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華語小說速遞】 《鴨綠江》2023年第8期|張惠雯:痕跡
十月的某一天,母親過世了。我叫她母親,但按照血緣關系,她其實是我姨媽。當年我親生父母家里太多孩子,他倆都是工人,據說家里吃不飽飯,就把我送給了條件好又沒有孩子的姨媽。姨媽年輕時當過兵,落戶在另一個小城。兩家不住在同一個地方,倒有利于保守秘密。
母親去世時74歲,診斷出癌癥后又苦撐了一年多。我在她離世前五六天到家,所以,我倆最后在一起的幾天都是在醫院度過的。我上次回家還是四年前。因為疫情,四年中我沒能回家。我一直擔心她等不到我,但她還是撐到了我回來的時候。和四年前比,她的體型似乎變小了很多。因為瘦,她的皺紋又深又密,但她的眼神簡單得甚至有些懵懂。她躺在那里,像個面容因某種古怪疾病發皺了的孩子。每當我往她的床邊走近,她都會費力地朝我伸出手。于是,我就握住她的手,在她床邊坐下來。她沒有多少力氣說話,我們相處的主要方式就是握著對方的手、看著對方。大部分時間,她昏睡或是閉目躺著,我盡量不去打擾她。我知道有時她閉目躺著并不是困倦,只是在默默地忍受痛苦。姨父告訴她,要是疼你就喊出來吧。但她很少大聲呻吟,她一向是個好強又注意形象的女人。
從病房狹長的窗戶看出去,是典型的故鄉風貌——灰突突的天空下粗陋的樓房頂雜亂錯落,街邊豎著亂七八糟的廣告牌的鋼架和燈箱,街上的機動車輛、電動車和行人糾纏成一團,看起來很喧鬧,但我幾乎聽不見聲響,于是這番喧鬧嘈雜的景象就顯得很怪異、陰郁。當瞅著這樣的“風景”發呆時,我會想起小時候的理想。我的理想是逃離這個地方。我當時覺得省城鄭州是最遠的地方,所以我總在猜想從哪條路能逃到鄭州去,遠離那些騷擾我的壞孩子。但我始終沒有勇氣逃走,因為膽怯,也因為正閉著眼睛、獨自吞咽痛苦的女人非常愛我,那個有點兒軟弱的姨父也對我好。我平常是叫他“爸”的。但我知道,他和真正的爸不一樣。在我心里,他只是姨夫。我的痛苦是在學校里、在外面,因為那些不斷欺辱我、騷擾我的小孩兒。在家里,我的日子還是好的。很長時間里,我生活在這種分裂狀態中,不明白為什么我得承受這些。我想,這樣的生活在我生命里留下的痕跡大概就是我的漠然。我習慣了漠然,漠然地對待人與事,漠然地隱忍。因為,當那些孩子孤立、嘲笑或是追打我的時候,我學會了漠然地忍受,發現那樣會比哭好過一些。
我和姨父輪流看護著母親。我有點兒不敢直視她。此時衰弱的她和我記憶中那個人太不一樣,我擔心此時的印象太過強烈,會抹去她以往的影子。曾經,她是個利索靈巧的人,是人們眼里那個講究、愛美的女人,甚至說得上有風姿……她走的那一刻剛好是姨父在她身邊,我當時被替換下來,去醫院餐廳吃晚飯??晌矣悬c兒食不下咽,沒吃到一半就離開了。起初我還走著,但經過住院部那個光禿禿的院子時,不知為什么,我加快了腳步,小跑起來。我感到心慌。等我跑上樓,她已經走了。姨父這些天也已經變得形銷骨立,他那雙黯淡、塌陷的老眼絕望地看著我。我們倆同樣震驚,同樣茫然失措。但我們甚至沒有抱頭痛哭的機會,因為護士、醫生開始忙活,給我們交代這些那些,他們技術性的嫻熟、冷漠反倒沖淡了我們的悲傷和惶恐。
接下來是葬禮。因為家里太小,樓層又高,不便讓親戚們登門祭拜,我們就在縣殯儀館租了個小間做靈堂。關系比較近的親戚都趕來了,包括我的另外兩位姨媽和一個舅舅。我生母沒有來,因為她幾年前已經過世了。她也是身患癌癥,但不是肺癌。
主事的親戚有點兒不知道怎么安排我。一方面,我的身份是兒子也是外甥。另一方面,他們感覺到我不是那種容易說話的人。他們對我說,我還是應該行孝子禮、披麻戴孝,也就是說身穿麻布長袍、頭纏白布條,終日跪在靈位前,等每個來吊唁的人慰問……但我告訴他們我不會這么做,我說我不想這么做不是因為別的,而是我覺得這都是沒有意義的虛禮。他們聽我這么說很慍怒。我也不愿和他們爭執,只是找了套黑衣服穿在身上。我覺得姨媽和舅舅們大概會在心里暗說,畢竟不是親生的??!我從他們的神情能看出這種思慮。他們盡可以把我想象成不孝的養子,我也沒有必要向人證明我的感情。只有姨父站在我這一邊,他說:“孩子在國外待久了,不一定非要照這邊的規矩,該盡的孝心他都盡了?!钡以谛睦锓磳λf的話,我沒有盡過什么孝心,我多年都不在他們身邊??晌乙膊幌敕瘩g他,我不想說話,更不愿意參與到那些商討某些禮儀細節的爭執、吵鬧當中。我看起來可能是最置身事外的一個人。
現在和過去不一樣了。過去還會把遺體保留兩三天,讓親友看看遺容,但現在一切都在催促著你趕快把事情(包括親人的身體)處理掉。我母親在去世第二天就被火化了。她的遺體被推進焚化爐里那一刻,姨父的身子突然癱下去,我趕緊抱住他,他才沒有摔倒在地上。在靈堂里,和她有關聯的是那盒骨灰和那張遺像。那大概是她40歲左右拍的照片,神情微微含笑。母親年輕時很漂亮,她也是個能干的女人。就像姨父說的,她是家里的頂梁柱(我覺得主要是精神的),她走了,也就沒有家了。母親沒有生過孩子,因為我沒有結婚,所以她也沒有兒媳婦。親戚們說幸好表姐妹們也來了幾個,才有人哭,不然多難看。這幾個表姐妹好多年不見了,有的看起來只是面熟,兩個年紀小的我則根本不認識。當然,我生母家里最年長的姐姐也來了,我是說我的親姐姐。她代表那個家庭來參加姨媽的葬禮。她憂愁地對我說:“爸身體也不好了,來不了,來了精神上也承受不住?!蔽覀儧]有機會多說話。她看我的眼神暗含著責備,我知道那是因為我沒有參加生母的葬禮,如今也沒有提出去看望生父。
第一天來的親戚最多,表姐妹們哭的聲音很尖厲,那聲音讓我很難受,因為我覺得她們把這當成了義務的表演。而且,她們的哭喊越發襯托出我的“冷漠”。第二天,她們的聲音低下來,干澀無力。沒有人的間歇,她們開始說話。第三天,在有人來的時候,大家只是低垂著頭。人少的時候,她們還問我一些有關美國生活的問題。我的姨媽和舅舅大概覺得漸漸和我熟絡了一些,開始提我生母的事情,說她后來是多么記掛我,多么想見我……
看著母親的照片,我總是想起她對我說過的一些話。當然,那是在我長大以后。她說,別人的母親為自己親生兒子能做的,媽媽也都為你做了。她這么說不是要讓我感激她,而是希望我不要去怨恨我的生母。但她不知道我糾結的不是自己缺少什么,而是:為什么是我?為什么是我?!見到我的生母時,我也沒有問過她這個問題:我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還有一個弟弟,為什么是我被送走了?但這個問題一直在我心里。我看起來什么都不缺,而且比我的哥哥姐姐弟弟們都過得舒適,也許母親和姨父對我比親生父母還要好,畢竟他們只有我一個孩子。但我的童年并不是只有衣食無憂的生活,還有屈辱、抑郁和茫然,因為周圍的孩子嘲笑我、欺負我,倒是這些粗野的孩子首先向我揭示了一角真相。
第一晚守靈,還有幾個年長的親戚待到后半夜。第二天夜里,親戚們都被安排去附近的旅館休息了,只有我和姨父在靈堂過夜。雖然是早秋,但夜氣已經很涼。又空又涼的夜,姨父和我聊些往事打發時間。姨父講起我小的時候家里燉大鍋雞吃,每當雞燉好,母親就先給我盛一大碗,碗里一定有雞肝、雞胗這些獨一份的東西,還有一只雞腿;他也提起母親給我暖被窩的事,說那時冬天沒有暖氣也沒有空調,電熱毯都沒有,母親怕我睡涼被窩,她總是自己先鉆到被窩里把被窩暖熱,再把我抱進去。姨父說得動情,說還不光是暖被窩,我被抱來的時候還很小,別的孩子在這個年紀一般還沒有斷奶,母親沒生過孩子、喂過奶,但看過別人喂,所以她給我喂奶瓶的時候,一定要學著別人喂母乳的姿勢,把我攬在懷里喂,說這樣孩子才會覺得親?!罢f實話,親生的媽也不一定能做到她這地步?!币谈父锌?。我一點兒也不懷疑他說的話,但他以為這就是我兒時生活的全部?在他的記憶里充斥著這些溫情、幸福畫面,但我自己的記憶里并不是這樣。但我恐怕永遠不會告訴他真相。
我眼前這個衰老的、心碎了的男人,是我見過的最溫良的男人。我印象中他從未和我母親吵過架,他從沒有對誰吼叫過。他當然也有悲傷、憤怒的時候,甚至有過精神上的危機。我不知道他如何獨自消解掉那些東西的,就像他不知道我童年時的困惑和掙扎一樣。這些天,我們一直待在一塊兒,兩個孤獨的男人,在一群來往穿梭著忙碌的人中間,面對著人生最可怕的損失……我似乎有點兒明白了他如何應付那件事的:他容忍了一個男人最無法容忍的事,無非是因為他不愿意傷害她,無非是因為愛,那種已經深入骨髓的、變成了慣性的愛。
我們也談到姨父將來一個人如何過活的問題,這是不得不談到的問題。他說他不想去美國拖累我,他也不會習慣那么個新環境。如果他動不了了,就想去養老院待著,那里起碼有同齡人做伴兒。這倒是符合我的心思的,因為我從沒想過要他或是母親去美國和我一起生活,我無法習慣再和家里的老人共同生活。我過去還擔心他會有這樣的想法,現在他自己這樣說出來,我感到暗自釋然。我說,離動不了還遠著呢,現在就是怕他一個人在家生病或是摔倒了,沒人知道。我建議找個鄉下的親戚過來和他一起住,算是照應,每月給人家點兒錢。他說怕和別人住一起還不習慣,再想想吧……
第三天夜里,姨父那張臉腫起來了,臉色青灰,很可怕。我勸他回去睡一晚,第二天早上再過來。姨父起初不愿走,我說如果他高血壓發作病倒了,等于給我添亂,我的回程就可能被耽誤了。我的話起了作用,因為他最不愿意給別人添麻煩??煲估?1點的時候,他終于磨磨蹭蹭地走了。
我一個人待在冷颼颼、空蕩蕩的靈堂里,反而覺得安心一點兒。至少,我現在不需要試著安慰另一個人。我從不相信人死后還有靈魂,但我此刻卻有一種怪異的感覺,就是覺得周圍存在著一些看不見的東西,像是母親留下的什么,像是空氣里飄浮著她的什么——氣味?目光?我不知道。但一定有點兒什么。我還有個荒唐的想法,就是覺得她如今有了超能力,如果我在心里想對她說什么,她就能感覺到。所以現在是我倆單獨在一起了。這種想法很可笑,但我還是忍不住這么感覺。我想她此時明白了我沒有說出的慚愧,就是我那么久都沒有回來。其實,我在外面的時間久了,確實越來越少想起她——這個抱著我、曾用體溫給我取暖的女人……我想到她躺在病床上總是朝我伸過來的那只手,她大概很想像小時候那樣拉著我的手,但我只是在她彌留之際才給她這個機會。
我現在終于能隨意地哭了,不擔心被人看見,不擔心有人突然在我想哭的時候走過來說些安慰的話。誰能安慰得了一個置身于死別中的人?那大約是人世間最深的孤獨。如今,最讓我悲傷的并不是她死了,也不是我的遺憾,而是那種令人恐懼的空虛——一個對你來說曾那么重要的生命突然消失、它留下的痕跡也會慢慢淡去直至全然消失的巨大的空虛。我想到給予我生命的那個人,我的生母,我對她更不熟悉。據說她最后兩次住院時想見我,但那時候我回不去,我還沒有拿到綠卡,剛找到工作,如果我回去,我很難再回到美國,我可能丟掉我的工作。當然,我也可以不顧一切地回去,然后再想辦法申請通過其他途徑過來,但這會很困難……她走得很急,所以我甚至沒有接到病危的消息。當我得到她的消息,那已經是死亡的消息。他們說她最后一次出院后,看起來情況不錯。一天晚上,我姐姐正給她洗腳,她的身子突然就歪倒下去。她去世后,我的親生姐姐聯系了我。我沒有回去參加葬禮。既然她已經走了,我回去看一眼死去的她,那又有何意義?
我很疲倦了,把姨父的黑色棉背心蓋在身上,靠在椅子上想睡一會兒。就是這意識蒙眬時候,我覺得一個身影悄悄地出現在靈堂門口。我騰地坐直身子。我朝門口看過去,不禁打了個冷戰——那兒的確有個細細高高的影子。我一下子清醒過來,用了幾秒鐘的時間確定那是個上個年紀的男人,不是鬼魂。隨后,我站起來,朝門口走過去。
我朝他走過去的時候,那人一直站在門外沒動。我確定自己從未見過這個人,可直覺幾乎立刻告訴了我他是誰。在這樣的時間,出現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年紀,這樣的神情,他還能是誰?
那人個子很高,想必年輕時是個身材挺拔的男人,但老齡的衰弱讓他的身板顯得有點兒單薄、傴曲,像一株干縮了的高大植物。他神情謹慎,沒有直接走進來的意思,而是站在靈堂門口等待我的反應。他有點兒討好地看著我,大概從我的神情里看出我并沒有阻攔他或立即趕他走的意思,才慢慢跨過門檻。他就這樣遲疑著進了屋子。他先看了一眼靈堂正中間的那幅遺像,但立即把目光移開了。然后,他看著我,想對我笑,但又笑不出,一副不知要哭要笑的古怪神情。我決定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說,等他開場。他似乎在揣度我的心思,最后確認我沒有強烈的敵對意識,才對我點點頭,介紹說他姓鄭,是我母親的老朋友,從外地趕過來的。他說話慢條斯理,語調平和得讓人覺得溫柔。我悄悄打量他,他很整潔,穿著深灰色的風衣和黑皮鞋,白色的頭發向后梳著。無論從裝扮還是說話的態度來看,他都不像這個小地方的人。
“你是小棟吧?你媽過去經常說起你……我是說過去我們共事時?!?/p>
“是嗎?”我冷淡地問。
“是啊,她經常說起你?!彼貜土艘槐?。
我沒回答。
他又看了一眼擺放在桌子上的遺像,仿佛突然被什么擊打了一下,頹然地在我旁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低著頭半天沒說話。
“她走得還安詳吧?沒受太大罪?”老頭兒再開口時,問起我母親離世前的情況。
我有點兒猶豫要不要理會他,最后還是回答:“走得很快,沒受太多罪?!?/p>
他驀地站起身,往前走了幾步,看著我母親的遺像,痛心地說:“書英,我沒能趕到,沒能趕到去看看你……”
他似乎注意到我的驚詫,又退回來,有點尷尬地垂手立著,看了我一眼,就像瞬間從一個沖動的年輕人掉進衰弱、頹唐的晚年里。
“我母親住院時不想見任何人,她需要安靜?!蔽乙蛔忠活D地對他說。
“這得問她的意思……”他說,但語氣顯然有點兒怯懦。
我生氣了:“這不用問她,家里人就在跟前,看得出?!?/p>
他嘴唇抖抖,想說什么,又吞下去。
過了一會兒,他又恢復了那個溫和得讓人憐憫的老人的樣子:“也沒什么。其實,就算我趕到醫院,也不一定能見上面?!?/p>
“你選的這個時間挺好?!边^一會兒,我嘲諷地說。
“我來兩天了,我從老同學群里看到她過世的消息,就來了?!彼f。
我吃驚地看看他。
“我就在附近,有時在外面轉轉……”他說。
我明白了。他知道他們不會讓他進來,這么說,他一直在觀察,想找個機會。
“你住在哪兒?”我實在不知道對他說什么好。
“就在花園賓館,走過來幾分鐘?!彼f。
“嗯,那挺近。你不是要去祭拜嗎?”我裝作有點兒厭煩地說,“那就快去吧?!?/p>
他聽了連聲道謝。
他走近上面擺放著遺像的桌子,只身立在空空蕩蕩的靈堂中央。這個人,我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他是誰,而他似乎也很快明白了我知道他是誰。這真是奇怪的事。難道當兩個人和同一個人親近,他們會經由這個人獲得某種奇特的聯系和相互感知的能力?我掃了一眼他的背影,覺得他在母親那幅年輕的相片前更顯得衰老、可憐。他是一個老人,而她現在是畫像里正當暮春之年的女人。那個比他還衰老、受盡痛苦和折磨的女人已經走了,也許他沒有看到她,如今只能對著這幅像,對他倆來說反倒是一件仁慈的事……
我知道我不應該讓這個人進來。我姨父最不想看到的人大概就是他。但我不可能把他趕走,當她的靈堂近在咫尺。我可以做很多更絕情的事,譬如不去看望我的生父,不去參加生母的葬禮……但我沒法把這個在靈堂外徘徊、觀望了兩天的絕望的老人趕出去。
這時,我看見他緩慢地跪下了。真正雙膝著地式的下跪。他的老身子骨大概不能完全靠膝蓋支撐,所以他的兩只手臂也支撐在地上,整個人像是要趴倒在地。他跪了有一會兒了,我不時瞥一眼他的背影,不知道他跪在那里是在訴說什么,還是在哭。他年輕時應該完全是另一副樣子,我差不多能想象,而今他老了,顯得干癟、可憐、小心翼翼……我竟然動了該死的惻隱之心。我忐忑不安地朝靈堂門口看著,懷著一種替人望風的心態,希望姨父千萬不要突然回來。
后來,我干脆走到外面的院子里,把靈堂留給那個老男人。院子里一片昏暗,因為唯有的三盞燈柱發出的光異常暗淡,仿佛隨時就會熄滅,像垂暮的生命。越過院子的矮圍墻,我眺望著街上孤寂的路燈,試著回想那件事發生的具體時間。大概是我10歲左右的時候吧,我母親那時剛過了40歲?有一周或是更長的時間,我沒有看到母親。放學回到家,家里只有姨父。姨父很少說話,只是給我做好飯,囑我吃好早些去上學、去做作業、去睡覺。但他不再像往常那樣和我一起吃飯、坐在餐桌前有說有笑,我幾乎沒有看到過他吃飯。問起母親,姨父說她出差了,但我隱隱地感覺不是這樣,我猜測母親得了什么怪病甚至突然去世了,是不是姨父和其他人都在瞞著我?后來,母親回來了。我問她究竟去了哪里,她說她去外地辦采購去了。很長時間,我覺得母親和姨父之間和以前不一樣,他們幾乎不交談、不正視對方。我當時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是感覺到家里的異樣。同樣,外面的人看我的眼光也不一樣,鄰居、親戚們的眼神有點兒躲躲閃閃。不久后,那件丑聞就傳遍了縣城:母親跟人家跑了幾天……“跑”,在我們那兒的方言里,就是私奔的意思。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長什么模樣。沒有人告訴我這些,我也不會去打聽。這對我來說是一個謎,一個骯臟的、令人羞恥的謎。知道那件丑聞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內,我也不理睬母親,不僅因為她做了一件讓我們家庭蒙羞的丑事,更因為她竟然曾有過拋棄我和姨父的念頭。但最終,一切還是恢復到原來的樣子。你用三個月沒法擺脫的屈辱和痛苦感,總可以用一年或者兩年來擺脫……
很多年以后,那件事像是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其實,我幾乎不再想起曾有這么一段插曲存在。偶爾這件往事從心頭掠過,也像一片無意義的陳舊信息,不再勾起任何情緒。我沒有想到,他竟然還會出現,而且,是在這樣一個時候。而他出現了,我卻沒有把他趕走,甚至連一句責罵的怒話也說不出。
雖然他上了年紀,但我也能看出,他和我姨父不是同一種男人。我姨父是憨厚、質樸的男人,而這個人年輕時應該是那種頗討女人喜歡的、愛修飾的男人吧。即便是在這種狼狽的時候,他穿的還是風衣和皮鞋,而不是老年人常穿的松松垮垮的便裝和布鞋。
外面實在太冷了,也許是一天里最冷的時辰,我又回到了屋里。那個男人這時已經站起來了,他站得離遺像很近,兩只手扶著那張桌子。他看起來還是太老邁了,讓人難以想象他年輕時曾做過那樣的勾當,差點兒帶走母親,徹底毀了我和我姨父的生活。
“你拜完了嗎?”我朝他不客氣地喊了一聲。他在這里我的確感到不安,因為萬一有人過來,會非常難堪。
他似乎被我嚇了一跳,驚慌失措地轉過身。
“拜完就走吧?!蔽抑苯亓水數卣f。我覺得我有“義務”對他強硬一點兒。
他“哦哦”地點著頭,終于離開了那張桌子。他緩緩走到我身邊,搓著手,有點兒不知所措。
他這副樣子讓我突然又有點兒可憐他。我對他說:“我爸可能一會兒就過來了,平常都是我倆在這兒守靈?!?/p>
他聽我提起我爸,臉色有點兒變了。
我說:“你是看到我一個人在這兒才過來吧?”
他點頭。
“你怎么知道我不會趕人?”
“我不知道……就是試試?!彼麌肃橹f。
我覺得我應該說點兒更難聽的話,替我姨父、我的家庭。但我卻沒有該有的恨意,也沒有力氣。
我以為他會走,但他又像是沒話找話地對我說:“你母親去年給我打過電話,她剛診斷出癌癥那時候?!?/p>
我完全沒有想到他們竟然還保持著聯系。
他看出了我的訝異,解釋說:“我們也好多年沒有聯系,就是兩三年前,因為老友群才又聯系上?!?/p>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沉著臉,像一個難堪的兒子該表現的那樣。
他接著說:“我們每年打一兩次電話,就是確認對方還活著。每次打電話,她都會說到你,說你在美國回不來,她多想你……我好像也覺得和你熟悉了。剛才看到你,我覺得你和她說的一樣?!?/p>
我沉默不語。過一會兒,我冷冷地說:“我也知道你?!?/p>
他尷尬地“哦”了一聲,微微轉過身子,不再對著我。他說:“你知道嗎?當年你母親離不開家,主要是放心不下你?!?/p>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他說的“當年”是什么意思。
“她很難過,天天掛念你……她太掛念你,你那時還小?!?/p>
“你現在告訴我這些干什么?”
“我猜她肯定沒對你說過……”他沒再說下去,淚水從他那雙混濁的眼睛里淌下來。
“你走吧?!蔽矣执叽偎f。
“好?!彼饝?,遲疑地朝我伸出一只手。
我假裝沒有看見那只發抖的手,眼睛看向門外。
他的手迅速縮回去,又向我道謝。我站著沒動,沒有送客的意思。他自己走了。
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我凝神看著母親的照片。我想,這一定是那件事發生后拍的照片。照片里的她已屆中年,那么平靜,臉上有殘留的青春影跡和將至的衰老。是真的嗎?她當年是為了我而回來的?我猜,她不想讓我被二次拋棄。如果我被生母和養母都拋棄過,那我現在會是什么樣的人?從照片里的那張臉上,從她平靜、滿足的微笑里,我什么也看不出。對她來說,也許這最終是件好事,或許她并沒有那么愛那個人,誰知道呢,關于她,我知道得太少。
我凝神看著母親的相片,有點兒恍惚的時候,聽見有人走進屋子里。我起初以為那個人又回來了,惱火地擦擦眼睛,但轉過頭看到的卻是姨父。
“你什么時候來的?”我驚訝地問。
“剛來?!币谈刚f。
我偷偷注意他的表情,發現他一如往常地平靜、溫和。我說:“不是叫你回去多睡一會兒嗎?”
“也睡了四五個小時了?!币谈刚f。
接下來很久,我們倆都沒說話。
姨父先開口了,讓我回家睡會兒。我說不用了,我剛剛在椅子上也瞇了一會兒。
“沒有人來吧?”姨父問。
我怔了一下,說:“沒有?!?/p>
姨父看了我一眼,點點頭說:“最后一晚上,也不會有什么人來?!?/p>
隨后,他走到靈桌那兒,開始拿一塊布擦拭母親遺像的相框。相框上肯定不會有什么灰塵,但他每天都會找時間擦一下,我覺得他只是想找個理由靠近它、撫摸它。
我還在想著他剛才的問題,尋思他為什么會問這么個問題……我從背后打量著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我覺得他擦得比以往更仔細,動作更慢卻更用力。他擦了很久,像是要擦去相框上的某種痕跡。
【作者簡介:張惠雯,1978年生,祖籍河南。畢業于新加坡國立大學商學院?,F居美國波士頓。作品刊發于《收獲》《當代》等文學期刊。出版短篇小說集《兩次相遇》《一瞬的光線、色彩和陰影》《在南方》《飛鳥和池魚》《藍色時代》《在北方》和散文集《惘然少年時》等。曾獲新加坡金筆獎、首屆《人民文學》新人獎、《中國作家》新人獎、《上海文學》獎、儲吉旺文學大獎、中山文學獎、首屆曹雪芹華語文學大獎等多個國內獎項。作品多次上榜中國小說學會年度十大短篇小說排行榜及《收獲》文學排行榜,并被廣泛收錄于歷年短篇小說年選?!?/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