》優美抒情的旋律拉開舞會的序幕,男人女人們步入舞池,伴著優美、柔和的舞曲翩翩起舞。

    老姨雖然沒有步入舞池,但她已完全沉浸其中?;秀敝?,她仿佛回到了大學時代。她讀的是中文系,是校學生會的文藝部部長。那時候學校里也興舞會,她是舞會的組織者,也是舞會上的明星,前來邀請她跳舞的不光有帥氣的男同學,還有老師、教授。那是一段青春的記憶,美好而令人留戀,可每當想起來,卻有恍若隔世的感覺?,F在,這個場景又重新出現了。

    她向舞廳里打量著,突然間,一位精神矍鑠的老人闖進了她的視線。老人瘦高的身材,一身深灰色的西服,打著藍色領帶,一頭銀發和那副金絲邊眼鏡讓人覺得十分儒雅。老姨覺得他像電視上的那位叫陳鐸的主持人。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在明處,她在暗處,她以為他不會注意到她,可是,當一曲結束,另一支舞曲響起的時候,老人徑直走到她的面前。

    “女士,可以請你跳個舞嗎?”

    她感到驚訝,一時手足無措。母親在一旁介紹說:“這是軍工學院的著名專家董教授?!?/p>

    老姨點頭問了聲好,說:“我跳不好??!”

    董教授說:“我也跳不好?!?/p>

    老姨不好再推遲,隨著董教授步入舞池。開始有些生澀,老姨好幾次踩了董教授的腳。她連聲說對不起。董教授只是微笑。

    漸漸地,老姨找到了感覺,跟上了董教授優雅的步伐。董教授微笑著,用肢體語言鼓勵她。舞樂悠揚,讓老姨有了一種如魚得水的感覺。

    在以后的舞會上,老姨儼然成了董教授的固定舞伴。董教授稱老姨鄭老師,老姨稱董教授董先生,兩人除了一起跳舞,還經常在一起談天說地。董教授時不時地和老姨開一些玩笑,逗得老姨開心地笑。

    后來,不用母親帶著,老姨就自己去舞廳了。老姨走進舞廳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目光搜尋董教授。董教授在,她便開心、快樂。董教授不在,她的心便懸起來,空落落的,暗暗地盼望著董教授的身影出現。

    一次,兩人跳舞時,董教授突然對老姨說:“鄭老師,你很美,你知道嗎?”

    這突然地一問,讓老姨紅了臉,現出少女般的羞澀。說:“董先生,你真會開玩笑?!?/p>

    “你叫我董先生?”

    “是啊,我覺得我應該稱你先生?!?/p>

    “那你再叫一聲?!?/p>

    “董先生?!?/p>

    “能去掉那個董字嗎?”

    “只叫你先生?”

    “是啊,你試試!”

    “先生?!崩弦滩患偎妓鞯亟兄?。

    董教授笑了,臉上現出怪誕調皮的表情。

    老姨突然感覺到哪里不對勁兒,覺得自己無意中被耍弄了。老姨突然生氣了,甩開董教授,一個人走出舞廳。

    之后的幾天,老姨再不肯到舞廳去了,她跟母親說,她要回錦河小城。

    母親問她怎么突然要走。開始的時候老姨不出聲,后來母親問急了,她就把那天和董教授在舞廳里的事說了。母親聽后大笑,說:“董教授和你開玩笑呢,你怎么當真了?”

    老姨說:“有這么開玩笑的嗎?這不符合他的身份,他是不尊重我啊?!?/p>

    母親不再說話,看著老姨坐在那里生悶氣,老姨的臉都氣紅了。母親看著她,覺得老姨仿佛又回到了小姑娘時代。

    世界上只有兩種東西掩飾不?。嚎人院蛺矍?。不知是哪位名人說的。老姨那生氣的樣子,分明是在說,她是多么在意董教授!

    母親突然意識到了什么,故意對老姨說:“算了,不要再想那個董教授了,不理他就是了。明天我領你去公園,那里有跳舞的、唱戲的,熱鬧得很?!?/p>

    “不去,哪兒也不去?!崩弦陶f。

    母親意味深長地笑了。

    第二天,董教授就來請老姨了。他要請她到中央大街的露西亞菜館品嘗俄羅斯風味西餐。老姨不肯去,她對董教授的氣還未消。母親在旁邊一再勸說,老姨還是一副不情愿的樣子,最終還是去了。母親望著他們的背影忍不住笑。

    露西亞菜館我去過。這是一家有著獨特情調和氣質的西餐廳,推開爬著藤蔓的兩扇門,濃郁的俄羅斯風情撲面而來,手風琴和巴揚演奏著有些憂傷的俄羅斯民歌,俄式裝扮的服務生和墻上懸掛著的俄羅斯風情攝影、油畫,讓人有種到了異域的感覺。

    兩人選擇了一個臨窗的包廂坐下,董教授先點了兩杯巴西咖啡,又點了肉餅、菜卷、牛排、酸黃瓜和牛肉紅菜湯。

    老姨問:“露西亞是什么意思?”

    董教授說:“露西亞是俄羅斯的日文譯名。日本以前對俄羅斯就稱露西亞?!?/p>

    喝完杯中的咖啡,菜已上全。董教授說:“咱中國人吃飯就跟寫文章一樣,總要有個主題。鄭老師你說,今天晚餐的主題是什么?”

    老姨說:“你請客,主題應該你來定?!?/p>

    董教授說:“那就先吃吧,吃完再歸納主題不遲。你不是經常教學生歸納課文的主題嗎?”

    “董教授又笑話我了?!?/p>

    “怎么不叫我董先生了?”

    “我叫先生是尊稱?!?/p>

    “不是愛稱,是吧?”

    老姨的臉又紅了。

    董教授望著老姨笑。他就喜歡老姨害羞臉紅的樣子。別說她這個年齡,現在一些小姑娘的臉上,都看不到這個樣子了。他指著桌上的紅菜湯,說:“看看,你的臉都和它一樣了?!?/p>

    老姨的臉更紅了??此歉本执俨话驳臉幼?,董教授把放在旁邊椅子上的公文包打開,從里面拿出一摞證書,有身份證、大學畢業證、碩士學位證、博士學位證、專家證、顧問證、退休證,等等,一大堆。董教授說:“鄭老師,我是學理科的,用句時髦的話講,是理工男,而且是直男,拐彎抹角的話我就不說了,現在就請你驗明正身,我正式向你求婚!”

    老姨一時不知所措。說:“董教授,你的玩笑開大了!”

    董教授說:“不是開玩笑,我是認真的。如果你覺得不妥,那就繼續做朋友,我們仍然會成為很好的朋友?!?/p>

    老姨沉默了,但她的內心卻翻江倒海。

    三十年前的秋天,松花江北岸的錦河縣城,一個儉樸的婚禮在縣高級中學簡陋的禮堂舉行。新娘就是我老姨鄭淑芝,新郎是校工張洪亮。那時候,沒有人覺得這兩個人有什么不般配。一個是從省城下放來的教師,一個是學校的木工,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何況這個張洪亮根正苗紅,樸實熱情,具有工人階級身上的一切優點。

    作為校工,張洪亮負責學校所有與木工有關的活計,修理門窗、桌椅,樹旗桿,掛黑板,一天忙到晚。業余時間,張洪亮還會做簡單的家具,板凳、飯桌、書柜,等等。那時候,老姨在學校住單身宿舍,床是鐵管焊接組裝而成的,人躺在上面,只要一動,就嘎吱作響。木質的窗戶扇已多年失修,扭曲變形,門框老舊,門總也關不嚴。

    領導派木工張洪亮來修門。

    那是老姨第一次見到張洪亮。老姨稱他張師傅,他稱老姨鄭老師。張洪亮用了一上午的時間,刨平了門框,換了門板和合頁,使這扇門嚴絲合縫,開合自如。老姨中午上完課回來,張洪亮已經悄悄走了??粗@煥然一新的門,老姨的心中涌上一絲感激和溫暖。

    接下來的幾天里,張洪亮又為老姨的宿舍換了窗框,修補了窗扇。再后來,張洪亮又把一張嶄新的木床搬到老姨的宿舍,把那張嘎吱作響的鐵床扔到倉庫里。老姨對張洪亮的好感與日俱增。再見到張洪亮,就會特意站下來,和他多說幾句話。一來二去的,兩人就熟了起來。張洪亮看到鄭老師宿舍里沒有書桌,批作業、備課很不方便,就在工余時間給她打了個書桌,還配了一個書架,讓鄭老師堆在床頭的書有了歸宿。

    后來,經人撮合,張洪亮成為了我老姨夫。

    婚后的生活平常而瑣碎,一雙兒女就像大地上的瓜果,隨著時令的推移先后應季而至。張洪亮是個老實厚道勤快的人,他們的日子不算富裕,卻也過得井井有條。他對老姨好,對孩子好,而這種好大多表現在行動上。他們沒有多少話可說,甚至連吵架的機會都很少。老姨沒有覺得這樣的日子有什么不好。在這個小縣城里,東家西家、張家李家,不都是這樣過的嗎?

    現在,哈軍工小禮堂里,老姨又一次做了新娘。

    那年老姨五十七歲,董教授六十九歲。

    老姨并沒有穿婚紗,而是穿了一件雪織面料的深紅色修身長袖繡花禮服,配上她那白凈的膚色,顯得溫婉典雅。董教授還是一如既往地穿一身筆挺的西服,鶴發童顏,面帶微笑。在瓦格納歡快的《婚禮進行曲》中,兩人步入了婚姻殿堂。

    “來,我們喝一杯酒吧?!倍淌谡f。

    客人散去,留給董教授和老姨專享二人世界。紅燭閃爍,兩只高腳杯立在餐桌上。董教授打開酒柜,問:“淑芝,你看喝什么酒好?”

    “還是喝杯紅酒吧?!?/p>

    “好,喜慶的日子喝紅酒?!?/p>

    董教授在各自的杯中斟上三分之一的紅酒,突然意識到了什么。他走過去,打開音響。

    隨即,新房里響起了門德爾松的《婚禮進行曲》。與瓦格納的《婚禮進行曲》不同,前者歡快激情,后者莊嚴肅穆。

    兩人不約而同地把手臂伸出去,挽住對方,一飲而盡。

    董教授第一次出現昏厥,是老姨陪他在江邊看一支老年合唱團的自發演出。夏季的傍晚,是松花江邊最熱鬧、最迷人的時光。大爺大媽們的廣場舞,年輕人的現代舞,流浪歌手的即興演唱,讓夏日的夜晚五彩繽紛。偶爾有瘦瘦的、白發的琴師,操著京胡,十分投入地拉著西皮流水,琴聲中透著蒼涼,伴著夕陽與江水,汩汩流去,再不歸還。有那么一兩個票友,受琴聲的感染,忍不住唱上幾嗓子,《蘇三起解》《鳳還巢》,一樣的蒼涼與滄桑。圍觀人數最多的,是老年合唱團,他們有龐大的樂隊,有精明強干的指揮,成為江畔頗具人氣的風景。

    那天,老姨挽著董教授的胳膊,饒有興趣地觀看老年合唱團演唱《天邊的駱駝》,他們被那激昂中略帶憂傷的旋律感染了。

    “天邊走來一隊隊跋涉的駱駝,走啊走啊走在那茫茫的沙漠,風里雨里高昂著它的頭,大雪飛沙鍛煉了它的性格。高高的駱峰從來不寂寞,茫茫的瀚海里印著它腳窩……”

    老姨正用腳輕輕地打著節拍,突然感到丈夫的頭壓在她的肩上。

    “先生?”她輕輕地叫他。他沒有回應。老姨慌了,輕輕地緩過手,抱住他。他的身子太重,支撐不住,兩人一起摔在地上。周圍的人圍上來,有人說快打120,有人說快打110。這時董教授醒了過來,問:“怎么了?”

    老姨說:“你怎么了,嚇死我了!”

    董教授咧嘴笑了笑,說:“我感覺就是打了個盹兒?!?/p>

    沒人打120,也沒人打110,他們打了輛出租車,回家了。他們都以為是太累了。老兩口已結婚十年,那年董教授七十九歲,雖然看起來還是精神矍鑠,但畢竟年齡不饒人啊。

    一個月后的一天,董教授坐在書房里,正饒有興致地欣賞老姨彈奏理查德·克萊德曼的鋼琴曲。鋼琴是董教授作為新婚禮物送給老姨的。老姨讀大學當學生會文藝部部長時,鋼琴已達到八級。那時候,她就幻想自己能有一臺鋼琴??墒?,下放到錦河后,差不多再沒見到過鋼琴。全錦河縣,包括縣文工團,也沒有一臺鋼琴。學校里有一臺腳踏風琴,是音樂老師專屬的教學工具,別人連摸都沒機會摸一下。她在錦河工作三十多年,沒有人知道她會彈鋼琴。

    悠揚的鋼琴聲像山澗泉水,嘩嘩地流著,不時調皮地激起一朵朵浪花,好似和董教授打招呼,說著悄悄話??删驮谶@時,董教授又出現了昏厥現象。

    這下老姨害怕了。她趕緊打電話給教授的兒子董青。董青很快就帶著夫人嬈嬈來了,簡單問了一些情況,就扶著父親上了車。老姨問:“是去醫院嗎?”

    董青說:“耽誤不得了,必須去醫院?!?/p>

    老姨也要跟著去,卻被嬈嬈攔住了。嬈嬈說:“你年紀大了,留下照顧家吧,老爺子的事你就不用管了?!?/p>

    車已走遠,很快不見了蹤影。老姨還愣愣地望著。好半天她才回過神來,想著嬈嬈的話,想著董青的話。董青的那句“耽誤不得了”,讓她的心里隱隱地刺痛,她開始自責,老伴第一次出現昏厥的時候,為什么沒送他去醫院呢?

    董教授去醫院的第三天,嬈嬈來了。老姨急著問:“你爸他怎么樣?”

    這兩天,老姨真正體會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她無數次地給老伴打電話,可他的手機始終都是關機狀態。屋子空空蕩蕩的,少了一個人,就像少了一個世界。

    “老爺子的病很重,但一時不會有什么問題?!眿茓破降卣f。

    “什么病???”

    “就是一般老年病?!?/p>

    嬈嬈在屋子里踱著步,細細地打量屋子里的東西。

    老姨給她倒了杯茶,嬈嬈沒有理會,坐下來,說:“有件事要和你商量?!?/p>

    老姨也坐下來。嬈嬈嘆口氣,說:“老爺子的病很重,雖不會有什么大問題,但畢竟年歲大了?!?/p>

    老姨問:“治病需要很多錢吧?”說著,她走到書柜前,在一個抽屜里拿出兩張銀行卡,說,“我們還有一些積蓄,拿去吧?!?/p>

    嬈嬈看了一眼銀行卡,說:“咱們這個家庭,錢倒不是最重要的?!?/p>

    這一點老姨是清楚的。董教授唯一的兒子董青原在政府機關工作,后來下海經商,現在是一家公司的董事長。董青生得文質彬彬,對老姨也是非??蜌?。只是這個嬈嬈,總是讓老姨感到不舒服。聽說她是小三上位,究竟是不是,老姨也沒去打聽,畢竟這是人家的私事。

    “還需要什么,你說!”老姨很著急。

    嬈嬈說:“把房證給我吧?!?/p>

    老姨愣了一下,想,看病還需要房證嗎?但還是毫不猶豫地把房證拿了出來。

    嬈嬈走了,拿著房證和銀行卡。

    一連幾天,仍然沒有先生的消息,老姨的心里便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其實從那天嬈嬈把房證拿走,她就有了這樣的預感??帐幨幍奈葑訉嵲谑谴幌氯チ?,她下樓,毫無目的地在院子里轉悠。

    在院子里,老姨遇到了軍工學院的高教授,從高教授那里,她知道了先生的病情:肝癌,晚期。

    像有什么東西把她釘在了地上。她感到天在轉,樹在轉,樓在轉,腳下的大地也在轉。她先是蹲在地上,然后又坐在地上,積蓄了多日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決堤的水一樣淌了出來,肆意著,泛濫著。

    正值暑期,院子里很靜,只有鳥兒在樹葉間不知疲倦地跳躍,不時發出幾聲清脆的叫聲。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從地上站起來,腿腳已有些麻木。就這樣一瘸一拐地上了樓,一個人躺在床上。天已近黃昏,暗紅色的夕陽映在窗上,更讓人感到孤獨和凄涼。

    又是一個星期過去了。這期間她多次給董青打電話,要求去醫院看先生一眼。董青一開始還安慰她,勸她不要著急,放心地在家等著。她知道他們是在騙她,但再打電話的時候,董青不接了。

    就在她一籌莫展的時候,突然想起先生的孫子冬冬,她也是把他當成親孫子的。以往,每個周末,冬冬坐著董青的車來彈鋼琴,她都要細心地給他指導。冬冬給她留了電話,她記在了一個本子上。她趕緊去找本子,找到號碼,便急切地把電話撥了過去。

    冬冬接電話了。

    “知道爺爺病了嗎?”她問。

    “知道?!倍穆曇粲行┥硢?。

    “知道爺爺住在哪個醫院嗎?”

    冬冬告訴她:“爺爺住在省腫瘤醫院?!?/p>

    老姨一刻也不想等了,撂下電話,下樓叫了一輛出租車,直奔醫院而去。

    醫院的人很多。平時也看不到幾個病人啊,可一到醫院,就知道了看病的人那么多,甚至比超市里的人還多。這里有排著大長隊的人、坐著輪椅的人、被人攙扶的人,偶爾還有被擔架抬著的人,所有的人,臉都繃得緊緊的。再看那些臉色蠟黃的人,就知道他們已在這里熬過許多時日了。

    老姨盡管有文化,不停地看著醫院里的各種指示牌,仍然暈頭轉向。打聽了好幾個穿白大褂的醫護人員,她才輾轉到肝膽科的住院處。住院處里也是人滿為患,走廊里都擠滿了病床。她探頭探腦地看了幾個病房,都沒發現董教授。不得已,她還要向人打聽。當人們聽說她要找的人是個教授時,告訴她肯定在五樓高間。她又去了五樓,挨門往病房里看??赡苁抢咸鞝斂蓱z她太累了,在第三個病房里,她看到了董先生。

    董先生穿一身藍色豎條的病號服,仰躺在病床上。床頭輸液用的支架上掛著一堆玻璃瓶和塑料袋,一根白色的輸液管正在向他的身體里輸送著藥液。先生的眼睛微閉著,頭發又長又亂,胡子從下巴上、嘴唇邊鉆出很長,稀疏地直立著。他的臉色蠟黃,面容枯萎,整個人憔悴不堪?!靶武N骨立”,老姨想到了這個詞。她的眼淚再也止不住,簌簌地淌了下來。好半天,她控制住自己,悄悄地把眼淚擦干,移步來到先生的床前。

    病房里只有一個女護工坐在床邊,看見老姨進來,問明了身份,便走出病房。

    老姨伏在床頭,握著先生的手,輕聲說:“先生,我是淑芝,來看你來了?!?/p>

    先生慢慢地睜開眼,看了好半天,突然抓緊老姨的手,渾身顫抖著,想要坐起來。老姨趕緊按住他,說:“先生,別動,我們就這樣說說話,好嗎?”

    先生的嘴唇動了動,淚水從眼角流下來。他看了老姨好半天,用微弱的聲音說:“這一關恐怕我過不去了……”

    老姨捂住他的嘴,不讓他說下去。老姨說:“人吃五谷雜糧,誰都難免有病有災的,挺過去就好了。你能忍心拋下我一個人孤孤單單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嗎?”

    董先生望著老姨,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畹轿疫@個年紀,也沒有什么遺憾了,只是舍不得你,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還沒有過夠?!?/p>

    老姨再也忍不住,伏在他的身上,抽泣起來。

    董先生慢慢地推開她,說:“你也不要太難過。這些日子,我趁著清醒的時候,為你錄了一份遺囑?!?/p>

    說著,董先生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中學生學外語用的錄放機,交給老姨。

    老姨說:“我只要你這個人,其他的,我都不要?!?/p>

    董先生把錄放機塞到她手里,示意她放起來。先生說:“我走后,他們如果難為你,你就拿這個,去找法院?!?/p>

    “沒人會難為我的?!崩弦瘫M量把話說得輕松些。

    老姨找來木梳,坐在床頭為先生梳頭,然后又把他的手指甲、腳趾甲剪得干干凈凈。

    這時候,董青和那個嬈嬈進來了,見了老姨,都吃了一驚。他們并沒有問老姨是怎么來的,都埋怨她這么大年紀了不該一個人來醫院。

    老姨也沒說什么。他們在病房里坐了一會兒,董青就打電話給司機,送老姨回去休息。

    老姨站起來,萬分依戀地看了先生一眼。她預感到,這可能是她最后一眼看到先生了。

    一周之后,董先生去世了。老姨沒有參加遺體告別儀式,沒有人告訴她。董青和嬈嬈的解釋是,怕她歲數大,承受不了。

    她什么也沒說,默默地把她和先生共同生活了十年的屋子打掃得干干凈凈。屋子越干凈,越顯得空蕩。從董先生住進醫院,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她卻覺得走過了漫長的歲月。在這三個月里,她想了很多,想到了過去,想到了現在,想到了省城哈爾濱,也想到了遙遠的小縣城錦河。她似乎把什么都想明白了。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她曾把董先生錄給她的遺囑聽完了。在那份遺囑里,董先生囑咐他們共同居住的這棟樓房和樓房里的一切,還有他們共同的存款都歸她所有。

    “先生至死都是想著我的?!崩弦桃粋€人無聲地哭了一場。

    一周之后,嬈嬈來了,這是預料之中的事。嬈嬈進屋后也沒有過多的周旋,她說:“阿姨,我受董青和全家的委托來和你談一談,雖然不好開口,但必須和你說?!?/p>

    老姨不出聲,聽這個年輕女人繼續說下去。

    “董青和我們全家都非常感謝你對我家老爺子十多年的照料和陪伴,可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現在老爺子走了,你繼續在這里也就沒有什么意義了。我們商量了一下,準備給你一筆錢,你從此開始你的新生活,和我們董家,就沒有任何關系了?!?/p>

    老姨面無表情,覺得有一股寒氣從腳后跟升起來。即使是董先生在的時候,老姨也沒給他們董家添任何麻煩。兒子、女兒都在縣城里,免不了遇到一些難事,他們也流露出想找董先生或董青幫忙的想法,但這個想法都被老姨打斷了。她知道她在先生心里的位置,只要她開口,先生肯定會不惜一切為她去做的。但越是這樣,她越難以開口。她很看重女人的自尊?,F在,先生走了,唯一的紐帶不存在了,和你董家還有什么關系呢?

    看著嬈嬈放到桌子上的銀行卡,老姨笑了一下,說:“錢就那么重要嗎?”

    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老姨離開省城哈爾濱,回到小縣城錦河。臨行前,母親想送她,被她制止了。我知道,母親怕老姨傷心、難過,可老姨的臉上卻十分平靜,平靜得像一泓秋水。

    在搬離董家閣樓的前一天晚上,老姨伏在桌前,給先生寫了一封信。

    親愛的先生,我的愛人:

    此時此刻,我不想說永別,只想說再見。我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也曾多次說過再見,那時的再見,是對重逢的期盼??墒乾F在,我說的再見,則意味著再也不見!一想到這里,我便心如刀絞!錢沒了,可以再掙,車遠了,還會有下一趟,可是你走了,卻再也回不來了!

    親愛的先生,今生能和你遇見,是我最大的幸運和幸福。世界這么大,唯你對我這么好;人心這么小,唯你心里裝著我。和你一起度過的四千八百二十八天,是天上掉下來的日子,是地上撿來的日子,和這種幸福相比,什么都不重要了。先生給我錄下的那份遺囑,我只作為你今生給我的最好紀念,我沒有拿出來去和他們打官司,盡管孩子們、親屬們都為我抱不平,但他們不了解我,我沒有那樣的時間和心境。沒有了你,那些東西又有什么意義呢?

    親愛的先生,你放心,余生有你在我心里,我會好好地活,快樂地活,唯有如此,才對得起你對我的好。我決定用我平時積攢的一些積蓄,在錦河小城買一套房子,我的退休金也足夠余生的開銷。先生,你放心走好,在沒有你的日子里,我會做好我應做的一切,相信先生也會為我的快樂而快樂……你陪我一程,我念你一生!

    在那個月光朦朧的夜晚,老姨找到一個偏僻的十字路口,把寫給先生的信燒了。她相信,先生一定會收到這封信的。

    去年夏天因公出去錦城,順便去看老姨。老姨不在家,鄰居說她在縣老年大學忙著呢。我隨后來到縣老年大學。走進老年大學的禮堂,舞臺上正在排練大合唱。站在前面擔任指揮的正是老姨。這哪像年逾古稀的老人??!她穿著一身黑色旗袍,黑色的頭發扎在腦后,手中揮舞著指揮棒,干練而灑脫。老人們正在唱《這世界有那么多人》。這本是一首獨唱歌曲,卻被老姨改編成了一首大合唱,而且是多部輪唱,高潮處如海浪洶涌,婉約時似余音繞梁?!斑@世界有那么多人,人群里敞著一扇門。我迷蒙的眼睛里長存,初見你藍色清晨。這世界有那么多人,多幸運,我有個我們。這悠長命運中的晨昏,常讓我望遠方出神……”

    歌聲停止了,人們還沉浸在一種意猶未盡的氣氛中。我眼中的淚水,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

    【作者簡介:廉世廣,70后,現居哈爾濱。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天涯》《北方文學》《鴨綠江》《飛天》《四川文學》等,被《小說選刊》選載。出版小說集《天要下雨》《風景》《樺樹溪畫廊》等?!?/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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