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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3年第7期|肖睿:庫布齊詩篇(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3年第7期 | 肖睿  2023年08月10日08:32

    肖睿,青年作家,一九八四年生,內蒙古鄂爾多斯人。代表作《生生不息》《打雪仗》《一路嚎叫》,曾獲夏衍杯電影文學獎首獎、索龍嘎文學獎、內蒙古自治區“五個一工程”獎等獎項。

    庫布齊詩篇(節選)

    肖 睿

    刮著黑沙暴的夜里,她赤裸的雙腳踩在沙地上,冰冷的沙粒像是長殼的蟲子般到處亂爬,她的鞋子不知什么時候跑丟了。姐姐對她說,抱好樹苗,千萬不要松手。她點點頭。風太大了,沙子飛舞,沙漠刮起風暴不僅能遮住陽光,連黑暗都能遮住。她看不到姐姐,只能感到姐姐緊緊抱住她。姐姐的雙手粗糙堅硬,到處都是硬茬和口子,卻像小鳥的胸脯一樣溫暖。姐姐的雙手是這里唯一溫暖的東西。

    沙子一層層落在她們身上,越來越沉。每一陣沙塵吹過她,都像是一群尾巴著火的野牛踏過她的身體。她的呼吸越來越沉重,感覺自己身上的力量隨著沙子一點點摔落在地上,被沙漠埋葬。她問姐姐,我們會死在這里嗎?姐姐的眼睛被沙子擊打出淚水,那是沙暴唯一無法吞噬的光芒,姐姐說,只要我們不怕它,我們就不會死。

    她知道姐姐說的“它”指的是什么,是出生的地方、站立的地方、無法不恐懼的地方,這被叫作“沙漠”的家。

    她抱著樹苗,姐姐抱著她,她們不知走了多久,遇到一匹倒在地上死去的駱駝。它已被餓狼和禿鷲開膛破肚,啃成一片雜亂連在一起的皮毛、血肉和白骨。沙暴更大了,姐姐拉著她的手,鉆進了駱駝尸體的肚子。它為什么會死在這里,她們顧不得去想,任何有形之生命死于沙漠都不足為奇。在血腥的皮囊里,姐姐感到她在顫抖,把她抱得更緊了。

    她是被姐姐的步伐顛醒的,發現毒辣的陽光灑在自己身上,她們的額頭和身體滿是汗水,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熟悉這種感覺,人在最炎熱的沙漠中曬脫水后會感到一陣陣刻骨的寒意。她突然心中一驚,那捆樹苗在哪里?她從姐姐的背上跳下來,看到樹苗在姐姐的手中,心里才松了一口氣。樹苗的根莖被烈日曬得有些蜷曲,這不免讓她心疼。姐姐拍拍她的肩膀說,我們到家了。

    遠方沙丘上,家里窯洞前的土墻孤零零的,姐妹兩個六歲的時候,父母在一場沙暴中逝去,留下她們在這片荒無人煙的大漠中和這眼窯洞、這四面殘破的土墻相依為命。五六年來,每當開春,宏博要在那棵神樹下祭拜尚喜,祈禱豐收時總會有人捏著姐妹兩個蠟黃的臉蛋,哀嘆這對雙胞胎的命運。樹苗上沾著的泥土掉在沙地上,她拿手指輕輕捻起來放在嘴中咀嚼。粗糲的泥土中帶著一絲植物的樹液的潮濕,讓她從心底感到這是條命,它能顫栗,也會隕滅。她問姐姐,這次我們能把樹種活嗎?姐姐點點頭說,肯定能。姐姐的語氣和以往失敗的幾十次一樣堅定,這反而讓她心里沒底,她心里嘆口氣,她們離家更近了。姐姐看出了她的不安,輕輕地哼唱起一首每次安慰她時都會唱的歌謠:

    在那積雪的源頭

    慢跑的銀褐馬多好看

    在春節的頭幾天

    正好騎上它拜大年

    布谷的雛鳥

    生在山谷是它的命運

    梳單辮的姑娘

    嫁到人家是她的命運

    后梁上生長的

    爬地柏樹可憐

    背著我養大的

    我的父親可憐

    前灘里生長的

    葡萄樹可憐

    抱著我養大的

    我的母親可憐

    沒有結過棗子的

    棗子樹喲

    沒有學好本事的

    我的女兒喲

    歌聲悠揚,像溪水一樣流進她的心田,雖然她從沒見過小溪,但她想它一定和姐姐的歌聲一樣美。她問姐姐,自己什么時候能見到小溪,見到河流,見到大海。姐姐沖著眼前的沙地努努嘴,說等到這里變成森林和草原,人們就都回來了。到時會有一條大路升到天邊。我們能順著這條大路去向四面八方,也會有各地的好東西從這條大路來到我們的家里。

    她順著姐姐的指引,在恍恍惚惚的海市蜃樓里看到了一條大路,路兩邊是茂密的樹木和艷麗的鮮花。她似乎能聞到花朵的芬芳,看到翩翩飛舞的燕子。

    南方的天空藏著無窮無盡的水。雨一下就是一周,我看這周也沒有停歇的跡象。在雨水中除了我的錢包越來越癟、我的雄心壯志越來越小之外,一切都如同打了藥般飛速生長?;钤谀戏?,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陰雨綿延,就是滲透在骨頭里的潮濕,令你思維短路。

    高跟鞋聲響著,我聞到一股蘋果的香味,讓我心里發癢,那是烏蘭紅花身上的香水味。她走到我身邊,問我什么時候能走,她要直播了。我說,你在哪兒不能直播?烏蘭紅花甩我一個白眼,轉身把手機放在窗臺上,音樂響起,她對著攝像頭表演舞蹈。一陣陣金幣砸在地上的聲音從手機里傳來,砸得我腦仁生疼。

    烏蘭紅花時不時對著屏幕微笑鞠躬,謝謝各位哥哥給她打賞飛機和游艇。她把屏幕那邊看不到的人統稱為哥哥,也不管對方是六十歲還是十六歲。

    我走到窗前,把烏蘭紅花的手機關上。烏蘭紅花尖叫,賈勝明!

    我頭疼欲裂,回到臥室繼續睡覺,恍惚中又看到了做過無數遍的那個夢。我夢到那對姐妹站在幾十年前的庫布齊沙漠里,說著種樹大路之類的傻話。真見鬼,這和我有什么關系?

    天已經黑下來了,南方的夜色在白墻上渲染出淡藍色的影子。朦朦朧朧中,我聽到有人在客廳里嘀咕,是烏蘭紅花和兩個女人的聲音。我掙扎著坐起來,再次想起破產這件事,我非常憂郁。我走到客廳,看到烏蘭紅花正和一個老太太、一個中年女人相對而坐。烏蘭紅花抹著眼淚,忿恨地看著我。中年女人戴著眼鏡,文質彬彬,要不是她被庫布齊的烈日暴曬而成的黝黑皮膚和被狂沙折磨得粗糲如同砂紙的雙手出賣了她,她看起來真像一個英國回來的精英知識分子。而年老的女人看著我,微瞇著眼睛,眼神復雜。她們長得很像,或者說,我們三個人長得很像,顴骨凸出,圓下巴,典型的蒙古族長相。

    烏蘭紅花走到我面前,說,你不是北京人嗎?我探頭對那兩個女人說,你們真有本事,能找到這里來。烏蘭紅花拽著我的胳膊說,你怎么叫烏恩?你怎么也是蒙古族?我說賈勝明諧音“假生命”,是你沒發現。我聽到一聲脆響,烏蘭紅花放下了手,我眼前都是星星。

    我坐到這兩個女人面前,說好久不見啊,媽,姐姐。我姐姐說,烏恩,為了找你,這么多年我每到一個地方出差都會結交幾個警察朋友,沒想到你跑到南方來了。

    她們能夠找到我,還要多虧我們家人都特別會做夢這個優點。前段時間,當我姐姐意識到她必須讓我回到庫布齊沙漠時,她整晚整晚地循環做同一個夢。夢到我坐在窗邊,窗外綿密的小雨在空中涌動……

    我媽說,你該回家了。我說開玩笑,我怎么回去?我媽說十年過去了,你該放下了,庫布齊在等著你。我說我現在過得挺好。我姐看看四周,笑著說,你這也叫過得很好?

    我媽說,你姨媽失蹤了。我的心咯噔一聲。我媽說,她失蹤是因為醫生告訴她,她只剩下三個月好活了。我的心像是一枚鐵球從山頂滾落下來,聲音在我空蕩蕩的腦袋里回響。我媽說,她失蹤以后,我一直在做一個夢。她站在一片沙漠里,遠遠地看著我。她對我說,只有你的兒子烏恩能夠找到我。我說,你們瘋了,我不可能因為一個夢就回去。我媽說,在夢里,你姨媽說巴根死前有遺言要交代給你。你必須回去。

    烏蘭紅花很憤怒,沖進臥室拉出行李箱。我說,你要去哪里?她說滾開,你個臭騙子!我要離開你。我說,你跟我到庫布齊去搞直播吧,打賞游艇的人一定更多。等我們從庫布齊回來,我就娶你。

    當烏蘭紅花微笑著跟我媽我姐打招呼的時候,我心里還在納悶,游艇和結婚,究竟是哪個打動了她?烏蘭紅花問我,怎么去庫布齊?我說,開車去。烏蘭紅花劃拉著手機網頁說,那是一片沙漠啊,一萬多平方公里呢,車能過去嗎?我說可以。那里有一條公路,從沙漠一直到天的盡頭。她說你別騙我,沒有人能做到這件事。我指著我媽烏仁娜和我姐圖雅說,我沒有騙你,你眼前坐著的兩個人就是修路的人……

    我們一路馬不停蹄,第二天晚上,就趕回了鄂爾多斯。和我小時候相比,這里已是大變樣。漫天的黃土變成主題各異的公園,樹木綠油油的,枝頭棲息著飛鳥和彩虹。在烏蘭紅花的直播鏡頭里,那些巨大怪異的建筑像是孩子的夢境。正是晚上,燈火璀璨。我聽到手機里不時傳來看直播的人發出的驚嘆,他們說,這怎么會是鬼城?他們說,這怎么會是沙漠?在路上,駕著馬車的牧民和正在拿手機直播玩滑板的帥氣短發少女在這美麗的夜景中毫不沖突。因為植物茂盛,沒有霧霾和陰雨,空氣很清新,有一絲甘甜,我感到恍惚,不僅因為激動,還因為醉氧。

    我一直開著車,我媽坐在副駕駛,我姐和烏蘭紅花坐在后排。烏蘭紅花遞給我姐一個蘋果說,圖雅,你在哪里工作?

    圖雅笑著說,我就是個在庫布齊打工的牧民。我說,你別聽圖雅瞎說,她可了不起了,是研究沙漠生態和種質資源的科學家,高級知識分子。

    在酒店客房洗完澡以后,烏蘭紅花站在窗前看著腳下旺盛絢麗的燈火說,這兒哪有沙漠?我說,這兒以前是沙漠。她不屑地撇嘴道,你就是個騙子。

    她又問我,你的名字,烏恩,在蒙古族語里是什么意思?我反問她,你不也是蒙古族嗎?我愛你就是因為你是蒙古族。她苦笑著搖頭,回答我的問題。我說,真實。她愕然道,烏恩的意思是真實?

    她對姐姐說,火滅了,你聞到味道了嗎?這場火可真大啊,燒了一天一夜。所有的樹都死了,這里又變成沙漠了。本來它們都和我的大腿一樣粗了,可現在它們比孩子的脖子都細。樹躺了一地,密密麻麻的,望不到頭。沙漠都被火燒得發燙,你感覺到了嗎?我知道你為什么不愿出去,我的心也在流血。她對姐姐說,為什么你還在哭?人和樹一樣,水分是有定數的,眼淚流干你就瞎了。我不想再進城了。

    她對姐姐說,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我不敢再信你了。你說我們一定能戰勝沙漠,這十年來我就跟在你屁股后面種樹,到頭來才知道跟人比沙漠更嚇人,就剩一場空。你的心是鐵做的嗎?怎么就信庫布齊能變成森林?

    她對姐姐說,我夢到你夢到的那棵神樹了,長得好高,頂子都能伸到天上去。枝葉茂密,陽光都穿不透。那天要不是它庇護著我,我會被烈日曬死在沙漠中。坐在神樹下,我夢到了你夢到的那條路,它從我眼前伸出去,一直伸到沙漠的盡頭。我從沒見過這么干凈寬闊的大路,像一條蔚藍色的哈達鋪在大地上。我伸手想摸摸那條路,可它像一陣煙,我摸到的只有風中的沙子。我終于明白你在想什么了,只要有一棵樹能在庫布齊活下來,就會有一萬棵樹活下來。只要樹能活下來,人就會有路。有了路,人就不會被困在這里。

    姐姐告訴她,這里原本不是沙漠。最早的時候,這里是一片海洋,各種奇怪的大魚遨游于海的深處,有的魚長著翅膀,有的魚薄如紙片,還有的魚近乎透明。她說,那海水都去哪兒了?姐姐說,最早的時候土地都連在一起。后來大地都裂開了,變成一塊一塊,四散而去。這里的海水就漏走了,漏到了她們腳底下,漏到了地球的那一邊。

    姐姐告訴她,這里變成陸地之后,到處是水草豐美的原野和參天大樹環繞的沼澤。那些奇怪的魚也都紛紛上岸,長出了四肢、皮毛和爪子,變成古書中的珍禽異獸,比如會飛的老虎、長著鬃毛的大象、會噴火的灰猴。后來人來到了庫布齊,他們砍伐樹林,種上莊稼。他們圍捕野獸,做成肉干。大多數動物都滅絕了。

    姐姐告訴她,隨著人變得越來越強大,更多的人來到庫布齊,他們還帶來了戰爭。起初他們拿著鐵器打,后來拿著火器打,人們一遍遍地打仗,像是永遠打不完。他們來回折騰著庫布齊,森林絕跡,河水干涸。這里就變成了沙漠。

    她說,你跟我講過,每天一到太陽升到最高的時候,沙漠就會唱歌。那是因為這里以前是世上最大的喇嘛廟,香火旺盛??珊髞硪粋€小喇嘛和一個姑娘相愛了,老天爺為了懲罰喇嘛,搬來沙漠壓在庫布齊大地上。

    姐姐說,王小森說了,這個傳說很美麗,但不科學。沙漠會鳴響的科學原理是……

    姐姐就像她們生長的沙漠一樣,沉默寡言地應對著各種苦痛、夢魘與鬧劇,卻又是沙漠最可敬的對手。一遍又一遍地看著自己親手種下的樹苗死去,一遍又一遍地重新挖下新的樹坑。雖然她們長得一模一樣,但庫布齊的父老鄉親都說,看兩人的眼神就能分出來誰是姐姐、誰是妹妹。她對外部還有好奇,會打量那些新鮮的人和事物,會聽歌,思考什么是愛。姐姐不一樣,休息的時候,姐姐總是看著天空。誰要是和她說話,她就瞇起眼睛輕輕地笑,表示贊同,似乎種樹就是她心里的全部事情。即使流淚,姐姐也躲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像一場小雨過后的清晨,樹木隨風搖晃,甩掉落在枝頭的雨。

    她明白姐姐為什么是這樣,只有比沙漠更堅硬的人才有可能戰勝沙漠。

    她們好像很小就明白了這件事,不用交流,就是自然而然地明白了。這對孤獨的孿生姐妹之間有一種特異的聯系,那就是她們與眾不同的做夢方式。剛懂事的時候,父母驚訝地發現她們會分享同一個夢境。比如姐姐夢到兩個人與一只羊嬉戲,妹妹就能準確地說出自己在夢境中遇到的這只羊有多大、有多白,以及每一縷絨毛蜷曲的形狀。在兩人的童年時光里,把姐妹兩個分開,讓她們相互敘述同一個夢境里的細節,成為了父母乃至這片不毛之地的居民們最快樂的游戲活動。

    她總夢到庫布齊變成大森林,夢到有一天閃著光的大路穿過這座森林,把她們帶到遠方。她醒來時會看到姐姐一邊做飯,一邊望著眼前的沙漠。她不知道這是自己的夢境,還是姐姐的夢境,她只知道要種樹,絕不讓沙漠再奪走別人的親人和希望。

    最初幾年,人們覺得這兩個小姑娘瘋了。千百年來多少老祖宗都沒干成的事,她們能干成?每當她們種下的樹苗整批干死的時候,人們說,從來只有沙壓人,自古沒有人趕沙。她聽到姐姐對他們說,我寧可治沙累死,也不讓沙把我嚇死。

    有一天,姐姐把睡夢中的她推醒,說沙塵暴來了。她披好衣服,跟著姐姐跌跌撞撞沖出家門,沖到沙地里,看到幾十畝沙柳樹苗七倒八歪地躺在地上,都被這場塵暴壓死了。她回頭想安慰姐姐,卻發現身后只有滾滾沙塵遮天蔽日,卻看不到姐姐的蹤跡。她大聲呼喊,可聲音剛沖出嘴巴,就被狂風扯成了碎片,就像在扯碎姐姐的名字、姐姐的命。她想去尋找姐姐,可是風暴像一只大手般撥弄著她的身體,把她往離家更遠的地方推動。她摔下了沙丘,站起來發現自己的額頭摔破了,并且徹底迷失了方向。

    風暴停息了,她卻已經走到了沙漠的腹地。那時已是深夜,她仰望星空,星辰皎潔,如同風吹走了世間一切灰塵??奁捅寂芎谋M了她所有力氣,寒冷令她孤獨無依,不知道什么時候,她摔倒在地上,昏迷過去。在夢境中,她夢到姐姐睡在一棵巨大的樹下,眼角掛著和她一樣的淚痕。那棵樹高大粗壯,每一枚葉子都在閃閃發亮,枝條縱橫交錯,在空中蔓延生長,如同穹頂。她夢到姐姐心中的呼喚,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她在這奇妙的夢境中回應著姐姐的呼喚,我在這里,我在這里。她說你走過三條沙溝,翻過三條沙丘,在三顆最亮的星星下面,我就躺在那里熟睡。她夢到姐姐站起來,順著她的指示,走過三條沙溝,翻過三條沙丘。她夢到姐姐對她說,天上的星星都很亮,我找不到你說的最亮的三顆。她在夢中開始唱歌:

    趁著兩匹鐵青馬膘好

    把它們安慰好再走

    這輩子牧人的宿命

    就是在草原上晃悠

    山巖中間哺育的

    蒼鷹的雛鳥

    到底是什么力量

    讓它們在草原上逗留

    她說,你聽到我的歌聲了嗎?姐姐點點頭,說這首歌是我教你的。她夢到姐姐開始唱這首歌的下一段:

    沼澤中生長的

    美麗的蓮花

    到底是什么力量

    讓它們左右搖曳

    兩個少女的歌聲交織在一起,連廣闊的沙漠和無情的北風都無法阻止這歌聲流傳。兩個人的歌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兩個人的心跳越來越響、越來越響。她睜開眼睛,看到姐姐站在自己面前,眼角掛著未干的淚痕。

    她說在夢里有棵好大的樹,我從沒在庫布齊看到這棵樹,它在哪里?姐姐卻堅信那就是庫布齊的樹,堅信只要有一棵樹能活,她們就能把這里變成綠洲。從那天起,她們不再猶豫,把心思全撲到了樹苗上。一晃這么多年過去,當年嘲諷她們的人如今和她們一樣在種樹。

    路上一粒石子也沒有,車輪碾過地面,寂靜讓我昏昏欲睡。烏蘭紅花驚嘆道,這路好漂亮,就像畫里的一樣。我點點頭,贊同她的說法。路兩旁是無邊無際的森林和草地,風吹過大路,綠浪翻滾,我如漂浮在海的中央。烏蘭紅花詫異地問我,沙漠呢?庫布齊不是沙漠嗎?你是不是走錯路了?

    我看到了野馬湖,從那里下了穿沙公路,沿著一條土路又走了五六分鐘,一座莊園出現在眼前。鐵門打開,黑耗子巴圖就站在他的豪宅門口,挺著碩大的肚子對我們微笑。我跳下車,和巴圖緊緊擁抱在一起。他說烏恩你個壞蛋,十年來一點兒音訊也沒有,我以為你死在沙坑坑里了。我說巴圖你變胖了,也變白了。再也不是那個黑耗子,但嘴巴還和我們小時候一樣臭。

    我媽下車,巴圖眼眶濕潤地說,烏仁娜阿姨,這些年你還好嗎?我媽瞪大眼睛,看著巴圖。巴圖伸出右手,大拇指外側能看到陳舊的傷口。我媽點點頭說,以前你右手有六個指頭,第六個指頭又細又長,像老鼠尾巴,孩子們都叫你黑耗子。巴圖說,后來有年冬天我跟著你們這群大人看護樹苗,遇到暴雪迷路了,我的耗子尾巴被凍掉了。

    烏蘭紅花拿著手機在莊園里拍,她很詫異我竟然有如此富有的朋友。她指著莊園庭院里到處都是的怪異巨石問道,這些都是什么?我說,巴圖是捕捉星星的人,這些都是他捕獲的戰利品。

    一座座巨大的石雕像鐵塊一樣烏黑,有的像瘋狂吶喊的人,有的像走投無路的野獸,可它們什么都不是,只是全身遍布細密坑洞的石塊。巴圖說,這全部都是隕石,穿越了不知多少光年來見我們。烏蘭紅花像被火燙了一樣尖叫一聲,她說快走快走,誰知道這些東西有沒有輻射。巴圖笑著搖頭道,放心吧,真有輻射有細菌,那都是無價之寶,供科研用的,咱們見不著。在這里做成石雕的已經經過嚴格的科學檢測,都是隕石的下腳料。巴圖說隕石的下腳料也是隕石,你知道一克隕石多少錢嗎?說著,他比畫出一個手勢,烏蘭紅花的眼睛亮了,比燃燒的隕石還亮。

    巴圖把我們迎到他用紅木和大理石裝修而成的餐廳里,他把一個胖胖的小姑娘拉到我面前,說這是我的閨女娜仁高娃。我看這少女一臉不情不愿的樣子,面頰上似乎還掛著淚痕,說大侄女好,快高考了吧?準備考哪個專業?娜仁高娃聽到這話,眼睛又紅了。她說我想考音樂學院,當歌手,我爸不讓。我詫異地望著巴圖,巴圖說當啥歌手,好多人進了城市連祖宗都不認了,不如跟我在草原上老老實實做一個牧民。

    巴圖為我們準備了一桌庫布齊當地風味的盛宴,烤全羊、燉牛排、紅燒黃河大鯉魚、紅公雞勾排骨、蒙古大血腸。他說烏仁娜阿姨,知道其其格阿姨失蹤以后,我心里也十分著急。我可以肯定地說,庫布齊沒有沙漠了。沙地可能還有幾塊,我已經讓我的隕石獵人們四處打聽哪里還有沙地了。我喝著甘醇的奶茶,感嘆道,咱小時候,哪能想到吃得上這些,能吃上zuǎn羊肉就算不錯了。烏蘭紅花向手機鏡頭那邊的網民們直播著桌上的佳肴,好奇地問什么叫鉆羊肉。我說zuǎn是你在字典里都查不到的一個字,但是zuǎn羊肉好吃得你都想不到。圖雅突然插話道,你為啥叫烏蘭紅花?烏蘭紅花愣了,說這得問我父母,這是他們起的名字啊。巴圖說你父母沒有良心,這就不是個蒙古族的名字。烏蘭紅花說咱不聊這個了,烏恩你當時為啥離開庫布齊?

    席間的四個人都沉默了,烏蘭紅花和娜仁高娃好奇地看著我們。我嚼著鮮嫩的食物,嘴里卻和塞滿沙子般苦澀。巴圖搖搖頭說,咱們換個話題吧。

    我說巴圖,你考慮沒考慮過開網店賣你的隕石?烏蘭紅花可是網紅,帶貨能力非常強大。我是她的經紀人,要是咱們合作,那是雙贏。我們屏息靜氣看著巴圖,他嘴里含著掌握我們命運的金鑰匙。巴圖吐出一塊羊軟骨,給我媽搛了一塊牛排骨說,阿姨,烏恩在城里待幾年待得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我是牧民,但我不是原始人。我們也有網店,能力也非常強大,有專業的攝影師為石雕拍攝照片和視頻,有專業的推廣人員運營網店的內容推廣。您修的這條路能把落在咱庫布齊的隕石運往世界各地,連冰島都有買過我隕石的朋友。阿姨您知道冰島嗎?

    我媽笑著,不說話。我氣得肺都快炸了,惡狠狠地啃一只雞腿,就像是在啃巴圖這混蛋的腿。我坐立不安,只想趕緊知道沙地的信息,離開這里。巴圖又嘰里咕嚕說了一串蒙古族語,我翻譯道,如果是賣落在草原上的星星,他感到心痛,他好像是在出賣長生天,出賣自己祖宗的骨肉一樣。他只想做個好牧民。

    尷尬的寂靜中,只有烏蘭紅花手機中的打賞聲在我們之間縈繞。她站起身來對我們說,網友們希望聽到我在真正的大草原上唱一首真正的蒙古族民歌。

    巴圖說,高娃,還是你唱一首歌吧。讓手機那邊的閑漢知道什么是唱歌。

    娜仁高娃站起來清清嗓子,唱起了歌。歌聲悠揚明亮,像我童年時春天那第一場落在干涸沙地中的小雨一樣甜美。我的眼眶不由得濕潤了。

    高高的庫布齊圣樹

    腳下清泉噴涌著向前流動

    青春少年的你

    看去特別威風

    有著山巖的顏色

    騎上那匹黑馬

    大顛小跑地來吧

    青春年少的你

    有著流云的顏色

    騎上那匹青馬

    又輕又軟地來吧

    青春年少的你

    娜仁高娃唱完了,我們都聽得呆了,忘記鼓掌。烏蘭紅花輕輕地抹臉上的眼淚,圖雅激動地對巴圖說,你該讓女兒去學唱歌,她是個天才歌手。

    巴圖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屏幕,我有沙地的消息了。掛了電話,他對我媽說,烏仁娜阿姨,庫布齊真的還有一片沙地,你們要去找王小森,只有他知道沙地在哪里。

    巴圖把我們送上車,告別時他拽著我說,你想要證明你還是我認識的那個烏恩,想讓你父親的英魂接受你,想將來死了能埋回庫布齊,你就要實現你姨媽的心愿。

    烏蘭紅花面色蒼白地看著我,她的眼神里充滿困惑。我沒說話,咬著牙踩下油門,我們離開了這捕捉星星的人,沖向野馬湖。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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