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文學》2023年第8期|張銳強:融入蔚藍
一個河南人,居然對泉州的洛陽橋念念不忘,心向往之。這是什么情懷?是少年情懷,更是歷史情懷。
在最初的記憶中,洛陽橋當然在古都洛陽,正式名稱也不叫洛陽橋,而叫天津橋。源于這樣一首詩:
天津橋下冰初結,洛陽陌上人行絕。
榆柳蕭疏樓閣閑,月明直見嵩山雪。
初讀此詩時恰在青春叛逆期,且情場失意,總覺得跟世界格格不入,總希望砌一道墻將自己封閉。雖然矯情,卻也有種在所難免的真誠。這詩的格調正符合當時的心境,而且從天津、洛陽直到嵩山,跳躍不止,也能安慰我對遠方的渴念。因為喜歡,甚至連作者都可以淡忘,連此天津非彼天津也視而不見,充滿著剜到籃子里就是菜的急迫。
誰讓我喜歡的女孩兒是洛陽人呢?洛陽女兒名莫愁,可那段日子里,我已注定愁緒滿懷。
洛陽女兒終于去了加拿大。我腦海中滿是這樣的詩句: 天津橋上多胡塵,洛陽道上愁殺人;天津橋上無人識,獨倚欄干看落暉……我需要一座橋跨洋越海,然而哪里會有?那就一定要到泉州看看洛陽橋。因追隨洛陽女兒到洛陽時,并未見到那樣一座橋。大巴朝洛陽橋開去,我沒有參與車上的聊天,眼睛始終盯著窗外,仿佛一眨眼就會錯過無數的青春信息。車子停下,氣息越發腥咸黏稠。這氛圍我頗為熟悉,它來自大海, 隔開洛陽女兒的大海。心靈悸動起來,像青春重新附體,在籃球場上左沖右突,成功突破上籃后回頭再看,觀眾席上卻不見了那張親切的臉。
下了車,簡直是沖鋒一般朝古橋奔去, 然而必須集合完畢,票卡才能放行,而有人偏偏要去洗手間。等待無聊,我張著嘴,鼻子飛速吸氣,好像這里的海風與空氣不同于生活多年的青島。是的,還真是不同。這里生活的也許都是河南人呢。從晉室南渡到隋唐戰亂,大量士族離開中原,距此不遠的漳州便是故鄉信陽的鄉賢陳元光開辟出來的, 他因此被稱為開漳圣王。若非如此,這條通向大海的河流也不會得名洛陽江,而這座建于萬安渡的石橋原本叫萬安橋,現在景區內依然有“萬安橋”三字的碑刻。流浪的人總會懷念故鄉。若不得歸,便會尋找精神的代償。所以一個生活在青島的河南人來到泉州, 竟也有些尋親的自作多情。
一眼看去,橋體并不筆直。若非基礎選址的限制,就是水流劇烈沖擊千年的結果吧。橋面由六塊或七塊石板鋪成,當然并不嚴絲合縫。腳掌、車輪日夜不停地碾軋,原本白色的石板已經發黑,跟兩側的欄桿有明顯的色差。正值枯水季節,當年風高浪急的洛陽江河床已近干涸,黑黃黑黃的淤泥將那叢綠枝上的紅花襯托得格外鮮艷,是三角梅吧, 具有開創性的筏形基礎完整地呈現在建筑系畢業生的眼前,迎著江流的頂端形狀尖銳, 像一條條船?;A遠看黢黑,近觀卻又不乏綠意。種蠣固基的秘密,一時間也盡收眼底。那一刻,我居然有些感動:這個時間點是上蒼的特意安排嗎?好讓我看清楚它的開創性技術?
沿著橋走向對岸,步速卻不知道該急還是該緩,步履便多少有些惶恐,仿佛石板上鋪有一層棉花。放眼望去,大片大片的綠色背后有一個人,我便直奔此人而去。雖然這是四大名橋中唯一一座跨海橋,但那人也不可能是海那邊的洛陽女兒,是而且只能是當年推動修建此橋的太守蔡襄。
經過四十七道橋孔、五百根石雕扶欄、二十八尊石獅、七座亭、九座塔和兩道將軍石像,這才走到蔡襄跟前。石像格外高大, 我需要仰起頭才能看清表情。天空蔚藍,蔡襄背著雙手,面朝大橋,臉上瞇瞇笑。笑容里多少有些志得意滿,令人親近而非討厭的志得意滿。是啊,這樣一座橋建成,可為百姓提供千百年的便利,太守當然有資格驕傲。那是皇祐五年(1053),陳師道、晁補之呱呱墜地而柳永悵恨辭世,這里則干得熱火朝天,叮叮咣咣,場面嘈雜而又混亂;蔡襄和他的母親慷慨解囊,與他有同學之誼的舅舅廬錫也積極捐款,并具體主持督造,歷時六年,方才于嘉祐四年(1059)完工。
這個笑容一定是嘉祐五年(1060)的笑容。梅堯臣辭世那年的笑容。太守奉詔回京, 途經此橋,寫成《萬安橋記》時的笑容。很難說這笑容是對橋本身,還是對自己的書法而發。他這樣能寫《荔枝譜》的官員多半是不會把政績掛在嘴上的,心里只怕也正在淡忘。然而正巧經行此地,文人與書家的癖習難改,怎能不留點兒文字,于是便有了這篇《萬安橋記》:
泉州萬安渡石橋,始造于皇祐五年四月庚寅,以嘉祐四年十二月辛未迄功。絫趾于淵,釃水為四十七道,梁空以行。其長三千六百尺,廣丈有五尺, 翼以扶欄,如其長之 , 數而兩之。靡金錢一千四百萬,求諸施者。渡實支海, 去舟而徒,易危而安,民莫不利。職其事:廬錫、王寔、許忠、浮圖義波、宗善等十有五人。既成,太守莆陽蔡襄為之合樂宴飲而落之。明年秋,蒙召還京, 道繇是出,因紀所作,勒于岸左。
看吧,他并沒有將自己列入“職其事” 即具體的有功人員之中,而橋本來也是叫萬安橋。但我心里并未因之而有絲毫的失落。名橋古橋多的是,可哪座橋邊還有這樣的傳世碑刻?都說蔡襄的楷書化于顏真卿,可在我這個絲毫不懂書法的建筑系學生、軍事歷史研究者的眼中,“蔡襄為之合樂宴飲而落之”這句中的兩個“之”,活脫脫就是顏真卿啊。
離開泉州,直奔惠安。這是獨行,并非集體活動。因我的癖好多少有點兒煞風景, 目標并非大名鼎鼎的惠安女,而是一座不會說話的古城——崇武古城。它是現存最完整的丁字形石砌古城,可能也是唯一一座明代石城,怎能過門而不入?
遠遠看去,城墻很是完整,是那種令人疑心的完整。從色澤判斷,是經過大修的, 真正屬于明代的石塊只怕已經不多。好在這是座“活城”,石砌的拱券門洞下、石砌的街巷里、石砌的房屋內,市聲喧囂,生活一直活色生香;而那頑強地鉆出石縫的叢叢綠草,更是給人以莫名的感動。你會強烈地意識到,這里的生活有種與眾不同的質感,潮濕然而堅硬的質感。
登上城墻,沿著跑馬道走上一圈。如果說城中街面與墻壁石縫里的綠草還只是星星點點,這里便是花草爛漫。大片大片的綠色趴在城墻側壁上,紅花、白花、黃花點綴其間。我來不及辨別花種,便手扶垛口,向遠處瞭望,就像匆匆趕來、遭遇敵情的將帥。俞大猷、戚繼光當年也是這般心境嗎?
海風吹亂頭發,蔚藍的大海邊,海灘是令人放心的必然潔凈的黃色,大片大片的巖礁黃中帶著暗紅;略一轉身,便有無數鮮紅的色塊奔來眼底,是紅瓦屋頂。這景象跟青島頗為類似,自然也令人感到親切。
漢語中的“城”本身便意味著防衛功能。按照《吳越春秋》的說法,“鯀筑城以衛君, 造郭以守民,此城郭之始也”。這種防衛的前提是生活,保護對象主要是平民,但崇武古城更像北宋時期宋夏邊境上的堡寨,保護對象主要是軍人,守衛海疆的軍人。洪武二十年(1387),淮西二十四將之一的江夏侯周德興經略福建,下令修筑此城以抵御倭寇,也就是說,它的出現完全是軍事目的。于我而言,這正是其魅力所在。
然而我此刻的心境遠比在洛陽橋邊復雜。在洛陽橋就是傾慕追懷,但在這里,卻有諸多遺憾。崇武古城的修筑自然而然,天經地義,但此后的增修擴建則未必。比方嘉靖年間置四門樓,添砌跑馬道、新建弓兵窩鋪。為什么?因洪武年間抵御的倭寇是真倭寇,此舉完全是保境安民,但嘉靖年間抵御的倭寇很大程度上是假倭寇,主要是想出海貿易的中國人。也就是說,它是斷自家人的生路,同時也不經意地阻礙了整個民族與國家的發展。
日本也有南北朝分裂階段,也搞閉關鎖國。然而小島資源貧乏,無法抵抗中國瓷器和絲綢的誘惑,有需求便有市場,自然也會有人鋌而走險。于是就出現了元末到明初的倭寇,其中的主力,是北方主導統一之后大量丟失了飯碗的南方武士。
鑒于倭寇持續作亂,宰相胡惟庸被殺的罪名之一就是勾結倭寇(這很可能是故意陷害),朱元璋下令徹底斷絕跟日本的聯系。此后朱棣雖然又將日本納入朝貢體系,但限制非常嚴格,十年一貢。而嘉靖初年的爭貢之役過后,朝廷干脆厲行海禁,再度切斷跟日本的貿易。
毫無疑問,爭貢之役是對明朝主權的侵犯,但起因卻是日本內部矛盾,要爭奪對明朝的貿易權。如果沒有貿易限制,自然也就不會有這些是非曲直。因而當時很多人主張放開,比方文壇的三大家之一、唐宋派首領、兵部職方司郎中唐順之。然而很是遺憾,未被采納。這也正常。一般而言,顢頇的朝廷和官員總會簡單粗暴地關閉。他們沒有承擔歷史責任的胸懷、膽識與氣魄,于是就效仿鴕鳥,將腦袋埋進沙中,好像這樣就沒了風險。
只是他們想關閉了事,結果反倒生事。東南沿海人多地少,靠海吃海已是多年傳統, 很多人不愿也無法遵循禁令,便你禁你的, 我干我的。若禁令略微寬松,有司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們就是灰色的商人,如同鉆出石縫的叢叢野草;一旦嚴到毫無縫隙,他們立即變身海盜,明火執仗,武裝對抗。曾有官員指出:“寇與商同是人。市通則寇轉為商,市禁則商轉為寇?!毙旃鈫⒁灿蓄愃频恼f法。
既然如此,為何還要打出倭寇的旗號? 原因很簡單,大張氣勢的同時,避免牽連家人。
這其中當然也有真正的倭寇, 但既非主力,更非主謀。對于倭寇的具體比例, 不同的官員有不同的評估。有人說“夷人十一”,也有人認為比例更高, 但“止十二三也”,上限也不過三成。我們知道的、名聲最響的倭寇首領汪直(也作王直),便是安徽歙縣人,跟奉命清剿的胡宗憲是同鄉。從技術的角度分析,以日本當時的造船能力, 民間也根本無法支撐這樣規模的遠征。
大航海時代,歐洲人從南美發現了大量的銀礦,日本也被稱為白銀群島。這些白銀在茶葉、絲綢和瓷器等物品的吸引下,大量流入中國。有學者認為,從十六世紀中期到十七世紀中期,中國成為世界的白銀密窖。明清兩朝之所以能從厲行海禁的嘉靖時代起建立銀本位的貨幣體系,實際有賴于此。因中國本身銀礦很少,出產極低,僅靠自身這點兒產量,根本無法支撐整個國家的貨幣流通。故而晚清時鴉片貿易一起,朝廷立即感覺到白銀外流的巨大壓力。
其實中國本來還可以賺得更多,但因為海禁,跟日本的直接貿易被迫中斷,西方國家乘虛而入,葡萄牙與荷蘭在中日之間開展中介貿易,利潤頗高。相形之下,中國最大的損失還不在經濟,而在于開放的眼界與胸懷:明清兩代,朝政封閉落后,中國徹底喪失成為海洋國家的歷史機遇。這其中便有這座古城產生的阻礙作用——雖然細微,只是漫長鎖鏈上不被人注意的一環。世代生活在其中的老人,應當是或者說至少有那時兵士的后裔。不知他們若知道這些內情,會作何感想。當然,他們是不可能知道的。正如行走城中,永遠無法獲得城墻上的視野。
千百年來,洛陽橋一直在發揮著溝通的作用。雖然都在泉州境內,卻可以溝通海洋: 連接著臺商投資區和洛江區,實際效果就是跨越大海。但崇武古城一直保持著防御姿態, 強迫軍民封閉。所幸今天它的軍事功能完全消失,只作為歷史遺跡呈現,供人登臨游覽。擁抱海洋的趨勢,已不可動搖。因此緣故, 這些悵恨也就可以一笑置之了。
幾只海鷗嘎嘎叫著從眼前飛過,慢慢融入那一片蔚藍。我理理被海風吹亂的頭發, 環顧一周,下樓朝海邊走去。
【作者簡介:張銳強,河南信陽人?,F為青島市作協副主席。在《當代》《人民文學》《十月》發表長中短篇小說兩百萬字。先后獲得齊魯文學獎、泰山文藝獎、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山東省文藝精品工程獎、《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山花》雜志雙年獎?!?/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