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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3年第9期|朱山坡:日出日落(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3年第9期 | 朱山坡  2023年09月01日07:02

    朱山坡,一九七三年出生,廣西北流人,小說家、詩人。出版有長篇小說《懦夫傳》《馬強壯精神自傳》《風暴預警期》,小說集《把世界分成兩半》《喂飽兩匹馬》《靈魂課》《十三個父親》《蛋鎮電影院》《薩赫勒荒原》,詩集《宇宙的另一邊》等。曾獲首屆郁達夫小說獎、第五屆林斤瀾短篇小說獎、首屆歐陽山文學獎、首屆石峁文學獎、廣西文藝創作銅鼓獎等多種獎項,作品多次入選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揚子江文學排行榜、收獲年度文學排行榜等?,F為廣州文學藝術創作研究院專業作家。

    日出日落(節選)

    朱山坡

    外祖母帶著我沿著一條廢棄的舊鐵軌來到了石羊鎮。

    這里看上去很破敗,充滿沮喪和頹廢的氣息,從空氣就可以聞出來。一條烏黑的河穿過鎮區,兩岸有一些低矮而雜亂的房子,其中一些是被丟棄的舊廠房,屋頂千瘡百孔,墻面殘破,機械拆掉后留下的痕跡依稀可見。鎮上的人不是很多,反正,在街道上行走的人寥寥可數。我的到來,首先引起了一個高個子的注意。

    我從鐵橋那頭走過來,在橋中央跟他相遇了。

    這條橋是連接兩岸的唯一通道。橋的護欄銹跡斑斑,橋面鋪的是水泥,有的地方破了洞,像是橋的眼睛。橋底下是湍急的河水,還有露出水面的泛白的亂石。河床兩邊,那些雜樹和草藤亂哄哄地蔓延開去,它們的葉子營養過剩,長得異常茂盛,散發著一股公牛發情般的氣味。

    高個子攔住了我的去路:“小陌生人,你從哪兒來?”

    我回頭看外祖母。一路上,她都是我的發言人。我可不敢隨便跟陌生人說話。外祖母在我身后大約有三十米的距離。她步履蹣跚,走得很慢,走幾步便要停下來歇一陣,一副很不情愿回家的樣子。擔心她走著走著便睡著了,我得經?;仡^喚她,盡管她未必能聽得到。

    外祖母沒有抬頭看我,因此我并沒有貿然回答高個子的問題。

    高個子說:“那你知道我要去哪里嗎?”

    我搖了搖頭。

    “我要去西山看日落?!备邆€子興致勃勃地說,仿佛是要做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而且要讓所有的人知道。

    我抬頭發現太陽不在頭頂上了。他指著前面遠處的山。那座山橫向著,跟河流的方向是并列的,綿延起伏,看上去不是很高,但很陡峭,而且草木叢生,看不到路,要爬上去應該不容易。太陽往山那邊移動,但速度比外祖母走路還慢,也是一副不情愿的樣子。

    高個子腰間掛著一只軍綠色水壺,手里抓著一根細長的竹竿。除了高而且瘦,頭顱偏小,嘴巴偏闊之外,我看不出他有什么與眾不同的地方。他說話的時候很和氣,也一本正經,并不把我當一個小孩子,而是像對待朋友一樣親近。我覺得他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

    我朝他笑了笑,然后準備跟他別過。但他并不焦急趕路,仿佛要將多余的時間在我的身上耗完。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日落?”他問我,“對我來說,兩個人看跟一個人看沒有什么區別?!?/p>

    我搖搖頭。

    “明早,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東山看日出?”他朝相反的方向指了指。

    原來東面也有一座差不多同樣高的山,跟西面的山遙遙相望,而且走向都一樣。

    我還是搖了搖頭。

    “看來你跟他們一樣,也沒有什么特別?!备邆€子說。

    他可能對我有些失望,嘆息一聲,離我而去,很快便跟外祖母碰面了。他沒有停下來跟她交談,只是擦肩而過,我甚至不能斷定他跟外祖母是否打了招呼或點頭示意過。

    外祖母的家在金沙巷的巷頭,靠近主街道,豆腐鋪的旁邊。周邊還有裁縫鋪、打鐵鋪、理發鋪和麻將館,但傍晚時節冷冷清清的。因為有舅舅和舅母在家,外祖母家的院子充滿了生活氣息。房子和圍墻明顯重新修繕過,看上去十分牢固。家里的東西擺放得井井有條,干干凈凈的。舅舅矮小、禿頂,因為缺了一顆門牙,說話漏風,讓人聽起來費勁。舅母偏胖,皮膚白凈,看上去比舅舅年輕很多。引人注意的是她的鬈發,發黃,剛好及肩。

    小鎮并不小,在礦業興旺的那些年,這里曾經輝煌一時。外祖母說,那些年,四面八方的人擁進來,鎮上車水馬龍,燈紅酒綠,像大都市。舅母就是那時候嫁到了這里。而我母親也是那時候被一個從外省來的工程師拐走的。母親是石羊鎮最漂亮的“小綿羊”,離開的時候已經懷上了我。外祖母可能不放心自己的女兒,一直追隨著我的母親生活。半年前,父親去了非洲探礦,并傳來一些真假莫辨的緋聞,母親六神無主,幾天前也匆忙趕往非洲。外祖母把我從城里帶到這個陌生的地方。如果父母永遠不回來,我也將長久留在這里,成為石羊鎮的一名居民。

    第二天一早,我發現高個子家竟然就在外祖母家的對面,只隔著五六米寬的石板路。一座破敗不堪的院子。院門很窄,門板破損得像一塊木篩子,上面還長了幾朵瘦小的蘑菇。有三四間磚瓦房。屋頂的黑瓦幾乎沒有一片是完好的,上面還有一些長得老高的雜草。圍墻很矮,是石頭壘的,石頭墻上不僅長著毛茸茸的青苔,還爬滿了青瓜藤和牽?;ㄌ?,如果再細看,還能看到碩大的福壽螺。院子里沒有鋪地板磚,只有幾塊形態不同的墊腳石形成了一條曲線,從院子外一直延伸到屋門前。一棵枇杷樹在院子的西北角全力以赴地舒張著油綠的葉子。樹上還有一個草帽大小的鳥窩,但又破又舊,估計是早被鳥遺棄了。

    高個子站在他的院子里朝我喊:“喂,你好!”

    我驚喜地朝他點了點頭。

    “我們不再是陌生人了?!彼f。圍墻的高度才到他的膝蓋,他只需要抬腳便可跨出來跟我握手。兩個院子,彼此能一覽無余。

    我心里認同他的說法。

    “我已經看日出回來了?!彼d沖沖地說,似乎這一天有了一個良好的開始,一切都會得心應手。

    我終于開口回應了他:“好呀?!?/p>

    “你見過日出嗎?”他問。

    我不能肯定。

    “你見過日落嗎?”他又問。

    我也不能肯定。

    “那你每天都在干嗎呢?”他對我很好奇。

    我說,我還在上學,現在只是假期。

    他沉默了一會兒,沉吟道:“可惜了。你年紀小小的便已經錯過那么多美好的東西?!?/p>

    我不認可他的話,反問:“日出、日落有什么好看的?”

    “太陽每天都是新的。今天的太陽跟昨天的太陽肯定不一樣。甚至每天升起和落下的都不是同一個太陽。你明白嗎?”高個子說話的時候仿佛高高在上,我得仰視才能看見他的臉。

    我不明白。初來乍到,我什么都不懂,只是對一切都很好奇。

    “就像什么呢……就像每天吃的豆腐一樣,都是新鮮的?!备邆€子說,“絕大多數的人一輩子只見過一個太陽,而我,見過無數的太陽……”

    我覺得哪里不對頭,但又說不出來,突然醒悟:可能是跟一個外人說的話太多了。于是我轉身要回屋子里去。

    “你得像我一樣,不要虛度光陰,每天都要干有意義的事情?!彼苷\懇地對我說。

    我回過頭回答,好的。

    然后,他還急切地告訴我,今天不要吃豆腐,因為他聞出豆腐鋪的豆腐不夠新鮮。

    “做豆腐的老杜今天早起了十五分鐘,意味著今天的豆腐老了十五分鐘?!?/p>

    我回到屋子里,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外祖母。她卻劈頭蓋臉地對我說,不要聽對面的人胡說,他是一個懶漢,全鎮最懶的人,每天除了看日出、日落,什么正事都不干。

    外祖母的話也許是正確的。早上見過高個子后,這一天很長的時間再也沒有見到他的身影,院子靜悄悄的,直到快傍晚,他才從屋里伸著懶腰走出來,推開院子的木門時,門上的蘑菇受到了驚嚇,掉了幾朵。我站在這邊的院子門檻上對著他笑。

    “今天早上跟你說了太多的話,下午我睡過頭了十五分鐘,快要耽誤我看日落了?!彼麑ξ艺f,“今天我不能怪你,但今后如果遇到類似的情況,你有義務叫醒我?!?/p>

    我只是笑。他急匆匆穿過巷子,往大街西頭跑。我想,他的影子也會跟著他跑,但跟不上,很快便跟丟了,他會不會發覺呢?

    天快黑了,我正在屋子里吃飯,突然聽到外面有人叫:“喂,小學生!”我聽出來,是高個子的聲音。我走出門。他在外祖母家的圍墻外,欣喜地對我說:“我剛才在西山撿到一只南瓜,是太陽在快落山的時候留給我的,它帶不走?!?/p>

    他朝我舉起一只熟透了的南瓜,跟他的頭差不多大。

    “歡迎你到我家喝南瓜粥?!彼嬲\地邀請我。

    我搖搖頭。我對南瓜粥沒有一點兒興趣,因為今天外祖母折騰的晚飯正是南瓜粥。

    高個子說:“不是每天都能幸運地撿到南瓜。當然,有時候看日出,也能撿到其他東西?!?/p>

    外祖母在屋里叫我的名字,是命令我回屋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天無絕人之路?!备邆€子提高了嗓門。這句話是朝著外祖母說的。

    開始的時候,外祖母去哪里都帶著我。但很快她便發現我經常在她的身后無緣無故地消失,像走丟了的影子。她惶恐地大聲呼喊我的名字,差不多全鎮的人都能聽到,很快我的名字家喻戶曉。她一呼喊,有時候,我從斜里的巷子或偏僻的角落跑出來;有時候,我重新出現在她的身后,拍打一下她的背;更多的時候,她呼喊大半天也得不到我的回應,因為我知道鎮上哪些地方更好玩,偷偷地逃離了外祖母。她不耐煩了,而且,她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便放任我自由。于是,我像一匹小馬駒似的在鎮上亂闖。常常,我會在街頭偶遇高個子。他的手里總抓著能吃的東西,比如青菜葉、蘿卜、扁豆……有一天傍晚,他提著一只大大的黑色塑料袋子,風把空蕩蕩的袋子吹得噗噗響。我問他:“你提一個空袋子干嗎?”

    他晃了晃袋子,說:“里面明明有一塊肉,你沒看見嗎?”

    他讓我用手觸摸一下袋底。我捏了一把,果然是一塊軟乎乎的東西。

    “上我家吃肉去?!备邆€子又一次真誠地邀請我。

    我猶豫了一下,答應了他。他很高興,讓我跟著他回家。我閃進高個子的家時,他用袋子遮擋著我,沒有讓對面院子里正在篩選黃豆的外祖母察覺。

    高個子屋里黑麻麻、亂糟糟的,散發著老鼠和蟑螂的尿味。這個院子只有他一個人生活,顯得過于寬大了,孤獨的氣息無處不在。一些房子是多余的,因為里面啥都沒有。他睡覺的房間明亮一些,門板上釘著一塊黑底白字的小木板,上面赫然寫著“北大落榜生”,字寫得倒是很端正,而且是用油漆寫的,擦不掉,即使在昏暗中也閃閃發亮。房間里除了一張被蚊帳完全遮掩的木床,還有一個簡易的書架,上面擺著馬燈、收音機、筆筒、鬧鐘和瓶瓶罐罐,都是舊的,幾本同樣破舊的書和雜志散落其間。我進門的時候剛被蛛絲拂面,才十幾秒鐘的時間,出來時蛛絲竟然又接上了,把我的臉重新拂了一次。

    廚房空間很小、很簡陋,幾乎看不到廚具,也沒有多余的鍋、碗、筷,好不容易才從一只塑料瓶里刮夠一小勺的鹽。肉有點兒餿了。他用清水浸泡了一會兒,然后扔進鍋里,煮了一會兒,撈出來,小心地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然后,小心地將肉和萵筍一起炒。剛炒了幾下,他突然想起什么,喊了一聲“天啊”,扔下鏟子往外跑。我還沒回過神來,他已經回來了,手里抓著一小把紫蘇和薄荷,放在水里用力搓了搓,然后扔到鍋里,重新開火。那香氣,頓時撐爆了廚房。

    只有一個碗和一雙筷子。碗口缺了一小塊,筷子從頭至尾都有霉黑。高個子把碗和筷子都給了我,他用手抓菜。肉把他燙得直叫。那是我吃到的最好的肉,每次把肉扔進嘴里,我都像他那樣發出愜意的笑聲。

    吃完肉,我才問他肉從何而來。他說,是撿到的。在去看日出、日落的路上,什么都有可能撿到。我半信半疑。外面傳來外祖母的呼喊聲,仿佛她知道我躲在高個子屋里。

    “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是全鎮最懶的人?”高個子說。

    我覺得是的,因為我從沒見他干過正事,整天游手好閑,或睡懶覺。

    “好像石羊鎮的衰敗、沒落,他們的貧窮和愚昧全是因為我的懶惰造成的。其實我是全鎮最勤快的人?!备邆€子說,“我說的是最勤快,你到底明不明白?”

    “就因為你每天都去看日出、日落嗎?”我說。

    “是,也不全是。有時候我也干一些別的?!备邆€子很誠懇地說。

    因為吃了高個子的一頓肉,我對他親近了許多。而且,我覺得我要承擔起一定的責任。從此,每天清晨,我都趕在外祖母起床之前起來,站在圍墻內的椅子上朝高個子那邊看。如果他家中間屋子的門開著,就證明他已經出發去看日出了。如果這個時候門沒有打開,他肯定是睡過頭了,仍沒有起床,他將錯過這天的日出。

    那我就得叫醒他。我們仿佛達成了默契,每天他都等到我站在圍墻上,才匆匆出門。傍晚不用我擔心,因為他總能準時從屋子里出來。他從不會錯過日落。

    他曾錯過一次日出。他的母親去世那天,因為太過悲傷。

    “日出就那樣,錯過了也就錯過了,像親人去世了,留下的遺憾永遠無法彌補?!备邆€子說。

    有一天早晨,我照常起來,卻發現他中間屋子的門緊閉著。我趕緊跑過去,推開他虛掩的門,對著屋子里面喊:“起床呀!如果再不起來,日出就要變成日落了?!?/p>

    高個子呻吟了一聲:“我病了?!?/p>

    我看到他躺在床上,蜷縮著身子。我摸了一下他的額頭,發燙了。

    我說:“今天就睡覺吧,不要去看日出了?!?/p>

    然而,高個子沒有聽我的,掙扎著爬了起來,下床,踉踉蹌蹌地往外走。

    “還早……還能趕上……”他差點兒被門檻絆倒。

    我很替他擔心。中午時候,他回來了。我們隔著各自的圍墻看到了對方。

    “今天的日出比平常更美?!彼f,“謝謝你及時叫醒我,我要送你一件小禮物?!?/p>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只野芭蕉,熟透了的,他用一團報紙包裹著扔過來,落在我的身后。我撿起來,直接吃了,很清甜。這種芭蕉,叫美人蕉。

    “山上什么都有。對熱愛生活的人來說,天無絕人之路,一根芭蕉就可以頂半天食糧?!备邆€子說。

    高個子不僅晴天去看日出和日落,下雨天也去。有一次,我看見他打著雨傘出門,雨水也沒能阻擋他。我叫住了他:“高個子,你是不是去看日出呀?”他停下來對我說:“你是不是覺得奇怪?”

    我當然覺得奇怪。滿天的黑云懸掛在空中,不把雨水下完是不會散去的。

    “不管下不下雨,太陽每天都會出來的,也會落下去?!彼f。

    “那你看得見它嗎?”

    “當然……只要我站在山頂上就能看見?!?/p>

    我覺得他有點兒好笑。

    “等你長大后就會懂得這些道理?!彼f。

    說罷,他赤腳踩著水流成河的街道走了,很快消失在雨中。

    還有一次,他從山上回來摔壞了腿,疼得齜牙咧嘴。第二天一早,他竟拖著受傷的腿爬上東面的圍墻,坐在圍墻上往東邊眺望。我問他:“今天不去看日出了?”

    他痛苦地呻吟著,回答說:“我正在看日出?!?/p>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只要內心敞亮,在圍墻上一樣能看到日出日落?!彼f。

    “那你每天在家里的圍墻上就可以看日出日落,何必跑到山上去呢?”

    “你跟他們一樣,總是問一些膚淺、可笑的問題?!?/p>

    他一邊“看”日出,一邊和我說話。

    “聽說你從海邊來……東海那邊,離太陽最近的地方?!彼弥t卑的語氣問。

    我說:“是的。我在海邊長大,每天出門就能見到大海?!?/p>

    “那你肯定每天都能看到日出和日落?!?/p>

    “我不能確定……”

    “傻瓜,太陽從海面上升起來、落下去,那就是日出和日落?!?/p>

    我并非每天都留意大海。吃飯、上學、玩耍、睡覺、聽母親嘮叨,天天如此,大海就是一潭單調的水,對我沒有多大的意義。

    “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高個子說。

    為了掩飾心里的自卑,高個子仰著頭盡最大的努力做出極目遠眺的樣子,好一會兒,他興奮地說:“太陽終于出來了!比平常晚了十五分鐘?!?/p>

    但我踮起腳尖也看不見太陽,甚至連它的光線也感受不到。他對我很失望,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在自家圍墻上就可以看到日出,你肯定是全鎮最高的人?!蔽艺f。我心里譏笑他像一只坐井觀天的青蛙。

    他從圍墻上退下來,喘息了一會兒,然后喃喃地說:“我想去海邊看一次日出日落,很想?!?/p>

    其實我無數次見過海上的日出日落,但從沒有向他描述過那種景象。因為對從沒見過大海的人描述大海是一件難度極高的事情。但他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我,似乎從我的身上看到了海上的日出日落。

    “石羊鎮是世界的謠言中心?!?/p>

    高個子悄悄地告訴我,在這個鎮子上,看到的東西不一定是真實的,聽到的東西更加不可靠,凡事要用心去感受、辨別,要提防別有用心的壞人和蚊子一樣煩人的風言風語?!熬拖穹_石頭,看到的可能是蚯蚓,也可能是蜈蚣?!痹谒脑鹤永?,我和他一起翻動那些石頭和磚塊,尋找蚯蚓。他要帶我去釣魚。舅舅覺察到了我跟高個子過從甚密,警告過我,不讓我跟高個子在一起,說他腦子壞了,游手好閑,還經常偷別人的東西,“有一次,進我家的院子偷豆子,被我抓住了?!?/p>

    “石羊鎮有一半的流言蜚語與我有關。你別信,我也不信?!备邆€子說,“因為他們都是愚蠢、庸俗的人,連日出、日落都未必分得清楚?!?/p>

    但我知道一個傳言可能是真的。

    一年前,也許是幾年前,高個子趁舅舅不在家的時候慫恿舅母跟他一起去看日出日落。舅母居然動心了。如果不是豆腐鋪的老杜及時告密,舅舅追趕到街角的盡頭阻擋了他們的去路,那天清晨高個子和舅母就真的一起看到了日出。

    老杜似乎自始至終看在眼里,把高個子和舅母的一舉一動描繪得十分詳細,連他們一前一后、東張西望、慌慌張張的步態和表情都比畫得一清二楚,讓人不得不相信是真的。他經常拿此事來說笑,我就無意中聽他說過一次,彼時我夾在一群閑聊的人當中。老杜眉飛色舞的樣子令我很生氣,趁所有人不注意,我偷偷在他身后的豆腐里撒了一把煤灰??上Я藵嵃椎亩垢?。

    我終于明白舅母和舅舅即便面對面也不跟高個子打招呼、說話的緣由。尤其是舅母,刻意躲避著高個子,兩個人不可能同時出現在各自的院子,仿佛害怕舅舅在暗處監視。有一次,高個子突然跟我提起舅母:“她的鬈發,像大海的波浪?!蔽艺f:“你見過真正的波浪嗎?”高個子沉默了一會兒,說:“真正的波浪大概也就是你舅母鬈發的模樣?!?/p>

    我格外留意過舅母的鬈發。它很柔軟,很纖細,很有彈性,每一根都舒緩地彎曲,鮮活地攀爬著,散發著桂花的芳香。無風的時候,大海的波浪大概也就是這個樣子。

    高個子說:“他們都誤會我了,我對你舅母從來沒有非分之想。我對誰都一樣?!?/p>

    是的,我覺得他不應該是一個齷齪的人。他可能只是想找一個人陪他看日出而已,沒有多余的想法,而舅母恰巧是其中的一個而已。高個子也曾經多次慫恿我跟他一起去看日出日落,說了很多道理,都被我拒絕了,不是什么特殊原因,只是對在海邊長大的我來說,日出日落像吃飯、拉屎一樣平常,不值得去看。

    鎮上也沒誰愿意跟高個子說話,甚至不讓他靠近。他們說他身上有一股老鼠尿的餿味,可是我聞不到。他們處處提防著他,他從他們身邊走過,他們會馬上警惕起來,仿佛他會變魔法,不經意間盜走他們身上的財物,或者,讓他們沾上一身鼠尿。舅舅如數家珍地向我介紹過高個子做過的壞事,大多跟偷盜有關。鎮上的人說,那些挖礦的人是大盜,高個子是小偷,現在石羊鎮什么都沒有了,再也養不起他們了,總有一天會把高個子餓死。

    然而,我從沒有見過高個子做壞事,相反,我還看到他做過不少好事,比如,清理巷子水溝里的死老鼠,幫街坊搗掉屋檐下的馬蜂窩,給外鄉人帶路,幫被風雨摧毀巢穴的鳥重建家園……這也是我愿意跟他一起去釣魚的原因。

    那天午后,陽光很好,我們去一個很隱蔽的河灣釣魚。高個子似乎是第一次干這活兒,笨手笨腳的,我也不是很熟練。結果,魚把我們所有的蚯蚓都吃光了,也沒有一條魚上鉤。我們的魚桶空蕩蕩的,但我們過得很愉快、充實。高個子說,如果是在海上釣魚,我們的桶早就裝滿了。

    我父親就曾經喜歡到海上釣魚,一個人,撐著小船到離岸很遠的地方,我們都看不見,母親為此提心吊膽,禁止我隨父親出海,害怕我染上愛釣魚的毛病。由于高興,我破例向高個子詳細地描繪了海上日出和日落的情景,甚至用樹枝在河灘上畫出了圖案。河灘足夠大,可以畫得下大海和太陽。高個子整個身子匍匐在地上,像一個小學生那樣專注地盯著我手里的樹枝,而我并沒有辜負他,細膩地連波浪也刻畫出來了。末了,他問我是怎樣從海邊來到石羊鎮的。我說,我也不知道,外祖母領著我坐了一天的班車和兩三天的火車,中間還換乘輪船和拖拉機。世間的地名和線路太繁雜,無法讓人弄明白。

    我告訴高個子一個秘密,而且他相信了:只要一直沿著這條河走,一定能看到大海。為此,他十分興奮,仿佛是迎來了一生中最重大的發現。

    但我很快便后悔了。不止外祖母、舅舅,還有鎮上所有的人,都責怪我做了一件錯事。因為幾天之后,高個子第一次離開石羊鎮,沿著河流,去見識大海。

    當然,事先我也知道。那天他向我告別,說要出一趟遠門。我知道他想干什么,但不說,我也不想揭穿他??墒?,他是否知道這條河流到底有多長???要穿越多少座山,要蹚過多少荒野,才能到達大海?

    高個子的消失在鎮上引起經久不息的恐慌。仿佛他離開后石羊鎮的人口驟減了大半,街道、店鋪、院落和內心都突然變得空空蕩蕩。他從沒有過那么讓人牽掛,甚至還有人將他的離開作為石羊鎮繼續衰敗的標志性事件。

    “連他都走了,證明石羊鎮徹底沒有希望了?!?/p>

    可是,高個子在的時候,他們也沒有覺得石羊鎮有什么希望。

    所有的人都知道是我告訴了他去往大海的秘密。他們責怪我的原因是,高個子此去必死無疑……雖然他是一個傻瓜、懶漢、小偷,死不足惜,但他畢竟也是我們的街坊,他的母親還是一個好人。

    尤其是外祖母,整天捏著佛珠,在院子里踱步。

    “萬一他有什么三長兩短,我怎么向他死去的母親交代?”外祖母似乎在責怪是我讓高個子去送死的。

    舅母也忐忑不安,每天都透過窗戶偷偷地眺望對面的院子。有時候,她還來到自家的圍墻邊,假裝曬陳皮和布鞋或其他微不足道的物品,用不易讓人察覺的目光越過巷道。她的臉色緋紅,宛如海上日出。

    只有我很淡定。我對舅母說,如果高個子不回來了,那么我就代替他,每天都去山上看日出日落,即使下雨天也不例外。平常寡言少語、對我愛理不理的舅母突然對我熱情了許多,趁舅舅不注意偷偷塞給我一些零錢,有時候沒話找話,向我打聽高個子的秘密。我告訴她,我和高個子之間沒有秘密,太陽底下一切都是明亮、坦蕩的。

    “如果你真的去看日出日落,可以帶上我——或者是,我帶你?!本四赴腴_玩笑地說。

    此時的舅母已經懷孕了。腹部明顯鼓了起來,看上去像一只青蛙。她的膚色很白凈,像極了青蛙的肚皮。

    為舅母幾個月后的分娩作準備,外祖母買回來十幾只母雞,就散養在院子里。那些雞并不安分,經常炫耀自己的飛行能力,躍上圍墻,俯視眾生。

    一個下午,舅母打了個噴嚏,一只在墻上仰望天空的母雞受到驚嚇,張開翅膀飛到了對面的院子,舅母大驚。家里只有我和她,她斷然不敢私自到高個子院子里去。我自告奮勇,但舅母說:“我也想去看看?!?/p>

    就這樣,我和舅母推開對面院子的門,進去了。那只母雞機智而敏捷地從寬闊的門縫鉆進了屋子。我領著舅母推開了虛掩的房門,她似乎并不急于捕捉那只母雞,而是好奇地看著屋子里的一切。

    屋子里的簡陋和雜亂以及撲面而來的異味讓舅母始料不及。

    她在高個子的臥室門口呆住了。我打開燈,她鬈發上的蛛絲顯而易見。一只老鼠從她兩腳之間奪門而去,舅母似乎并未察覺。

    “哪像個家???”舅母自言自語道。

    我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妥。舅母讓我推開封塵許久的窗戶,她從門角處拿來一把竹子掃把,打掃屋子。她的腰身彎不下去,只好直著身子揮動掃把。打掃完畢,她便整理高個子的床。把蚊帳高高掛起,把床單和衣服折疊得方方正正,擺放得齊齊整整……經舅母好一陣子的收拾,屋子的面貌煥然一新。舅母累了,主要是腰酸了。她讓我出門瞧瞧自家的院子,看舅舅和外祖母在不在。我回來報告說,不在。然后,她匆匆出來,逃跑一般離開了高個子的院子。

    回到家里,我提醒舅母,我們忘記了那只母雞。

    舅母淡定地說,等到日落時,它會自己回家的。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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