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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3年第8期|徐小斌:殺死時間(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3年第8期 | 徐小斌  2023年08月21日08:02

    徐小斌,作家、編劇,現居北京。一九八一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當年獲首屆十月文學獎。主要作品有《羽蛇》《敦煌遺夢》《雙魚星座》《徐小斌經典書系》等。在哈佛、耶魯、哥倫比亞大學和美國國家圖書館、國會圖書館等地均有藏書。曾獲首屆魯迅文學獎、首屆女性文學獎、第二屆加拿大華語文學獎小說獎首獎、二〇一五年度英國筆會文學獎等獎項,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意、日、西班牙、葡萄牙、挪威、巴西、希臘等十余種文字,在海外發行。

    殺死時間(節選)

    徐小斌

    殺死時間,一切可以重來。

    我是個郵差,就是你們說的郵遞員。

    我每天貌似快樂地騎著個破車,奔走在北京西城的幾個小區和胡同之中。我的工作服隨著時代的改變而改變,從早期的一色綠到今天的綠中帶黃,偶爾還套個小紅背心,和我臉上凍出來的褶子相映成趣。

    我叫沙沖,是個單身漢。年近不惑,粗通文墨。瘦。不怎么整潔。吃相難看,所以我不怎么和旁人一起吃飯。背著人,即使吃一次肯德基宅急送也能被我吃成一頓饕餮大餐??上已啦缓?,左邊槽牙上下都鑲著固定橋,因為年深日久,金屬材料已壞,咬任何堅硬的東西都會讓那一小片金屬翹起來,從而讓食物殘渣進入牙縫的深處,而右邊下牙是個單冠,由于牙醫技術的粗陋,竟然把我對應的上牙給硌掉了一塊。先前還能勉強混過去,可沒想到那顆牙越爛越大,等到我終于下決心在凌晨三點凜冽的寒風中掛牙科專家號的時候,那顆牙基本上已經不存在了。專攻牙體牙髓的專家搖著頭對我說,瞧你這一口爛牙!讓我都沒法兒下手!

    他只是想他沒法兒下手,都沒想我這么長時間沒法兒下嘴!是啊,沒法下嘴的痛苦真是世界上最深重的痛苦!好不容易趴在“佳實紅燒肉”沒擦干凈的飯桌旁準備吃一頓二十塊錢的豐盛快餐的時候,兩邊的牙都沒法嚼??啥抢锏酿捪x以它強勢的姿態蔑視牙齒的功能,致使我呼嚕嚕地把那一碗冒著香氣的肉吞了下去,我沒說錯,是吞,囫圇地吞,香氣還彌漫在我嘴里的時候,食管深處似乎就發出一聲不為人知的奇響。然后,如同反芻的牛,所有食物都反了出來,又不是真正的反出來,而是反在喉嚨里上不去下不來,我半張了嘴深呼吸,口涎像黏糊糊的初凍冰激凌,滴里當啷地落下來,我只好捂住嘴奔向洗手間,卻被一狀若金剛的男侍一把薅?。骸跋壬?,你還沒有付錢!”

    面對黑鐵塔一般的他,我很想說我還沒吃完,我上完廁所還會回來把剩菜盤子舔舔干凈,但是卡在喉嚨里的食物讓我完全無法言語,我只好忍痛掏出一張貌似二十元的票子遞給他??墒钱斘易哌M洗手間終于把卡在嗓子眼里的殘渣摳出來,又適當地往下順了順,順便拉出一泡屎的時候,才發現我給他的不是二十元,而是我錢包里唯一的一張大票子:五十元!

    天哪天哪!我應當馬上回去把錢拿回來,可就是找不著手紙!翻遍了所有的袋子,連個碎紙頭都沒有!

    ——只有一件尚未送出的郵件,上面寫著中英文雙語地址:北京西四六條六號,莊慧薰(母親)親啟。

    我閉著眼睛都知道那里面是什么——已經十六年了,我每月必要給這位莊慧薰老太太送一封來自美利堅的郵件。這封薄薄的郵件里有一張支票,錢數不多,只有兩百美金,但是月月都有,積少成多,這老太太怕也成富婆了。

    老太太早已年逾古稀,長得慈眉善目的。我還從來沒見過一個像她那么講究、那么干凈的老太太。她出來拿郵件的時候,永遠是慢騰騰的,花白頭發,換來換去只有幾件舊衣裳,但永遠一塵不染。比較特殊的是她的兩個耳垂碩大,這么碩大的耳垂特別適合戴耳環,但她沒戴。扎過的耳朵眼倒是清晰可見,能看出這老太太是富貴過的,一雙眼睛像年輕人似的亮,記得我母親在世時說過,只有富貴過的人老來才能有一雙亮眼。

    你們也許猜到了,萬般無奈之中,我只好撕下了那份郵件上的一張紙,當然不是最上面的那張,那一張是要收件人簽完字后交回郵局的,我抽出來的是后面那張紙,是收件人存留的——老太太啊老太太,我對不住您了!我在心里默禱,然后就把那張紙當手紙用了。

    之后,正如你們所料,我沒有要回我那三百大毛,不僅沒要回,還受了一番服務員的集體奚落——現在服務行業的人是多么勢利??!

    他們每天看著川流不息的人群,一眼就能識別顧客的身份。在他們眼里,我不過是個早衰謝頂、衣著過時、用錢謹慎、舉止寒酸的瘦男。當然,在爭奪三百大毛的過程中,我也趁機泄私憤爆粗口,把他們當成出火的工具。我破口大罵,最激烈的行為是打碎了一個盤子,然后被保安轟走。

    就是這樣。

    躺在床上,我想,或許那個盤子是英國骨瓷的呢,我是見過那種美麗的盤子的,也是奶黃色,和那個碎了的盤子一模一樣,那可就遠遠不止三十塊了,至少得二百五。

    墻上的盧依莎在向我微笑。她的笑容給我這顆冰冷孤寒的心帶來一絲暖意。盧依莎是我今生唯一所愛,她是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我十一歲那一年進入我心靈深處的。那一年,西班牙弗拉明戈歌舞團首次來華演出。

    壓軸的舞蹈叫作《水之靈》。這名字倒是水靈靈的但是什么也說明不了,只能說明中國翻譯有著小布爾喬亞式的矯情??傊@路子沒有打動我,然而舞者甫一亮相,立即就抓住了我的眼球!這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她肢體靈動,真像是一團流動著的水晶!追光打在她身上,她舞向哪兒,哪里就變得一片光明,她舞向哪兒,哪里就頓時活了過來。我站起來,向她大聲地喊好!我站起來的時候才發現好多人早已站起來,都隨著她晃悠。天哪我真擔心她那小細腰會突然折了,后來,我就覺著自個兒不是自個兒了,像是小時候偷喝了姥姥家的釀米酒,醉了。醉得不知輕重不知今夕何夕了!她簡直就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她的每一個關節每一寸肌肉每一塊骨骼每一根毛發都是活的,她的劇照變成海報,她簽約了派拉蒙,她能帶動三季流行,三家化妝品店、一家迪斯科舞廳和四家連鎖精品店以她的名字命名。當天晚上我就寫了一封錯字連篇的信寄到了派拉蒙。三周之后我竟然收到了回信,回信是一沓盧依莎的海報,還有一張她本人的照片,與舞臺上不大一樣,她平胸、嚴肅,拿著個網球拍,一副對現實世界不屑一顧的樣子。我猜想派拉蒙之所以給我寄這張照片,可能是想告訴我別昏頭,盧依莎本人也是凡人。但是很奇怪,不正是派拉蒙把她捧成神話的嗎?他們為什么又要消解這神話?要知道那時他們簽約的西班牙女明星還很少啊。當然我知道盧依莎真正出名其實是因為阿莫多瓦的一部電影,在那部電影中盧依莎演了個西班牙沒落的女貴族,雖然是配角,但是依然光彩照人。

    派拉蒙的用意歪打正著,從此我喜歡平胸、嚴肅、瘦、對現實不屑一顧的女子,特別是,她的眼睛里,有一種不屬于這個世界的眼神。

    看完演出的當晚,我拿了一張小小的海報。夜里很冷,下了地鐵走回小區的時候,寒風怒吼,但是寒風沒有凍住我緊緊攥住海報的手汗。一進屋,手心的汗就像“水之靈”似的咕嘟嘟往外冒,這是我干瘦的身體里珍貴的液體,在一夜之間統統獻給了盧依莎,向她致敬!

    從此我有了自己的秘密。

    我想我今生如果成家,一定要找一個像她那樣的女人,起碼,外貌像她。

    是的,盧依莎是我的秘密欲望。

    我把派拉蒙寄來的海報、照片和我能搜集到的她的一切都貼在了我家的墻上。

    現在我住的是筒子樓。一間房十四平方米,外帶個廁所。廚房和鄰居共用。其實并不構成廚房,不過是鄰居有個煤氣灶,擺在我們相鄰的拐角處,兩家輪流做飯而已。當然也要輪流去換煤氣罐。

    我不斷地在網上搜盧依莎,很快,我就迷上了網上生活,我為自己起了個網名叫宙斯,一頭扎進這個虛擬世界之中,我之所以化身宙斯是因為我想當世界的王。是啊,有誰不想當世界的王呢?我看沒有。尤其男人。我就不信有人把宇宙之王的冠冕戴在你頭上你會拒絕。沒有這樣的人。

    我在網絡上用語剽悍粗魯被很多網友認為“真爺們兒”“前方高能”……我想所有的人都喜歡尋找一個在現實中無法滿足的世界。我在網絡世界很滿足。因為現實中我所有得不到的贊美在網絡世界都可以實現,我現在懂得做一個演員的妙處了,演員可以活出很多種人生。我現在就是一個演員,我扮演的這個角色叫作宙斯。我把自己想象成宙斯的同時,把盧依莎想象成了天后赫拉。我做白日夢,天天夢游,我覺得自己似乎已經和盧依莎生活在了一起。我的生活因為她而變得高尚起來。

    漸漸地,我也有了粉絲。我發現在虛擬世界里贏得粉絲很容易,主要是發表一些異于常人的奇談怪論,或者發明一些難懂的、獨特的詞匯。當然,你得有抗擊打能力,如果你決定在網絡中為王,這是必需的。當我——宙斯在網上小有名氣之后,我決定為盧依莎建一個網頁。

    我把那些盧依莎照片都PS之后貼上去,奇怪的是點擊量很少,我在自己的博客和微博中都做了呼吁,但收效依然不大。一日,我突發奇想,若是把盧依莎那些美麗的飾品都拿掉,或許情況會不一樣?

    與我想象的不同,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并沒有輕易放過我。老太太一點兒也不糊涂,當我讓她簽過字,撕下第一頁之后,正想走開之時,一只青筋凸起的手一把抓住了我,顫巍巍的聲音同時響起:“那張單子呢?把單子給我?!?/p>

    一月不見,她的聲音已是如此老邁了??!我這才注意到,老太太這段時間竟然蒼老了許多,臉上長出了許多斑,眼屎也沒洗凈。最糟糕的是,她的一條腿似乎已經完全不能走動,她扶著墻一點點地蹭,看到她這樣子,我忍不住動了惻隱之心,上去扶她,她臉上露出了笑容,但是仍然堅持要那張單子。

    老天爺!那張單子已經被抽水馬桶沖走了,我上哪兒再變一張???

    但老太太不依不饒,斷斷續續地用氣弱的聲音說:“你……你不給我,我要投訴你!”

    天哪,這可怎么辦?

    老太太的臉發白發青,我急忙扶住她,說:“大媽,沒問題,我這就幫您找,您可別著急,回頭再急壞了!”我給她倒了杯水,扶她坐下來,她臉色慢慢緩和下來,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你是個好人……”

    “是。大媽,我是好人?!蔽乙娪芯?,連忙接茬兒。

    “唉,這年月好人少??!別說別人了,就連自己的兒子也靠不住?!?/p>

    老太太家的情況我是知道的,兒子兒媳孫子,人口簡單,聽鄰居倒是說過,老太太的兒子兒媳婦到現在連個正式工作都沒有,一直靠兒媳婦的大哥接濟著。兒子長得肥胖,眼露兇光,近日剛在超市謀得了一個臨時保安的差事。兒媳婦瑞花原來是一所大學的接線員。

    之前聽到過有關他們家的一些傳說,也聽見過他們家吵鬧的聲音,鄰居們公正地說,基本都是兒子狂怒的吼叫,并沒有聽見老太太和兒媳婦的聲音,于是鄰居們都偏向于老太太,認為毫無疑問是兒媳婦在背后挑唆讓兒子與母親反目。但是二十一世紀的鄰居們自然和二十世紀的不一樣,就是誰家鬧出了人命也絕不會去勸一勸的。最多,是在人死了之后發出幾聲惋惜的哀嘆,關系更近一點的,可以到八寶山某廳去參加告別儀式,看一眼已經被修理得完全不像了的儀容。這是個P圖的時代,生前僥幸沒被P過的也難保死后不被P。而當時,我看到老太太憔悴的面容和幾乎動彈不得的腿,想象了一場家庭暴力或者就在不久前發生,在這場家暴襲擊中老太太無疑是受害者。這讓我對她產生了無限的同情,何況,在郵件單子問題上,我的確虧欠了她。

    于是我按照老太太的指示,幫她清理她的雜物。她讓我把放在立柜上的一個大包袱拿下來,解開扣??圩哟虻煤芩?,我解了半天,里面并不是什么我想象的好東西,而是一堆破爛兒。不不,對于老太太來說這絕不是破爛兒,這是寶貝?;蛟S是有紀念意義的寶貝。里面有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絲線,各種顏色,有繡花繃子,有亞麻和絲的面料,當然更多的還有花布,這是更近一點的,屬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有嶄新的顏色鮮艷的花布,看上去像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那種“三寸布票一尺”的布。這個年代的絲線就比那些更久遠的絲線粗陋了許多,顏色沒有那么純粹,是變色的,絲質也差很多。有花手絹,有繡了半截的枕套。有一大沓子綿紙的花樣兒,但是花樣兒比較貧乏。有各色毛線,毛線離現在似乎近了些,因為我認出有改革開放初期街頭出現的那種馬海毛。那時候的女孩似乎特別以有一件馬海毛上衣而驕傲,馬海毛經過歲月的淘洗依然鮮艷奪目,有茜紅色、楊梅色、橄欖綠色和寶石藍色,只有一小截茜紅色織了一兩寸長,看似要織個毛背心,那尺寸應當是織給嬰兒的,但是顯然放棄了。

    在這些布料和毛線下面壓著的可就有點意思了,那是一大包發黃的照片,打開一看,全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明星照——原來老太太也是個資深追星族呢!看到我有點訝異的目光,老太太的笑容里竟有了一分羞澀!老太太笑著說這都是她念書的時候攢下來的。我趕緊笑問:“您念的是私塾嗎?”老太太的驕傲從眉眼間透出來:“哪里,我念的是大學。輔仁大學管理系?!?/p>

    我差點跪在老太太的腳下!天哪!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輔仁大學這個概念是我在許多年前建立的,那時我雖然還很小,卻清楚地記得爸爸的一句話:“王光美是輔仁的?;??!?/p>

    老太太為了強調她的學歷,特意把夾在明星照背后的一些筆記本拿出來給我看。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花式英文。那極其纖細的筆觸即便是現在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也寫不出來。這是她的英文筆記。

    當然老太太不是為了展示這些才讓我打開包袱的,老太太是要讓我幫忙,她要我幫忙的事真是匪夷所思:她想讓我幫她拍賣這些明星的照片,她說在電視上看到香港的拍賣會,一張郵票賣出天價,那么她收藏的這些明星照應當也價格不菲。

    我試圖向她解釋郵票和明星照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但是顯然無用。老太太說限我一個月把那張明星胡蝶的照片拍出去,價錢倒是要得不高,不低于三位數就行,否則就會投訴我。當然老太太不是這么說的,她是用一種很委婉的說話方式讓我知道的,老太太很會說話。

    盧依莎讓我崩潰了!

    盧依莎!我秘密的情人,在無人理睬的三周之后,突然紅遍了這個城市!

    這原因不是別的,正是因為我PS了她的照片,把她那些美麗的衣飾都P下去了,無數在艷照門中享受了窺私欲的人們,現在一下子把目光轉向了這位西班牙藝術家。他們注意到了她奪目的風韻,那些被衣飾掩飾住的部分一下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啊,她有那么美的腰肢、那么生動的臀、那么不可思議的腿!關鍵是,她身上的一切都是鮮活的,每一個關節都是充滿變數的按鈕,你永遠無法預料她下一個動作會達到何種極限!網友跟帖在議論著她的全部,從而引起有關大胸小胸孰美的爭議,然而就在我為自己終于把盧依莎給頂出海面抓牢眾人眼球而欣喜若狂之時,倒霉的事發生了——眾網友(照我看就是一幫閑得無聊的無賴)風向一轉,突然追根尋源,開始討論是誰暴露了偉大的盧依莎的真身?這是侵權!應當到國際法庭告他!

    人肉這傻X——這成為大胸派和小胸派一致的口號!可憐像我這樣的草根哪經得起人肉搜索,兩下子就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的貼吧被惡意刷屏,微博被封,更過分的是,我家門口竟然被潑墨,上面寫著“侮辱著名國際舞蹈大師的傻X猥瑣男!”

    我們這個城市最卑微的筒子樓也因此火起來,“看筒子樓的猥瑣男”,成為閑人們和熱心觀眾新近關心的一道風景。我覺得每天都有人在身后指指點點:“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這聲音快把我弄瘋了!這聲音讓我想起N年前風靡一時的電影《追捕》——橫路敬二指著杜丘大喝一聲:“就是他!”于是杜丘就成了當局追捕的罪犯——為了逃開這聲音,我更加早出晚歸,我夜不能寐。

    盧依莎嚴肅地看著我,她灰色的眼睛里充滿詭譎,好像是一種暗示?!氨R依莎,我該怎么辦?”我聽見自己愚蠢的問話。

    “你一切照舊就好,都會過去的……”

    我看到墻上的盧依莎開口了!

    “盧依莎!”我急忙喚了一聲。

    “嗯?”她明明這樣回答。

    我跳下床,準備撲向她的畫像,細細看個究竟。

    這時,有人敲門。

    敲門的是我此時最不想看到的人——鄰居那個啃老族的愛哭剩女。

    我試圖把她擋在門外,可她已經擠了進來。她淚汪汪地看著我,似乎很心疼地說:“你瘦多了!”

    如果換個人說這話,也許我會大哭一場,可說這話的偏偏是她!我冷酷無比,連看她一眼的心情都沒有。我粗魯地說:“你這大半夜的到這兒來,就是為了說這句話嗎?”

    她怔怔地看了我一會兒,忽然大哭起來。她可真不會哭。其實,會哭的女人是一把長眼睛的利劍,總會準準地刺向男人的心??措娪袄锬切┪鞣脚輪T多么會哭啊,她們并不直視男人,而是斜視向窗外,那個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她被淚水浸濕的睫毛,她們嘴角微微抽動,把所有的委屈與風情都放在嘴角上,但是臉部并沒有太多的抽動,而是半張性感的唇,讓淚水潤濕它,這時的女人真是我見猶憐??!可那個啃老族,張個大嘴,鼻涕眼淚一起流,發出哇哇嗚嗚的聲音,臉部出現很多難看的褶子,牙齦也露在外面,要多難看有多難看!難道她就不能哭得稍微優雅一點嗎?

    “喂喂,你克制!停止!趕緊走!讓外面人聽了好像我把你怎么著了似的,快給我走!你聽見沒有?天哪你怎么了……”

    她一直哭到流出很多鼻血,抹得滿臉血糊淋剌的,她突然沖著我瞪圓了一雙大眼睛吼叫:“難道你就不會說一句好聽點兒的話嗎?”

    天哪,怪事都跑我這兒了,憑什么呀?難道你長成這樣出來嚇人,還要我贊美你嗎?

    “你!你這個沒良心的!你知道為了給你解套我花了多少力氣嗎?我整整花了一天一夜的時間來擦那些墨跡,勞你大駕出去看看,那些潑墨還有印兒嗎?我并不想要什么……可……可你總要說句謝謝??!嗚嗚嗚……”

    原來如此!我晚上回來,還真沒注意這個,這么說我是得謝謝她。我順手把廚房的抹布拿來,親自給她抹掉血跡,這大概是我離她最近的時候了,說實在的,她長得真不難看,如果瘦上四十斤,一定能跟蔡依林打個平手,可現在呢,就剩下一堆贅肉了。

    當時我其實還是相當冷靜的,壞的是接下來的事。她見我給她擦臉,立即止了哭,像水龍頭啪地關了,然后像變戲法似的拿出一瓶酒來,我一看是汾酒,對這酒我歷來沒啥興趣,可她不由分說地倒滿了兩杯,突然文縐縐地說了一句:“何以解憂?唯有飲酒!”

    我覺得這句話跟她不搭,就像買瘦肉搭肥肉似的,就干笑了一聲,為了讓她快點走,我只好仰脖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她也立即一飲而盡。笑著看我。

    我討厭她的笑容,決定用實際行動來征服她,我開始一杯接一杯地喝,嘴里說著:“你有什么憂的?只有我有說這句話的資格!”

    她毫不示弱地和我拼酒,哼哼著:“我的憂太多了!太深了!多得像星星,深得像海洋……”

    天哪,她還能說出這么有詩意的話來!不定是從哪首流行歌曲里順嘴?來的呢。我立即叫她住嘴,告訴她,除了我,誰也沒資格說憂!

    后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們抱著躺了下來,鼻涕眼淚像一鍋糨糊似的把我們粘在一起。聽完她的哭訴我也向她哭訴,高潮發生在我訴說關于老太太的要挾的時候,她突然騰地跳起來往門外沖去,然后又拿著一張百元大鈔沖回來,她把錢塞給我說:“拿著吧,先把老太太的嘴堵住,把這份工作保下來!”她說這話的時候我覺得她美極了,當然這種感覺只有一剎那,接下來她掃了滿墻的盧依莎一眼又接著大哭起來:“你把錢還我,還我!你的眼里根本沒有我,只有這個西班牙婊子!”

    我把她緊緊地摟在懷里其實是為了壓住她那尖銳的哭聲,她卻順勢完成了壓抑已久的欲望,這是一次非常糟糕的嘗試。但是她顯然非常高興,因為她不斷地說著話,不斷地用她那張帶著鼻涕眼淚和血跡的胖臉親我,我為了掩飾自己的無能和困窘也不斷地說著話,后來說話的聲音慢慢低下去,另一種聲音慢慢響起來。那是她的鼾聲,難聽得就像電鋸的聲音。

    “那個……還沒問,你叫什么名字?”

    “路小華……”

    電鋸的聲音再次響起來。

    老太太的身體似乎一天天衰弱下去。

    看到那百元大鈔,她的笑容只維持了一瞬間,接著就開始了對我的細細盤問。她問我是去的哪個拍賣場,問當時舉牌的是什么價位,問同時拍的還有哪些物品,然后她眼睛里充滿著疑惑對著我說:“難道你喊出一百之后,就沒有人再加價了嗎?”

    老太太的問話我一句也答不上來。我并不習慣撒謊。我正在琢磨著要不要徹底對她坦白,老太太卻已經換了一個話題。慈祥的笑容再度浮現在她的臉上,她說:“很好,這個價錢我已經很滿意了,那么你再幫我拍一張吧。你看看這是誰?”她用布滿青筋的老手顫巍巍地舉起一張照片,照片里的女子眉毛細得像線一樣,臉白如紙,嘴唇則是淺絳色,一雙眼睛并不大,形狀好像兩片桃葉,清亮亮的,但是看不出任何感情和靈魂,我著實不覺得她美。

    “呀,這是鼎鼎大名的阮玲玉??!你連她都認不出來嗎?”老太太驚嘆。我急忙又細細看了一遍,說實在的,還是不覺得她有什么過人之處。但是在老太太的目光逼視之下只好說:“哦,原來她就是阮玲玉!您這幀照片很珍貴啊?!薄澳钱斎?!所以,我說這幀照片應當加一個零?!?/p>

    我想我是徹底陷入一個荒唐的事情之中了。

    接下來老太太和我說了好多話。主要話題是抱怨兒子兒媳婦,顯然已經把我當作她的貼心人了,她寂寞,沒有人跟她說話。之前,她總是做出一副有教養的樣子,不愿意講家里的事情,而現在,終于有一個能為她效力的貼心人出現了,她抓住我說個沒完。她說她有一對兒女,女兒在國外一家網站工作,每月的那點美金就是她寄來的,而兒子,她說到兒子的時候有些發抖,她讓我給她倒杯水,她說她的兒子是從小給慣壞了,總是沖著她大吼大叫,有媳婦了,不但沒收斂,反而變本加厲。老太太說著說著就剎不住了,她說都是報應,老伴在的時候對老伴不好,老伴沒了,真是受罪啊。這個兒媳婦可不簡單,別看沒文化,對付人可真有一套,每天兒子出去上班,她就躺床上睡大覺,等兒子快回來的時候她就出去買菜,兒子自然就得做飯,兒子一做飯就氣不打一處來,嚷嚷著每天要上班養家回來還要做飯,“是要我累死怎么的?”兒子當然是沖老太太嚷,老太太說,她一聽見他嚷就發抖就心慌,她現在有冠心病,為了保命她拼命地討好他們,可是,誰也不理她,誰也不跟她說一句話。

    老太太說著說著哭了出來,“現在,連我那個小孫子也不理我。人老了,沒什么別的要求,就是想找個人說說話……可那個女人,就是不理我,一句話也不跟我說。最近她母親得膽結石做手術了,就更不理我了,說是她母親何等要強,我何等嬌氣,她母親現在在住院,她可有的干了,天天去陪護,還讓我兒子陪著,這倒沒什么,我年紀大了,行動又不方便,總要人照顧的,可身邊連一個人都沒有。就說每月姑娘寄來的這點錢吧,請他們幫著取一下都要費神,不知要拖多少天啊……好不容易取來了,大部分他們留下了,最多給我兩百塊錢……”

    怎么會這樣?我心里那點義憤升起來了,這也太欺負老太太了!

    “要不……您要信得過我的話,要不我幫您去取,反正我天天到小區來,我也跑不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那敢情好!”老太太的第一反應很激動,那樣子好像立即要把那張支票給我??墒呛芸斓?,老太太的眼睛里又出現了歉意的微笑,“唉,還是不麻煩你了吧。以后,要是有信就請你幫我寄寄,能幫我寄封信就好了。是給我姑娘的信,每次請他們幫忙寄信,他們都是推三阻四的,要拖上一兩個月呢……”

    我心里明白她還是信不過我,那自然不必勉強。

    我就此告辭,以為說了半天閑話,老太太會忘掉剛才的事。孰知她記性出奇地好,臨了也沒忘了把照片塞給我。

    出她家門的時候,我拿著阮玲玉照片的手心出了汗。

    我該如何應對這件事?或許,干脆就讓她投訴吧!無非是被批評一頓,好像還到不了丟吃飯家伙兒的份上。

    可是我的眼前老晃動著老太太那雙充滿殷切期待的眼睛,還有她那雙越來越瘸的腿——不知為什么我想讓老太太高興——難道我有毛病了嗎?

    我買了一盒日本關東煮,回家之后面對著盧依莎吃著。

    名字倒是挺好聽,實際上也就是南瓜玉米加點咸魚土豆煮在一起,還淡得乏味,乏味得就像我的生活一樣。

    說實在的還不如我們的菜泡飯好吃呢。

    盧依莎一如往常,大睜著她那美麗的灰眼睛,冷漠地看著我??山裉煳也挥X得她酷,只覺得她缺乏柔情。盧依莎啊盧依莎,難道你就不能給我這個可憐人一絲微笑嗎?為什么我想要的微笑或哭泣總是來不了,而我身邊卻總是令我深惡痛絕的笑與哭呢?譬如那個啃老族剩女哇哇大哭的樣子,簡直就想讓我揍她一頓!或者,讓她立即從我眼前消失!

    那天的事令我無比悔恨。

    我打開電腦,這還是二十世紀那種老掉牙的聯想,我需要耐心等它走上十分鐘,網上關于宙斯的喧鬧終于告一段落,現在網民們的全部仇恨與毒素又都集中在一個女演員身上了。他們把所有罪名都扔到了她身上。那女演員名J,正當紅。模樣和演技雖不算是真正的一流,卻也十分聰明肯吃苦,要命的是,比起其他的女演員,J永遠顯得很高傲,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一點不親民——這就犯了眾怒。所以,當她一不留神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的時候,所有的人立即群起而攻之,那種瘋狂讓人膽寒。

    我在搜索有關盧依莎的新消息。

    我的心緊緊地揪了起來,盧依莎竟到中東去演出了!天哪天哪!難道她不要命了嗎?

    我的手順著下面的鏈接查到盧依莎的種種新聞,其中一條說,她竟然有一個私生女,至今不知道父親是誰,媒體曝光說這位私生女最近高調宣布了自己的身份,但是盧依莎拒不相認,這又使她陷入新一輪的麻煩,但她的抗擊打能力超強,似乎什么都不在乎。

    不過,我依然從她熟悉的每根線條上看到了疲憊,看到她的皮膚變得像羊皮紙一樣薄,似乎風一吹就會起皺。是的,盡管真的不愿承認,我依然覺得她確實蒼老了許多。在此之前我一直相信盧依莎永遠不會老。

    當然,如果她真的老了,我也不會在乎,她永遠是我的女神。在我的心中慢慢完善起未來伴侶的樣子:平胸、嚴肅、瘦,特別是,她的眼睛里,有一種不屬于這個世界的眼神。如果遇不到這樣的女子,我寧可孤獨終老。

    許多年后我才從一個客戶(他好像是個哲學家)的口中知道:有一個叫作榮格的心理學家也是這么說的——他把這種全世界男人都有的“轉移性投射”,叫作“阿尼瑪情結”。

    月余之后,疫情暴發。這座城市半封閉,我的日子更難過了。

    但是那一天,剩女突然來到我家莊嚴宣布:她懷孕了!

    我如五雷轟頂倒在椅子上,或許我的臉色真的很可怕?她一下子沖到我面前,雙手捧起我的臉:“啊,你怎么了?親愛的,你的臉色好難看!”

    我心里翻江倒海,但還是克制著,盡量溫和地把她的手撥拉開。

    “我知道你會吃驚,說實在的我也很吃驚,我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懷孕了……”她扭著柳罐般的粗腰輕柔地說,應當承認她的聲音還是挺好聽的。這時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來了:“你怎么知道你懷孕了?你……你到醫院看過了嗎?大夫確診了嗎?”“哎呀,你可真是老派!現在查懷沒懷孕不是很簡單嗎?哪還需要看大夫,自己買個試紙一試就知道了。你看看,這不明顯是兩條杠兒?”她掏出一張試紙,長條的,上面兩條杠兒。我完全不懂這里面的奧秘,頭腦發漲地聽著她的講述:她說那次之后她買了試紙,據說試紙浸泡在尿液中,出現一道紅色便是無妊娠,出現兩道便是懷孕。我在混亂中瞥了一眼那試紙,果然是兩道,很明顯的紅色。

    “那你想干嗎?”我突然問出這么一句話。問出來后,就覺得自己很卑鄙。我準備著臉上結結實實地挨上一記耳光,然而萬沒想到,那老姑娘笑了,竟然笑得很舒暢:“我要謝謝你。你把我多年想解決沒解決的問題解決了?!?/p>

    她接下來的話令我瞠目結舌。

    原來,她多年的夙愿便是找個男人懷孕。

    這個看上去肥胖邋遢的剩女,根本不是什么啃老族,她竟然是一個IT行業的高手,多年來的工作是做計算機編程。她留過學,在美國掙了夠花兩輩子的銀子——誰都知道一個出色的IT程序員在美國工作意味著什么。由于在專業上的自信導致她在婚戀上同樣自信,然而,愛情可不是計算機編程,愛情是獨門絕技,她在這門課上連小學生也算不上。最后結果是連續受挫。有一天她給我看了她十六歲時的照片,我驚呆了!此前真的沒見過一個人的容貌垮塌得像她一樣可怕!十六歲的她有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水汪汪的,是個天生麗質的小美人兒,那樣子往哪個方向走都是人生贏家,可是她敗了,敗得那樣徹底!最早,她嫁給了狂熱追她的一個美國人約翰,約翰比她小四歲,追她的時候把她捧在手心兒上,婚后卻慢慢變成了嫌棄:“very dirty!very lazy……”

    她一個習慣被眾星捧月的人哪受得了這個!但是她想,從一段婚姻里怎么也得獲得點兒什么吧。于是她咬緊牙關忍受著,想著起碼得拿到綠卡再離,殊不知這約翰是個急性子,結婚急離婚也急,一紙訴狀把她告上了法庭,最后法院判離,她一無所獲。

    后來,她去了香港,遇到了一個令她心動的人,那人比她小十歲,姓杜,長得有幾分帥氣。她在香港做金融對沖做得很成功,小杜剛從內地來,需要一個指路明燈,于是找上門來虛心請教,明顯是為了掙錢,可饑渴的她卻認定人家是對她有意思。于是住在了一起,手把手地教,小杜當然幸運,白吃白住,連學費都不用交,每月還能掙一筆可觀的銀子,雖說這老女人非他心儀,到底對他癡心,倒貼伺候他,還得看他臉色。直到他完全自立,租了銅鑼灣的一處豪宅,并且與浸會大學的一位女教師談起戀愛之后,他才果斷離開,他是如此果斷,完全沒有一絲藕斷絲連的跡象。

    她猶豫了一下,用胖手吃力地掏出后屁股蛋兒上的一個小錢包,打開來,掏出一張照片。

    照片上那個男人,滿頭白發,但長著一張年輕的、野心勃勃的臉。

    “喏,就是這家伙,把我所有的財產都吞了?!?/p>

    這一擊遠勝于老美約翰那一擊,她躺倒了,不吃不睡很久,甚至連自殺的力氣都沒有。

    等她終于再次爬起來的時候,又長了二十斤,這時她才懂得,原來人的體重增長并非像偽醫學偽養生學描述那般,原因只有一個,就是自我放棄。

    ——原來她并非老姑娘,更非啃老族,而是一個地地道道靠智商賺錢成為富婆,卻又因情商負數輸得只剩底褲的輸家。

    我心里竟然悄悄對她有了一絲憐惜……

    老太太繼續衰老。

    我覺得她的笑容非??蓱z。

    很多時候她期待著我,但見到我的時候又一如既往地為難我,她簡直把我當成了情人,還情同初戀!只有那種青澀的愛情才會有這樣的表達方式:怨念無限、碎嘴嘮叨,聽起來全是抱怨,細琢磨其實是想念。

    老太太細述了她的故事:一個大家族的千金,名校女大學生,嫁了一個大學教師,生了一兒一女,按說是美滿家庭模式。但是好景不長,丈夫英年早逝,老太太不到四十歲就成了孤家寡人,幸好家底富足,在用錢上沒什么煩惱。煩惱的是和子女的關系。老太太雖貴為名校女大學生,但重男輕女的思想一點兒不比農村老太太少。所有的資源都供給兒子,女兒那兒連渣兒也不剩,一心望子成龍,將來便可母以子貴。很小的時候便讓女兒學習女紅,那時候,還沒幾樣東西可以出口,老太太接了一項可以出口的刺繡活兒,其實按現在的說法,就是在歐根紗上面做十字繡。那時候,歐根紗被稱作“玻璃紗”,繡好桌布大小的一塊兒可以拿到兩塊錢,當時那可真是天價了!

    按照后來的概念,女兒應當是地道的童工??蛇@一切并沒有影響女兒的勤奮好學,女兒并非那種天賦很高的女孩,但是因為母親的嚴格,她從小養成做事精益求精的習慣,事事都要做到最好。順順利利直到考托福才出現了一點坎坷,考了四次才考上。第四次她想,最后一次了,若再考不上,就算了。直到九月初,她也沒收到錄取通知書,心知沒戲了,除了遺憾,也沒有太多沮喪。之前她去占卜了一次,按照《易經》的說法,她今年是“秋虎毛色斑斕,利涉大川”,她恰恰屬虎,所以算命的說,六爻給的很明確,她肯定能出去。她不過是姑妄聽之,誰知最后真有了轉機——九月中下旬她收到來自科羅拉多大學的一封信,信中向她道歉說是之前寄錯了地址,然后,那張金燦燦的錄取通知書就赫然出現了!那一張紙改變了她的命運!

    一個總是被忽視的乖乖女,就靠著堅強毅力勤奮好學在美國留了下來。日子還算過得去,不十分寬裕,還要每月省點錢給母親寄去,并不計較過去母親的重男輕女和涼薄——老太太提起女兒,有一點難以掩飾的愧意。

    可是被她嬌慣的兒子,在娶媳婦之后卻越發脾氣暴躁,簡直成了她的敵人,處處看她不順眼,老太太很難走出自己的房間,仿佛一走出去就面臨著戰場:兒子響徹云霄的吼叫在她內心成了一塊病,兒媳雖然很少說話,老太太卻深知貌似強悍的兒子其實正在像一坨泥巴一樣被兒媳捏弄著。老太太唯一的情緒出口就是寫日記,不斷地寫,每天堅持。她的日記里,兒子兒媳孫子和一切給她帶來煩惱的人都用符號代替,譬如兒子叫“兇”,兒媳叫“奸”,孫子叫“懶”……只有女兒,她親切地寫著“麥麥”。

    郵遞員是S,也就是我,是為她掙了第一筆錢之后才由符號轉化成名字的。哈哈,我在老太太的日記里也算是有名字的人了。

    老太太的腳病已經很多年了,最近惡化得厲害。起初,是大拇腳趾和二拇腳趾之間長了個類似“瘊子”的東西,去看了,說是沒什么,涂一種藥,但是沒見好,第二次再想去看,兒子就不干了,兒媳在枕邊說:“你媽就是嬌氣,你看我媽那么大歲數,還不是自己去排隊掛號?!?/p>

    后來整個腳底板兒都疼起來,老太太就躺下了。最搞笑的是,兒媳也跟著躺,那意思很明確:老娘不伺候你,你吃你兒子的飯!光是這樣倒也罷了,還教唆著小的不理老太太,只吃飯的時候叫一聲兒,跟喂豬似的。老太太也頗有臥薪嘗膽忍辱負重的氣概,每次都不落空,只是因為背駝得厲害,所以在飯桌旁坐下,只有下巴能夠得上桌沿兒,夾一口菜,便要抬起一下滿是皺紋的大眼睛,顯得格外可憐。面對兒子兇殘的目光,兒媳不經意間露出的不屑,她夾菜的手便會微微顫抖。吃完飯,她會立即回到自己的房間,半小時后,當《新聞聯播》的片頭曲響起,她便會扶著墻蹣跚探個頭兒,顫巍巍地問:“我可以看看電視嗎?”

    當然,這都是老太太自己的描述。應當說老太太是個被埋沒的天才,講起這些小事情也都繪聲繪色,并且會激起聽者無限的同情,當時我就被一種巨大的同情淹沒了,完全理解了老太太想拍賣照片的原因——她是個人,而且是個老年知識女性,怎么能忍受這種生活,哪怕是拍出去一張照片,也算是有一點小小的成就感啊。

    我決定盡自己所能幫她,哪怕她非常不講理,非常欺軟怕硬,非常得寸進尺。

    瞧我一連氣兒用了這么多成語,你們一定會懷疑我的身份,懷疑我不是真的郵遞員,其實你們錯了,你們犯了藐視勞動人民的錯誤,不信你們就試一下,如果你偶爾打個車跟司機師傅聊一會兒,他們的學問比我還高幾個層級呢。

    終于有一天,我目睹了一場戰爭,簡直可以說是硝煙彌漫!

    一進過道就聽見老太太家的吵鬧聲,越走近越大。她家的門虛掩著,我敲了半天沒人搭理,正想把郵件放在她家門口,突然一聲大吼把我嚇呆了!

    “你他媽到底想干嗎?孩子想玩兒玩兒怎么了?你不讓?走,爸給你買一個,咱不玩兒她那個破玩意兒!”如雷般的怒吼,這無疑是老太太的兒子了。

    “我怎么……怎么會不讓他玩兒……我是……我是說……”老太太軟弱無力的聲音。

    “行了!你別說了!誰還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聽我說,聽我說……好好,我錯了,是我的錯,我給你跪下……”

    從門縫里,我看到老太太蜷縮著瘦小的身子,跪下了。我心里一顫,真想推開門,做一回見義勇為的勇士,可想想自己的身份,還是扭頭走了。走的時候還聽見兒子的怒吼:“少跟我來這套!別用這個來要挾我!你演給誰看呢?”

    好久之后才知道,原來老太太用女兒寄來的錢托人給她買了個“小度”,她聽聽腦波音樂,能睡得踏實點兒,結果孫子進來把小度調成了畫面看動畫,老太太不知如何調回來,說了兩句,就為這么點兒事,兒子大發雷霆。

    親歷了這么一回,真心明白老太太過的是什么日子了,那天回家的路上我眼窩一直熱著,晚飯都沒吃。

    翌日我去送報,老太太從門縫里伸出一只青筋脈脈的手,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她閨女的地址和電話。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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