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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代人》2023年第8期|袁予諾:雄雞唱暮
    來源:《當代人》2023年第8期 | 袁予諾  2023年08月18日07:31

    1

    接到老師要求寫人物的作業時,我的思緒一下子變得激蕩,對一個人的傾訴欲突然高漲,我確信我要寫的就是那個人。他叫老王,是我小時候的鄰居。

    老王在童年記憶里給我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是因為他有兩個神奇的地方。一是他的眼睛會變顏色,二是他養了一只大公雞。

    那時老王已經年逾七十,高且清瘦,然而上了歲數這樣的身形就如同干枯的麻桿,再加上腰背不好使力微微佝僂,他站在遠處時看上去像要被吹倒一樣。但他的腳步總是堅定的,他常常手執一根長竹竿,像拄著拐杖那樣拄在地上行走,就好像他已經挺不起來的背想要靠竹竿挺直似的。我害怕老王是因為他不說話,不像別的爺爺那樣親切和藹,每次和他打招呼,他都會看我好一會兒,然后高深莫測地點點頭。還因為他的眼睛像是糊著一層灰白的膜,混沌不清,我見了總覺得恐懼。老王養雞,不是會下蛋的蘆花母雞,而是仰著脖子、一步一頓、血紅冠子的大公雞。公雞走路向來有一種昂首挺胸的神氣,它的眼睛漆黑,朝不同方向動來動去,閃著精明的光。最讓人有壓迫感的就是它那一張尖喙,看上去隨時準備伸頭啄你一下。所以小時候不管是見了老王還是他養的雞,我都會盡量躲在一旁,靜悄悄地路過。

    那時我所生活的地方是爺爺奶奶家,這地方說是鄉村,其實是一個居民樓社區;說是城里,卻又處在城市邊緣,住在這兒的人都保持著農村的一些習慣。這個社區年頭十分久遠,是地震后建起來的第一批居民樓,隨著時光的流逝漸漸被人遺忘,以致后來全市“平改”也沒人管這個破舊小區。小區樓房只有三層高,當初住進來的一些有錢人都搬走了,窮一些的和老年人留在這里,社區里沒什么規章制度甚至無人打理,居委會和物業每天像是提前退休一樣清閑,居民們想怎么過便怎么過,即便誰把樓前的地磚刨了圈起來種菜也不會有人制止。但這里對于小孩子來說簡直就是天堂,我可以光著腳在外面跑來跑去也不會有人說我是野孩子,淋一身雨再在泥潭里打個滾兒也不會有人揍我的屁股,因為這里的小孩兒都是這么長大的,白天上學,晚上瘋玩。我小時候留著櫻桃小丸子的短發,矮胖矮胖的,鄰居們見了我都喜歡。至于我幼年印象里的父母,他們的聲音和面容總是不太清晰的。爺爺奶奶提起我的父母總是倍感自豪,他們想著把日子越過越好,然后把家人接到繁華的市中心去,所以拼了命地工作,而我就一直被寄養在這兒,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我從不覺得跟著爺爺奶奶長大有什么奇怪,除了很少見到爸爸媽媽,我認為自己和其他小孩子并沒什么不同,我愛極了這樣的日子。

    若說那些日子如流水真是一點也不錯的,清澈冰涼又帶著嘩啦啦的聲響,很多記憶也如流水一樣匆匆流走了,但那些回憶里,總是有老王這個人的。

    那時的老王在我一個小孩子眼里是個不該靠近的人,小孩兒對于一些看不見的東西很敏感,比如老年人身上的腐朽,那是和兒童完全相反的氣息,我看見老王時就會對這種腐朽感有所察覺,混雜著孤獨、無助乃至虛無等難以忍受的腐朽。他枯瘦而僵硬,看起來單薄又可憐,好像離死亡只有一步之遙,所以我并不喜歡靠近他甚至害怕他。他總給我一種孤苦無依的感覺,尤其是一人一雞走在路上的時候,總讓人覺得他是孤單了大半輩子,老了就成了沒人管的可憐家伙,看著他渾濁的雙眼,更覺得他整張臉上都寫滿了苦難,只能和一只大公雞度過殘生。但其實不是這樣的,他有妻子,有兒子,有兒媳,還有一個孫子,一家人住在一起,任誰看來都是挺幸福的晚年光景了。但我就是覺得他過得不好,有哪個晚年幸福的老人會一直和一只雞作伴呢?

    不過,老王那只公雞倒是一直神采奕奕、精神抖擻,每次見都抖一抖下巴上鮮紅的雞墜子,而后揚著腦袋趾高氣揚地從我身邊走過。對于養雞這件事鄰里之間竟然無人反對,大概是因為老王的公雞實在是漂亮且有教養,永遠是毛色深褐發亮、尾羽青黛、雞冠鮮紅,漂亮到令人一眼難忘的樣子;它從不在不恰當的時候亂打鳴,只在清晨時啼兩嗓子,為該早起的人叫個早。老王的孫子小閃是我的好朋友,他曾對我說,他媽媽不喜歡爺爺養雞,弄得街坊都以為他們家是怪胎,不過他媽媽看不慣的事情很多,成天為家里這點事抱怨一氣,好像人人都對不起她。小閃有時會勸我跟他和他爺爺一同去喂雞,我卻不敢,不論見到老王還是公雞,我都心里頭發怵,只敢遠遠地看著。

    有時小閃會笑我:“前天聽你說怕狗,今天你又怕雞,你們家難道一輩子不養動物?那怎么你小名卻叫小鹿呢?”

    “我怕雞啄我,再說你爺爺也不愛搭理我?!蔽腋麑嵲拰嵳f。

    “我爺爺只是不愛說話而已,并不是針對你。至于雞,我爺爺養的雞可乖了,你聽說它啄過誰沒有?”

    我搖搖頭,老王養的雞的確有教養,仿佛有靈性。此時小閃朝我身后揮手,叫了聲爺爺。我僵在原地,緩緩回過頭去,看見老王推著他老伴兒出來散步。他老伴兒自我記事起就坐上了輪椅,她總是雙目無神,也從來不和人說話,但老王總會推她出來走一走,兩個人有時候就靜默地待在樓下,一站一坐,旁若無人。我像往常一樣蚊子似的打招呼:“王爺爺好?!崩贤醯哪抗饴湓谖疑砩?,依舊是高深莫測地點點頭,然后朝著小閃看去,嘶啞的喉嚨里擠出兩個字:“玩吧?!?/p>

    老王其實是喜歡看孩子們玩耍的,他會坐在馬扎上,旁邊是他的老伴兒和公雞,他望著或遠或近的一群小孩,一看就是半天。等到家家戶戶飯菜的香味飄出,孩子們各自回家,老王也會支起竹竿,一步一步地靜靜離開。大概是怕礙著兒媳婦的眼,老王白天都不怎么進家門。有時我會想,他這個人看似兒孫滿堂實際沒個真正的家,他的老伴兒不會與他說話,他的孫子并不懂得大人的世界,兒子和兒媳眼里也沒有他,如果沒有公雞陪伴,那他一個人大概會很沒意思吧。

    對老王的印象有改觀,是因為一場大雪。我在窗邊看了一夜的雪還偷偷開了窗戶接雪花,第二天早上就開始發燒,老年人最見不得小孩兒生病,爺爺二話不說帶我去小診所輸液。我迷迷糊糊地被爺爺抱到樓下時,看見我們單元樓過道的大雪被掃出了小路,爺爺才能一路走得順利,隨后就看到老王清瘦的背影,正拿著掃帚掃到了這棟樓最后一個單元門前。我記得小閃常說他爺爺是個很好的人,但因為有著成見一直沒把這話放在心上。而那天早上,大概是因為老王單薄的身影在雪地里看著實在讓人揪心,又因為高熱的體溫把我的心燒到軟得一塌糊涂,我開始相信,老王真的是個挺好的人。

    當然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他后來在我眼里,會進化為騎士般的存在。

    2

    老式的小區是沒有地下室和閣樓的,樓與樓的間距很大,兩棟樓之間有用磚和水泥砌成的聯排小矮房,我們稱之為“小棚”,經濟有余力的人家就買一間小棚,在里面放自行車和各種雜物。小棚前面的磚地一般都被掀了起來,露出里面的黃土,上了歲數的居民會像在鄉下一樣,在黃土上種點什么。我家小棚前面種的是一種叫紫茉莉的花,說是茉莉但是和白色茉莉花完全不一樣,顏色是粉紫色,形似喇叭但分成五瓣,還有長長的黃色花蕊,到了時節會結出黑色小手雷似的種子。紫茉莉種上去澆一遍水便再不用管它,極易成活,開出的花小巧又艷麗,還有掩不住的芳香,誰路過都喜愛,摘下一朵也不心疼。

    紫茉莉令我愛不釋手,然而有一天早上,我發現小棚前兩簇花似乎是被什么東西蹂躪了一遭,有的花枝折了,還掉了滿地的葉子和花,雖說是好養活的花,再長幾天又能開得滿簇,可看見它們這個樣子我還是又氣又心疼。過了幾天,花好不容易養回了一些精神,再一次被禍害得東倒西歪、滿地都是。不僅我家,別人家小棚前種的小蔥也跟遭了劫匪一樣。我跑去問爺爺,他懷疑可能是瘋了的流浪狗,四處亂躥還啃壞了花。我滿腔憤怒卻無濟于事,我害怕狗,尤其流浪的惡犬,我擔心我的花兒以后只有苦難的命運。

    令我不曾想到的是,這件讓我憂心忡忡的事,迎來了一個童話般的結局。有天小閃一大清早來家里找我,剛一進門就拉著我往外走:“小鹿快和我出去看,你的紫茉莉得救了!”我跌跌撞撞地趕到樓下,看見老王站在花叢前,花叢旁的一只雞和一只狗,把我整個人都看呆了。

    那只黑黃的小土狗大概就是殘害紫茉莉的元兇了,它的皮毛上還粘著破碎的樹葉,現下被大公雞嚇得氣焰全無,只會可憐巴巴地嗚嗚叫。大公雞的步伐照舊一步一頓,看見小土狗有反撲的架勢,就恐嚇似的伸出脖子啄一下。我后悔沒看到兩只動物打得最激烈的部分,不知惡犬是如何被雞啄得服服帖帖,出了我好一口惡氣。

    我問小閃惡犬可不可以燉了吃,他卻很溫柔地告訴我,惡犬一會兒會被他爺爺送去社區,給它找個地方安置,從此不再流浪。我不理解老王為何要管這閑事,后來奶奶和我說,每只流浪狗都不是從一開始就流浪的,可憐人也不是從生下來就可憐的,老王懂得。

    我那個年紀卻不懂得,但那些疑惑都因花兒得到了保護變成了欣喜和雀躍。

    小孩子的喜惡總是很容易表現出來,經此一事我對老王的公雞充滿了敬佩,竟在美術課上畫了一只五顏六色的大公雞。后來樓下玩耍時這幅畫被小閃看到,他說要拿給他爺爺看,我們在玩鬧間瞥見老王站在他老伴兒身邊,正向我們的方向望。那天夕陽通紅,照得我睜不開眼睛,隱約間我看到老王那雙渾濁的雙眼,由灰白變得漆黑,像是有了神采,他看著我畫的公雞,嘴角微微揚起了一個彎度,簡直像一個微笑。等我再仔細看時,一切又變得和往常一樣了,我疑惑那樣遠的距離老王究竟能不能看清我的畫。但那個似是而非的笑容,讓我一直記到如今,后來不管我畫畫受到多么熱烈的表揚,都不如老王那一個微笑令我興奮激動。

    過了幾天,我看見老王找來了樹枝和鐵絲,不知道在擺弄些什么。他那雙眼睛雖然看起來渾濁,但似乎不影響他干活兒,并且他枯枝般的手十分靈巧有力,最難得的是,每一個動作都讓人相信他什么精巧的活計都能做得出來。他總會在傍晚陽光最柔和的時候,把他的老伴兒推出來坐他身邊,讓公雞在他們四周溜達,然后他拿出一些陳舊的工具,組裝那些木枝和鐵絲。這一幕看上去有點溫馨,又有點凄涼,可能是因為過程中沒有一個人說話,在我眼中就像是一幅落了色的照片。

    在不知哪一日的清晨,我背著小書包準備上學去的時候,看到小棚前的紫茉莉外圍圍了一圈小柵欄,做得精致又好看。我記起老王這些日子的忙碌,心中很是感激,回想著他認真做柵欄的樣子,他身上那種令我害怕的腐朽氣息似乎少了幾分。因為一個瀕死的人是無力擁有惜花之心的,那些善良和溫柔都會化作生命力的形式在一個人的一舉一動中流露出來,豐滿因衰老而干癟的靈魂。

    那天上學路上,爺爺在我身后提醒說:“小鹿,等放學我們去給老王送點昨天買的麻糖?!?/p>

    也就是自那次起,我時而會幻想老王年輕時的樣子,這個小區里令我印象深刻的年輕人幾乎沒有,所以我的幻想無從依憑,可哪怕長大以后我見到了形形色色的年輕人,也無法把他們對應成青年時候的老王。這是件有意思的事情,我沒有機會見到年輕的老王,也不曾見過衰老的公雞,我不知道人和動物為何會有如此相似的地方,但我隱約覺得他們的青年與暮年近乎完美地重疊,看到了如今的他們,就相當于看見青年的老王和殘年的公雞,他們像光和影,分也分不開。

    3

    自那以后,我對老王這個人有了更多的好奇心。小區里熟悉的人來來往往,每天都有說不完的閑話,聽不完的故事,尤其是一些老掉牙的舊賬,總是會被上了年紀的人翻出來曬曬,別人的一輩子就在鄰里的口水與牙縫間這么輕描淡寫地講過。但是我從沒在任何一個鄰居口中聽過老王的故事,或許他從年輕時就是這么沉默寡言,一生毫無起伏,平靜得如一潭死水。

    只是有一日小閃離家出走了,什么原因我已經不記得,無非是考試不及格了或是跟同學打了架,當然,一天半以后他就又耷拉著腦袋回了家。不過他出走這兩天,小閃的媽媽一直情緒暴躁,罵罵咧咧,話里話外抱怨老王夫婦,怨這家人沒本事沒錢,搞得自己把日子也過得亂七八糟,老王兒子并不攔著,這些話被鄰里聽見了,又或許是她有意發泄給外人聽。老王一定也聽到了,但他還是一言不發地出門遛雞,也會推著老伴兒散步,總之是在樓下一如往常走來走去,無視別人同情憐憫的目光,仿佛活在另一個世界。

    那天爺爺接我放學回家,聽見奶奶嘆了一聲,說老王到底是命不好。

    我仿佛聽見了故事的開端,這些日子的好奇終于快要聽到答案,抬起頭問奶奶:“老王為什么命不好?”

    老王面相是苦,但是比起很多妻離子散、孤身一人、病痛加身的老年人也沒那么可憐。奶奶幽幽地說:“小時候也沒個家,后來成了家,一震又給震沒了,你看看他現在跟個孤魂野鬼沒兩樣,也就是老伴兒在一天,他撐著活一天罷了。唉,這一輩子也不知是為了誰……”

    “甭管為誰這一輩子都這么過來啦?!睜敔敶驍嗔四棠痰穆曇?,從柜子上摸出一本口算題卡給我,“小孩兒別天天問用不著的,喏,你爸媽給你買的,快去拿著寫了。最近沒事別瞎跑出去玩,小區里有當街搶小孩的?!?/p>

    我看著封面上大剌剌的幾個字“中高年級適用”,小聲嘟囔了一句:“連我剛上二年級都不記得……”

    后面一段時間小閃成了我們小區的風云兒童,孩子們都追著他問離家出走的這一天半里發生了什么好玩的事情,我也追著問,他嘴里十句有九句都是在跑火車,但那個時候的我深信不疑。那天在小閃家玩得晚了,我干脆掏出書本寫作業,后來把一本古詩書落在了他家。

    第二天下午放學,我才想起去他家找遺落的書,卻看見老王坐在紫茉莉旁的馬扎上,大公雞在他身后有模有樣地散步,老王手里拿著一本書,書頁打開,他渾濁的目光似落在書上,又似落在別處。我走上去只看了一眼,便知那是我的書。

    我怯生生地走到他跟前,小聲說:“爺爺,這是我的書?!崩贤趸煦绲难凵衤湓谖疑砩?,看了我一會兒才默默把書遞給我,又閉著眼睛曬太陽了。

    書交到我手里時還停留在老王看的那一頁,他是否識字我不清楚,但那頁畫著一只威風凜凜的大公雞,雖然是黑白印刷卻看得出那只公雞目光炯炯,像是已準備好迎接黎明。正中寫的是一首詩:“頭上紅冠不用裁,滿身雪白走將來。平生不敢輕言語,一叫千門萬戶開?!?/p>

    我能想象出老王的公雞引頸清啼的樣子,抖抖鮮艷的羽毛面向層層彤云,目光銳利、聲音嘹亮,剎那間云開日現,金光滿眼。

    不久后的下午,我終于有機會和奶奶獨處,奶奶在一旁掰豆角,我就湊過去給奶奶展示我新背的古詩,然后裝作很自然地問她:“奶奶,王爺爺和王奶奶怎么從來都不說話???”

    奶奶不理解地看了我一眼,回問:“不一直都這樣嗎?你問什么?”

    我臉紅了紅:“我想知道嘛。也就王爺爺有時候搭理我一兩句?!?/p>

    奶奶一口氣仿佛嘆過近三十年的塵封歲月:“他媳婦自從孩子們在地震中沒了之后,精神就不太正常了,也不瘋也不傻,就是不太認人了,也不說話,后來犯了腦血栓就坐了輪椅?!?/p>

    “他不是有孩子嗎?小閃他爸不就是老王的兒子?”

    “是,可就剩那一個了,也不大著調?!蹦棠陶f。

    “那就是說以前有好幾個?”

    “是啊,好幾個來著,”奶奶回想起以前的事情,那些本不該屬于她的痛苦似乎也刺痛了她的靈魂,“他們家最是遭了殃的,唉呀,那群孩子們吶……那個最小的姑娘,磚頭下還露著一只胳膊,都沒血色了,老王還一個勁地拽啊,拽啊,嘴上喊著閨女過來,過來!”

    我看見奶奶的五官糾結成一團,“可是拽出來有什么用呢……都知道人沒了,可他就是拼了命地喊,拼了命地拽。撕心裂肺啊,撕心裂肺啊……”奶奶沒什么文化,卻把“撕心裂肺”這個成語用得我心臟也跟著生疼。原來老王真的是悲苦一生,不知道他看到年幼的小孩,是不是每一次都讓他想起那些曾經失去的孩子。

    4

    很多快樂的時光一眨眼就溜走了,比棉花糖融化在嘴里還要不著痕跡。又到了在操場上走一圈就要大汗淋漓的炎炎夏季,馬上就要迎來暑假。蟬鳴不絕,暴雨未至,酷熱的天氣惹人心煩,一種離別的預感也在冥冥之間涌上心頭。最近家中總是聊一些復雜的話題,電梯、裝修,還有什么貸款之類的。爸爸和小叔叔總是往這里來,但是沒有人陪我,只是一群大人商量著“走”的事,我好奇他們要去哪里,也好奇他們什么時候回來。有時爸爸會在見到我時溫柔地摸一下我的頭,高興地說:“我們小鹿終于要回家啦!”

    小姑姑來家里時,確切地告知了我一個消息,我要回到父母的房子里住了,他們在滿懷期待地盼著我。而且,爺爺奶奶也要搬家了,老兩口的腿腳越發不好,加之這棟居民樓各方面都破敗陳舊,兄妹幾個給他們買了一個靠近市中心,雖狹小但帶電梯的房子。這是家里面了不得的一件大事,然而沒有人問過我的意見,只在臨搬走的前幾天通知了我,不管我愿不愿意,他們甚至不多給我幾天告別的時間。

    “我不想走?!蔽亦僦毂г?。

    “別傻了,誰不愿意跟著爸媽住呀,你再瘋玩兩年,不用到初中就要考不及格啦!”親戚們嘲笑道,說著又正色起來,“你回去好好跟市里的孩子們學,他們除了學習好還多才多藝,可有見識呢?!?/p>

    我不知道那么多才藝有什么好,我也不懂為什么非要我向市里的孩子學,明明是父母要我回去,那為什么不是讓他們來向我學。我望著這一屋子古樸陳舊的家具,每一個細節我都熟悉無比,我曾在一些小小的角落藏起過許多秘密,紫茉莉的花籽、老王做柵欄剩下的小木枝、學校飄落的銀杏葉、從小閃手里贏來的玻璃球,每一樣藏在哪里我都記得一清二楚,等著長大的一天再把它們一樣一樣找出來。

    “那我多久回來一次,像我爸媽他們一樣久嗎?”我期盼著可以想什么時候回來就什么時候回來。

    “回這兒嗎?那不成了,這里賣掉,不然哪里有錢買新房子啊?!?/p>

    我一下子沉默了,不管大人們后面說什么我都一言不發,這個消息對于八歲的我而言太過痛苦,甚至到了難以承受的地步,我大哭起來,哭得痛徹心扉,任誰也哄不好。

    “你別哭了,”小姑姑和小叔叔都來哄我,“回家有什么不好。你爸媽說回去要送你學畫畫呢,你不是最喜歡畫畫了嗎?”

    這和我喜不喜歡畫畫有什么關系呢?他們說回家好,讓我回家,那我現在待的這個地方又是哪里呢?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家里就沒人顧得上我了,他們開始忙關于搬家的一切事宜,樓下常常有小卡車停留,往上搬一些我熟悉的家具就再離開,我的兒時記憶就這樣一點一點被搬運走了,它們被扔掉或是被轉賣,最終只會剩下空空的四面泛黃的墻壁。我看動畫片從來不聽片尾曲,就是因為抵觸結束和離別,但是現在大人們卻殘忍地在我眼前教我離別。

    小閃聽說我要搬家,送給了我一片公雞的羽毛。我跟他說我可能永遠也不會回來了,但我會想念你,也想念王爺爺和他養的公雞。我把藏了許久的紫茉莉花籽給了小閃,不知道有朝一日他會不會把它種在熟悉的地方。

    最后的這幾天我放了學就在小區里四處跑著玩,家里人怕搬家把我磕著碰著,也就隨著我去了。我見著老王總想上去和他搭句話,可是又不知道該和他說什么,甚至不知道他能不能聽清我說的話,但是這個念頭在我心里一直沒有消散,直到萬分驚險的那一天。

    那天中午我不在屋里睡覺,依舊在樓下玩,爺爺奶奶都睡著了,他們說晚上我爸媽下班就來接我回去。盛夏蟬鳴讓人心煩,大晌午外頭一個人都沒有,我看螞蟻搬家正看得津津有味,突然一個黑影抱起我,大概他是沒想到我看著矮抱起來沉,往后踉蹌了一下,我嚇得掙扎著要下來。我拼命大叫,可那人一只大手就能捂住我整張臉,我什么都喊不出來了,我把渾身力氣都用來掙扎,卻換來身上幾處劇痛,不知他用什么打了我,然后抱著我跑起來。我知道這就是爺爺說的當街搶小孩的人販子,奈何除了哭我什么也做不了。

    幸運的是,那人跑了沒幾步,我就看見大公雞奓著翅膀迎面狂奔而來,我從沒見過老王的公雞這個樣子,哪怕是那次驅逐惡犬它也是腳下穩穩的,看準之后再動嘴去啄??山裉齑蠊u不管不顧地跳起來四處啄壞人露在外面的皮肉,那人又想打公雞,又想制住掙扎的我,奈何被啄得齜牙咧嘴還不敢嚎叫,我知道這是好時機,便使出更大的勁兒掙扎。老王隨后趕到,擲出他手中的竹竿,操著一把瘦弱的老骨頭,快步上前拽住我的一只胳膊。那壞人哪肯罷休,我整個人都要被扯開,可我更怕老王這身子骨散了架,公雞宛如一只斗雞把我見所未見的戰斗力爆發出來,邊啄邊撲扇翅膀,然后一聲比一聲高亢地嘶鳴。老王死死攥住我的胳膊,任憑人販子上腳踹也不放開,我胳膊生疼,但老王和公雞是我全部的希望,那人騰不出手捂我的嘴了,我就大聲哭喊??藓爸形铱匆娎贤躐薨櫟钠つw上青筋暴起,渾濁的雙目變得赤紅,直直地看著我,令我鼓起勇氣又心生恐懼。那一瞬間我覺得他不是在看我,而是透過我的眼睛看見了其他的什么人。他啞著嗓子大喊:“過來!過來!”一聲大過一聲,手上的力氣也更大,那是我那個年紀無法領會到的、準備同歸于盡的氣勢,仿佛他活到如今,活到這么個瘦骨嶙峋、風燭殘年的地步,就是為了這一天,就是為了等這個中午把我從厄運中拽回來。

    我得救了,我們兩人一雞弄出的聲音太大,人販子不想惹上麻煩,放開我灰溜溜地逃了。

    我哭得昏死過去,醒來時得知父母已經趕去醫院看望老王,老王傷得不重,但對于一個老年人來講已經十分危險,我也想去看老王,但奶奶說我發了燒,要在家老老實實地養著。

    我看著手臂上的瘀青,那是老王為了救我留下的印記,這個印記清晰又疼痛。我成長中的許多個失眠的夜里,都會記起老王拽著我時的恐怖眼神,明明那時我只看了一眼,但是再也難以忘記,那句“過來”也一聲聲地喊進我心里。老王那時看見的應該不是我,而是那個埋在廢墟下早就沒了氣息的小女兒,他那時豁出命去拽我,大概是在恍惚中他回到了那個時候,以為只要拼盡全力就能把他疼愛的女兒拽回來,從死神手里拽回到他的身邊。

    5

    兩日后的清晨,我退了燒,爸爸媽媽和叔叔姑姑都來到奶奶家,這是他們期待已久的一天,我們終于要一家團聚。

    我不知道他們為什么那么開心,也想不出自己為什么不開心,我問起過王爺爺回來了沒有,他們說還在住院,一切平安但還是要觀察幾天再出院。然后媽媽夸我懂事,說我小小年紀就不忘自己的救命恩人。我望著我的血脈至親們,他們一個個面帶慈愛的微笑,我對這樣的溫馨感到不知所措,只好往奶奶身后躲了躲。

    環視四周,空蕩蕩的房間里已經沒什么我熟悉的痕跡,我知道到了要離開的時候,我會再見到爺爺奶奶,但再也不會回到這里。我找了機會悄悄把那本古詩書找出來,翻到《畫雞》那一頁,看著書上印著的栩栩如生的大公雞,摸索著鉛字印成的詩文,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這頁裁下,趁人不注意從老王家的門縫下塞進去。

    離開的那刻正是傍晚時分,天邊夕陽是一片濃郁的橙紅,上車前,我聽見老王那養在屋后,除了清晨從不開口的公雞,此時啼鳴了三聲,響徹云霄。

    袁予諾,1998年生,河北唐山人,文學碩士。有小說發表于《長城》等,并入選2022年河北文學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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