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學》2023年第8期|西維:城市之光(節選)

西維,本名余芳華。二〇〇九年開始寫小說,作品發表于《十月》《作家》《西湖》《湖南文學》《廣州文藝》等刊,已出版小說集《觸須》《歸巢》?,F居浙江余姚。
城市之光
文/西 維
二〇一七年三月的一場雨弄濕了我房間里的許多東西。雨是半夜里下的,那時我正呼呼大睡,做著稀奇古怪的夢,把被子全都踢到了地板上。風雨從留了條縫的窗戶外灌進來,吹倒了我放在桌上的水壺和筆筒,筆筒里頭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全都翻落在地。一管沒有蓋好的藍色顏料順著蔓延的雨水歡快地爬上了我的被子,在雨后清晨向我展示了令人驚嘆的視覺效果。
第二天,我從網絡新聞里了解到,那晚其實還下了冰雹,持續了幾分鐘。它們沒砸碎我的玻璃窗,可或許把我的樓頂砸了個小窟窿。那晚,水從某個我看不見的窟窿滲進來,在外頭嘩啦啦的雨聲中溫柔地匯流成河、低吟淺唱,趁著我的睡夢輕而易舉地占領了屋子,弄濕了地毯、被我踢到地板上的絲綿被、扔在地板上還未清洗的衣服。雨水沿著屋頂匯流,從一側的天花板上淅淅瀝瀝地落下了小雨,灑在了下方折疊桌上的那架電子琴上。
“他娘的,這才是我最大的損失。那架琴,嗯,你們能理解嗎?”聚會時,為了配合失望且憤怒的心情,我端起放在防水桌布上的一大杯啤酒,一飲而盡。我很少這么豪氣,我認為女孩子喝酒不是個好習慣。盡管我也不能算什么女孩了,只是一個老大不小卻還未被婚戀之神眷顧的大齡女青年。
他們呵呵地笑著,有人還把杯子湊過來碰了碰我手中的空杯子,象征性地啜了一小口。
都是些上不了大臺面的窮朋友。因為各種原因認識的,沒什么共同愛好,性格也不同,但我們都在這個不大不小的繁華都市工作,可以一塊聊聊地鐵開通之后我們的睡眠是不是多了二十分鐘,也可以在某個人的出租屋做個飯一塊吃,用石頭剪刀布決定誰去洗碗。他們其實沒法理解我為琴泡水這件事傷心,以及,我為什么非得在春節之后把它扛上火車,從那舒舒服服的老家挪到這個屋里頭也能下雨的地方。
琴是我爸送我的生日禮物。那時,我還是個喜歡穿泡泡袖連衣裙的少女。許多次,我帶著它登上了學校聯歡晚會的舞臺。它給我帶來了榮譽和羨慕的眼神。我那時穿著泡泡袖紗制連衣裙,化著演出妝,盤著發,發髻上裝飾了絹花或是羽毛。有不少男孩給我寫過肉麻火辣的情書。那架琴是我的寶貝,我曾經榮譽的象征。
“不就是一架電子琴嗎?攢點錢再買一架就是了?!庇腥苏f。
于是,我又喝了一杯。
我連續喝了幾杯,直到最晚到的一位朋友敲開了門。他叫趙琪,最近剛剛辭了職。據說原來那家公司的女老板在出差時向他提出非分的要求,那可不是替她擋幾杯酒,扶她回酒店房間這么簡單。
“她怎么了?臉這么紅?!彼麊栁易筮吥俏?。
“她的琴被雨給澆了,就在她自己的屋子里?!蔽矣疫吥侨擞寐詭д{侃的語氣說。
“房東說他人住在外地,暫時還不能來給我修屋頂,讓我下雨時在屋子里接一個臉盆。去他媽的!”我不顧矜持,只想把臉盆扣在房東那如被過度放牧的草場一般的頭上。
“慘!那破屋子就別住了,搬我那兒去吧。我反正也要搬走了?!彼@過桌子,拍了拍我的肩膀,頗有意味地看了我一眼,之后坐到我對面的空位置上。
“我找到新工作了。不再跑業務了?!彼芷鹆硕赏?,說道。
他臉上并沒有那種春風得意的神情,自顧自地倒了一杯啤酒,在快滿的時候小心翼翼地不讓酒溢出來。他把那杯酒推向了我。
“謝謝?!蔽夷樕系男θ萃昝赖鼐`放。因為,我終于聽到一句我想聽的話。
我很快搬了家,興高采烈地把行李一件一件搬進趙琪的那間屋子。搬好東西,我們站在視野還算開闊的窗口喝聽裝冷咖啡。那天的氣溫大概十七八度,我穿著薄外套,脖子根和后背已經沁出汗珠。外面不時傳來車輛的喧囂聲,幾只叫不出名字的灰雀從一株廣玉蘭樹飛到另一株廣玉蘭樹。房子在三樓,同樣也是一個老得不能再老的小區,可比我原來的房子更靠近中心城區。
趙琪一言不發,小口地啜著他的咖啡。過了會兒,他轉過身,告訴我這屋子里的一些注意事項。衛生間排風扇的開關塑料殼有時會掉下來,沒關系,再裝上就行了;抽油煙機上的照明燈是壞的,房東不修,不用去理它,要做飯廚房的那個頂燈也夠亮了;還有陽臺外的伸縮晾衣桿的伸縮能力不佳,伸出去了,以我的力氣不太方便縮回來。此外,他著重提了我們的鄰居,就是東邊的那戶,那個老太太,要是我覺得她奇怪,就盡量少惹她,避免與她說話就可以了。同時,也要避免在房間里弄出很大的動靜。
“切記?!标P于這點,他還打了著重號。
“知道嗎,我從來不帶女朋友來這里過夜?!彼终f。
“你有女朋友啊,怎么聚會的時候從來不帶來?!?/p>
“早就分了?!彼拖骂^,掏出兜里的打火機,燃起一團藍色和橘色相間的火苗。
“房東是個怕麻煩的人。我租他房子時,他說租一年以上房租給我打九折。我就租了兩年讓他給我打了個八五折。等我的租約到期之后,你要還想住,再和房東談談價錢?!?/p>
我點點頭,離租約到期還有好一段時間呢!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不管怎樣,這地方看著不錯。那一刻,我深深體會到了知足常樂這四個字的意味。
在新地方住了一個月,一直沒有見到趙琪所說的那位鄰居,這讓我一度懷疑她的存在。難道趙琪純粹是在逗我開心?
接連好幾天,我犧牲了寶貴的睡眠,將鬧鐘調早十分鐘,醒來后,安靜地躺在床上,屏氣凝神,希望能聽到隔壁屋子里的動靜。我聽到了一些模模糊糊的聲音,卻不確定是來自東面的墻壁,還是西邊的墻壁,抑或是我的樓上。那些聲音像小爬蟲似的撓著我的神經。有幾次,我趴在東邊鄰居家門口貼著門縫仔細聆聽,被人發現時,只能尷尬地蹲下身系鞋帶或是裝作在地上找東西。即便如此,仍舊沒什么發現,這讓我感到失望。
我搬了新家,像新發的嫩芽一般適應著新的環境,在春天潮濕的空氣以及溫暖的陽光下蓬勃生長,精力充沛。
許多個周末的中午,每當樓道里充斥著炒菜的油煙味,我便悄悄地下樓,到最東邊的圍墻處,小心地爬上墻根的那堆廢棄家具,從一個被雨水澆得發了霉長了草的布藝沙發爬到一個一人高油漆被蹭得亂七八糟的花哨兒童柜上,睜大眼睛望向三樓墻壁上的那個沾了不少陳年油煙的塑料排氣筒,想看看那地方是否有油煙冒出來。我盯了好一會兒,可惜,一絲一縷都沒有。難道她不做飯,還是,在周末的中午不做飯?或者我去敲開她的門,問問她有沒有醋可以借,因為我剛煮了速凍餃子卻發現醋用完了。
可我為什么非要為這件事糾結呢?只能說,我生活沒奔頭,工作又太乏味。那個助理的工作我做了兩年半,薪水不高升職無望,又沒有換新工作的勇氣。本科學歷,不是名校,沒有雙學位,沒有能把人事經理眼睛亮瞎的各種資格證書,也沒有在名企的工作經歷。我的簡歷上唯一可以稱得上是亮點的,恐怕就是我的忠誠了。畢業十二年,只換過三個東家。不過,這也意味著缺乏冒險精神和迎接挑戰的能力。我不知道這個乏味的助理工作得干到什么時候,再這樣下去,腦袋的一半都要銹掉了。像這樣被銹住的腦袋,以后結了婚生了孩子,恐怕只能輔導小孩到小學三年級。
對一個已經三十五歲,男朋友都還沒影的女人來說,這么想簡直可笑。我那些結了婚的同事,誰也不愿意給一個一無所有的老姑娘介紹對象。我有沒有男朋友,他們對我一點興趣也沒有,他們只會為工作上的那點破事和我斤斤計較。
我注冊了婚戀網賬號,也參加了幾次線下速配活動,只不過,好的資源少之又少。好男人和好工作一樣,很難像之前那陣冰雹一樣精準地擊中我家樓頂。
不加班又沒有聚會的夜晚,我隨意地做了一人份的晚餐,吃完就蜷在一張特地為這屋子新買的檸檬黃豆袋懶人沙發里追劇。這種時候,刷微博、朋友圈什么的容易讓人心態失衡。人人都在曬他們的甜蜜生活,旅個游吃個飯賞個花和戀人看個電影啥的,那些加了濾鏡美顏過的旅游照、美食照、自拍照,把我的孤獨之夜照得閃閃發亮、無所遁形,我深切地感受到光亮之下的黑暗所在。
有時候我想,東邊的鄰居也過著與我相似的生活,像個透明人生活在這幢樓、這個不大不小的城市。我們因為一些原因錯開了,感受不到對方的存在。
“東邊的鄰居是個什么樣的人?”某個晚上,十一點零六分,我躺在床上發了條微信給趙琪。
他沒有回我。我知道他沒那么早睡覺。
在我意識漸漸模糊,差點墜入夢境時,突然被一個聲音拉了回來。是東邊的墻壁,傳來了一聲輕微的撞擊聲。不一會兒那邊又來了一下。我像在荒島發現迷途的同類一般興奮,將右耳緊貼墻壁,想要把那聲音辨認得準確些。耳朵粘在墻壁上足足有十分鐘,聲音卻不再響起。我突然有些生氣,想起了趙琪之前說的那些話。那的確,真的,是個特別、特別討厭的老太太。我斷定,她就在我的隔壁,說不定她的床和我的床只有一墻之隔,如果我們的房子像個蓋了蓋子的火柴盒,那么打開蓋子便能看見我們并排躺在各自的床上。
她長得什么樣?一定很瘦,有一雙黯淡的大眼睛,嵌在凹陷的眼眶內,頭發灰白而稀少。我希望她年輕時是個大美女。這種關于對方巨大落差的惡意揣測,讓我幸災樂禍地笑出了聲。
不定期的晚餐聚會仍在繼續。我熱衷于此。為了得到贊美,我從手機上弄了一個簡單易操作的菜譜去試一試身手。他們說,做得一手好菜或許也是婚戀市場上的一大籌碼。當然,如果你漂亮,或是有錢,沒人在意你是不是會做飯。
某天中午,我接受了隔壁辦公室的某位男士共進午餐的邀請,去了一家矯情得要命的西餐廳,像情侶一樣坐在靠窗可以看得到渾黃的江水的卡座上,聽他說抱歉因為晚了點沒訂到包廂之類的話。他殷勤得有點過了頭,充滿了中年男人身上的過期氫化植物油味。為了不顯尷尬,我只好不遺余力地調侃,開著他的玩笑,笑他那件老干部風格的駝色夾克,他那費了點心思涂了喱水的發型。他還挺高興的。那張保養得不錯的臉在略顯做作的笑容里閃閃發亮。
某次出租屋聚餐時,我剛剛在廚房完成我的作品,便收到了那個男人的信息。他問我在干嗎。我說我在朋友家聚會。他問在哪里,我回在德陽新村。結果他說他過來,45路到底,也挺方便的。
“你們覺得怎么樣。他居然說要來?!蔽覜_著趙琪身邊的大彬說。
他們早在上一次聚會時就聽我說過這位大叔的故事。
“來吧,讓我們看看這個愛勾引小姑娘的大叔長什么樣?!贝蟊虻呐笥颜f,她把頭靠在了她男友的肩上,咯咯地笑。
“我不是小姑娘了?!?/p>
“對他來說,當然是?!彼f。
“他不會來的?!壁w琪篤定地說。
四十分鐘后,那個男人敲開了大彬家的門。他似乎毫不在意大家客氣而又疏遠的招呼聲,找了個空位置坐下就旁若無人地和我聊了起來。問我這里是不是我住的地方,以及我們是不是經常這樣聚會之類的話。不知什么時候,朋友們全都擠到了一旁的臥室里,門虛掩著。地上那幾瓶啤酒也被帶走了。我起身去給他倒了一杯水。他只象征性地帶著一種掩藏不住的嫌棄抿了一口,便再不去碰它。他比上一次更熱情,說話放開了許多。他甚至過問了我的大學生活,問了一些諸如“你們大學里的女生是不是很隨便地就會和男生到外面過夜”這樣的問題。他不時環顧這間房子,帶著一種功成名就的優越感,說著“要不是車子送去保養了就可以開車過來順便帶你去濱江公園看看夜景”這樣的話。
另一間房間里的歡聲笑語不時打斷我們。
這幫渣渣!我突然感到生氣,臉也拉了下來。他問我是不是需要出去走走?!斑@屋子有點悶?!彼α诵?,像是為了我才忍了這么久似的。很快,我便用重重的關門聲向我的朋友們告別。
走出樓道時,他踩到了門洞邊的一堆大豆殼,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我一把抓住了他。橘黃色的路燈光打在他油亮卻略顯稀疏的頭頂,顯得更加油亮稀疏。在他為了這個小意外既驚魂未定又懊惱羞愧時,我決意告訴他“實情”,好順利把他支走。
“我喜歡剛才那屋子里的一個人,我想看看他是不是會跟出來?!?/p>
他停住了腳步?!鞍?,你不早說?!?/p>
“覺得我很傻嗎?”我問。
“這個……我不知道怎么說,你們這些女孩子呀!”他嘆了口氣。
“這不是挺好玩的嗎!我送你到車站吧,45路?!?/p>
他愣了愣,想著要怎么接我的話??删驮谀且凰查g,他放棄了,連嘆氣聲都省去了,只是拍了拍他根本沒沾上灰塵的襯衫,說:“好吧?!?/p>
回到家,我沒有洗漱倒頭就睡。
不知過了多久,我在一片發了酵的酒味中醒來,在那酸酸的、令人不太舒服的氣味中,我看到未拉上窗簾的窗戶邊站著一個人,認出了那張被徹夜未眠的城市之光照亮的臉。
接著,我等待著,那個幾秒鐘之后便降臨如暴風驟雨一般的吻,以及,窗外廣玉蘭綻放時莊重而典雅的香氣。
在那張曾經是他的、而今是我的,輕微震動便會發出聲音的木板床上,他的吻由急變緩。他吻著我的耳垂低語:“你的琴沒壞,仍舊像少女時期那樣動聽?!边@大概是我聽過的最動聽的情話。
那張搖搖欲墜的木板床發出的有節奏的音樂,比想象中更動人。只是,沒有等到我說出什么更為動聽的話,便聽到了一陣來自東邊墻壁的巨大聲響。有人拿著什么東西在捶墻。
“對不起,我忘了她了?!壁w琪用一種極其抱歉卻又忍不住想笑的語氣說。
“沒錯。就是你把她帶來的,今天之前,她就是個透明人?!蔽覉髲退频闹刂氐啬罅怂哪橆a一把。然后,以一種近乎癲狂的力氣用腳去蹬那堵墻,直到我的腳掌疼得受不了為止。
之后,我們抱在一塊哈哈大笑。
我們決定越過這個小插曲繼續,可墻那邊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我懷疑對方在那上面裝了一個擴音器,甚至可以聽清我們呢喃的情話。她簡直是個高手,總能夠準確地計算時間,在我們漸入佳境時來點雜音,沒有最初那么猛烈,但也足夠干擾了。我們試了許多次,簡直是場絕無僅有、勢均力敵的戰斗。
最后,我們悄悄把被褥從床上挪到地板,到了離東墻最遠——遠也遠不到哪去的角落,畢竟臥室就這么點大。但好歹,我們結束了這場激昂的戰斗。最終大汗淋漓。
“你當年其實應當帶女朋友來這兒過一夜?!蔽胰滩蛔⌒α?,“堅持到最后,勝利到來的那一刻,不覺得很好嘛!”
“可不是誰都能堅持到最后的?!彼Ьo了我的身體,將頭埋進了我的脖頸。
“所以,你沒敢試,?!蔽夷罅四笏麩釟怛v騰的肩膀說。
“沒有女朋友。騙你的?!?/p>
“真的?”
“對?!?/p>
“你是故意留著備用鑰匙嗎?”
“是吧。你為什么不換鎖呢?下回租房子一定要先換個鎖?!?/p>
“等我把這個男朋友換了之后,一定換把新鎖?!蔽艺f。
窗簾剛才被我們全部拉開,明暗交錯的城市的燈光之下,他微微皺著眉,注視著我,表情像是在微笑,又像是陷入了一場疲倦之后的睡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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