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3年第9期|林那北:我找綠豆子(節選)

林那北,女,1961年生,現居福州。已出版長篇小說《錦衣玉食》、長篇散文《宣傳隊運動隊》等三十部著作及九卷本《林那北文集》。部分作品入選多種權威年選。
責編稿簽
這是一個關于“尋找”的故事,因無心窺見某個秘密,主人公安新民急于尋找與他素昧平生的鄰居“綠豆子”。然而尋找“綠豆子”并不是故事真正的核心?;字甑陌残旅袼鎸Φ氖且欢涡碌纳锍?,退休搬家,兒子出國留學,妻子忙于生意,對于當下乃至未來,安新民如同只身立于曠野,努力尋找人生方向與自我價值,卻仍有幾分茫然。在敏銳把握、呈現生活的質感與痛感的同時,林那北善于制造懸念,將真相的揭示延宕至最后一刻,并以細密而富有耐心的述說徐徐展開了一幅洋溢著芒果甜香的生活畫卷,人間煙火,萬千世象,熙來攘往,皆在其中。
—— 歐逸舟
1
安新民搬進牡丹小區七個月零八天。小區建在溫泉地脈上,前面有河,后面有公園,位置好自然空氣就好。這是二〇二二年八月二十五日,處暑都過去兩天了,氣溫仍在四十度上下搖擺,不過上午十點以前太陽還不至于劇烈,似乎它有點迷糊,正在發威與不發威之間猶豫。吃過早飯,安新民照例要到大門口取報紙,雖路程不足百米,他還是戴上口罩和鴨舌帽??烊炅?,每次一跨出家門,他就要讓腦袋與外界盡可能隔開。肉眼未必都能見得著的唾沫星子,據說可以噴出七米遠,它們像子彈一樣,每一星都帶著疑似能殺人的病菌,他不得不把自己團團圍住。其實他身體還行,血壓血脂膽固醇都正常,無非最近膝蓋疼,核磁共振查過,是退行性病變,這就沒什么好法子,只能慢慢養著。醫生給他開了鈣片,建議多曬太陽。年紀越大越重視醫囑,從一百句頂半句到一句頂一萬句的過程,人也就漸漸老了。阿桂跟他說:“你要習慣做個老人?!笨砂残旅褚呀浲诵菀荒炅阄鍌€月了,還是什么都習慣不了。從二十三歲進縣委辦,到六十歲退休,他花了整整三十七年的時間上下班,即使是一顆小螺絲,都已經適應了那個細微的螺旋節奏,不可能在短短的一年多就轉變過來。何況人生的所有階段中,再沒有比老年更丑陋絕望的,他排斥都來不及,怎么可能主動去習慣它?
保安室位于小區大門的右側,十平方米出頭,安有空調,一大早就門窗緊閉,掛在墻外的主機呼呼響著。穿藏藍色制服的保安姓郭,三十多歲,高個兒,瘦,說話有股一時辨不清哪里的口音。保安室架子上空蕩蕩的,這年頭大家都有手機,整個世界的消息可以從四面八方聚到屏幕上,看都看不過來,整個小區只剩下安新民一個人還花錢訂報紙,所以每次他推門進來,小郭總是用看某件文物正破土而出的眼神打量他。對此安新民寬容地憐憫著。他當然也有手機,但那是用來通話的,聯系某件事或交流某種看法。字不是應該用油墨規規矩矩印到紙上才算字嗎?對墨香的堅守,是文化人的驕傲,隔著一塊屏幕,他覺得看什么都是假的。剛才從家里出來時,他并沒有帶上手機。以前他是縣委辦副主任,副科級,分管后勤保障這一塊,領導行程、會議議程、迎來送往……事都不大,但非?,嵥?,每個環節稍不仔細推敲,就可能出紕漏。在那個位置上,他真是把一輩子的忙都忙夠了,每天還得把那些事情通過話筒貫徹N遍,交代落實N遍,手機動不動就打到發燙,充電寶隨身帶,沒電就是事故,就是暗無天日。從普通科員到副主任,幾十年里他已經把上萬噸話都說掉了,退休后一下子唇舌安靜下來,除了阿桂,誰會找他呢?找了也沒什么可說,誰還稀罕他貫徹落實?反過來,他也沒有誰可找,手機于是閑置了,可有可無。
取了報紙,以往他會夾到腋下,轉身回家,然后泡一壺茶,把身子折到沙發上,攤開報紙,從第一版翻到最后一版,包括廣告在內,每一條都不漏掉,大半天的時光也就這樣打發掉了。但今天走到半路,他的視線卻突然落到路邊芒果樹旁一張石凳上,是最廉價的那種淺褐色大理石做的,近兩米長,半米寬,弧形靠背。他盯著它看兩秒,走過去,立住,從褲兜里掏出半掌長的酒精瓶,將凳面噴過,過幾秒,坐下。
從什么時候起每天會隨身帶酒精出門已經記不太清了,至少近兩年都這樣吧,液體不方便帶時,他就會帶上幾塊酒精棉片。坐公交車他要擦椅子,上街買東西他得消毒貨物,取快遞他必須把包裝全部噴殺一遍。所有別人觸碰過的,都如此不可靠,不潔感明明看不見摸不著,卻實實在在地罩下,每一秒都提著矛舉著槍瞪著滿滿兩眶紅眼,要殺過來?,F在他已經是高危人群,事實就是這樣,如同一出生他就餓過、青春時終于不餓了、卻不能多生幾個子女一樣,就是命,沒什么可抱怨的。
這座城遍種芒果樹是哪一年的事呢?他不太清楚,但縣城也有樣學樣在主干道兩旁種起這個熱帶樹種是九十年代中期。葉終年茂盛,秋季又多少結些果,可惜都是當地的土芒果,果實又窄又小。如果能種泰國的金煌芒,果子肥嘟嘟的,那股人壽果豐的喜氣就會更濃郁地在頭頂彌漫開。
牡丹小區是九十年代末建的,也就是說安新民買的其實是二手房。這里種的也是土芒果,樹齡應該有二十多年了,據說以前備有專門的花匠伺候,曾用以色列磷肥催過,還從養雞場買來有機肥,所以長得既茂又盛,樹身已經有碗口粗,雖說果掛得稀松,樹葉卻格外肥厚壯碩,密實地遮出一大片陰影,把石凳嬰兒般呵護住。反正還不太熱,在此坐坐,吸收點紫外線,好歹補補鈣。報紙在哪看不是看呢?他把手抖了抖張開,這個動作他太熟練了,在辦公室里曾每天重復著,抖著抖著,幾十年就過去了。日子原來就是這么輕易被他自己一天天抖掉的。
頭頂有樹枝垂下來,離發根還有半米遠,陰影卻落到報紙上,讓報紙成了陰陽臉。風刮左邊,影子跟到左,還未停穩,馬上又拂到右。在南方,冬季仿佛越來越蜷縮起身子了,狂躁的夏天先把秋天擠得不成樣子,然后再和秋天聯起手,把冬天弄得灰溜溜的,潰不成軍。不過報紙上說,有一個叫“馬鞍”的臺風前兩天就已經生成了,將在數小時內在鄰省登陸,離這里還有上千公里吧,但風已經開始狠了,眼見著雨也該來了??靵戆?,再不降降溫,整個地球怕轉瞬就要燒起來了。
一部黑色奔馳車停到旁邊,門開了,下來一個瘦高男人,接著從另一邊門又下來一個年紀相仿的胖子,肚子鼓起,皮帶扣在腹部下方。他們都沒戴口罩,這不好。小車沒有開窗,算是密閉空間,唾沫在里頭飛來飛去有害彼此。
安新民手指捏住口罩的鼻梁條往上提,這樣口罩就與帽檐幾乎連到一起了。他眼細耳小嘴唇大,牙齒還微微往外凸,五官毀了四官,整張臉可圈可點的只剩下鼻子了。其實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鼻子都事關大局,它位于中央,領袖般居高臨下俯視四周,鼻子一挺臉就立體了。如今被口罩一遮,一層無紡布就像幕布把他鼻子掩蓋住,如同一個旗桿倒了,他頓時一無是處了。能不戴口罩嗎?不能,嘴和鼻孔這三個洞,像三個豁開的彈孔,時刻提醒他正處于一場伏兵百萬的疫戰中。其實退休后這一年多,家里需要經常出門的人只剩下阿桂了,他能躲就躲,不到萬不得已,都縮在家里。阿桂臉大,嫌掛繩勒得耳疼,一直討厭口罩。但很多事是你討厭就避免得了的?所以阿桂出門時他都盯住,萬一阿桂出事,就不是阿桂一個人的問題。
“哎,今晚啊,就今晚!”胖子從車尾部繞過來,走到瘦高男人身后,用手指捅捅他背,口氣很硬,還有點不耐煩,他們肯定只是把車內的話題延續到車外。瘦高男人不置可否,回過頭瞥一眼,邊掏出煙遞過去,又湊頭點上火。煙氣很快傳來,慢吞吞地浮動,繞住樹葉,有一種要找幾個葉片撒撒嬌的媚氣。
瘦高男人含混不清地笑了一下?!澳阕约喝グ?,我不是昨天剛從深圳回來嗎?真的有點累?!痹捳f得猶豫,不太堅決。
這兩個男人看來目標不一致。
安新民打算站起。這兩三年他對露出嘴鼻的人一直下意識躲開,現在兩個不戴口罩的人就站在不遠處說話,等于有兩個懸崖嶙峋夾擊,他渾身一緊。深圳這些天不平靜,報紙上可沒少登那邊的疫情。但還不等他兩腿用上勁,馬上又坐穩了,支棱起兩耳。
胖子說:“喂,累了不是更應該出去放松一下嗎?”
瘦男人手在腹上揉兩下,說:“可是你看我鼻塞了,還咳嗽,肚子也不太好,一直咕嘟咕嘟的?!?/p>
胖子打斷他:“唉,別神經病了好不好?從小到大我們誰不是鼻塞、咳嗽、拉肚子幾百回?又怎么樣呢,不也活到這么大?我跟你說啊,金花俏得很,不是誰想去都能去的。經理是我同學,他只給我兩張票。真的得去,非常美,一流的,包你過癮。我是把你當哥們兒,才喊上你?!?/p>
攤開的報紙立在安新民面前,把他大半張臉都吞了進去。他眼睛盯著報紙,臉卻往旁邊側去。有一股煙又橫著飄過來了,這次它們不是找樹葉,而是降低身姿一路沖安新民口罩來,看著軟綿綿的,馬上卻堅硬地穿透無紡布,進入他鼻腔。好煙,一包不下五十元的檔次。那一瞬他幾乎動了要猜一猜香煙牌子的念頭,馬上又罷了。曾經他也是煙民,一天至少一包,抽到嗓子干,天天咳,在阿桂的長吼短斥中才咬牙戒掉,一戒二十年。這二十年新品牌的煙,比身邊新長大的美女還多,亂花迷眼,他已經沒資格辨識它們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煙這會兒讓安新民頓時精神起來,似乎二十年的時光嗖地退回去,他一下子年輕了,正沉浸在煙草味中急切地對前程做五光十色的眺望。用力吸兩口,他噘起嘴,微微做出吐煙的動作。吐煙是件愜意的事,比吸更撩人,以前他總是習慣地閉起眼,這會兒眼卻是睜的,眼角瞥向旁邊的兩個男人。他們的褲腿干凈整潔,布料不錯。再往下,黑皮鞋閃著文明的亮光,顯然都勤于擦揩。他繼續翻動報紙,從這一版看到那一版,紙張清脆的嘎嘎聲同煙氣混在一起,順著樹枝向空中飄去。
“可是,綠豆子……”這話是瘦高男人說的。
胖子馬上打斷他:“為什么要讓你老婆知道呢?你不會找個理由出門?”
“可是……”
“唉,可是什么呀?你他媽倒是像個男人好嗎?這么沒出息!”
瘦高男人半晌不吭聲。
胖子說:“好了,就這么定了!”
瘦高男人還是有心事:“你覺得有問題嗎?”
“有什么問題?”胖子似乎不高興,“有問題我會叫你一起去?我傻???”
瘦高男人支吾著:“我還是有點擔心,萬一……”
胖子不耐煩了:“哎呀神經病啊,哪有那么多萬一的?!?/p>
安新民覺得自己至少已經聽明白了一點。瘦高男人到了人生一個重要的關口,換成安新民會怎么辦呢?不好辦。靜默片刻,瘦高男人說:“好吧……”好像怕自己悔改,又說,“那就聽你的,去就去吧?!?/p>
安新民喉嚨一陣癢,他壓抑地咳一聲。這下糟了,兩個男人聽到咳,會嚇一跳,會收回話,會走掉吧?
結果并沒有,他們似乎根本不知道旁邊還有一個人。安新民心緊了一下,他六十一歲,剛剛退休一年多,頭發只是微微花白,頭頂有點稀疏,腹部還只是稍稍隆起,比胖子小多了,還不至于老到被人如此無視啊,無視讓他心里躥上一股火。他又咳一聲,這次是故意咳,用上了勁,手上動作也加重了,報紙像是給咳嗽伴奏,嘩啦嘩啦地響。
那兩人停頓了一下,但僅一下,很快胖子又開口了,說:“那就這樣吧,晚上六點我再開車來接你?!?/p>
“六點?”瘦高男人又猶豫了,“這么早?”
“那就六點半吧。七點半開始,也來得及?!迸肿涌礃幼右严聸Q心不再糾纏這事,他快步向奔馳車走去,坐進駕駛座,重重關上門,發動了車,然后降下車窗沖瘦高男人擺擺手,“羅兵,說好了六點半啊,六點半見!”
車很快就掉過頭開出小區。瘦高男人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繼續抽煙,眼不怎么轉動,愣愣地想著什么。然后扔掉煙蒂,用腳尖發狠地擰一下,向幾米外的樓房走去。
他是B座的。
小區每幢都是八層樓,幾年前就說要加建電梯,但有幾戶低層的不愿意窗戶的光線被電梯擋住,不出錢也不簽字同意,還不停上告,反復糾紛,就拖下來了,大家都只能走樓梯。樓梯間剛好跟芒果樹下的石凳相對,瘦高男人繞來繞去,一點點升高,然后進了205的鐵門。門是墨綠色的,上面貼著一張菱形的福字。
安新民把報紙疊起,心里有點躁動或者激動,總之是動了,像一筐霉透的干豆莢端到陽光下,稍一撥弄,霉霧就騰騰升起。這個場面說歡快不準確,說悲慟也不對頭,究竟是什么呢?他沒有答案,他只知道自己現在的心情跟這場面很像,橫七豎八地亂。想一想,他做了一個歸納:那個瘦高男人叫羅兵,他老婆叫綠豆子。晚上六點半,羅兵要去一個叫金花的地方,金花里有一流的女人,非常美。干什么呢?還能干什么?如今社會真是不一樣了,連這種事都敢在光天化日下放肆說,根本不管有陌生人在旁。安新民就坐在路邊的石凳上,他們竟視而不見,不當一回事,不當人看。
這讓安新民不舒服了一下,非常不舒服。他把右手舉到腹前,伸出食指和中指晃了晃。那年他煙說戒就戒了,從來沒反復過,周圍的人都將此歸為意志堅定,不時慷慨贊許。
但這時候要是有煙,安新民非得狠狠吸上一支不可。
……未完待續
本文刊載于《小說選刊》2023年第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