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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西文學》2023年第8期 | 郭康鑫:潮汐(節選)
    來源:《山西文學》2023年第8期 | 郭康鑫  2023年08月22日07:14

    郭康鑫,1998年生,山西晉中人。2022年開始學習寫作,在《鄉土文學》發表短篇小說《四分之三圓》等作品。

    許變變靠在床頭,一雙眼睛盯著臥室窗簾上那片不規則的橙色,那是被城市里各種高樓大廈切割過后才來到這里的陽光,是許變變屋子里唯一的一處光亮?,F在是傍晚,下班高峰,不知道目光呆滯的她能不能聽到窗外人們的交談聲:“爸爸你回來了!”“來,兒子,讓爸爸抱抱!”

    一陣風從敞開的窗戶溜了進來,那片橙色隨著窗簾輕輕打的一個冷顫漾起了漣漪。此刻她的目光落在手里的照片上,照片上摟著她的男孩子她剛才夢到過,可是夢里他卻用一樣的姿勢摟著另外一個陌生的女孩,正是這一幕把許變變驚醒了——她掀開被子,閉上眼睛把腦袋向后墜向床頭,赤身裸體地等著身上冒出的汗一點一點被風吹干。

    畢業已經兩個多月了,她就這樣一直把自己關在屋里,見過的光除了窗簾上的光斑就是燈光,見過的人除了照片就是姥姥。

    “許變變,畢業時候讓你給泊遠買的玩具你買了嗎?是不是還在你屋里放著?快拿出來,等泊遠放了假過來好拿給他玩?!彪x國慶假期還有一段時間,姥姥就已經開始給泊遠打掃房間了,掃地、拖地、開窗通風,日日都必不可少,甚至桌上僅有的幾本書、幾個玩具,都要每天不放心地擺弄來擺弄去。

    姥姥的孫輩當中只有這一對姐弟,許變變是唯一的女孩,孫泊遠是唯一的男孩,“而且是寶貝孫子”,姥姥說。

    姥姥進到許變變屋里時,腦袋還是朝后扭著,笑瞇瞇地看著對屋里她精心布置后的樣子,門徹底敞開的瞬間,穿堂而起的冷風一下子就撲向了許變變赤裸著的身體,她趕緊把被子扯回身上。

    “玩具呢?”

    “我沒買。我忘了?!痹S變變感到抱歉,低下頭的時候目光落在照片上立馬就被黏住了。

    “你忘了?臨走時候囑托得你好好的,你忘了?我能指望你什么呢?”姥姥羅圈著的腿往床邊逼近,一根滿是皺紋的指頭更先一步地敲在許變變手里的照片上,“我就指望你早點嫁了,早點走就算了,跟上人家跑吧,衣服也不穿,還抱著人家的照片,你賤不賤???”窗簾上的橙色光影才走,黑色的陰影就拼命往上爬,可窗外的樓亮起了燈,樓下的路亮起了燈,煞白的光又重新洇在窗簾上,黑色的陰影連連后退,爬到墻根,爬到床底,爬到姥姥臉上,爬到許變變臉上。

    許變變聽了這話氣不過,抓起枕邊的毛絨玩具摔在地上,那毛絨玩具的造型是一只兔子,摔在地上以后又不聲不響地向前彈了兩下,不合時宜地表現著它的可愛,“你閉嘴!你出去!”許變變能喊多大聲喊多大聲,嘴巴能張多大張多大。穿堂風越吹越響,金鼓連天,越吹越急,把窗簾掀了起來,把許變變的頭發也掀了起來,兵荒馬亂里它們像是士兵抬手揮舞著的刀戟。

    姥姥從來沒有見過許變變如此瘋狂的樣子,一時間竟害怕地后退了半步,站穩后沒過多少工夫,她又仗著養育之恩壯起膽來,“好你個白眼狼??!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養活大,你現在都開始拿東西砸我了,我是管不了你了,我告訴你媽去,讓你媽管你吧?!彼矂又_圈腿轉身時,上半身一搖一晃的,像是馬上要灑出來一地苦水,“白眼狼,白眼狼,瞎了眼才能看上你?!?/p>

    “你滾??!”幾縷胡亂飛舞的發絲鉆進了許變變的嘴里,擾得她一陣惡心,話音還未來得及落下就大聲地咳了起來,眼淚鼻涕在臉上一塌糊涂。

    徹夜失眠的許變變從昨晚開始便一直躺在床上沒有進食,好不容易熬到下午兩點才睡著,可穿堂風越吹越兇,越吹越狠,她覺得胃里一陣惡心,趕緊掀開被子沖下床去抱起垃圾桶,眼淚哐哐地往桶里掉,鼻涕哐哐地往桶里掉,苦汁兒哐哐地往桶里掉。

    “你上來管你女兒吧,我是管不住了?!崩牙褤芡ㄒ曨l電話,邁著她羅圈的腿從過道走到許變變臥室門前,她個子矮矮的,此時此刻卻舉著手機自上而下地用攝像頭轉播許變變抱著垃圾桶赤身裸體的畫面,許變變想罵,可嘴里苦,苦得每有一點點風吹草動便又要嘔出些什么來,“看見了吧,你女兒現在就這樣子。我是沒辦法管了?!痹S變變蹲在地上,雪白的瓷磚貼著她光溜溜的腳底,染白腳心、染白腳踝,接著是腿,是右手捂著的小腹,是一起一伏的胸口,是暴起青筋的脖頸,是合不上的扯著絲的嘴唇,是凍死的紅花一樣的臉頰。

    “你是要干什么……”許變變聽不清電話那頭媽媽說了些什么,只聽到她很著急,來不及分辨是非的著急。她的身體蹲在地上動彈不得,只有雪白纖細的左臂從雪白纖細的背上伸出來,用中指不停地嘗試去勾門邊,手臂就那樣嬌滴滴、病懨懨地舉著,嘗試著,一下、兩下、三下,她的絕望終于撐出一點點力氣,盈盈一握的腰也終于向左邊彎下去了一點兒,四下,“砰”的一聲,過道的燈光應聲從她身上滑落,屋子里適才狼狽的黑影幫她扣上了門,又餓虎撲羊般的整個兒吞下了她。

    窗簾停下所有動作,沉默地立在窗邊,隔住了屋外的燈光、隔住了月落日升、隔住了許變變逃亡,或者說逃生的窗。

    被倒扣在枕邊的手機振動起來,一連幾串的“嗡嗡”聲癱軟得像是被捂住了嘴,一圈光亮也從屏幕里液體一樣流在床上,一連幾次,沒有顧忌,屏幕終于沒再亮起,誰都筋疲力盡了。

    門被打開的那一刻,過道的燈光涌進去,黑影慣犯一樣逃得干凈利落,母親的眼前只有許變變一個人雙臂抱膝倚在床和床頭柜形成的那個角落里——她把手藏在白色衛衣的袖口里放在嘴邊,一口一口地咬著指頭,一口一口地把咬破的皮肉撕進嘴里。直到母親布著老繭的堅硬的手像干泥巴裹住玉笛那樣抓起她的胳膊往外走,許變變才逐漸暴露在燈光之下,先是星星點點血跡的白色袖口,然后是她的身體,可這時她的眼睛已經變成了那種干涸的紅色,像是戈壁上的太陽,不停地炙烤著她身體里所有的生命力,頭發輸了,嘴唇輸了,亂蓬蓬的亂蓬蓬,干巴巴的干巴巴。

    許變變被甩在沙發上,丟了魂兒似的呆坐在那里。

    “瞧瞧你現在什么樣子?畢業了不找工作,整天把自己關在屋里,養老呢還是等死呢?”母親坐在鄰近的另一張沙發上,累得氣喘吁吁,氣話累累如珠,越說越難聽,越說越沒有希望。

    “還有這,這是什么意思?”母親伸手把一個寫著三唑侖片的空藥罐拍在茶幾上,又用力地拍了好幾下茶幾,“什么意思?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許變變的眼神被拍打聲叫到茶幾上,這瓶三唑侖片原本是姥爺吃的,姥爺去世之后還剩了些,一直放在柜子里,不知道哪一天姥姥發現它成了一個空瓶子,也不知道姥姥什么時候把這件事告訴了母親。

    “我和你爸每天起早貪黑在縣里打工,供你吃,供你穿,把你養這么大,你是到處找死。你有沒有考慮過我們?”母親的手是不怕疼的,她拍完茶幾,又拿起藥瓶來拍,像是永遠不會裂開的干泥巴一樣。

    “那你們有沒有考慮過我?你們就知道我在家,我在家就是在享福嗎?”許變變猛地從沙發上抽身起來,眼前突然涌上一片黑影,感覺像是又回到了某個輾轉難寐的夜里,她出來喝水總覺得沙發上坐著一個黑影在沖她笑,“就是這兒,”許變變用手指著沙發,“我每天都能看到這里坐著一個人在沖我笑,我知道這是假的,但我還是要往臥室跑,跑到床上,躲進被子里,可我一閉上眼睛,我又看到那個人站到了我的床頭不停地沖我笑,我的衣服也和活了一樣,不停地撓我,不讓我睡,讓我起來……”許變變越說越激動,干涸的眼眶里有水打起了轉兒,蹭在血絲上面,紅紅的,和血一樣恐怖,那水轉著轉著就掉了下去,落在她白色衛衣上,她的手隨著她的話不停顫抖著,牽連衣服,每一滴水都落在不一樣的地方。

    母親看著她,看著她手指的那個地方,沙發上有一個陷坑,可上面根本沒有人,只有她的手騰空晃著,白色的袖管,星星點點地沾著血跡,和鬼一樣恐怖。

    “胡說八道什么!”母親也猛地抽身起來,一個耳光打在許變變臉上,“那陷坑是你姥爺坐出來的,什么黑影!什么鬼!胡說八道!”是的,姥爺去世前有將近十年的日子坐在那里發呆,也是什么話都不說,也是什么事都不做,家里人都說他中了邪,被鬼怪拿走了命。

    “你就知道維護他們!”許變變收回伸出的那只手捂著臉,“他們說什么你就信什么!他們和你說過給我吃過期的東西嗎?他們和你說過我病了他們不帶我去醫院嗎?他們和你說過你和我爸看完我走了以后嫌我哭個不停就拿繩子把我拴在樓道里嗎?”許變變越說越委屈,右眼里溢出的水沿著她圓潤標致的臉頰滑了下去,左眼里溢出的水翻山越嶺,越過指尖,越過受傷手指上翹起的皮膚,越過關節,墜進指縫里,等著下一滴水到來后又開始翻山越嶺,越過手背,越過尺骨莖突,越過前臂,最后摔死在地上。

    她當然知道這些事情,因為她曾經在電話里無數次地和她抱怨過,她卻總勸她,“反正都過去了。天下沒有不對的大人?!焙髞頉]再接到這樣的電話,她也就真的以為過去了。

    母親沉默了,剛剛打許變變耳光的手掌也緊緊捏成了一個拳頭,四根手指向內摳著自己的掌心,虎口的皺紋很深,像是干泥巴開裂的紋路。

    “那個人你看不到,可是就有!就有!”許變變把另一只手也捂在臉上,兩只眼眶里的水都開始翻山越嶺,趕一段很辛苦的路,只是為了早點摔死在地上,“就有……就有……”她的停頓越來越長,聲音也越來越小,兩只手掌心把嘴也捂得死死的,她除了蚊子一樣弱小的“嗡嗡”聲,再也發不出別的求救信號了。

    客廳里只點著一盞燈,角落里的黑影伺機而動,它在等著這片寂靜里的心跳聲慢慢低下來,在等著母親把燈熄滅,“22:46”,只有事不關己的它在看著萬年歷上的時間,即便再遲,母親今晚也要走,因為父親心重,即便再遲,也都要等著她平平安安回去才肯睡。

    又剩下許變變一個人。母親離開前順手關掉了客廳的燈,黑影飄然而至,坐到沙發上那個陷坑里,坐進許變變的身體里。許變變抖擻了一下精神,把頭往起一抬,鼻子用力一吸,又把散亂的頭發捋回耳邊,用嘴呼出氣來,用嘴吸回氣去,手指彎回抵到掌心時,被咬破的幾處傷口疼得厲害,十指連心啊,可越疼,她越用力,可再疼,也沒有人來搭理她。

    許變變重新回到那個只有黑影會等她的屋子里。這一次門是“砰”的一聲被她自己甩手關上,這一次也是她甘愿自投羅網。

    凌晨三點鐘,微博彈出消息某過氣明星抑郁自殺?!昂臀覀兗腋绺鐡寫?,活該過氣,活該抑郁!”許變變躺在床上不停地滑呀滑,滿是惡評,直到看見淹沒在惡評里唯一一條表達遺憾的話,評論用戶的ID是“樹上的貓”,他是她的老朋友了,也是她在微博上唯一的朋友,其實除了“樹上的貓”這四個字以外,她對他一無所知——但人有時候很奇怪,偏偏越陌生越信任,越遙遠越親近——她給他的評論點了贊,很快樹上的貓就私信回復了她:昨天一整晚都沒見你,是不是難得睡了一個好覺呀?

    一夜一日的疲憊,一夜一日的委屈,許變變覺得自己被生活狠狠地羞辱、蹂躪了,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了碎片,但樹上的貓突然的一句關心又讓她拼拼湊湊地把自己粘了起來。

    “我覺得我越來越不好了?!彼荒苡眠@樣一句話向他作最后總結。

    “唉。我確實能理解你。我的原生家庭也很差勁,我有一個哥哥,有一個妹妹,所以我總覺得我就是他們那個‘多余的兒子’。和你一樣,每次他們高興的時候,我就都躲回房間里,后來也越來越孤僻,越來越陰晴不定?!?/p>

    “我男朋友和我分手時也是這么說的,大學四年他見過了我所有的樣子,臨畢業卻說他已經沒辦法繼續忍受我了,說我一會兒是個愛哭鬼,一會兒是個大炮仗??伤麘撌亲盍私馕业娜税?,為什么他不能理解我一下呢?”

    寬慰別人是一項技術活兒,樹上的貓做得并不好,但他卻是一個很優秀的傾聽者,在許變變失眠的一段時間里,他不厭其煩地聽著許變變講她的家庭,一起生活的姥姥對她如何不好,她又怎樣對一直不在身邊的父母失去信任,講她怎么一點一點感覺到自己沒有辦法管理情緒。今天夜里,他又不厭其煩地聽她講大學戀愛時候的點點滴滴,好的、壞的,白天的、夜里的,可以炫耀的,讓她羞恥的。

    許變變心底有片海,一場動蕩過后她把咸苦的海水一浪接著一浪地拍在他的沙灘上,她在網絡上把自己赤裸裸展現給他,她太信任他了。他也足夠好,就那樣溫柔地聽著海浪,就那樣溫柔地托著她,托著她搖啊搖,把她搖進孤立無援的夢里,又任由她驚醒在嶄新陽光下依舊破爛的生活里——她這時候又會埋怨二人相隔太遠,埋怨遠水救不了近火。

    “你還能睡得著!你看看你媽,打著石膏,整個胳膊都動不了了!你還在這里睡覺!”許變變的被子被姥姥掀開的時候,風又吹來了,她這次穿了睡衣,沒有急著把被子扯回來,所以第一眼就看到了姥姥幾乎要舉到她臉上的手機,母親右臂打著石膏,白紗布纏了一圈又一圈掛在脖子上?!皨?!媽!”這兩聲并不是許變變喊出來的,她還愣在那里沒有反應過來,手機里又喊:“媽!你怨變變干什么?是我沒有和變變說……”

    “你沒有說,你沒有說她就不曉得主動問問嗎?”姥姥自覺有些理虧,也不好在女兒面前發作,如果不是她轉過身去一邊離開臥室一邊對手機里的女兒說話,聲音傳到許變變耳朵里時想必還會再大一些。

    許變變也不顧姥姥是不是在和母親視頻通話,從枕邊拿起手機撥通了母親的電話,臥室門沒有關,聽到母親和姥姥講的理由是:“媽,有個電話打進來了,我先掛一下?!?/p>

    接通電話前,許變變起身去關門,拖鞋也沒有來得及穿,“媽,你胳膊怎么了?”

    “沒事,就是工作的時候走神,不小心被砸到了,稍微有點兒骨折,不礙事的?!?/p>

    “怎么會走神呀?是不是因為我昨天和你說那些話……”許變變從來不愿意和任何人視頻,但盡管只是語音電話,越來越重的哭腔也讓母親聽到了女兒的自責和愧疚,“沒有沒有,你不要亂想。就是搬東西的時候別人叫了我一聲,我扭頭的時候沒注意,不小心就被砸到了,不嚴重的?!?/p>

    “很快就會好的,等我好了再去看你。叫上你爸一起去?!蹦赣H急著要掛電話,她答應姥姥很快就會回過去電話。

    掛斷電話以后許變變感覺自己喉嚨那里卡著一股不上不下的氣團,不停地旋轉著,呼吸之間氣團越旋越大,甚至讓她有些窒息。她跑到窗戶前,拉開窗簾,對著屋外大口大口地呼吸,但那股氣團還是卡在那里,呼吸的顫抖帶動了她整個身體的顫抖,她心底那片海又從眼眶里攔不住地滲出水來。是啊,她本來就是一堆碎片粘好的人啊。

    許變變撥通父親的電話,顫抖的手緊緊攥著手機貼在耳邊,“嘟……嘟……”,電話那頭一向沉默寡言的父親這次竟然主動開了口,傳進許變變耳朵里的聲音竟然有些顫抖,許變變更急了:“爸!我媽怎么了?傷得嚴重嗎?”她把另一只手也壓在手機上,圓潤的臉被手機摁下去,隔著一層皮肉緊緊貼著顴骨。父親那邊稍稍頓了頓,說道:“傷倒是不嚴重。就是昨天回來以后她一晚上沒睡,我問了好幾次,她才把你的事情說出來。她覺得,不,我們都覺得對不起你?!?/p>

    許變變干脆利落地說了一聲“沒有”,但她不知道又該在后面接上怎樣的話,那些事情她不想再和父母提,也不想再和自己提,可它們卻又偏偏陰魂不散地糾纏起了自己的父母,又變本加厲地裹挾著愧疚與自責重新回到她心底,地震,海嘯,海底的火山爆發,一個普通人的天就那么大,是可以塌掉的。

    “沒事,等你媽傷好了,我倆一起上去看你?!币娒婵梢誀渴?,可以擁抱,甚至可以親吻,這些事情在遭遇沉默時是可以長時間進行的,是可以反敗為勝的,但電話里不行,電話里的話是有盡頭的,跳動著的計時器是在算錢的,許變變家境一般,父親兼著好幾份工,斷然是不肯打一通沉默的電話的,“變變,就先這樣吧?!?/p>

    “嗯……”

    “掛了?!?/p>

    “嗯……”

    手機還貼在許變變的臉上,手也僵在那里遲遲沒有放下,她也不知道放下以后該干什么,就這樣一直舉著,沉默著。

    大約十多秒,電話那頭還有聲音:“那我掛了……變變……你好好休息?!?/p>

    好好休息?可許變變的天已經塌了,她怎么好好休息?天塌的時候太陽也墜進了她那片深不見底的海無跡可尋。她在飄窗上坐到夜里,月亮沒有升起來,天上也沒有白白的云,白白的云也在天塌的時候墜落了,有的墜進海里變成了鹽,有的落在海邊砸傷了沙灘上的人。

    這一晚,許變變把手指上的創可貼都撕了下來,十根手指咬了一遍又一遍,指甲甚至禿到了指尖以下,按在手機鍵盤上生疼。去看看心理醫生吧,你這樣下去哪兒行呀?樹上的貓勸她。有病,或者沒病,這兩種結果我感覺自己都接受不了,她說這是她最大的擔心。

    “沒關系,看完以后如果你還是覺得不能接受的話你可以和我說,我在?!焙孟襁B許變變指尖的疼他都能感同身受,他一直勸許變變早點休息,一直勸許變變明天一早去看看心理醫生。

    “好?!?/p>

    許變變居住的這座小城只有一所大醫院,但是還沒有專門開設關于心理健康的門診。所幸省城離得不遠,一個小時左右的城際公交就可以解決許變變的麻煩,既然可以解決,那就找不到別的理由逃了。

    等許變變站到醫院門口的時候,她真的動了心思,她想看看,想要人救救她。

    “等一下,還有這幾張單子,拿上以后先去走廊盡頭的小屋子里填問卷?!毙睦硇l生科診區里排隊的患者比許變變想象中要多,護士也遠比她想象中要忙,當護士開口對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甚至連頭都沒有機會抬起來一下。

    填問卷的小屋不大,但很私密,對外只留著一扇從里面上鎖的門和一個很小的窗口?!霸S變變是嗎?進來?!币粋€女護士從窗口接過單據一邊看一邊起身給許變變開門,“來,坐這里先填一下問卷?!弊o士站在許變變旁邊,躬下身子,一只手撐著桌面,一只手操作著她面前的鼠標,“……PHQ、GAD-7。好了,就這五張問卷,你先填,填完以后叫我?!?/p>

    許變變一只手操作鼠標,另一只手一會兒搭在椅子扶手上,一會兒放在腿上,一會兒又拿起來放在桌上,除開這只不自在的手以外,還有眼神也在一直左顧右盼。問卷上都是只有選擇題,而且不存在對錯這樣的顧忌,無論怎么講這樣的題都是很好做的,但許變變卻越做越緊張,“在當時情況下,我感到做事更加迅速和/或更加容易”,怎么就算容易?“在當時情況下,我希望接觸很多人,和/或的確結識了更多的人”,我很希望,但我沒有,沒有人愿意理我這個外孫女,沒有人愿意聽我這個女兒講話,也沒有人愿意理我這個愛哭鬼、大炮仗……

    題終于做完了,那些題目雖然對她耿耿于懷的事情只字未提,但它們所追問的情緒、狀態、想法卻由不得她把事情樁樁件件地重新回想?!拔沂?,我是病了。我治不好了?!蹦玫絾柧斫Y果的她一頁一頁地翻看著結果:“艾森克個性測驗成人版……被測者性格特點為內向不穩定型(抑郁質)?!薄拜p躁狂量表(HCL32)……陽性,存在躁狂發作?!薄耙钟舭Y篩查量表(PHQ)……可能有重度抑郁癥?!薄皬V泛性焦慮量表(GAD-7)……可能有中重度焦慮癥?!薄?0項癥狀自評量表(SCL-90)……總分331,均分3.68?!北M管中文系畢業的她很清楚“可能”意味著什么,也盡管她作為一個外行根本不理解這些分數意味著什么,但她已經認輸了,她倚在一個所剩無幾的角落里,垂下手中的問卷結果來看著整個精神衛生科診區,銀灰色的長椅上獨自前來問診的人似乎只有一個,剩下的患者有父親或者母親陪著,有愛人陪著,有朋友陪著,她多想樹上的貓可以在身邊啊,他不是說“我在”嗎?她又怨,怨遠水救不了近火。

    “許變變。許變變在嗎?”一名護士招呼她進二號診室。

    她原本倚著的那個角落距離診室尚有一小段距離,她不敢跑,怕別人笑她,她只低著頭往過走,可她還是覺得別人正在看她,正在笑她。她像是老鼠一樣鉆過病區的走廊,又像是老鼠一樣把二號診室的門打開一條剛剛夠她通過的小縫鉆了進去。

    醫生抬頭看了她一眼,“許變變對吧?”然后接過她的診斷記錄本和問卷結果看了起來。醫生看上去和許變變的姥姥年紀相仿,看上去很慈祥,但她并沒有想到這樣的詞,她的爺爺奶奶很早就去世了,她唯一熟悉的老人就是自己的姥姥,但和慈祥一點兒聯系不起來,她只覺得醫生打著卷兒的短發蓬蓬的,像棉花,不像刀。

    “第一次看心理門診吧?為什么決定來的呀?”她的聲音也是溫柔的。

    “就是……”許變變深深吸了一口氣,小腹微微地隆了起來,但一桌之隔,這個細節只有許變變看到了,也只有許變變在意,在意她的丑態,她又趕緊把氣呼了出去,“就是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辦法正常睡覺,正常生活了?!彼恢涝搹哪睦镎f起,只是急著說,可又覺得自己答非所問。兩只手在腿上放著,左手把右手指尖的創可貼撕開,右手又把左手指尖的創可貼重新貼上,她的目光,她至少百分之七十的注意力都在這個上面。

    醫生很快就發現了她的心不在焉,抬起頭來看著她,要她搬起凳子坐在她的旁邊。許變變照做之后,眼神自然而然離開了自己的手,手也自覺地停下了動作。醫生在記錄本上寫著她的表現,字跡流暢、娟秀,這一連串的細節讓許變變不由地對醫生產生了好感,她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訴她,事實上她也的確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訴了她,甚至在不停的追問中展示了她的眼淚,她的破碎。短短幾十分鐘里,她的過去像是重演了,她心底的海又一陣一陣地翻起浪來,她越說越激動,兩只胳膊也不知不覺間抬到桌上,她甚至恨不得把自己扔進那海浪里。她把自己的碎片一片一片遞到醫生面前,醫生也看到了她手指上或貼著創可貼,或未來得及貼上創可貼的傷口。

    醫生轉了轉手腕,挪了挪胳膊,用筆桿的末端指了指許變變的手指,“這是你自己弄傷的嗎?”

    “嗯……”最后一根稻草來了。卻是落在許變變心底的那片海里,它在海面上漂啊漂,在風急浪打里漂啊漂,許變變拼了命地往過游,拼了命地要抓住它,“嗯!”她干脆利落地回答,而且還點了點頭。她抓住了,可在海里,稻草是救不了命的,稻草跟著她一起被浪吞掉、吐出,跟著她一起在礁石上磕得頭破血流。她又哭出來了。

    “沒事的,孩子。我先給你開些藥吧,等吃完了你再過來,我們再聊聊。至于你姥姥那邊,暫時先避免直接接觸吧??梢詥??”

    許變變點著頭。像是不停地從海面探出腦袋吐出一大口海水后又被海浪摁了下去一樣。她抓過醫生遞給她的問卷結果和診斷記錄便起身離開,離開診室,離開診區,離開醫院,她這才覺得自己離開了那片海。

    手里的東西被她捏得皺皺巴巴的,她兩只手重新把它們展開,撫了撫根本撫不平的褶皺,“初步診斷:雙相情感障礙?!痹S變變一時之間說不上來接受與否,她先是想到不會再有人說她無病呻吟,可這樣的念頭剛剛結束,她又想到父親,想到母親,想到姥姥,想到他們親眼看見姥爺的那十年卻沒有一個人相信他是抑郁了,沒有一個人救他?!拔乙矔菢铀赖舭??!痹S變變這樣覺得。她把東西收進背包,步履匆匆地走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她腳下原本紅綠相間的地磚被人來人往踩得褪掉了顏色,只剩下淺淺的一層灰,對比之下她的影子顯得更加漆黑,“我也會那樣死掉吧。我死掉了應該也沒有人會發現吧。就算發現了,他們應該用不了多久就會忘掉我吧?!彼较蚯白?,她的影子被拉得越長?!皹渖系呢垥粫l現,會不會記得我。他說他在的?!毕氲竭@里,許變變掏出手機,微博,私信,樹上的貓,她沒有任何猶豫地點開這個聊天窗口,像她當時想要抓住那根稻草一樣迫切,迫切得來不及多想,來不及想那個一整夜一整夜陪她聊天的人白天是不是需要休息。

    “我看完醫生了,她給我的診斷是‘雙相情感障礙’。我有點不舒服,不知道因為什么?!?/p>

    “那你有什么想說的嗎?”他回復得很快,和夜里一樣。

    “我不知道,我好像已經把我能說的話都說了,我把我自己毫無保留地給她了,我好像什么都沒有了?!彼F在距離醫院已經有一段距離了。她從海里爬了上來,見到淡黃色的沙子,見到海浪留下的痕跡,她以為她獲救了,她以為她回到了那個始終溫柔托著她的地方,她的天塌了,可她還有這樣最后一片地,她脫下潮濕的衣服,赤裸著躺在沙灘上,毫無戒備地等著身上的海水蒸發,等著他再來輕輕地搖她入夢。

    “那你相信醫生嗎?醫生騙人的伎倆多的是。說不定這個醫生也是想把你變成他的長期客戶?!痹S變變沒有想到他會這樣揣測醫生,但轉念一想又覺得他是怕自己并不接受才說了這樣偏激的話來安慰自己。

    ……

    此為節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3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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