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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天涯》2023年第4期|孫慨:我們就此相遇
    來源:《天涯》2023年第4期 | 孫慨  2023年08月16日06:13

    編者說

    深諳攝影理論的孫慨通過“文字鏡頭”,精確地記錄父親從身患重病到彌留之際的點滴。對生命的眷戀、親情對抗死亡的勇氣以及傳統葬禮引發的對農耕文明下鄉村倫理的思考,無不透露出個體記憶與公共經驗的相互關系。父與子的親情在生死的相遇中顯現,“過往即故鄉”的時間流變則匯集為鄉村的文化及社會風俗史。

    今日推送孫慨《我們就此相遇》,以饗讀者。

    我們就此相遇

    孫慨

    每次回沈村,取出的第一根煙總是先給父親;現在,我只能留給自己。

    原來以為,思念是件很平常的事,而懷念更是遙遠;現在感覺到,思念和懷念,這中間有著漫長的距離。

    父親去世二十天后,我的懷念就開始了。

    在父親尋醫治病的十五個月里,他人生中的無數個第一次都經歷了;我也從另一個視角經歷了無數個我的人生第一次。我清楚自己是個后知后覺的人,所以特別珍視那些給予我覺悟的人和事。從父親確診后的第二周開始,我在“豆瓣”以“僅自己可見”的方式撰寫了十二萬字的札記。許多事情都很平常,也很具體和瑣碎,于我卻刻骨銘心。在一個重癥病人面前,在這個絕癥患者的兒子眼中,世人一度只分為三種:病人、健康人和醫生。我的記述,有時是為了抵御遺忘,有時是為了紀念父親活著時的曾經,也有的純粹是為了厘清焦躁的思緒以擺脫憂郁的心情;更多的是思考,關于生命的意義及死亡——從一個介乎病人、健康人和救生者的角度,在一個超越時間、歷史的社會人的端口。每一篇札記都與死亡有關,到最終卻發現,所有的思考針對的都是生。

    端午之后迎來了梅雨季,今年的黃梅雨來勢很猛,暴雨如注。

    這情景讓我憶起童年和父親。每逢此刻,父親就會扛起鋤頭冒著暴雨到戶外。家里房屋破舊,雨量大時也是房屋漏水嚴重、房基被雨水沖刷最易發生坍塌的時候。他要出門清理水溝,或者上房補瓦,暴雨夾著電閃雷鳴,我們兄妹三人和母親在屋內提心吊膽又毫無辦法。

    給他打電話,告訴他不要出門。他沒有出門,電話里突然說,我腳腫了,這兩天腫到大腿了,兒子你帶我到城里去查查吧。身體不適,他從來沒主動提出過需要檢查,有時我們兄妹再三懇求,他也不理睬。這次或許隱忍了很久,或許察覺出某種程度的異樣。年初爆發的疫情此時稍有緩解,但醫院就診仍然實行嚴格管控,所有門診必須預約。我找醫生朋友幫忙辦理好相關手續,根據父親的癥狀,檢查的內容包括血常規、心電圖、B超等,但是胃鏡必須往后預約,要先做核酸檢測,確保是陰性。

    第二天依然是大雨。在消化內科,父親用簡單又充滿激情的語言描述他身體出現的癥狀,時間并不長,我覺得信息量也不大,年輕的女醫生似乎明白了一切,她告訴我,你父親年齡這么大,做胃鏡有風險,先做個背透吧。

    做完B超做背透,這一過程很微妙。父親耳背,醫生在隔著一層玻璃的操控室用擴音器指揮他側身、翻身,他聽不清,也不能完全理解。我于是穿上厚厚的金屬防護服,陪同他進檢查室。醫生讓他喝完一杯顯影液,認為不夠,又喝了一杯。他站著做了賁門部分的檢查,儀器又提示他躺下,醫生通過麥克風不斷指揮,我協助著他,側身左轉再右轉,再側身左轉,再右轉,反反復復檢查了半個多小時,遠遠長于其他人的時間,這期間又讓他喝了兩次顯影液。我明顯看到醫生在檢查中顯露出需要特別認真察看才能確定某個結論的表情。結束后我輕聲問醫生,一般人是否都要喝這么多顯影液呢?這位中年男醫生定睛看我一眼,輕聲說,待會告訴你。我立時覺得這個秘密中隱含著不祥。

    把父親送出檢查室,等在門外的我哥我妹接他過去,然后我把門關上。醫生告訴我,他喝完,胃里幾乎沒有剩一點,直接到腸子里了;檢查發現里面有一個很大的腫塊,從賁門到胃底,這不是好東西。他沒有明確說出那個我心中猜想的結果,但我已明白了幾分,心里一震。

    當天下午取了報告,上午的那位女醫生仍在班,我請她作一個判斷。她打開電腦調出資料看了看,說,上午我就跟你講過,現在做胃鏡已經沒有必要,因為他年齡大,體質也不太好,后面的進一步檢查要出血,要做病理切片,除非準備給他做后期治療;你們做子女的要商量好,如果不準備后期治療的話,那就沒有必要做胃鏡了。她重申,就這樣活著,或許生命能更長一點。她以為我已經明白了父親的病況,其實我只是想在她這兒尋求一個否定的結論。她講完這話,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但依然心存希冀,心想還沒確診,就能作出這樣的判斷嗎?她讀懂了我的疑問,說她的答案是明確的,幾乎沒什么其他的可能性,現在唯一能希冀的就是沒有擴散,或者說他體質好,能夠扛得住這份痛苦。

    我自以為到了我這年齡已經能夠沉穩處事、臨事不慌了,但這一刻,驚恐和不安圍攏了過來,越聚越濃。

    走出門診樓,立即聯系在腫瘤科的醫生朋友A。他認為做胃鏡是必需的,這是確診的必要條件,但能不能做手術還要看病人的身體狀況。如果可以,他建議不放療,而是考慮開刀做手術,然后再化療。

    晚上,妻子準備了一桌菜,請來哥哥、嫂子、妹妹、妹夫商議對策。消息的確定意味著父親即將永遠與我們作生死之別,雖然具體的時間尚未確定,大家都沉浸在從未有過的悲傷中。

    印象中,父親似乎從來就沒生過病,直到老之將至才做過幾次手術,一次是前列腺炎導致尿血,另一次是膽囊炎發作。在他年輕時,其實遭遇過一次死里逃生的劫難,當時我只有六歲。父親是技術精干的得力窯工,他和村里的幾個壯年人在磚窯上司爐,意外的發生源于窯火從窯口倒流,回龍火從入口一直沖到窯外,烈焰借著風勢席卷了入窯通道,窯工根本沒法逃離,父親和同事被嚴重燒傷。當時正值午飯時分,村民們大呼小叫著涌向兩千米外的窯場,村子里彌漫著驚恐、悲涼、大難臨頭的氣氛。我跟著母親從家里跑到村口,沖向窯場的那個方向。在我六歲的腦子里,確認事件中的主角,并不是見到父親被嚴重燒傷的樣子,而是村子里的大人們帶有憐憫、同情又有些不忍直視的神色觀看我的表情。在通往縣城的大道上,有人把曬糧的大匾放在地上,綁上兩根長長的毛竹做成了應急的擔架。受傷的人被抬到了擔架上,透過大人們的褲腿,在狹窄的縫隙中我看到卷了皮的深褐色皮膚,與之相連的是嬰孩般粉色的嫩肉,那是父親被燒傷的肌體,他的同伴也是如此。午飯時刻,村子里的炊煙和皮膚燒焦的氣味纏繞在一起,食物的香味變得令人惡心。

    一周后進入小暑,胃鏡檢查證實了醫生的判斷。我們兄妹商量后陷入了兩難。A醫生是朋友,他說一刻也不能耽擱,要讓病人立刻進入治療狀態;另一位醫生朋友則和初診的那位女醫生是一樣的觀點,保持現狀,不干預不侵擾,可以確保病人擁有一定質量的余生。決定的兩難還在于,愛和表達孝心的方式此時成為一種審慎的選擇,它關乎父親的生命長短以及余生的質量,我們擔心一著不慎,適得其反又后悔莫及。

    另一個問題是如何對心情沉重的父親告知病情。我知道有人有過在確診后數日內心崩潰的案例。一位警察朋友,臘月二十六夜里還與朋友在一起喝酒,桌上暢談他熟知的歷史典故長達三小時,并無半點病態。年后初七到醫院檢查,發現是肝癌,家人帶他到上海治療,半月后已瘦成了陌生的干癟老頭,又過了半月,竟然離世了。有醫生告訴我,人的心理狀況,這時候可能比藥物更重要。

    我很難想象父親突然得知這個驚人的消息之后的反應,我寧愿讓他在慢慢的猜測、疑惑和想象甚或是美好的期待中,逐步接近這個殘酷的事實。我擔心哪怕是細微的失言也可能會釀成大錯,也深知處于這種狀態中的病人,都非常的敏感。

    醫生說,胃鏡檢查結果是晚期胃腺癌,具體部位還要看CT報告。但胃鏡之后做CT,中間必須有一周時間的間隔,因為胃部的顯影液殘留會影響CT的觀察效果。

    周六回沈村,父親詢問檢查的結果,我說食道上有個息肉,但問題不大,還要做進一步的檢查。這個季節猛烈的暴雨,倒灌而下。我站在廊檐下面對著瓢潑大雨,抽著煙,發呆。母親從廚房走過來,表情凝重,說,你爹做了胃鏡回來,說當時疼得不得了,他拼命掙扎,根本做不下去了,四五個人摁住他,不讓他動。那種痛簡直一秒鐘都堅持不住。他講:幸虧幾個孩子都在門外,不能進來,否則看到我那個痛苦的樣子,肯定會非常難受。父親在那一刻,竟然還在擔心他的子女的感受。母親的語態中似乎察覺到了問題的嚴重性,父親可能也是這樣。但我依然希望這種猜疑持續得久一些,因為一旦明了,那就完全是另外一種狀況了。在死亡面前,我們每個人都回歸平凡人的本性,都有著普通人的痛。所有的血肉之軀都懂得生命的可貴,都知道生命即將失去的那種恐懼和絕望,這對父親的身體相當不利,我不愿意很快看到那樣的情景。

    午飯時,父親從儲藏室摸出一瓶外包裝長了霉斑的酒讓我拆開。他笑著說,放家里二十多年了,還是你鳳英姐姐送的。表姐二十多年前送給他的這瓶茅臺迎賓酒,今天他要拿出來喝。午飯的氛圍并不感傷,父親破例沒喝酒,表面看和以前也沒絲毫分別,我們就像平常一樣談論著生活中的瑣事。

    周五一早做完CT檢查后,我和哥哥陪著父親吃早餐。

    老城廂新開了家早茶店,有小籠湯包這類傳統名點,還有蘇北特色的各類小吃。廳堂的正中央搭了個小戲臺,三位票友在表演,二胡、揚琴伴唱,十多張桌子坐滿了客人。店主是朋友,他替我預留了一個較偏的角落讓我們坐下。一份小籠湯包,三杯豆漿,三碗干拌青椒肉絲面。父親餓了,他起筷拌面,挑起,大口地吃??粗赣H能這樣吃著,我心中有些欣慰。只吃了兩口,父親突然停住了。他的表情越來越難看,眼淚奔涌而出,臉部的肌肉不斷地扭曲,身上所有的痛都擠上了表情。他站起來,想努力緩解這種痛,但是胸中似乎有一頭猛獸在奔突,它桀驁不馴,肆無忌憚,不可降服。父親將雙手伸過頭頂,像在投降,他做出這樣的動作,與他極其痛苦的表情,吸引了廳堂內正在就餐的人們的目光。我和哥哥束手無策,靠近他,一人站在一邊,用手在他的后背和前胸緩緩撫摸,想幫助他安慰那只動了怒的猛獸。他沒有發出聲音,沒有一句呻吟,在以無聲作抵抗,這種隱忍使我心底更難受。我們不可能不顧及飯堂里其他客人的目光,我們能夠感覺到他們的目光中流露出善意的安慰和同情式的理解。許多客人似乎也明白了父親這個病人病情的危重,也理解我和哥哥做兒子的苦衷與臉面,他們并不直視,而是盡量以一種不被我們察覺到的方式,善意旁觀。只有鄰座一位六旬男子,緊盯著父親,再輪番察看我們哥倆的表情,傻子一樣不回避,無關切。我突然極度地厭惡這個陌生人,這個沒有教養的老男人。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是這個人仍然像傻子一樣用目光來回掃視我們父子。人類的情感就是這樣,樸素而真摯,好面子又不容侵犯。這一刻,那幾位戲劇票友的歌聲突然變得令人生厭,連同那伴奏的二胡和揚琴,那種激揚的演奏結合著父親此刻的痛,極不和諧,像是諷刺、嘲笑。片刻之后,我又希望這演奏能升入高潮,延綿持續,以吸引眾人的目光,掩蓋我們父子三人此刻的窘境。但我知道此刻無須在意他人,我更應關心眼前的父親。父親在痛苦中略略轉身,將自己的面孔朝向墻的一側,盡量避免店內食客看見他全部的臉。我請服務員端上一杯白開水,放入滿滿兩勺白糖,攪拌著倒入兩只干凈的空碗使之盡快降溫。父親說他曾經用過這種方法緩解過這種疼痛。他的雙手依然直直地伸向屋頂,持續著。我感覺每一秒都是那樣的漫長,以至于他的白襯衣,從頸部到胸口都被滲出的汗水印得透明。拌了白糖的開水在兩只碗里來來回回倒了三次,父親已經等不及了,他端起碗,瞇起眼,大口飲服。水那么燙,他那么急,那么毅然決絕。眼淚再一次猛烈地迸濺出來,但他明顯感覺舒服了些,仿佛那只猛獸被他這同樣猛烈地一擊,退縮了,蟄伏了。他緩緩放下雙手,像剛剛結束了一場戰役,驚魂未定,襯衣幾乎濕透??此谋砬闈u漸平靜,我和哥哥扶著他慢慢坐下。他望了一眼剛剛吃了兩口的面,視線是遙遠的,像隔著一座山。我讓他喝點豆漿,他也不應,沒有興趣。他好一陣才緩過神,說,這個面,放在以前,我可以吃兩碗的。我問他,現在還吃嗎?他擺擺手,又瞥了一眼那碗面,目光里滿是憐愛和恐懼。丟人現眼了,父親突然說出這句話。我立即勸慰他,沒什么,哪有誰不生病??!我和哥哥心情沉重,輕聲將自己的那份面吃了,將父親剩下的那份面打了包。這時才發現,那幾位表演二胡和揚琴的老者,是我曾經采訪過的退休教師。他們走過來,施以關切的問候,父親以笑意回應。琴聲再度悠揚,演奏變得可以接受了。

    CT檢查結果表明,腫瘤在父親的體內,布滿了賁門、食道和胃底,已屬晚期。我將報告發給常州和南京的三位專家醫生,治不治療,如何治療,結論全然不一。同一個病人在不同的醫生那里竟然會有完全不一樣的治療方案,就像每一個鐘表的時間存在的誤差。我們兄妹商議,這一刻,要不要治療已不容猶豫,無論是自己的良心還是鄰人目光中的道德評判,任其如此都不合我們的為人準則,自然也不合父親本人的意愿?,F在,到底是在常州、南京還是上海治療,這是個需要認真考慮的問題。

    一二日內動用了幾乎所有能夠想到的關系,尋求名醫專家確定對策。經醫生好友的引薦,我和哥哥在第三天找到南京八一醫院大內科的主任醫生B,他非常仔細地研究了診斷報告和CT片后認為,綜合父親目前的體重、年齡、體質狀況,不具備做手術的條件。治療的選擇方案有兩個:一是在腹部造瘺以替代嘴進食,顯然生活毫無質量,生活的意義也會大打折扣;第二個方案是放支架,通過胃鏡在腫瘤堵著的地方放一個支架,爭取正常飲食。后一個方案讓我們興奮。但也想到,這樣硬生生地放一個支架進去會不會有疼痛感?會不會有異物反應之類的情況?次日,我們兄弟倆在常州甲醫院找到年近六旬的專家C,朋友介紹說他是放支架這方面的高手。他粗略地看了一眼父親的報告,認為完全可以放支架,讓我們下樓交費做核酸檢測,準備后天手術。我大為驚喜又心存感激,意識到這種病在每一個病人和家屬那里可能是天大的問題,但在一個高明的醫生那里只是一個常規的病例而已。出了醫院大門,我哥卻說這個專家不靠譜,他連片子都沒細看,也沒詳細詢問父親的具體狀況就決定后天手術,不靠譜。這個判斷在我們到達常州乙醫院與另外一位資深醫生D交流后得到了進一步的證實。

    D醫生四十歲上下,全身透著專業知識分子的氣質。他拿著CT片在燈箱上一張張細看,惋惜地說,你們來晚了,很可惜??!這種病情怎么能拖延到現在呢?這老先生太知趣了,他這狀況應該有很久了??!他認為父親的狀況非但不具備任何做手術的條件,甚至連基本的化療、放療的條件也不具備。他斷然否定了放支架這個選擇,認為既不可行也很危險。唯一的辦法是以鼻飼管維持病人的營養,這樣病人還有一兩個月的存活期。他為人誠懇坦率,胸有成竹得讓人不得不信服。隨后他給我們介紹了腫瘤科的主任醫生E,請她安排住院治療。D醫生就職于醫院的胃腸科,胃腸科也收有癌癥病人,我們希望父親能住在這兒,這樣可以讓他減少一點對癌的恐懼,以利于提高治療效果,但D醫生表示無能為力。

    在腫瘤科,E醫生看了CT片同樣很吃驚,這位短發圓臉的女醫生,犀利的言辭中帶著憤怒和不滿:你們這兩個星期在干什么?到底在想什么?你們為什么會拖這么長時間?浪費了時間!我無言以對,內心充滿了自責、悔恨和內疚。算起來,一是做CT需要一周時間的等候;二是我希望父親本人不知情的自然狀況,保持盡量長的時間。我相信癌細胞不會在這一個多星期內瘋長。我想這應該是一個緩慢的過程。但事情顯然與我預估的并不一致,按照E醫生的觀點,這兩個星期的耽擱直接影響了父親后面的治療效果。難道,因為做了胃鏡,癌細胞被激怒了,于是就迅速且兇猛地瘋長起來了?但隨后她又提出了一個令人欣喜的猜測。她說,癌細胞不可能在這兩個星期突然長到堵塞的程度,是否可能有異物?比如說食物堵著,導致它上下不能,病人飲食困難。她的這種猜測,讓我有些意外的興奮。因為父親確曾作過這樣的描述,他認為堵在喉部的這東西是活的,不吃飯不喝水的時候它靜止著,一旦喝水或吃飯,它就上下運動。如果真是這樣,那么堵住的東西或許就是食物而不是迅速瘋長的癌細胞。也就是說,取出這個異物,父親的病情就不會像D醫生所預言的那樣悲觀。E醫生要求父親再做一次胃鏡,拿到結果后再考慮是否住院。

    做胃鏡之前仍要先做核酸,而且要送南京出結果,來回又是兩天。父親不能進食令人憂心如焚。醫生朋友建議暫先掛點滴維持體內營養,如此連續三天。在進城和回村的途中,父親反復問我,這個病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他的胃到底出了什么問題。我盡量以輕松的語言解釋,將事情輕描淡寫。

    第三天中午在回村的車上,他突然對我說出了那個字。他問,不會是癌吧?當他說出這個字的時候,這個字的音,并不是普通話里的那種音,而是吳語方言,拖著長長的尾音,緩緩迸出。這個字在他的心里磨了很多天,他一定期待否定的答案,但是身體的痛苦沒有一刻不在提醒他問題的嚴重性。他不希望別人再與他模棱兩可地敷衍,他需要確定的答案。問題來得突然,我怔住了,一時不知怎么回答。時間凝固著,這樣的停頓,沉重而漫長。他靠在后座上,我能從后視鏡里看到他的臉。自然地,他也一定能看到我的臉,并且努力從我的臉上捕捉他需要的信息。我盡力表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頓了頓,以我對自己父親的了解和我們父子間的彼此信任,說,我是你的兒子,既然你這樣問,我也就不想瞞著你了。我覺得他有權明確自己眼下身體的狀況。我說,你現在體內癌細胞有這個跡象,但還不是很嚴重,可以治療。我說,你不要害怕。我的語言很貧乏,也只能任其貧乏。我沒有聽到他的回應,只聽到他喉嚨里發出了一個輕微的聲音,然后勉強地說,不害怕,我不害怕。

    第四天早上進城做胃鏡,他在車上一言不發。我從后視鏡里面悄悄地看著他的臉,非常的嚴肅,幾乎是一種憤怒,好像某人或所有的人都傷害了他,好像整個世界都欠了他。那表情看得我心里發慌。他是我的父親。這一刻,我竟然心生害怕,我竟然擔心他會把憤怒宣泄到我的身上,突然沖上來,襲擊我,像新聞里報道的那些劫殺出租車司機的兇犯那樣。雖然我確信這種事絕對不可能發生,但依然任由這個念頭產生并盤桓于心。我努力表現出平靜、溫和、自在、專注的樣子,不讓他有過度的沉重感。我想一個人在得知自己患了絕癥之后,產生這樣的心理或者仇恨的念頭是正常的,是可以理解的。畢竟,看破人生,看淡死亡,誰都需要一個過程。

    這次胃鏡檢查的時間非常短。醫生說堵住了,胃鏡只能伸到腫瘤的地方,不能再進了。父親被扶了出來,神情非常疲憊、沮喪和痛苦,像徹徹底底地打了一場敗仗。他明確告訴我,他感覺到管子根本沒有伸下去,只能停在喉嚨。報告上的三幅圖像,第二幅和第三幅都是肉體的一個平面圖,意味著鏡頭直接面對著腫瘤了;第一幅是一個空洞,四周布滿了鋸齒狀的肉瘤。我連忙把它卷起,示意哥哥扶著父親慢慢下樓。我想的是父親必須迅速住院。在我的理解中,只有迅速將父親交給醫院,交給醫生,一切的治療才能開始。這種憂心之日,一刻都不能再持續了。

    戶外驕陽似火,三伏天里烈焰滾滾。我打通了E醫生的電話,告訴她胃鏡的結果,沒有異物。然后,我以非常誠懇、急切的語氣,請求她盡快安排父親住院。她感受到了我的真誠和焦急,回答說,我再看看,盡量給你安排。

    等了兩天沒有回應,我和哥哥直接找到她辦公室。她只一句話,沒有床位。見我們不走,又說,你們二十多天都等了,也不在乎這幾天了。我一再解釋其中的緣由。她問,你期望得到什么結果?我說,我沒有太大的奢望,只是希望父親能像常人那樣,通過治療,能吃一點食物就可以。她說,這絕對不可能,生了這種病的人不可能達到這個效果,你們的期望值太高了。來了就要做鼻飼,生活質量非常差,要恢復到正常飲食幾乎不可能,我們保證不了。

    以我的想法看,作為一個醫生,每個病人也是他的一個作品,他希望在每個病人身上看到治療的效果,也體現作為醫生的價值。的確,對于沒有多大可能產生治療效果的病人來說,拒收或許是正常和合理的,也是必要的。并且,沒有任何意義的救治,對他們來說或許就是無效的勞動。這說明父親的病情的確嚴重到了醫生不敢貿然接收的程度。想到這一點,我的內疚和后悔再度加劇,心里塞滿了自責。

    我們不愿放棄,經過再三溝通和請托,入秋后,父親終于開始了住院治療。

    入院第三天,陪護父親的妹妹來電說,E醫生要我們兄弟倆過來一下。我們充滿了期待,以為父親有了明確的治療方案,造瘺或者安放支架,放療或者化療。

    見了面,E醫生的表情很嚴肅,她找出父親的病歷資料,在一張紙上很認真地寫了兩行字,然后正面對著我,說,這個人(她用了“這個人”而不是說“你父親”),目前狀況很不好,年齡偏大,體質也弱,目前醫療沒什么辦法。放療無法做,化療吃藥也吃不進,還要防止他出血,目前很可能會有意外或者生命危險。她讓我們簽字。我這才看到她剛剛寫下的兩行文字,最后的意思是:已與病人家屬做過交代?!坝猩kU”,瞬間將我們兄弟倆釘在了那里。

    這是一次嚴肅的談話,也可以說在下逐客令。我估計她很快就要將父親列入出院名單,或者說,她已經認為父親沒有任何救治的可能了。

    死亡這件事與生俱來,卻在一生中的多數時候從未被正視。人們在身體健康的狀況下,對生活的感受很多時候都是膚淺潦草、心不在焉的,一旦死亡來臨,或者說親人面臨著死亡而感同身受的時候,生活中的每一刻都變得意義不凡,都變得異常珍貴。醫院樓下的小樹林里,父親坐在石墩上,哥哥在他身后舉著吊瓶,妹妹在給父親涂風油精,母親和父親說著村里的事。周圍是些帶著花紋的毒蚊子四處飛舞,它們不斷地咬手、腿,以及所有皮膚裸露的地方,奇癢難忍后留下一堆紅色的腫塊。這一刻,平靜的團聚令人難忘。

    父親的病房里都是癌癥病人,有人病情比父親更嚴重,有人年紀比父親更年輕。這樣一比較,父親的心境反而好了一些。他很坦然,他從智能手機上看到現在中國人的平均壽命是七十八歲,他現在八十一歲,他自嘲,我比別人多活了三歲。

    人們都習慣以自己生活的小環境作為世界的中心。作為人間劇場中的一員,每個人都身兼主角與配角,在不同的時刻,不同的場域,離場,意味著與所有人作徹底且永遠的告別。與世界告別,與曾經摯愛或憎惡的一切告別,病重之后才明白,這件事沒有選擇,毫無妥協。

    父親在確知自己病情后的第二周出現了自閉的傾向。他對母親說,不要對人說我生了什么病,我討厭這樣。母親很委屈,也很傷心。她何嘗不希望隱瞞家里有人生病這樣一個事實呢!但這樣的事情,又怎么可能隱瞞得長久?平日每天都在村里人面前走動,每天都到田地里勞動,突然長時間兩人都不在家,加上之前我們兄妹隔三差五就回家,現在一個都見不著,怎么可能不被猜疑呢?

    沈村到城里也就十五分鐘車程。父親和母親生活在這樣的鄉村社會,許多事情無關法律卻事關無處不在的道德律令。一個人身患惡疾固然不幸,但在鄉村人的心理世界,那是一個關于厄運的評價。有人認為惡疾、厄運,與一個人的道德品質存在著邏輯上的密切關系。

    鑒于父母的顧慮,住院當日我一個人開著車到村子里接父親,回到村口再讓哥哥妹妹上車。我們在意或者恐懼鄉間的輿論又有什么意義呢?我和父母說,生病又不是犯了罪,人吃五谷雜糧,誰能保證不生???不管人家怎么看,怎么評判,都不要太放在心里。這樣的話從我嘴中說出來,自己都覺得過于輕松。父母一輩子生活的村子,那里幾乎是他們的世界的全部,他們無法清除心內的顧慮。不愿成為鄉鄰們議論的對象,父母還有一層僥幸的期望,期望父親的病,能在盡量短的時間里靜悄悄地痊愈,雖然明知這是一種自欺。

    父親在一生中幾乎沒有特別知心的朋友,他和鄉鄰保持著存在距離的姿態,以一種孤傲和自得其樂的形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即便是種地,他也癡迷文字帶來的樂趣。他鐘情于泥土以及土地上生長的一切植物,曾經連續二十多年訂閱《江蘇科技報》,每每看到新奇的大豆、蔬菜,或者省里在海南試種的水稻新品,他就郵購種子來試種,收成好,他就推薦給四鄰。沈村樹木最茂盛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房舍四周林林總總有幾十種花卉果樹,都是父親試種后留下的。在我的少年時代,我一直因為他如此癡迷農產品的試種推廣卻不能做村里的農技員而耿耿于懷。進入二十一世紀,花卉苗木等經濟作物取代了傳統的稻麥種植,父親成了老板們搶手的園丁,前些年還悄悄染了發,因為擔心年邁有人不請他。他活在他自己覺得有意義的世界里。母親則活在眾人的世界里,她人緣極好,村子里有鄰里糾紛或者家庭矛盾時,人們都會來尋她斡旋協調。

    父親患病的消息在他住院后就在村子里傳播開了,他們的顧慮被證明是多余的。出院后,許多人上門獻策,前村某某同樣是這樣的病,到哪里找誰看好了;黃莊某某吃了什么藥,當時也是絕癥,現在已經活了好多年;徐家莊某某因為聽從了誰的建議,現在已經完全和正常人一樣了。各種消息匯攏過來,雖然大家清楚每個人的病情并不一致,即便是同樣的胃癌,在不同的人身上也絕無采用相同的方法就可以獲得同樣的效果這樣的事情發生。鄉鄰們的關心還是給予我們很大的信心和溫暖,覺得父親的病很有可能治愈。其中一位村民介紹了他在上海長海醫院的同學,說有很多人找過他,均有好的療效。

    第二天,我們兄弟倆就來到長海醫院。在今日中國,最繁忙和最冷寂的地方都在醫院。越是大城市的大醫院就越忙碌,一流的設備、頂級的名醫專家匯集于此;全國各地的病人千里迢迢投奔于此,托著各種關系,求著各種門路,爭得一張床位,尋著一線生機。而在基層,包括父親所在的蘇南經濟發達地區的區縣醫院,設備也先進,醫生也不乏敬業者,但就醫者寥寥,與大醫院里一床難求的情況形成了鮮明的反差。嚴峻的事實導致的結果是兩極分化,大醫院的醫生,有的一周手術量都超過基層醫院醫生半年的數字,這其中有許多還是疑難雜癥,因而其醫術更容易精進提升,而在冷清的基層醫院,醫生鍛煉和實踐的機會少,醫術亦日漸滯后。作為百姓,他們的認知和經驗,無一不來自幸存或死亡這些殘酷的案例。在疾病和死亡面前,他們沒有別的選擇,只有甘服于這套求醫法則。他們認為大醫院的醫生醫術高明到可以與死神對話,既然能對話,自然就能挽狂瀾于既倒,令患者起死回生。這一刻,我們兄妹和母親也都認同這樣的觀點。

    從醫院走廊里的簡介得知,這位F醫生聲譽卓著,成就不凡。見了面,白大褂里面的深綠色軍服給人特別的信賴感。他取出父親的CT片以及胃鏡報告認真研究后,用鄉音跟我們說,鑒于你父親目前的狀況,手術幾乎不被考慮,至于化療或放療,現在常州的醫院完全可以。我們希望父親能入住長海醫院接受更好的治療,他表示區別不大。話語至此,他瞥了眼門外隊伍長長的候診者,我們只能知趣地退出。我哥將兩盒家鄉白茶送給他,遭其嚴詞拒絕,態度很堅決,你們帶回去,一定,絕不能放在這?;蛟S感覺自己有些絕情,他又用方言說,這地方也沒法放。見此情景,我們也只能理解,把那一點點心意帶回去。

    父親入院第五天,處暑,上午十時,E醫生突然來電,通知我,你父親今天必須出院。這個決定讓我猝不及防。我預料她不會讓父親在醫院久留,但沒想到她會通知當天出院。我在電話中懇求她再寬限兩天,她的語氣非常強硬,你們必須今天出院。我說,很抱歉,我們沒有準備。她說,出院有什么要準備的?你妹妹在這兒,一個人完全可以辦理。我實在無法想象父親入院一周,未見任何療效就回家時的心情。我請求她哪怕再寬限一天,以便我有時間聯系其他醫院。但她堅持,今天必須出院。僵持了幾分鐘,我幾乎要放棄了,我真的很害怕那些強勢的人,我感覺已經無法說服她,但我堅信我此刻不能如此被動地接受這種不公平的對待。從她的角度來說,當初入院時并未明確只能住一個星期,而出院也并未提前哪怕一天告知,不管怎么說,這個決定對于我來說是突然的。病人是否有理由拒絕或者暫緩出院,我不清楚,但是院方至少應該有提前告知的義務吧!再則,一個病人推遲一兩天出院,也并非多么無理的要求。她反駁道,以你的說法,以后我們每個病人出院都要提前三天通知了,是不是?我沒有與之頂撞。我不知道是否所有的病人出院都是在當天被醫生通知并被勒令立即離開,我只覺得這不合理。僵持中的靜默,實在無言辭應對,想象著父親回村時的尷尬以及內心的絕望,我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對她說,很抱歉,對不起,因為在農村,我們村子里有一些風俗,具體我也說不清,請您允許我們周一出院好嗎?就在后天。我編不出更好的理由,只能這樣含蓄地表達。她似乎領受到了某種神秘力量的威懾或者感動,怒氣稍減,勉強默許了。

    完成了這件事,覺得像是打了一仗,貌似贏了卻渾身疲憊,軟弱無力,不愿說一個字,不愿見任何一張臉。

    人在中年,到底要經歷多少異常事件的應對和解決,才能沉著和從容呢?我相信信念的力量,也相信真誠的力量,更相信人之為人的那種善良。急中生智間,通過朋友托朋友,聯系了市內另一家腫瘤??漆t院。在了解了父親的大致病情后,對方答應騰出一個床位,下周一入院。

    我曾經那樣的害怕與人打交道,更不愿求人辦事。我本性謙和,偶爾孤傲卻一向謙卑。周一在辦理出院手續時,妹妹在人聲鼎沸的大廳里竟然遇到了E醫生,她此時的表現令人驚訝,她對妹妹說,今天你父親體溫有點高,好像有些發燒,不適宜出院,最好再住些時候。妹妹說,我哥已經聯系了丙醫院,出院后就到那邊住院。她很驚訝,脫口而出,人家怎么會有病床的?現在床位都這么緊張!妹妹敷衍了一句,并未深述。

    E醫生的這種前后反差令人匪夷所思。后來妹妹說,關鍵可能還是她沒把事情辦好。她說,蛋白是入院第三天使用的,由院外專送,E醫生給了個號碼給她,讓她直接打電話叫對方送。妹妹在打通電話時沒有聽從對方的意見,告訴他是哪個醫生給她的號碼,只是說聽來的信息就直接向他購買了,結果妹妹從對方手中買來的蛋白比同病房其他病人的少了一百多塊。周五E醫生勒令父親出院后,送蛋白的又在電話中詢問信息的來源,妹妹突然反應過來,說了E醫生的名字。當天下午E醫生來到父親病房,一改上午與我電話時的強硬態度,為父親開了新的化療藥物。我不愿意在這兩者之間建立必然的邏輯關系,我不相信利益可以將人們改變成那個模樣,但這件事我沒有其他的理由來解釋。

    丙醫院的主治醫生J告訴我們,父親在下一步必須做結合化療,就是一種免疫療法。具體方案有好幾種,區別主要在價格和療效。同時說明,這種免疫療法的費用并不在醫院的醫保名單中,而是由院外專門的供應商提供。他告訴我們,最貴的進口藥需要兩萬多,較為便宜的一種是國產藥,將近六千元。他認為這種國產藥的性價比較高,適合父親治療。他再三聲明,是否使用免疫療法,選擇哪一種方案,一切由我們決定,他不強求。我們兄妹商量之后,決定選擇他所提供的國產藥方案。

    從8月到12月,每隔二十天左右父親就在丙醫院住院一次,每次在十到二十天之間,偶爾更短。住院期間除了院外專供的免疫藥,醫生開具的藥物也有不斷的調整。起先,父親的狀況有所改善,能吃流食或面湯,一些葷菜攪碎之后也能勉強吃下,有幾次竟然還能吃點米飯,腫塊似乎有所縮小。我和父親說,治療的目的就是讓你能吃飯,你要有信心。到了9月底,抗藥性即已出現,住院后的效果一次不如一次。

    立冬后的一天,母親對我說,你爹今年八十一歲,在這個年齡走,很不好,對子女和后代不利。我問母親,怎么個不好?人的死亡固然可以選擇,譬如自殺,但更多的情況譬如因病而亡,那又怎么可以選擇呢?再則,為什么偏偏是八十一歲而不是其他的年齡?母親憂傷地說,鄉間的風俗就是這樣說的,你爹要能活到農歷春節就好了。但這之間的距離還有三個多月,這樣的祈愿,即便是身家數億的富豪或者身居高位的官員也很難保證。我被母親的觀點所惑,希望從后代興旺的人們中間找到他們的父母在八十一歲去世的案例,以此來反駁母親的觀點,其實也是慰藉自己內心的不安。但這件事極其艱難也幾乎沒有答案。我發現,父親生于1940年,如果在2020年去世,那應該是八十歲而不是八十一歲。這樣想來,心里豁然就釋然了。母親說,你這說的是實歲,農村人講虛歲,因為生下來就有一歲了。的確啊,城里人講實足年齡,退休一定要等到生日的那一個月,不一定是確切的那一天,也會在接近生日的那一周才辦理手續。既然這個說法我在此前聞所未聞,說明在城里是不時興的,或許僅僅只在父母所在的村莊周圍一帶流行。既然這一帶講年齡都以虛歲為準,那這一說法所針對的,的確應該是虛歲。母親這樣的擔心,是基于父親在這一年救治無望了。

    在死亡和生存之間,醫生是我們值得信賴的依靠,但在醫治無望或者瀕臨絕境之時,巫師和占卜就會出現。因為無條件和無原則的信賴,他們成了病人命運的主宰者。無論如何也要讓你爹活過這個年!母親的話,像是給她自己的誓言,需要有一股信念的支持。

    元旦以后進入小寒,村子里迎來了春節前的第一場大雪。堂弟突然打來電話告訴我,嬸嬸昨晚去世了。依照鄉俗,老人去世后有三場重要的儀式,一是火化前一天的入殮,二是火化后的安葬,三是逝者告別人世第二十一天的“三七”。老人的去世,前來吊唁的人數多少,持續時間的長短,是否有八音班或者僧人超度以體現熱鬧的程度,都意味著逝者本人的尊嚴,也凸顯逝者子女的人脈關系或社會地位,其實質都與家庭的財富多寡有關。這是一個人一生中最后的尊嚴,也是逝者社會價值的證明。家境窘迫的人家,老人去世后,前來吊唁的人不會多,來了也不會停留太久,停留一會兒也不會吃喪飯;靈堂中冷冷清清,煙火稀疏。而家境富庶的家庭,老人去世,只要不是飛來橫禍或者自尋短見之類,喪事就是喜喪,人來人往,鼓樂喧天,每天高朋滿座;送葬的隊伍浩浩蕩蕩,綿延不絕,數十個大花圈魚貫而行,場面浩大而熱烈。處于這樣一場葬儀中,親人們心中的悲痛雖不能減輕多少,但是尊嚴的獲得卻在很大程度上滿足了他們在周圍人群以及社會層面上的虛榮。多數家庭的老人去世后,只在家中停留三日以供親友前來吊唁,嬸嬸在家停了五天,三場儀式堪稱體面又周詳,我們兄妹都參加了。母親是嬸嬸和叔叔當年的婚姻牽線人,她在現場也作為家族的長者坐鎮。

    父親一個人在家里的樓上躺著,嘹亮的嗩吶聲從清晨到夜晚,此起彼伏清脆刺耳。他的心情一定很復雜。

    如同美滿的婚姻不應該缺失一場隆重的婚禮,完美的人生不應該缺失一場莊重的葬禮。

    臨近春節三周左右,疫情防控的形勢忽然趨緊。石家莊以及東北的一些城市相繼爆發大范圍感染,隔離和管控再一次加劇。上海、江蘇等地紛紛發布就地過年的政策,社區管控加重,各地出臺了婚事延期、喪事簡辦的規定。一位朋友的母親在年初武漢疫情嚴峻時去世,親友都不能到現場,只有子女親屬不足十人在殯儀館悄無聲息地與她告別。如果這樣,我寧愿父親在春節之前,管控尚未十分嚴格的時候去世。這樣的想法實在殘忍和忤逆,但是設身處地,誰能說這樣的意愿不是出自孝道呢?父親操勞一世,他應該配得上一場隆重的喪儀和葬禮,讓眾親友和鄰里前來吊唁,在瞻仰、哀悼中懷念他的一生。而這樣的念頭,又顯然與母親的愿望相悖,在丈夫的尊嚴和子孫的興旺之間,她毫無疑問地站在了子孫的一邊。必須活過這個春節。她相信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支持著她。

    寒冷的春節即將臨近,由于丙醫院的治療效果弱化至形同于無,我們兄妹商議,決定帶父親改服中藥調理。妹妹工作的肯德基餐廳來了位南京中醫藥大學的寒假實習生,他的導師在南京開了家有名的中醫館。在網上掛了號,早上七點到了中醫館還要排隊。就診的人很多,還有從東北坐飛機過來的病人。女教授出生于中醫世家,她給父親開了藥方,我們抓了藥,回家之前我駕車繞道到南京長江大橋,從江南到江北,再回江南。父親說他年輕時從橋上走過,感嘆現在完全不是以前的模樣了。在滬寧高速上遇到幾輛運輸風車葉片的巨型卡車,乳白色的葉片每個都有三四十米長,超車時需要長長的一段時間。父親很好奇,問我這是什么?我告訴他,這就是發電的風車葉片。他拿出手機要拍照,操持不住,就吩咐妹妹拍攝視頻,說,拍回家給你媽看看,她沒有看到過哦!

    中藥,父親喝得很艱難。他喝上一口,緊閉著眼睛,需要借一股力猛然吞下,以沖破那道關隘,讓良藥進入體內;而賁門就像一道緊閉的門,阻止著他的努力。父親從手機上看到,中藥除了煎服,還可以將吃剩的藥渣趁熱纏繞在腰部,這樣通過皮膚吸收就可以第二次獲得營養;纏繞兩小時后,再將藥渣煮水泡腳半小時,又可以從腳板上第三次獲得營養。他信以為真,讓母親幫他實施著這三步營養法。這帶來一個新情況,他的身體附著了一股濃濃的中藥味,不是純粹的藥味,還有莫名其妙的腐敗氣息。他自己嫌棄,也不愿別人靠近。妻子讓我帶父親到澡堂洗澡。雖然村里和鎮上均有澡堂,但我考慮那里鄉鄰和熟人多,免不了各種言語的關切,有些嫌棄和避諱,父親不能接受。人在患了癌癥這樣的絕癥之后,健康人自然會與之產生心理上的涇渭界線,雖然常識告訴人們,癌癥不具傳染性,然而近距離接觸,在很多人那里是忌諱和不能容忍的,況且是在同一個水池中泡澡!

    城里的浴室,認識我的人多,認識父親的人卻少。我找了家距離沈村較近的城郊浴室,里面有一些女性工作人員,她們為浴客提供修腳、捶背、按摩等服務。從包廂到浴池,浴客只穿一條短褲,需要經過一條長長的通道。接近浴池的吧臺,年輕貌美的女子三三兩兩地坐在那兒,等待著需要按摩服務的客人。即便是在冬天,她們也只穿黑色的短裙、低胸且半透明的蕾絲邊內衣。第一次來時,她們還招呼我要不要服務,見我陪著父親,就再也沒有搭理過。經過她們的面前,有一次我禁不住想,父親面對這樣的情景會有怎樣的想法呢?男人的欲望在八旬老者的身體里處于一種怎樣衰落的狀態?而健康的身體與病態的身體對于美色的向往應該絕不一樣吧?我的心中,倒是有一點點的希望,希望他此刻依然能存有一線的欲望,或許這能說明他的身體尚未病入膏肓。

    浴池門口有個磅秤,他站了上去笑著問我,多少斤???我看了一眼告訴他,八十五斤。他有些驚訝地說,上次在醫院還是八十八斤的。說這話時,他依然掩飾著不悅,有些自嘲的意味。他太瘦了,整個身子只是一個骨架,突出的肌肉已難以尋覓,皮膚上經絡般的線條牽扯在身體表面,有點像蛛網。掀開厚厚的布簾,我再回頭拎著布簾一角讓他進來。在門廳和更衣室之間有個臺階,他沒注意,一個趔趄,上身斜沖過來,我迅捷側身接住他的右手,他的身體已經伏倒成四十五度,所幸我托住了他。他轉身去找掉落在臺階下的一只拖鞋,為了不至于再次失去平衡跌倒,他用雙手伸展開來撐向寬闊的門檻。這時候,我被他這“偉大的”姿態怔住了——他雙手施展,將身體構筑成了一個鮮活的“十”字,瘦弱的身軀,萎縮的肌肉,干癟的后背,像極了那個經典的圖像。只是他背對著我,頭顱也沒有像圣人那樣歪向一側。他很快找到了另一只鞋,進了浴池,將身體深深地淹沒在溫潤的水中。

    那個背面的形象,只是極其短暫的一個動作,卻凝固在我的心底。

    依憑著中藥的勉力維持,春節到了,春節又很快過去了。父親走過了八十一歲的人生,跨入了八十二歲的門檻。母親的欣慰和滿足不易察覺,只覺得她長長地舒了口氣。此時,中藥也幾乎毫無效果。春節后再到南京,老中醫見了我們,很驚訝。父親出了診室,她說,你父親能活到春節,簡直是奇跡。其實11月底在丙醫院做完CT檢查后,J醫生就重重地咂了咂嘴,然后一聲嘆息,表露出回天乏力的意思。

    父親的求生欲,此時卻表現得出奇地健旺。他不斷地說,我這病,哪里看不好啦?

    我哥說,他的岳父是個個性極度豪放的老頭,什么都不在乎,什么事情都不會選擇屈尊求助,常常是傲然孤立不可一世狀。他每日飲酒半斤,抽煙兩包,毫不惜命。有人勸阻他,晚輩也希望他少喝點少抽點,他厲聲放言,我得了絕癥,你們不要替我四處求醫,東看西看都是費錢,找個地方讓我待著,誰也不要煩我,讓我自生自滅。八十六歲那年他身患絕癥即將離世,眼珠消瘦得從眼眶里凸出來。他對著幾個兒子說,全中國這么大,現在醫療水平這么先進,我這點毛病都看不好啦?語氣中明顯抱有對兒子未盡責任的不滿和牢騷。妹妹的公公也是如此,養魚、種菜存了十多萬元,就和兒子兒媳說,以后一旦他生了病,就不要看了,留下這點錢讓你媽養養老,享享福。他還說,人一旦得了絕癥,看多少錢都是白送給醫院,不值得。事情很快來驗證他的諾言,化療幾次后,他主張要到南京、上海的大醫院看,他的話是,反正錢都是我掙的,我拿來看病也是應該的。相比較,父親的表達,是隱忍和有節制的。他只是說,總要讓我能夠吃一點撒。

    惜生惡死,人之常情吧。

    中醫之后再看西醫,3月中旬,父親再次入住丙醫院。這一次住院時間最短。出院結賬時我在心中盤算:相比較于此前住院都在半個月或者十天,除了院外免疫藥六千多元外,每次住院費用一萬二千到一萬五千元之間;此次僅為一周,入院時妹妹交了兩千元,周六我又補交了五千元,我的心理預期,總費用估計就這么多。但結賬窗口的那位女士用了很長的時間累加計算后,抬起頭告訴我,還要交五千元。我一怔,問了句,醫保部分多少?她查看了一下:八千多。我知道父親的農保不止是免了40%。實際的情況是,院內費用中也有很多癌癥治療藥不能進入醫保。

    4月,父親再次入住丙醫院。

    父親此時的狀況,在村子里竟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輿論。一般年逾古稀的人病后,堅持這樣反復到醫院住院治療者,父親屬于極其少數的個案,我們兄妹尚不屬鄉人眼中的有錢人,但這種反差和對比,讓人不悅和難堪,也為眾多即將可能面臨同等境遇者感到畏懼和不安。許多與父親年紀相仿的老人在被發現罹患癌癥后,子女拒絕送治而在家中以靜養方式等死的情況極為普遍,人們覺得沒有必要再在這一年齡的老人身上花費巨資,特別是一些積蓄不厚的家庭,這種默認的準則以鄉俗的方式流行。但這種理念沒有人直接與我們兄妹傳達,而是以委婉含蓄的方式對著母親表達。

    在病人的意愿和家庭的窘境之間,在持續治療與放棄治療之間,在家庭倫理和社會道德之間,是不是所有的絕癥患者家庭,都會遭遇到這樣的處境,面臨著這樣的難題?

    6月,父親住進了離家較近的丁醫院,二十天后出院,開始居家調養。一個月后,父親同意將臥床從樓上搬到了樓下西屋的南窗下,這樣可以便于母親的照料,實際的原因是父親病情加重了,他自己也接受了這個事實。病榻前的父親并不孤單,每天來探望的人除了親戚就是村里的人,尤其是與他年齡相仿且相處數十年的老頭們。他們聊往事,也直言他的病。父親每天都在收獲鼓勵。我以為父親是孤傲和不合群的,其實他們彼此之間并無想象中那樣的隔閡,父親的耿直和善行也常常令他們心生敬意。

    將食物送入體內,成了父親每天最艱巨的戰斗。

    晚飯前到家,我見父親坐在床上,床沿的白毛巾上放著一只盛有米漿的碗。他喝了一口,正在做艱難的調整,爭取將余下的半碗一飲而盡。但是那碗湯,在他眼里充滿了矛盾的評價,似毒藥般難以下咽,又似瓊漿般得以續命。他頑強地告誡自己,要一鼓作氣飲下這碗米槳,這碗湯里,濃縮著十二只蝦仁、三粒紅棗、一只蜜桃、兩片核桃、一湯匙粳米。每一天,母親像辦酒席一樣為父親準備三頓膳食,根據他的心情調制不同的口味。如果是甜的,那就再放進一顆冰糖;如果是咸的,那就切一小片生姜、一小塊辣椒。水蜜桃、蘋果、芒果、香蕉也是輪換交替,蝦仁、烏魚片、鱸魚片、甲魚、豬蹄也是輪換交替。父親知道這些都是維持生命的重要來源,他堅信:只要吃得進,就能活下去。他足足看著那碗有十多分鐘,本意上并不希望任何人在場看著他經受這種磨難和痛苦,但此刻他已無暇顧及。他端起碗,運足了氣,他要沖鋒,要克敵,要爭取一舉打贏這一場戰役了。雖然這種仗,每一天都有幾場,每一場都無法預料,有時候他會敗下陣來,有時候根本就失去了作戰的力氣,但他從未失去勇氣。戰勝敵人和打贏對手的信念,他是堅定的、持續的。他需要勇氣,更需要力量,也期待機會和運氣。他并作一口,呲溜呲溜地飲,起先是一小口一小口,漸漸地打通了一道口子,立即抓住了機會,他加速了吮吸的速度和量。他沖上了半山腰,不能敗下陣來,要一鼓作氣勇往直前。他將碗邊緊緊地貼住嘴唇,不讓它們有半點縫隙,像是保持并鞏固著戰果,也蓄積著登頂的實力,時刻把握著勝利的機會。這時候,他啜飲的速度明顯地慢了,像是在吸,仿佛一頭老牛在無力地飲水,卻不甘放棄。他的眉頭鎖得更緊,身板挺得更直。這一刻,仿佛他和體內的那只猛獸,正處于僵持的狀態,他更警惕也更警覺,不容體內的它有半點喘息的機會。終于,他逮準了機會,加大了吮吸的量,脖子仰起,一飲而盡。我和母親站在一邊看著,我慶幸戰事已經結束,母親示意我莫聲張,她有經驗。她撤走了碗,她知道父親的戰爭尚未結束。果然,父親眉頭緊鎖,再一次挺直了身子,渾身如同抖篩般打起顫來。體內的巨獸反攻了,父親的身體被摧毀得一陣連著一陣顫抖,眼淚和鼻涕交替奔涌,母親遞過紙巾,他來不及擦拭,又一陣猛烈的顫抖襲來,整個人都搖擺起來。他緊抿著嘴唇,任由敵人瘋狂地報復。無論這顫抖怎樣猛烈,怎樣痛苦,怎樣生不如死,他都絕不妥協。他知道,每勝一仗,就多一天生機。他要活,他不想死;除非最后戰無可戰,再無任何勝算。

    死亡,永遠與情感相悖。

    人到底怎么離去才是理想和適宜的方式呢?

    每個人終其一生,都生活在自我認知的小世界里。他的生死觀,無非以其小世界中人物的標準作參照。人們很難超越這個狹窄的世界,對事關一生的大事作出決斷。父親的治病過程讓我在死亡問題上有了深刻思考。思考死亡不會避免死亡,但可以增進我們對于死亡的認識以及自我與死亡的關系,進而促使我們對于死亡問題建立起從容、理智的態度。

    父親病重以來,性情有了很大的變化。他對我們做子女的都很友善很和藹很親切,但是對他的妻子、我的母親卻突然變得尖銳和刻薄,說話偶爾還很狠毒。母親常常很生氣,但也沒辦法。是因為病態中的恨意和毒素一定需要有一個出口嗎?一些資料說,人在去世之前是會有一些反常行為,譬如心情大變、喜怒無常。我想,一個人自知存世不久,是不是一定要以這樣的方式面對他最親的人呢?是不是存在另一種可能:他故意如此,以便讓親人對其產生反感,可以在他故去之后盡快遺忘或者減輕一些悲傷?

    2020年6月某一期的《時代》周刊聲稱,一種對抗癌癥、心肌梗死的超級良藥已在芬蘭招募志愿者,此前也有以色列和日本的科學家研制出治療多種癌癥的新藥的報道。我相信癌癥這一難題終將被人類所克服。由此產生的想法是,癌癥之后,是否有另一種類似的病癥成為人類死亡的普遍殺手?如果人類徹底實現了對于疾病的預防和治療,人類的普遍壽命增長至二百歲或者更高,甚至,人類終于在某一天實現了對于死亡的征服,人人可以無懼病痛導致的死亡,只要不是棄世自殺、犯罪被戮或者意外身亡,死亡在大多數人那兒成了一件完全由自我選擇的事情。那么,有多少人甘愿放棄歲月靜好而選擇自我消亡呢?既然自古以來的帝王都在尋求長生不老之藥,那么又有什么理由對于普通人的貪生怕死予以責難呢?剩下的問題是,當死亡不再是達摩克利斯之劍,人類從國際政治秩序的維護到國家治理方式的探究,直至個人的三觀確立等一系列問題,是否會因死亡這一終極問題的不存在而發生改變?據聯合國的報告,地球今日所承載的人口為78億,2030年將達到80億,2050年為97億,2100年將達到110億的峰值??茖W家稱,那將是災難式的人口爆炸。

    我相信這樣的一天不是科學家所期待的,也不是任何一個擁有理性的人所愿意見到的,也就是說,死亡作為一件人人平等無法改變的正常事件,可以延緩卻不容更改。自然之于人類的作用,在文明史的歷程中不容漠視,每當國家、種族發生沖突或者資源枯竭、生態惡化等問題發生,大自然這只巨手就開始發力,戰爭、瘟疫、災荒、饑餓、洪水、海嘯就會出現,這些災難的發生有著眾多具體的原因,人口陡減卻是直接的后果。是否可以這樣理解,大自然始終在協助人類維持著某種平衡?

    人終有一死,如何向死而生?美國著名外科醫生阿圖·葛文德在他的劃時代之作《最好的告別》中說:“現代科學深刻地影響了人類生命的進程,跟歷史上任何時代的人比起來,我們活得更長、生命質量更好,但人們依然無法回避一個問題:如何優雅地跨越生命的終點?”有位醫生在《一席》中說,人生的結局只有兩種:一種有插管,另一種沒有插管。以父親目前的狀況看,送進醫院插管以維持生命,這種選擇貌似可以讓我們兄妹減少許多良心上的不安,但讓父親因此進入孤獨絕望的瀕死狀態,又有些于心不忍。父親同樣處于矛盾中,他渴望得到積極的治療,又對醫院的“悶”懷有難以忍受的厭惡。家里房前屋后綠樹成蔭,空氣清新,他喜歡身居家中的舒暢。在骨子里,他和鄉村里的這一輩人還有個堅定的理念:“走”時,不能在醫院里,必須在家中,那才叫壽終正寢。錢穆先生在《八十憶雙親》中對他父親臨終前邀請街坊鄰居來到病榻前一一道別、來生再見的氣度,一般人很難企及。我也期望,臨終前的父親對于生命即將消亡的認知是明確的,而不是在懵懂中悵然離去。

    進入8月,父親的病情急轉直下。

    早上駕車去單位,途中手機響了,母親的聲音帶著哭腔,告訴我昨晚父親“死”過去了一次。當時他好像有一口痰堵在喉嚨口,母親扶他坐起來并猛拍他的后背,他大聲咳嗽,一口痰吐了出來,才緩過神。

    母親說,現在一刻也不能離開了,你們也不要出遠門了。

    實際上也無法出遠門了。7月,南京祿口機場疫情蔓延,南京之后又是揚州,管控力度再度加劇。我的私心里,仍是期望父親最終的那場謝幕,能夠圓滿地得以實現。

    秋日已至,炎熱依然。父親的床上仍是厚被褥,長時間躺著,棉席磨得發亮。處暑前一天,母親通知我們兄弟倆回家,她約了風水先生給父親勘察墓地。

    立秋之后,每日下班后我就驅車回村里住,以防父親突然危急時母親一人難以應對。這期間,父親忽然有了述說他平生往事的興趣,所談內容也是懷念過去和感激他人,尤其是對母親?!銒屵@個人呢,就是脾氣急,性子躁,喉嚨高,嗓門大,但是心腸好。她做事公道,喜歡幫助人,我們全村甚至全鎮,不能說沒有第二個,反正也不多。我這么多年,從年輕時一直到生病前,出門干活,從來都是她一早起來把早飯燒得好好的,讓我吃得飽飽的,身上暖暖的,再出門。她自己呢,舍不得吃,省下給我。以前家里條件差,腌豬肉她總是割下一小塊,給我吃,她說自己留著的,其實我知道她沒有吃。早飯總有糯米團子,我喜歡,她自己就只是喝點粥。我這病,沒有你媽,活不到今天。你媽這輩子,也是辛苦一輩子,以后你們要待你媽好。

    這時候的他,與前一陣子對母親態度惡劣時判若兩人。

    父親和我講述他年輕時的經歷和遭遇,如同電影《大魚》中的那些傳奇故事。他說,我這一輩子,也是一本書哦!也是風風雨雨過來的。我九歲,你爺爺就去世了,我每天一早頂著露水到油榨頭村放牛,每天都要經過文產家學堂。袁璐山是從城里來的老師,他看我不像是有書讀的人,就向人打聽。人家告訴他,我等于就是一個孤兒。有一天他就叫住我問,你想讀書吧?你想的話,就來我這里。我不要你的錢,只要上午下午保證有五個小時在學堂里。我當然想啦。就這樣,我在文產家學堂讀了五年書,識了不少字。那時候的人真是好。袁璐山,在我們這里很有名,他自己穿著破衣爛衫卻救濟了不少窮人家的孩子。我要是當年一點書沒讀,也不會是這個命。這是我和周圍人不一樣的地方,有的人也不平衡,笑話我又不是個文化人,還裝模作樣天天看書。我這一輩子,還是遇到好人多。家里失了火,要重建房子。我到常州青山橋去買桁條,兩大捆,五十多根桁條,從那稻田路上挑回來。那時我才十五歲。到了道士橋,天黑了。我就找人家投宿。那家人是真好,看我從城里回來的,這么小還挑著這么重的擔子,就把我接過去,燒水讓我洗澡,盛了飯給我吃,還炒了一個蛋,調了醬油湯。我不認識??!那時候的人都這樣,不認識的人到人家投宿很正常,管吃管住,一早就走,什么錢都不用付。你奶奶在常州毛紡廠。家里沒田種,我就到常州城里去打工,砌廠房,我不偷奸,肯出力,人家就讓我做主管,周邊幾個村的人也找了去跟著我做。喬窯村的楚生,他賒了我幾斤糧票,沒能力還就誣告我倒賣糧票。公社的人來查,沒有查出什么結果,但是人家看我的那種目光就讓我不舒服。再遇到楚生的時候我就責問他,幫了你的忙,為什么還要誣告我?他嘴快,嗓門又高,我辯不過他,就打了他。他拉了人來圍攻我,我就連夜逃到江西。怎么會到江西的?我小姐夫,就是你前洲姑父在江西。到了南昌,我年紀小,也識字,他們就安排我到八一毛紡廠去讀書,主要是教育,講形勢,講政策,講法律,開了眼界,見了世面。再后來,我又被轉到洪都機械廠,造飛機,半工半讀,這樣過了兩年。本來也想多學一點正經的技術,后來聽說我們老家形勢越來越好了,大家一鼓動就回來了。我問他,那怎么說要去當兵又沒有當成?他自嘲地笑笑,說,我天生就是個平板腳,都去驗身體了,不適合。

    父親是個農民,骨子里卻藏著一個知識分子的傲氣。就在他說著這話的當口,他的枕邊還放著《鬼谷子》和《易經》。鬼谷子號稱中國最偉大的演說家和辯論者,其門徒蘇秦、張儀、龐涓、孫臏等個個憑借三寸不爛之舌,號令諸侯,掌權列國。父親熟讀《鬼谷子》,自然也是敬重此君并敬仰此類豪杰的。他講的許多道理,或許就是通過讀書融會貫通。他說,做人做事不能圖眼前利益,要有長遠眼光;遇到好事要想到危機,遇到不好的境遇要沉得住氣。世界上的事情,好中有壞,壞中有好。純粹的好人是沒有的,純粹的壞人也沒有。純粹的好人就是圣人,幾千年才出一個,我們根本見不到;純粹大奸大惡的人,也很少見到。我們周圍的人都是缺點和優點都有。有的人在你面前缺點多,因為不投緣;有的人在你面前優點多一些,那是因為關系好,有的還是因為有利益交換。所以看人,要有包容心,盡量少一點私心。如果不能做到,就看看自己,也是有很多毛病的,有時候也有很多別人不能接受的缺點。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這些道理父親此前卻從未與我談論過,或許是當初說過我沒有往心里記。說到讀書,有一次他對我說,你讀書也不少,我的意見,現在的書還是要少讀,應該多讀點古書。古書都是多少代人積淀下來的,道理深,要我們一輩子來悟?,F在的書,很多都是從古書里繁衍出來的。我很驚訝,對于現代的許多書,他用了“繁衍”這個詞,很新穎且獨到。

    父親在和我講述這些往事的時候,時空越出了邊界。傍晚的院子里有樹葉飄落的稀疏聲,蟬鳴加劇了鄉村的寂靜。一只巨大的蜥蜴從父親曾經耕耘的田地里蹣跚而來,它半立在門前的小屋邊,頭部擱在房頂上,前爪搭著屋脊四處張望;一頭鱷魚盤踞在院子的另一邊,翹首仰望。它們渴望交流,卻彼此沉默??铸垙脑贫死锞従徱平鼥|邊的院墻,它似乎在準備主持一場浩大的儀式。父親說,我這一世,雖然吃了不少苦,但是遇到的人大都是好人,都是肯幫我的人,有今天這個樣子,也值得了。言語中充滿了知足和感慨。我被他的話牽引著,回過神來。目光從床上的父親又移到院子的場地上,三只貓在閉目靜聽,一只黃貓、一只白貓還有一只灰貓,它們在寂靜的曬場上各據一方,或伏或趴,或仰面大睡。黃貓的身邊還有三只它的小貓咪,它們悠閑自得,仿佛豢養的家畜。

    在父親生病前,他一直是我童年和少年時代的壯年父親。父親病重后,我才恍然醒悟他已是一個老人,而我也已不再是個孩子。我學著彌補我的淺薄并克服我的鄙陋,才漸漸了解,進而理解,我這個有著知識分子精神氣質的農民父親。

    時節到了白露,父親常常整日陷于昏睡中,醒來時也是自說自話。中屋與西屋,常常存在著兩套話語系統。父親在昏睡時,我們在中屋談論著他真實的病情以及即將來臨的喪事所涉及的種種問題。他醒了,我們回到西屋聽他說話,話題總在他畢生擅長又百般牽掛的田地上。灣里的那片櫸樹要封頭了,要請西塘的張老板來修,他手藝好,不傷樹;小橋頭的黃楊球,溝渠要去梳理了,下了雨積水的話,土質會板結;后谷塘的芝麻,再有兩個禮拜顏色就要加黑邊了,別等到發黃,發了黃芝麻就要掉了,收成就會打折扣。每一件事他都了然于胸?;蛟S正是這樣,他沒有糾結于死亡這件事,而是盤算著自己心愛的那些樹木和莊稼。在拆遷村和新建公路的邊界地帶,父親生病前種了許多南瓜、黃豆、油菜,他囑咐母親不要拿去兌換,要存在家里。他有一個奇怪的理由:備荒。他說,荒年一來,自己家里有余糧,比什么都強!母親笑他,真正荒年來了,你這點糧食能扛多長時間?再說,人家都餓死了,就你家有糧食,你能保證睡覺安穩嗎?父親不管這些,他是受過苦的人,也是挨過餓的人。我不知道,他這念頭是早年的深刻記憶導致的教訓疊加,還是生病后意識模糊產生的執念。

    白露過后大約一周,父親日漸失去了談話的興趣,整日昏睡,乏力。母親說,你爹這是“著床”了。父親就像那火苗,搖曳著,一直要等到燈油耗盡。母親又用了一個鄉間人通常表述的字:漾。她說,你爹現在漾在床上了。這個字,很形象也很逼真,人們通常以此比喻臨終之人。他不疼痛但癱軟無力,每一刻都痛苦。坐在他床前,我心中時時涌起深深的自責,愧疚感生生地咬噬著我。父親在患病前幾年其實已有跡象,但我沒有堅持帶他去做徹底的檢查。父親患病后的醫治,依憑的是我們兄妹三人的資源和財力,我知道在這個時代,即便與父親完全一樣的病患者,如果不是像父親這樣只是個農民,如果不是像我們兄妹這樣在社會資源的調配與利用上的普通人,那么父親,雖不至于長命百歲,他的壽命也不會僅止于此。

    人生沒有如果,命運卻可假設。一天午后,父親對母親和哥哥說,還是送我到醫院去吧,請醫生給我打一針然后就往家里拖。母親和我哥又氣又覺得好笑,說,哪個醫生敢犯這樣的罪,這不就是殺人嗎?他自己也覺得這樣的要求太過分,又說,哪怕讓我昏昏沉沉睡著了走掉也好??!他的呻吟聲越來越粗重,仿佛有巨大的石塊壓著他的身子,連喘息都變得十分艱難。中秋前一周,父親的腿和手臂消腫了,他清楚這意味著什么。表弟一家都來探望,他說,我來日無多了。

    他已坦然接受了事實。我問父親,你這一輩子,覺得還滿意吧?

    他說,你們兄妹三個,以及兒媳和女婿都孝順;兩個孫女和一個外孫也很好。有這些,我也滿足了。我自己,一生就是憑著兩只手。別人的再好我不要,不屬于我的我也不要。一個人要知足,再多有什么用場?都是空的,名義上屬于自己,實質上都是空的。我很驚訝,父親其實有著自己的人生哲學。

    母親關照我們,特別是出差在北京的妹妹:你爹這樣子,可能哪天睡過去就不會再醒過來了。你們一旦接到消息,不要太激動、太悲傷,回來路上要當心,你們要注意自己的安全。

    無論此前有著怎樣充分的準備,死亡的來臨永遠突然。那一刻,唯有六神無主和驚慌失措。

    這一天恰是秋分,傍晚到家后父親仍在沉睡中。母親說父親今天只喝了兩匙湯,妹妹帶回來的元祖月餅,他吃了指甲蓋大小的一塊。母親告訴我一件事,下午兩點多,她在父親床前的沙發上睡著了,突然被他的大聲呼喊驚醒。他先是像在答應別人的呼喊,哎——哎——聲音很高,拖著長長的尾音。然后呼喊母親,小柱,小柱,有人喊我呢。母親醒了,并未聽到有人呼喊的聲音,就問他,誰在喊你???父親說,不知道,不知道誰在喊我,就在屋后。母親以為是他的幻聽,并沒有放在心上,后來覺得此事蹊蹺。

    天全黑后,父親醒了。他問了我今天的工作,我問了他今天的感覺,一切似乎都很平常。我問他,想不想抽一根煙?他說,就抽一根吧。我給他點燃了一根,他依然側身向里,抽一口,將煙灰小心地抖落進空的八寶粥金屬罐里。

    上午的時候,女兒將她爺爺三天前囑咐她畫的觀音像發到了我的手機上,我將此事告訴父親,問他現在想不想看。他一聽,立刻來了精神,要母親幫他翻身,將身子側向外床,又吩咐母親,給我打點熱水來,我要洗臉、洗手。母親直接從太陽能熱水器上接來熱水,試了試水溫,又加了些涼水,給他洗了臉,洗了雙手,并用熱毛巾從他的脖頸直至前胸后背都擦洗了一遍。父親說,熱水洗了很舒服。他又叫母親到樓上衣柜的左側抽屜取來一方紅毛巾,說,把觀音像放在紅毛巾上給我看。我把手機屏打開,讓觀音像顯示全屏,再把手機放在毛巾里。父親接過去,欠了欠身,仔仔細細地看了,連聲贊嘆,好的好的,哎呦!這丫頭畫得好,這丫頭真聰明哦。他的喜悅溢于言表。母親說,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你爹這樣開心地笑過了。圖像上的觀音手執玉凈瓶,兩名童子陪伴左右,父親要求的荷花、翠竹、如意云等元素應有盡有。

    看了觀音像,父親興致很高,又吩咐母親把冰箱里的好茶拿出來,用我的紫砂壺,泡一壺給我喝。我們立即去照辦。他又說,頭道茶先倒掉,二道茶要沉一沉,讓茶湯出來再倒給我。我和母親一一照辦,把茶湯斟入小盅,用吸管讓他吸。茶入肚,他連呼好茶,說,好了,好了。壺里的茶,留給子孫喝。我不解其意,自己倒了兩盅,喝了。這時村長來探望父親,父親聲音洪亮清脆,對著我們說,嗨——我心滿意足了。好酒喝過了,好煙也抽過了,好茶也喝過了。兒孫后輩都和睦孝順,我也心滿意足了。

    看了觀音像,喝了茶,說了會兒話,父親累了,我也上樓準備看書。

    半夜十一點,他問兒子在哪兒,母親說在樓上看書呢。他說,好,看書,別打擾他。凌晨兩點忽然醒來,聽到父親和母親在樓下談話的聲音,斷斷續續,聽不清內容,一時睡意全消。兩點半,或者接近三點,母親忽然喊我,帶著哭腔的聲音從樓道口像風一樣直串而上,兒子,你快來。你爹說他要走了。我一驚,他要走了。我立即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父親渾身大汗淋漓,嘴唇在急促地張合,呼與吸拖得很長,呼氣很重,出氣也大,每一次都很艱難,像是放著長繩從深淵般的水井中取水,一次又一次地努力,每一次提取都是竭盡全力,每一次盡力后又精疲力竭,每一次都有可能成為最后的一次,隨時都有可能連人帶桶掉入井中,沉入深淵。

    母親大聲地呼喊他,小龍——小龍——我也大聲地喊,爹——爹——

    他還能聽到我們的呼喊,只是回答已經很艱難。我要走咧!他的聲音很微弱,但很清晰。我聽著,頭皮發麻,渾身顫抖。故意不愿理解他的真意,大聲地問他,爹,你要去哪里???你要走到哪里去?母親問他,要不要喊老大(我哥)回來?要不要喊女兒回家來?要不要喊志平來?一聲緊接著一聲地問他,他極其低沉地嗯了一聲。母親立即判斷,他是明白自己到了歸期了。因為四十多天前的那次昏厥,她一聲聲地喚醒父親,問他要不要叫孩子們回來時,他聲音很明確地表示:不要。這一次,不一樣。母親撥打我哥和堂兄的電話,哆哆嗦嗦中找不準號碼。我也顫抖著,緊張又害怕,接過母親的手機,找到號碼撥了出去,哥哥接通了電話,我還在問父親,要不要我哥回來?爹,要不要我哥回來?我極其害怕那一刻真的來臨,我希望父親能再次挺過這一關。那一頭,哥哥已經掛了電話起身從城里往家趕。母親又給妹妹和住在村里的堂兄打了電話,我卻希望這是母親的大驚小怪。父親此時已經虛弱得不能有任何的動作,他能夠聽到我和母親的呼喊,卻不再言語。任憑我們怎樣大聲地呼喊他,他都緊閉著雙眼,沉默著,汗水浸透了他的頭發和上衣,整個人就像從水里撈出來的。母親開始撤除父親床上的蚊帳,不得要領,那金屬支架怎么都拆不下來。她吩咐我,你來拆,快點。她說,人在去世時必須拆除蚊帳,否則會被罩住。我遲疑不動,心想,萬一父親清醒了,看見他的蚊帳被撤除,明白了撤除的用意,會不會責備我?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聽從了母親的意見,將支架撤了,將蚊帳推至床里。堂哥來了,母親這時換了個話題,大聲問父親,要不要把你移到堂屋去?連續問了三遍,父親的額頭前傾了一下,很細微,但意思很明確。他同意這樣的安排。他自己當然清楚這意味著什么。人在臨終時,必須趁著一息尚存,讓他躺到正屋的廳堂、正對大門的門板上,此之謂壽終正寢。但我仍覺得父親沒有到達那個程度,不主張母親和堂哥這個動議,擔心父親待會清醒后要責備我們。志平哥已經很確定,并表示要抓緊時間。此時,父親忽然睜開了眼睛,坐了起來。在臥床三十多天,漾著這么久之后,這一舉動一反常態。他坐在了床上,目光茫然地四處張望,仿佛在尋找什么。我大聲問他,爹,你在找什么???你在找誰???你能說吧?你告訴我好吧?他的左手突然有了力量,從床單上躍起,用力抓向空中,角度和他四處搜尋的目光一樣,呈四十五度的向上方向。此時我卻不再慌張,意圖探明他的用意,大聲問他,爹,你要抓什么?你要抓什么東西???你告訴我,你能說吧?”他只是連續做這個動作,也只是三次,或者四次。我忽然想,難道這就是人們傳說中的臨終之人,自覺深陷泥潭或者深淵般的河水中,努力向上爬,希望上岸,抓住“救命稻草”的時刻?這個過程,持續了只有一分鐘,或者一分多鐘,他的身體就失去了支撐,突然地轟然倒下,眼睛微閉,呼吸不再是大聲用力的那種,而是越來越微弱,微弱到難以察覺。

    母親堅定了必須立即將父親移至正屋廳堂的決心,志平哥做過葬禮的喪事“八仙”,他認為事不宜遲。我也意識到情況似乎到了相當嚴重的程度。母親和堂哥到正屋擺放門板,我一個人與父親待著,繼續大聲地高喊,希望他清醒過來?;氐搅鶄€小時前與我喝茶談話時的情景,我不相信那么鮮活生動的一個人,會這么快地瀕臨死亡。

    母親和堂哥回到父親的床前,母親仍有些猶豫。堂哥說,嬸嬸,現在要把大叔抱過去了,否則就來不及了。我漸漸覺得他對眼前事件性質的判斷可能比我想的更接近事實,于是協助堂哥將父親包裹進床單。志平哥將雙手插進父親頭部下面的被褥,我用雙手去托父親的雙腳,但立即意識到承重點不準,于是又進一步,伸出另一只手托起他的臀部。那邊,志平哥已將父親的頭部托起,父親的半個身子就脫離了床板。我用力一抱,他的雙腳和臀部也離開了床板,父親就這樣被我們倆抱起。從西屋到正屋,必須經過正屋后面一條狹窄的過道,還要繞過兩個九十度的轉彎直角。我擔心這個過程會有閃失,母親大概也擔心我不能勝任此事。然而這是唯一的選擇,因為另一條相對從容和便利的路徑,是從門外走,先出了西屋的門再進入正屋,但要出門,這是絕對不可能被選擇的方案?;蛟S在母親心中,這件事早已被細細思考過,所以也無需猶豫。志平哥抱著父親,先自己轉身在前,讓我在后,這也使得父親前進的過程,保持了頭前腳后的方向。母親這時已不再慌亂,提醒我們不要莽撞,要穩穩地。我和志平哥彼此掂量著對方的速度和承重,急促中保持著平衡。轉過第一道九十度彎的時候,我已渾身是汗,自知承受著難以承受之重,也是緊張。到了堂屋,志平哥先將父親的上半身擱到門板上,頭部的位置居于門板的中線,我順勢將父親的身子沿著中線緩緩放下,自己的身體仍然顫抖不止。再看父親,他的身子筆直地躺在了門板上,臉色蒼白,表情里讀不出任何信息;大汗已經停止,微閉的目光依舊茫然,嘴唇也不再張合,僅有臉頰和下唇的肌肉在靜止很長一段時間后偶爾出現微微的抖動,那是呼吸的跡象。母親、堂哥和我持續不斷地呼喊,期望他醒來。但無論怎樣呼喊,父親的回應都很渺茫。他靜止著,如同完全沉睡著。志平哥試了試他的鼻息,很微弱,幾乎沒有。過了一忽兒,父親的下嘴唇又有了一次微弱的抖動,似乎又有了希望,我們又連番呼喊。父親像困乏至極的人,沉沉地睡去,又被我們喚醒,然后又沉沉地睡去,再被我們喚醒。我對著父親喊,爹——你等等我哥還有妹妹,他們馬上到家了,??!如此這般三次、五次,我感覺到父親真的到了瀕臨死亡的邊緣,悲傷陣陣襲來。從我下樓到此刻,半個小時的時間就像是一分鐘那樣短暫;而從父親躺在門板上開始,他一次次地被我們喚醒,又一次次地沉睡過去,這個過程殘酷得宛若一個世紀般漫長。門口突然響起了摩托車的引擎聲,我哥到家了。父親的嘴唇微微抖動了一下,突然靜止了,這是在最后一次漫長的等待之后,父親留給我們最后的一次表示他依然活著的回應。此后,他再也沒有了任何的回應。

    村長和村里負責喪事的“八仙”陸續趕來,我們在呼喊和等待中堅持,希望父親再有一點點活著的信息表示出來;堂哥無數次試探父親的鼻息,又摸他手臂的脈搏,最后無奈地告訴母親,嬸嬸,大叔走了。大叔叔,他走了。母親跟著堂哥的動作重復了一遍,試探鼻息和摸脈搏都十分小心,十分謹慎,緊張中有著萬分的盡心。當終于確定侄子的判斷準確的時候,母親發出了凄厲的哭喊。我一時分辨不出這哭聲拉開的生死界限,我覺得生與死之間有著漫長的距離,至少在面容上。此時的父親,與生時,與昨晚他喝茶時,與和我交談時,并無太大差別,雖然我知道這一次停息,是他在漫長的堅持之后的徹底放松。村長看了手機,說,兩分鐘,兩分鐘之前是凌晨三點二十六分。二○二一年九月二十四日凌晨三點二十六分,這是父親“走”的那一刻。

    十一

    天亮后,忙碌的喪事立即展開。喪儀從傳統上講,是規矩最多、禁忌最重的一系列事務的集合。在鄉村,喪儀團隊的服務已經專業化,主家只需根據財力確定一個標準,其余一切均有人按序推進。工程隊拖來了整車的鋼構件和帆布,他們分工合作,在門口搭起了涼棚。黑紗、孝布以及我們孝子們穿戴的白衣、白帽、白腰帶等一應俱全。負責三天飯食菜肴的廚師團隊也在天亮后陸續趕到,風水先生應邀前來復查此前勘察的墓地。凄厲的嗩吶聲于清晨時分在門口一陣陣地響起。父親去世的消息,迅速傳遞于這一片鄉村。

    在“八仙”的安排下,我們兄妹和母親立即分頭介入繁雜事務的應對和處理。母親、妹妹、我妻子和嫂嫂以及族內的女眷守在靈堂哭靈,有人來吊喪,門口的嗩吶聲起,哭聲就更凄厲。我哥作為長子,給各路親友撥打電話,告知父親仙逝的消息,邀請他們參加次日的入殮儀式;伯伯叔叔和舅舅那幾位長輩,還要一一登門磕頭祭拜。做完這些,他就到鎮上辦理墓碑事宜。

    村長兼任喪儀與“八仙”隊長,擁有雙重身份,他安排我上午去辦理父親去世后的相關法律文件。他一再與我強調,這件事極為重要,必須趕緊辦。到了村委會,工作人員簡單詢問了父親的生病經過,熟練地開具了一份證明。我取了那紙證明驅車進城,到指定的醫院開具父親的死亡證明。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女醫生接過我從村委會開具的證明,閱讀后又將我和父親的身份證仔細查看了一遍,詢問父親的病史以及在不同醫院的治療和轉院等情況。我一一告知,她的眼睛只是盯著電腦,并不看我,突然說,在丙醫院的化療時間還很長哦!這時我才明白,她是在做必要的核實,而父親的姓名輸入之后,一年多的住院治療情況她已一目了然。胃癌,很痛苦的吧?還有賁門和食道,不能吃,那是受罪??!老人生病,家人也受累哦!你們做子女的,這一年多也是很辛苦吧!她真誠的關切,令我十分感動。她的職業,每天都會遇到很多病患家屬,仍能保持這樣一份耐心和同情,使我平添一份對她的敬意。從醫院出來,前往行政審批局的公安局窗口,我將醫院的證明,父親和我的身份證以及父親和母親的戶口本遞給工作人員。她取出戶口本那片殘破的紙,在電腦中操作了一番,將一本新的戶口本遞給了我。我看了看,戶主換成了母親的名字,而且僅有母親一人;再看她遞給我的另一張紙,那是父親的戶口注銷證明。此時我意識到,父親的死亡,這一刻已經走過了三道門。肉體的死亡,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氣的凌晨三點二十六分,這是第一道。第二道,是嗩吶聲在家門口吹響,意味著父親在鄉村、在社會層面的逝去;城里的頭面人物可以通過微信發布訃告,父親作為一個鄉村農民,一聲嗩吶即可完成宣告。第三道,也是最后一道,是一個人活著在國家法律層面上的證據,戶口注銷意味著父親在這世上活著的最重要的依憑,被徹底消除了。

    前來吊唁的人,從第一日到第二日,連綿不絕,靈堂里人來人往。

    三天中有兩夜要守靈。包裹著綢緞的棺木蓋板,父親遺容的位置留有一塊透明的有機玻璃窗口,這種人性化的設計可以讓親人瞻仰逝者的遺容。靈堂里鋪滿了稻草,涼席覆蓋在稻草上,天氣依然炎熱,我們只是蓋著毯子。母親堅持要和我們一起守靈。夜里零點之后,迷迷糊糊間被哭泣聲驚醒,我看見母親立在冰棺旁,隔著兩層玻璃,對著父親飲泣說話。凌晨兩點和三點時我再次醒來,看見妹妹在和父親說話。她們的嗓子早已啞了,妻子和嫂子也哭啞了,但不及母親和妹妹。我們兄弟倆,幾乎沒有掉一滴淚,也沒有哭一聲,這種傷痛無法解釋。

    第二天傍晚的入殮儀式是僅次于安葬的重要環節。在鄉間,入殮重于安葬。許多親戚可以不出席死者的安葬儀式,但入殮儀式是必須參加的;也可以說,參加入殮儀式后,其他儀式都可以不參加;反之,倘若不參加入殮儀式,那么參加其他的儀式簡直可以忽略不計。

    這一天來的人最多,規矩最重,場面最莊嚴,也最能顯現出死者的威望。下午三點左右,親戚們陸陸續續到了。最年長的是父親九十二歲的親哥、我的伯父,還有母親的哥哥、我的舅舅。門前的涼棚中人流穿梭,嗩吶聲聲聲震耳,母親安排兩位老人坐到西屋的里間休息。居住在鄰鎮的堂哥堂嫂和他們的晚輩,拆遷后住到城里的三個表哥,都帶著全家來了。父親的四個堂侄亦即我祖父弟弟的孫子輩,也帶著家眷一起來了。有些遠親在平常已少有往來,但是吊喪事大,也是鄉間人情維系中極為看重的事件,來與不來,乃是彼此關系親疏情感深淺的直接衡量標準。四點,門口的涼棚里已經聚集了一百余人,除了親友還有村里人;別人家在入殮儀式的晚餐中每戶僅邀請一人,父親生前表示,村里的人全部邀請,能來皆來;于是除了在城里上夜班或者其他原因不能前來者,來吊喪的人中村里人占了三分之一。下午近五點,在南京工作的堂哥也到了,村里人聚集的那片區域一陣騷動,長輩們從他的相貌中認出了堂哥父親早年的影子,他父親當年離開村莊時的種種故事喚起了他們各自年輕時的記憶;而堂哥上一次回沈村,已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時間到了五點十分,上海的表妹和前往車站接她的皇塘表哥一家也到了。

    五點二十分,“八仙”隊長宣布入殮儀式開始。死者為大,跪拜是生者對于逝者最大的敬意。跪拜的次序顯示著關系的親疏,先是我們孝子賢孫,然后是親屬中的晚輩、長輩,再是村里的同族中人,再是同村中人。父親沒有特別的好友,除了至親,他人即友。跪拜完畢,人們又回到了門外的涼棚里,靈堂中擠滿了“八仙”和八音班的人馬,他們將父親的遺體從冰棺內移到棺材里?!鞍讼伞备髯阅弥窈竦狞S表紙,塞進父親身體與棺木之間的縫隙中,將所有的空隙緊緊填充,使父親的遺體與棺木成為一個整體。頭部的裝飾完全由八音班的那位留著小胡須、帶著金項鏈的頭領來完成。這是一位真正的入殮師。他將事先準備好的那筐潔白的菊花一朵朵地捻起,一朵朵地鉗進父親頭部和臉頰兩側的海綿塊上,上方的帽檐邊以及從頸部到胸前的位置也布滿了鮮花。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極其恭敬,極為審慎,仿佛在與沒有生命的父親進行靈魂上的溝通。父親的額頭和雙頰,竟然沁出了晶亮的水珠,很細微,也很確定,如同汗珠、水滴——在脫離冰棺十分鐘后,冷暖空氣的對接形成了這種效果。入殮師用紙巾輕輕地拭了拭父親的臉頰和額頭,口中念念有詞。他已將白色的菊花鑲嵌成一朵新的團花兒,父親的臉部因之突出,也隨之顯得尤為莊嚴和肅穆。

    蓋棺的時刻到了,母親和妹妹突破八音班和“八仙”的雙重阻攔,擠到棺木邊,要再看一眼父親的遺容,哭聲中有著呼天搶地的悲痛和哀傷。周圍人默許了這種情感的釋放,這一過程持續了兩分多鐘,凄厲的嗩吶聲迅速蓋過了一切,我的幾位堂姐和同族的嫂嫂過來連拖帶拉,附帶著自己的哭聲,將母親和妹妹攙扶出了靈堂。死別,就是這樣的劇烈而平常??梢粤艚o你一點點時間,但是沒有過多時間的逗留。入殮的所有程序,其中都有規矩和要求的約束,所有的約束都有種種禁忌的發布與傳播、遵從與執行來予以表達。父親在世時,在病中,他就是一個普通人,一個臥床的絕癥患者,親人之外沒有人太在意他的話語和神情,談論作為話題,是乏味的生活需要一點臨近死亡問題的非嚴肅的交流。當一個人成為死者,他就擁有了超越于凡人的某種威力或者曰魔力,特別是在入殮儀式和安葬過程中。他不僅無處不在,而且仿佛能夠對每個人的心理洞察秋毫??膳轮庍€在于,他能施加屬于他那一世界的影響于這一世界中的人。這樣的對象通常只存在于人們對神的想象,像父親這樣的普通人自然不可能是神,然而同樣具備類似于神一樣的不可捉摸之力。其實人們心底都對那個字、那個詞、那個如神一般存在的對象心知肚明。我不愿意將那個詞用在剛剛逝去的父親身上,我也理解親人之外的人們在這種非常時刻的感受。我也如此,人們本能地祈愿喪事的主角施加于己以更多的保佑而不是惡或者恨,更是唯恐自己的無知而導致莽撞的冒犯,因此恐懼和敬畏依然是人們對于逝者的普遍心理,所以禁忌成為人們心照不宣并且愿意徹底遵從的規則。

    其實,喪事也是農耕社會里重要的發布和監督的窗口。人們通過參與、觀看和實踐,使各自的言行符合規范,遵從法度??鬃佑小吧鹘K追遠,民德歸厚矣”之說,孟子也有“養生者不足以當大事,惟送死可以當大事”之論。在中國古代,喪禮和祭禮是中國禮的重要組成部分。今世的民間喪禮,自有其一套雖已簡化然而依然神圣的程序,它在事實上承擔著敦化風俗、安頓世道人心的作用。蓋棺之后就意味著喪事中最重要的入殮儀式已經結束。親友各自組團并桌就坐,當所有的桌子坐滿,尚有二三十人站著。預備的十二桌菜已經不夠,廚師提出每桌由原先的八個人增加至十個人,母親說那樣太擁擠,她建議再開三桌,無非增加三桌的菜錢。她說,菜不夠,我們主家晚點吃。廚師采納了這個建議,說,菜都有備份,就是糖蹄、龍蝦等幾個大菜少了幾份。南京的堂兄、上海的表妹都是遠道而來,村里在外工作的人,有的已經十多年未回村子,也來吊唁并赴宴,事后村里年長的老人告訴我,父親離世能來這么多的人,這情景在村子里好多年沒見到了。

    第三天一早到了殯儀館,父親的遺體被推進了專門的房間,約一小時后,我和哥哥被通知進入工作區的觀察室,工作人員讓我們再次確定一個即將進入告別室的棺材中的人是不是自己的親人。我們倆先后湊近那個小小的玻璃窗,在父親的表情中我們讀不出一點信息,他依然如同沉睡。我們點了點頭,退出了觀察室。父親在這世上有形的存在,就此與我們告別。又過了一小時,工作人員提了一個紅布包裹的袋子從窗口遞給我哥,“八仙”隊長接過去放入盒子并用手摁了摁,又敲了敲凸起的部位,我能聽到那種類似于敲碎木炭的聲音。哥哥將父親的玉佩以及智能手機、充電器一并墊入骨灰盒的底部。父親參加了新農保,政府提供了一個可以免費領取的骨灰盒,我們為他選了一個雕有仙鶴的白石盒,中間有個大大的“?!弊?。

    回到家中,棺材已不在,石質的盒子放置在父親最后一息尚存時躺過的門板上。母親和妹妹趴在門板邊痛哭,其他人忙著準備祭祀物品?!鞍讼伞睘槲覀冃⒆优榇餍?,然后出殯。

    秋天的艷陽依舊炎熱,中午時分的氣溫高達三十二攝氏度,送葬的隊伍有八十余人,莊重而肅穆。最前列者是拖竹竿、撒紙錢的開路人,隨后是九個提花圈的侄子輩,再是捧著父親遺像的外孫,然后就是穿戴重孝的我們兄妹和家眷。父親的靈柩由“八仙”抬著,八音班的五名鼓樂手緊隨其后,再后面是親友和村里的關系密切者。國人的習俗,喪事尚白。送葬者人人頭戴白帽,臂挽黑紗,白色的裝束與秋日田野里碧綠的樹木相互映襯,定格成一幅圖像凝結在我心底。父親一生的榮耀,在如泣如訴的哀樂中得以表達。

    墓地在村外的河道邊,四周的村莊陸續拆遷后,這里成了唯一未被翻耕的土地。我的爺爺奶奶,還有孫家先祖、長輩族人都安葬于此。以前每年清明,我都隨父親來掃墓;今天,他來與他的父母相聚了。墓碑、地基和護欄都是定制的,占地兩平方米,與家中他曾經居住的三間兩層小樓相比,這只能說是一個容身的歸宿。

    鄉村里一位農民的葬禮,沒有電影中親人們身穿黑衣,戴著墨鏡肅立一側,靜觀棺槨入坑的情景?!鞍讼伞睂⒐腔液蟹旁谀寡ㄇ暗呐_階上,眾人繞著墓穴行走一圈、磕頭,進行最后的告別?!鞍讼伞标犻L將骨灰盒放入墓穴,蓋上石板,澆筑水泥。生者與逝者,從此陰陽相隔。

    父親生年八十二歲,也屬高齡,因病離世屬于正常死亡,也屬喜喪;孝子賢孫齊全,家庭和睦。出殯后的午宴,母親讓廚師準備的一百只壽碗,均被人悉數領取一空。在鄉俗中,帶一只這樣的壽碗回家,可以讓自家子孫沾沾福氣。

    午宴結束,工人們來拆涼棚,廚師們收拾廚具。哥哥在正屋大堂的八仙桌上與廚師、八音班頭領結算賬款。結完賬,廚師和八音班頭領也離開了,家里恢復了往日的寧靜。中堂的閣幾上供著父親的遺像,那是去年我陪他洗澡后拍攝的一張照片,右側的臉部略微帶著自在安詳的微笑。八音班的頭領在兩天前為遺像配上黑紗和白色的絹花時說,老爺子這樣的相貌,哪里像種田人??!城里頭一等一的先生也少有他這樣的氣質哦!

    在沒有了父親的家里,一時還察覺不出異樣。午后的陽光依然明澈,只有我們這些親人的心里黯然神傷。

    十二

    父親去世后的第二十三日,村里與他同齡的龍伯也去世了。兩件喪事離得這么近,鄉間人的比較和評價,反差很大。一些老人對龍伯后人的做法頗有微詞,重點在喪事處理的草率,具體所指,在于未能在逝者臨終前將其從鎮里的敬老院拉回家中讓他壽終正寢,而是直接拉到了城里的殯儀館,冷冷清清的氣氛中省卻了許多本不應該忽略的喪儀,老人們認為這是對逝者的大不敬。有老者捶胸頓足,痛心疾首,幾日茶飯不思。我起先并不理解這種情緒的所以然,此類事畢竟屬于他人家務,村里人僅有旁觀的份;再則,城里人親屬病故不都是直接拉到殯儀館嗎,何以有此激憤的議論呢?母親說,哪個人希望像龍伯那樣走呢?哪個人不想像你父親那樣走呢!原來,完美的喪禮是人在歸時的最終向往,這一理念在鄉村尤為強烈。老人們之所以對草率的喪事痛心疾首,是擔心有人壞了規矩,兒孫們有樣學樣。

    樹叔參加了父親的葬禮,事后他與村長商議,說,我能不能先到墓地落實一個和小龍一樣的墓,到那一天再用,他那個墓真是好。村長說,可以是可以,但話說開了,如果拆遷時你還沒有死,那個墓是沒有補償款的。聽聞此言,樹叔臉色有些灰暗,嘀咕了一句,我兩個兒子還不知道愿不愿意呢!

    上周回家,母親說起個新情況,鄰村唐家灣要拆遷了,我們沈村估計也快嘍。另一個消息是,村里的那片墓地,現在不許再樹新墳了。村委會的人說,后面的逝者要統一安放到鎮上建的靈堂里,一個骨灰盒一個隔倉,配一個有姓名的牌位。

    父親成了沈村土葬墓地里的最后一位村民,也可能是在村子里舉辦完整的傳統喪儀的最后一名逝者。

    今生,我就這樣與我的父親相遇;今生,我們與生命的有限和死亡的必然這些根本性的問題,就此相遇。

    【作者簡介:孫慨,攝影評論家,現居江蘇常州。主要著作有《唯有思想》《攝影九章》等?!?/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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