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文學》2023年第7期|姚偌姿:碧綠之湖
尖措四點半起床。賓館底下,已經有司機開著破破爛爛的黃色出租車,用力把腦袋抻出車窗,扯著喉嚨攬客。尖措沒挑揀,隨意拉開離他最近的那扇車門,落座后排。司機掐了手中的煙,把火星子彈到車旁的泥地上,張口要六百。夜里細雨綿綿,盤山公路蒙著一層濕氣,難行如天梯。川西的旅游旺季還沒真正到來,恐怕司機要空車回去。尖措懶得還價,把頭擱在登山包上,專心補覺。再睜眼時,烏駝山就在眼前。他掃碼付錢,下了車。山風料峭,他拉緊連帽衫的抽繩。司機朝他笑,尖措一時沒反應過來,司機已然搖晃著因掉漆而顏色斑駁的車身,給足油門,絕塵而去。
山上霧氣很重。雨不大,但沒停過。水霧輕如薄紗,貼在大地上,浸濕了浮塵。烏駝山位置偏僻,距離景區很遠,山間幾乎沒有臺階和指示牌,全是土路。沒有鋪墊腳石的路段,泥濘而濕滑。尖措是經驗豐富的背包客,但此行過于倉促,裝備不足。沒有登山杖的助力,他明顯感到行進的緩慢。天際隱約透出光亮,讓前方的荒野斷斷續續地顯影。更遠處的山與腳下的荒草交疊起來,如同經過雙重曝光的底片。尖措一度以為快到山頂了,前面卻一直有路。他不準備再往上走了。就在他坐在平坦地帶的大石塊上歇腳的時候,一個老漢趕著羊下山去了。
尖措的計劃是,白天爬山,晚上住在萬東溫泉酒店。這是他昨晚臨時決定的。那時他在吃晚飯,去的是縣城里還算不錯的館子。店內燈光昏黃,電視調到了體育頻道,在放足球賽,嘈雜而熱鬧。他點了老臘肉、香酥肥鴨、素炒白蘑菇,烹調水平一般,但勝在有地方特色。第二天本來是要去談事的,結果臨時被放了鴿子,他立刻追加了一杯白酒。結賬時,老板塞給他一沓傳單,宣傳圖上的中心是一處溫泉,泉水清冽,巖石白凈,看著很安逸。他當夜訂好住宿,準備下了山就過去,洗掉一身疲憊。這一趟算是出差,原本不需要他特意跑一趟,但老師待他恩重如山,所以還是來了。如今行程被耽擱,他索性順道旅旅游。
尖措決定折返,沿原路下山。山里信號時有時無,按照網絡地圖,溫泉酒店就在山下。從高往低走,山霧分毫不散。約摸走了一個小時,河水翻涌的聲響一陣陣傳來,蓋過了蛐蛐兒和鳥雀鳴叫的動靜,潮濕的草木味直鉆鼻腔,尖措才意識到,方向錯了,他誤入了兩山之間的峽谷地帶。好在不遠處就是一排廠房,應當是有人看守的。他朝房屋走去,順手在地上拾起一個野果。它的顏色異常濃郁,接近褐色,表皮干凈,果肉豐滿,如果貼上有機水果的標簽,收拾干凈,包裝起來,放在超市的貨架上,估計能賣個好價錢。
他低頭打量手里的果子,再一轉身,有個穿著紅色工服的男人憑空出現在河邊,面朝他,坐在石頭上抽煙。他走過去。工人要遞煙給他,他沒接,擺擺手,連說已經戒了。他問,師傅,萬東溫泉怎么走?工人說,你往南走,過了清風崗,底下就是鎮子,攔個車,三十塊錢能到。他點頭。工人說,看你像藏族人。他說,對,雖然出去很久了。工人說,這里離康巴很近。他說,我沒來過這邊。工人說,你手里拿的那個果子很甜的,是一種
野梨。他說,正好壺里沒水了,可以解渴。工人說,那你跟我回屋,等抽完這支煙,我去壩上拉閘,回來以后帶你去接水。他說,你們這是個水電站嗎?工人說,別看是私人水電站,地方不大,不按時拉閘泄洪,下面的四五個村子都得淹了。他說,你們做的是大事。工人說,好嘛,我一個月就掙三千塊錢。工人指著不遠處的堤壩,說,那邊的梯子,爬到最頂上,把兩道閘拉下來就行。尖措低頭看了眼表,三點四十五。他說,喝完水,該準備在天黑前下山了。工人說,是要早點兒走,這一片沒有野獸,但得小心山上的野猴子。
壩上的梯墻有十層樓高,壓力鋼管沿山脊蜿蜒而下,如尺般丈量山的高度。山崖蒼翠,無盡的綠幕傾瀉千里,仿佛特技演員身后的背景布,等待移入某種駭人的景觀。工人動作敏捷,逐漸幻化成一個刺目的紅點,飛速向上。他站在原地等待,盯著工人的背影,幾近入迷。
倏忽間,尖措感到暈眩,他撤后兩步,猛地跌坐在地。河水如湯沸,一股股向岸邊噴射。轟鳴聲震穿鼓膜,他什么也聽不到。他抹掉濺到臉上的泥漿,睜開眼,只見地面在他眼前裂開一道黑暗的巨縫,四周的石塊翻滾著跌入其中。地動山搖,眼前的一切都震顫起來。萬物都在垮塌,山石不斷地滾落下來,他本能地往空曠地帶奔逃。剛邁出幾步,突然想起梯墻上攀爬的工人,他回過頭來,那個紅點已經跌在了地上。他飛速折返,背起渾身是血的男人,踉蹌前行。救命,他大喊。人們掙扎著奔出廠房,越過他們,蹚過大壩下的河流,朝著萬東村的方向逃亡。他跟上眾人的步伐,快要越過河流時,背上的工人意識轉還,突然緊握住他的肩膀,吼道,你放我下來!他步履不停,絕望地喊,地震了!工人聲嘶力竭,不能走,管道裂開,漫壩了,跑不脫的!他反應了半天,終于聽懂,用盡全力把背上的人拖到對岸的平臺上。
尖措和工人癱倒在地,不停地喘著粗氣。主震已經過去,余震不斷,周遭仍不安全。尖措受了些擦傷。工人傷勢很重,身上多處骨折,不能自己移動,但還能正常說話。工人說,兄弟,謝謝你。他撕扯著衣服上的布料,纏住工人失血過多的傷口。工人說,咱們在壩底,必須爬上大壩,把閘門提起來放水。水量太大,如果真垮了,下面的村子就完了,好幾百口人。咱倆也跑不脫的。他說,等余震緩點兒,我去吧。工人說,現在斷電了,先得啟動柴油發電機。鑰匙就插在上面,順時針轉兩圈,按那個紅色的按鈕。再把1號閘和2號閘提起來,就行了。他答應下來。工人閉起眼睛休息,沒有再說話。
尖措向河水望去,水面逐漸平靜下來,泥沙俱下,水的顏色也變得污濁。他沉默地走進河里,手腳并用,狼狽地爬到岸的另一邊。他的腳踩在土地上,靈魂仍淹沒在顱腔的積液里,如翻倒在汪洋大海的皮艇。無端背負起山下眾人的命運,這讓他感到恐懼和迷茫。接下來,他要獨自爬到壩上去。他是戶外俱樂部的高級會員,但他的私人教練沒有教過他如何在沒有安全帶和保護繩的狀況下攀巖。唯一的要義是,不要往下看。階梯沒有完全坍塌,他不斷尋找著新的著力點。山的皮肉仍舊松弛,余震隨時會降臨。他的手指完全失去了痛感,任憑大拇指的指甲被崖面凸起的石塊連根拔起。再快一點兒,趕在覆滅之前。啟動發電機,需要一分三十秒。紅色的數字在顯示器上跳躍。他被漫長的時間壓垮,抑制不住地嘔吐起來,排盡五臟六腑間流動的酸水,在臟污的地板上摹畫出大渡河的形狀。電通了,機器響起提示音。他清醒過來,按下了兩個開閘按鈕,如墜千斤。巨大的金屬機器緩慢地抬起。他成功了。
下壩比上壩要難得多。攀爬的過程中,很多曾被借力的石頭在承重之后,就此滑落,墮入崖間。尖措不斷試探著,到底哪一處山壁能夠承受住他的體重,耽誤了不少時間。別往下看。斷壁殘垣間結滿美杜莎的眼球,石化糾纏的尸塊,推倒山樣的巨人??旖Y束了,他幾乎要抵達地面,他的腳尖在找尋粗糙的沙礫。他聽到一聲沉重的鐘鳴,從他的頭頂刺入腳心。風劇烈地刮過,余震再度襲來。這一次,他沒能抓住手中的巖塊。他的肢體活絡起來,迎合著山壁的震顫,如飛鳥在枝頭彈跳。亂石穿空,擊中他的后肩。染血的彈殼鉆出飛鳥的肚腹,尖措應聲落地。
剛燒開的沸水砸在她肩膀上的時候,祁玉沒有立刻反應過來。水柱瞄準的地方,正巧是她的右肩。五歲時,她也被燙過一次,那次是她自找的。夏天,家里沒準備涼白開。媽媽急著出門,隨手把印著粉紅卡通兔的小水壺掛在她的脖子上,答允她到了縣里的商場就去買水。媽媽挑中了一套藍綠色的小衣服,是男孩子穿的。店里只有開水,媽媽灌進了小水壺,虛掩著蓋子,準備晾涼后拿給她喝。媽媽在跟店員聊天,沒理睬她。她渴極了,伸出手去夠柜臺上的小水壺。滾燙的熱水澆在她的右肩,從前胸蔓延到后背的上緣,從此留下糾結纏繞的疤痕。經年累月,肩膀上的皮膚已經長成僵硬的死皮,幻化為堅固的鐵衣,無堅不摧。這一次,按理說不應當再有痛感,但那塊皮肉還是和衣服爛在了一起。
暖壺爆破在地上,濺起滿屋的玻璃碴子。祁玉沒有留下收拾殘局,她轉過身,奪門而出。針扎般的劇痛一陣陣襲來,她獨自去了村里的衛生所。由于沒有及時脫掉衣服和濕敷,衛生所的人已經處理不了了。對方說,你這個情況得去縣里的醫院。她給爸爸打電話,沒通。秋天抓油膘,要延長放牧的時間。山里信號不好,估計他要到傍晚才會把羊趕回來。衛生所的大夫很盡責,陪她去坐到縣城的車,隔著車玻璃沖她揮手道別。
這趟車,祁玉坐過很多次了。弟弟從小力氣就很大。有次,他跟著媽媽進城,被發傳單的培訓班老師夸了幾句,就吵著要學跆拳道。媽媽還在的時候,家里開了一個中藥鋪,生意不錯。媽媽平時要看店,爸爸則忙于放羊和采草藥,無暇分身,接送弟弟的任務只好落在她身上。她只比弟弟大五歲,當時在念小學四年級。還好大車司機跟他們家很熟,可以在往返途中加以照顧。那時,弟弟還算聽話,乖乖牽著她的手,不吵也不鬧。她總會想象他還是一個小嬰兒的模樣,躺在搖晃的嬰兒車里,被橡膠充氣小黃鴨逗得咯咯直樂。
跆拳道課每周一次,每次兩個小時,這兩個小時的時間,祁玉要自己打發。上課的地點在少年宮,一整棟樓都是興趣班。她喜歡在長長的走廊里閑逛,隨機選擇一間教室,扒在后窗的玻璃上,往里看。葫蘆絲、圍棋、珠算、少兒英語……這些都沒什么意思。只有一個教室是特別的,有一面巨大的鏡子,把結隊的穿著粉色練功服的女孩兒照成復數,任由她們在無限的空間里穿梭、跳躍、游動。這間教室是她的最愛,也成為她消磨時間的最佳地點。她隔著玻璃看,背誦老師示范的每一個動作?;氐郊依?,她半夜起來,會在羊圈旁邊的空地上,借著院墻外面昏暗的燈光,反復練習。她也曾跟媽媽提起,班上的張欣欣在少年宮學跳舞。飯桌上,媽媽正忙著給弟弟撕雞腿,隨口回答,學也學不了多久,你們都快小升初了,多考點兒分數最重要。
先前,衛生所的大夫用紗布幫她包住了傷口??h城醫院燒傷科的醫生掀開她的衣服,直皺眉頭。醫生說,創面不能捂著,必須晾在外面。清創時極痛,她的指甲使勁掐進大腿肉里,盡可能不讓自己發出聲音。醫生安慰她,敷上藥,輸幾天液,慢慢結痂就好了。
她點頭。雖然監護人不在身邊,但醫院還是先給她安排了病房,掛起吊瓶。晚上,隔壁病床的老人止不住咳嗽,不斷被陪護的家人攙扶著起夜。她盯著懸掛在斑駁墻面的白熾燈,附著在燈罩之上,盡管那燈早已熄滅。到后半夜,老人好不容易沉入酣眠,而她睜眼到天亮。
爸爸接到電話以后,一直到隔天上午才過來。他拎著鞋子和換洗衣物,買了一份醫院食堂供應的盒飯,一葷兩素,四四方方地放在桌上。祁玉不作聲,撕開塑料盒的塑封,專心吃飯。她夾菜時,總不可避免地牽扯到肩膀上的傷口。爸爸沉默地坐下,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妹兒,如果這一次跟北京來的人談得妥,我就賣掉一批家里的羊,讓你去試試嘛。他終于松口了,祁玉想。一場劫難促成一件好事。爸爸向她妥協了,在她被弟弟燙傷之后。
她經常會回到那個下雨的夜晚,她跟那只頭上有撮灰毛的山羊告別以后,忘記關上羊圈的門。媽媽半夜被雷聲驚醒,出來一看,羊群已經跑了一半。媽媽慌忙把爸爸搖醒,讓他出去找羊。等到天將破曉,爸爸還沒回來。媽媽沒沉住氣,要上山找他,結果還沒走到村口,就跌了一跤,后腦勺正砸在誰家院前臺階的尖角上。被發現時,人已經斷氣了。
祁玉還是在醫院里住著,回家的話,實在不方便換藥。爸爸給她留了錢,但人沒再來過。她每天無事可做,除了發呆,就是擺弄她那只已經過時了好幾代的雜牌手機。燙傷之后,她連著幾天沒有更新視頻,和師兄見面的時間也一拖再拖?!皫熜帧边@個稱呼竟然如此流暢地在腦中滑過,她感到羞赧。每次聽到消息提示音在病房里突兀地響起,她都會應激性地拿起手機查看。結果總是令人失望,師兄沒有回復她的消息。他去哪里了?也許他是騙子。也許真正的好事從不會降臨在她身上。
住院第三天,她右肩上的創面一直沒有干燥,仍是潮濕的,像滋養怪物的沼澤。護士姐姐幫她把袖子褪到腋下,讓未愈合的傷口裸露在空氣中。她急于出院,但苦于無法。她拿起床頭柜上擱著的一沓宣傳冊,充作扇子,為傷口扇風,動作很輕。這樣能好受一點兒。她的右手使不上力,只能放棄醫院食堂供應的盒飯,轉而去樓下買包子。包子攤從她小時候起就在那,它越過時間的虛線,永恒地佇立在同一個位置。住院部在三樓,她懶得等電梯,徑直走進樓梯間。上臺階時,地面猛地晃了一下。她抓住扶手,疑心是自己的低血糖犯了。她咬了一口手里的包子,還沒來得及咽下。天旋地轉,她的腳步虛浮,身體也隨之震蕩起來,好像大地上有數不清的巨人在舞蹈。后來她才知道,蘆蕩縣轄區遭遇強震,市區亦有明顯震感。
震源在萬東村附近。爸爸為了搶救銀行卡和羊圈,遲了一步逃出房門,腿被梁下掉落的石板砸傷。弟弟個頭小,很快從屋里鉆出來,跟著大人們跑到空曠的避難處,基本沒受什么傷。父子二人被救援隊送到醫院救治,由于床位短缺,不久后又被挪到臨時安置點。她在縣城里逃過一劫。為給重傷員騰出位置,她選擇在醫院一樓大廳的角落里掛水,晚上也一同去臨時安置點休息。她跟一個獨身的嬢嬢住一間帳篷,爸爸和弟弟住另外一間。
羊跑了,師兄也聯系不上了。祁玉肩上的傷口逐漸愈合,不用再去輸液。她在臨時安置點住著,白天出去找人,晚上回來睡覺。一直是師兄做中間人,她沒有老師的聯系方式,也不認識劇組的其他人,只能從零碎的聊天記錄中尋找線索。師兄之前說過,他住在縣城的賓館,等她那邊方便了,隨時可以聊。她去師兄所說的地方詢問,前臺告訴她,他沒有辦理退房,十天前他出門以后,再也沒有回來,行李也還在原地。她感到慶幸。至少這個人是真實存在的,一切有跡可循。他的名字叫尖措。
祁玉去報警。她穿過漫長的幽暗的地下通道,走過街區,推開縣派出所的大門。這個城市亂作一團,穿著藏青色制服的警察跑進跑出,連貫如莫比烏斯環的兩端,無休無止。她坐下來,低著頭,模樣很局促,仿佛是受審的犯人。警察問,你多大了?她說,十七。警察說,你跟要找的人是什么關系?她說,朋友關系。警察說,怎么認識的?她說,網上。警察放下筆,問,你父母知道這件事嗎?她反問,這跟報案有什么關系嗎?警察長久地看著她的眼睛,告訴她,如果后續有消息,會第一時間通知她,但下一次過來,必須有監護人陪同。
尖措睜開眼,天徹底黑了。他掙扎著回到平臺,穿著紅色制服的工人卻不知所蹤,如同從未出現過。在河的對岸,水電站的廠房已化為烏有。他在廢墟旁邊待了兩天,沒等到一個人。在手機徹底沒電之前,他爬到老樹頂上,終于找到了信號。他撥通110,對方詢問了他的姓名和位置,叮囑他打開手機定位。沒等到朋友和酒店老板回復他的消息,屏幕已經黑了。他翻檢背包里剩下的東西,一個水壺、兩塊面包、兩包壓縮餅干、一身換洗衣服,還有一瓶古龍水。他原本只打算在溫泉酒店住一晚。這些東西耗盡以后,他從倒塌的木架旁挖出了兩個蘋果。除此之外,一無所獲。他猜想,站上的工人應該是附近的村民,平時并不在這里居住。他又等了一個晚上,直到天光沖破云層,切割霧的尸骸,最終照在他的身上。遠處傳來野猴子的啼叫,凄冷異常。河水奔騰而過,仿佛在召他前往。他終于決定離開。
小時候,阿爸帶他上山,會隨身攜帶一把砍刀,一則防身,二則沿途留下記號。這一帶的山脈地形復雜,樹木叢生,很容易迷路。尖措手中沒有銳器,每過一處,就撿起地上的石頭。他在心中默記上一個石堆的排布,有幾次真的繞回來了,就立刻調轉方向,避免走冤枉路。最開始的幾天,余震不斷,伴隨著山體滑坡,行走在山間,總有被亂石擊中的危險。于是,他決定往高處走。
起初,尖措沒有感到饑餓。山間的溪溝是取之不盡的水庫,實在找不到食物,也可以喝個水飽。矮木叢里結滿了山拋兒,它們長在滿布鉤刺的枝條上,滋味酸甜。他的手掌全是細密的血痕,送入口中的水果也夾帶著血液的腥氣。還有一種野梨,結在樹上,他還有力氣爬上去采摘。運氣好的時候,會有熟透的獼猴桃落在地上。他既不剝皮,也不吐籽,將所有的野果整個囫圇吞下。他越爬越高,溪溝也越來越少。第五天的時候,他俯身喝水,落石從背后擊中他的小腿,應該是骨折了。他從此無法爬樹,只能勉強夠到枝杈下緣的果子。后來,溪水徹底消失,他也飲盡水壺中最后的庫存。他想到了苔蘚,一把抓起蒼綠的莖葉,用力一擠,雨水和植物本身的汁液就流淌出來。他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尖措最后一次看表時,沒留意腳下,踩到了一塊搖晃的山石,約摸從一層樓高的地方摔了下來。手表的表殼在落地時碎成了片,表針不走字了。時間的概念已經變得很模糊。每一次睜開眼,只要能望見天光,他就覺得又過去了一天。他努力去想一些具體的事情。晚上總是下雨,雨水打在臉上,是冰的。他無處躲避。夜晚比白天難熬。他躺在原始森林的枯葉堆上,樹木的枝葉阻隔了一切光亮,純粹的黑籠罩在他的眼前。多大的天都能藏進樹枝幽暗的縫隙里。萬籟俱寂,只能聽到飛蟲在他臉上振翅的聲響。他觸摸到生命,生命又從他的雙頰上飛走。他枕在背包上,蜷縮在落葉造就的巢穴中。螞蟥吸附在他的腿上,抽干他的血液,只留下一副頑固的軀殼。他的身體在發熱、發燙,仿佛浸泡在沸水中,周身都冒起泡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溫暖與安全。閉上眼睛,快快睡吧。
人們會找到他。地震前一天,他還去了蘆蕩橋,十三根鐵索橫亙大渡河,中間由木板連接,水流湍急,波濤洶涌,行走在上面,只覺頭暈目眩,幾欲嘔吐。尖措迎著日光,望向遼遠的天際。他的身體在縮小,肉身融化在幾乎被雨水泡爛的外套里。他又變回小孩兒,站在草原上,看見遠處的羊群逐漸消失,與泛著青灰的天空融為一體。一切都在飄散,一切都懸浮著。他要告訴路過的旅人,不能用手機拍他家私養的羊群。羊也有肖像權,一只罰款二十塊,照片上拍到幾只就要收多少錢,沒得商量。小姑娘抱著格?;?,空氣里彌漫著煙霧,花香快要消失了,燃盡的黑灰掉落在地上。雨水也掉在地上。雨云在前面,如果你用力往前走的話,可以超過那朵云。雨就落不到你的身上。
他想起酥油茶和糌粑。阿爸騎著摩托趕來,他走到最前面,阿爸不見了。阿媽說他要做男子漢。他跟著駐地的文工團走了,踢腿、下腰、壓腳背。好痛,要忍住。阿爸不會回來了。綠皮火車上的孩子在車廂里小便,脫了褲子,坦然地看著他。他在南鑼鼓巷端盤子,客人鼓起眼睛,大呼小叫。姜汁可樂在鍋里沸騰,咕嚕咕嚕,冒著泡。廚房的姐姐偷偷給他倒了一杯。廣播教他說普通話。老師挑中了他,他的英語成績差三分才及格,但老師給他的專業課打了滿分。老師找到他了。阿媽不要再哭了,他會接她來北京的。等他演完這一場,大幕落下,他會拉著同伴的手向觀眾席奔去。鞠躬,鞠躬,再一次。他太累了,他快要睡著了。阿媽不會來了。阿媽可能以為他已經死了。阿媽問,前面的路好走嗎?他如實回答,霧太大了,看不清前路。
直升機在頭頂盤旋。他用力叫喊,聲嘶力竭,救救他,他在這里。樹林把全部的天都遮住了。螺旋槳的聲音逐漸遠去,如同大鳥合攏羽翅。他喊不動了,他平躺在泥濘的地面上,等待著永寂的抵達。時間化為透明的箭矢,從他的身體穿過,直達地心。幾乎每天都在下雨,潮濕的木柴生不起火。不該戒煙的,他想,不然,他背包的夾層里,會有一個打火機。如果手中有火種,煙霧就會像信一樣,傳到天上,傳到很遠的地方。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叫尖措。措是湖泊的意思。藏地有個地方叫羊卓雍措,意為上方牧場的碧綠之湖。他的瓶子空空如也,湖水要干涸了。他感到身上的脂肪在燃燒,他的臉正在變得干癟,肌肉溶解在大地上,只剩下一副骨架。老師對他的形體要求很高,回到北京以后,得去健身房練回來。還能回到北京嗎?死亡懸掛在他的頭頂。老師的舞劇要完蛋了,男一號沒了,女一號本就懸而未決。那個小姑娘叫什么來著,她家應該就在附近。老師偏愛野路子出來的孩子,他們肯吃苦。老師不是在找演員,她是在找年輕時的自己。他要報答老師,演完最后一出戲。不知道那個穿工服的大哥在哪里,他有沒有得救。概率不大,那個人的腿傷勢不輕。如果那個人逃出去了,也許會有人來救他。有人來了。他聽到直升機的聲音,他們在找他,他們在呼喊他的名字。他叫尖措,藏語里大海的意思。林深樹密,天上的人根本看不到他,但他知道,還有人在找他。
他必須得爬起來,要往前走。他佝僂著身子,腦袋近乎與地面齊平,在樹林中穿行。他頭破血流,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把密閉的原始森林拋在身后。他從棺材里爬出來了。他感到自己來對了地方,這里應該離萬東村不遠,沒有霧的時候,他甚至能看到遠處盤桓而上的公路跟對面山頭的村莊。山的下面應該有人了。他幾乎雀躍起來,卻終于不幸地發現,下山的路幾乎全部被滾落的巨石封死了。他的身體在失溫,他要堅持不下去了。死樣的緘默籠罩大地。他在做夢,如墮五里霧中。
震后第十一天,余震基本停了,陸續有人上山回家。爸爸的腿傷還未痊愈,仍需要拄拐,走不了遠路。他催促祁玉回家查看情況,盡量搶救家里的東西,如果可以的話,上山把羊找回來。祁玉說,不是完全沒有余震的可能,回去也很危險。他說,別人家都往回走了,不是只讓你去。祁玉沒接話。他又說,把羊找回來,也好給你湊一筆路費。祁玉看向弟弟,對方正窩在帳篷一角,用手機打游戲,玩到興起處,眉飛色舞,臟話狂飆。爸爸把房門鑰匙塞到她手里,也不顧還能不能用得上,只是說,幺兒太小了,指望不上的。
她的賬號已有將近半個月的時間沒更新。她關閉了私信,粉絲大多跑去上一條視頻的評論區催更。也有老粉記得她是川西人,不斷詢問她的近況。她需要給這些人一個交代,是他們突如其來的關注,讓老師看到了她。在村落與山巒之間的荒野,總能找到一片沒有被碎石與滾木覆蓋的空地。川西的九月,連天陰雨,氣溫很低。她從村口拖來一塊舊石板,將手機架在最頂上,調整好角度。她脫掉長袖外套,露出單薄的黑色棉麻連衣裙,迎著呼嘯而過的山風,跳一支舞。她幾乎聽不見伴奏的鼓點,只憑經驗而動作。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每一根頭發絲都聽從她的支配,如縷如煙,隨風而起,飛到天邊外。日頭漸漸低了,霞光穿過綠野與黑山,為她身體的輪廓鍍一層淡色的金邊。她繃起足尖,追步、大跳、旋轉。她的指節規律地震顫著,仿佛手中扯著長長的飄帶,無限向前伸展,一寸又一寸,綿長而溫柔,一直到山川的盡頭,游向最深的海。
第二天清晨,她上山找羊,一無所獲。
回來之后,她在自家院子附近遇到兩個穿著橙色救援服的男人,風塵仆仆,看起來很疲憊。她請他們坐下來歇腳,喝杯水再走。其中一位大哥非常健談,告訴她,他們是撤退的救援隊隊員,過來十多天了,一直在找一個人。那是個外鄉人,從地震開始就失聯了。那個人估計是過來旅游的,中途路過水電站,遭遇地震,他見義勇為,幫受傷的水電工拉閘泄洪,被困在山里。水電工暈倒在廠房對岸的施工平臺上,被折返的工友救下,輾轉逃出,傳信出去??上У氖?,因為手術后的大出血,水電工已經走了。這件事經由媒體報道,風傳一時。為了救人,很快調來了特警和救援隊。直升機不間斷地在山上盤旋,救援人員中途換了三撥。大哥說,他覺得人活著的概率不大,就算找,恐怕也只能找到遺體。他說著,嘆了口氣,聽說那個失聯的男娃子,年紀很輕,只有二十來歲,可惜了。
隔天,祁玉起了個大早,繼續上山找羊,也找人。天上又開始飄雨,泥路濕滑,她找村里人借了一雙軍膠鞋,有點兒大,只得往后跟處墊上一沓衛生紙。她收拾出一個小背包,往里塞了一盒牛奶、一瓶礦泉水、一把奶糖,還有向嬢嬢討來的剛蒸熟的白饅頭,還很燙手。臨出門之前,她想了想,又找來一件爸爸的外套,打了個結,系在腰間。她在書上讀到,人在失溫狀態下,要立刻換掉潮濕的衣服,用力揉搓有大血管經過的部位。要是能找到他,這些東西都能用得上。
她從小在山間長大,足夠熟悉清風崗的地形。她知道,只要人活著,就一定在這片山上。她一直喊一直喊,始終不見回音。她學著爸爸召喚羊群的口令,力度要再大一點兒,近乎是吼,那道聲音才能劈開幽深的密林,傳到山的另一邊。她好像聽到了回應,又懷疑只是野猴子在林間撲騰。她跟著那個聲音一路向前,遠遠地望見土坡上有一團白色的絨毛。土坡看似平坦,實則險象環生,兩側都是塌方,稍有不慎,就會掉進坡底。她小心地向前挪動。土坡中央臥著她家的羊,她最喜歡的那只羊,額頭上有一撮灰毛,脖子上系著紅繩。她撫摸羊的脖頸,定睛一看,羊的懷抱里有個人。那個人埋低腦袋,緊緊地抱著羊腹,蜷縮在其中,如嬰兒浸泡在羊水的暖波。她看清楚對方面龐的時候,他已經在哭了。她遞給他食物和水,他顫抖著,邊哭邊吃,說著她聽不懂的話。他在唱詩。她握住他的手,說沒事了,你現在很安全。他瘦得面目凹陷,身形佝僂,衣服幾乎爛在身上。羊睜著眼睛,慈悲地看著他們。直到她慢慢地把他從羊腹中拉起來,才發現羊毛底下,一塊裸露的皮膚裂開了縫,里面裝滿了電纜。那是一只假羊。突然間,山崩地裂,他們藏身的土坡憑空消失。祁玉從劇院的舞臺上跌落下來,觀眾席沉如深水,尖措在水中握住她的手,他們一同向水底而去。
(作者為華東師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媒體與創意寫作專業2021級學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