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梁寶星，一九九三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九屆高研班學員。小說發表于《花城》《中國作家》《芙蓉》《大家》《香港文學》等刊物，有作品被《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海外文摘》等選載。出版小說集《塞班島往事》。曾獲廣東省有為文學獎長篇小說獎、賀財霖科幻文學獎、紅棉文學獎等獎項。

謀殺機器人

文/梁寶星

信使

距離彗星經過地球還有三天，西北方向的高山上，機器人越聚越多，精準的計算得出，此處是最接近彗星的地方。K氣喘吁吁爬上山，和其他機器人一樣，他背著個沉甸甸的包裹，用白色粉末在地上畫一個圈，宣告此地為自己的區域，他將在白色圈圈里布置器械。

最具優勢的區域已經被占據，印有機器人俱樂部標志的封條圍了大半個山頭，俱樂部派來的機器人在封條包圍圈里叼著香煙聊天，綠布蓋著一個大物件，俱樂部估計要在彗星上寄托一個巨大的理想。沒多久，山上已經擠滿了機器人，他們擁擠在狹小的區域布置器械，錯過了這次彗星，就要等上一個漫長的周期。

彗星作為信使，在機器人世界很受歡迎，彗星日是機器人最熱鬧、最隆重的節日，所有機器人都會走到室外觀望從天空匆匆路過的巨大石頭，祈求信使留下點什么，或者帶走些什么。彗星抵達過機器人夢想抵達的地方，這是彗星在機器人世界擁有神圣地位的原因，機器人世界有一個難以解釋的現象——逃離情結。

抵達，然后離開，是最憂傷也是最炫酷的事情。以前技術落后，彗星的出現往往是偶然的，數學未能計算出其運動規律，機器人也只能在偶然的抬頭中默念自己的理想，祈求彗星帶著自己的理想去往遠方，或者祈求彗星撒下點石頭碎片、冰雹，或者把天上的云燃燒成金色。

渴望發展成需求，就有了彗星產業。機器人終于計算出了彗星的運動規律，又制造了各種器械，可以在彗星路過之時將各自的理想拋射到彗星的表面上去。這一次彗星經過，機器人早已做好準備，沉甸甸的包囊就是最好的證明。彗星抵達的時間越來越近，山上的機器人已經迫不及待打開包囊，布置器械，大多數是自制火箭筒，拳頭大小的火箭頭將攜帶著機器人的理想奔向彗星。

彗星到來之前，天空布滿了五顏六色的斑點，那是彗星上的冰在陽光下映射出來的色彩。目睹過彗星的機器人有經驗，看見天空出現斑斕的云，就把器械設備對準彗星來臨的方向。天空的色彩愈加鮮艷，彗星馬上就要出現，機器人紛紛舉起手中的火箭筒。瘋狂的機器人在火箭筒里塞滿鋼釘和鐵手，鋼釘和鐵手牽著鋼絲，鋼絲的另一端捆綁著自己或者熱氣球，想著彗星連同自己一起帶走。占據有利位置的俱樂部派遣過來的機器人掀開了綠布，露出幾門大炮，他們要對準彗星發射望遠鏡、追蹤器和探測儀。有機器人看到了大炮，問能不能把自己發射出去，自己到了彗星上會按時完成俱樂部的指令，發回觀察、探測數據。這些機器人的請求被拒絕了，俱樂部自有規劃和安排。

彗星終于出現了，像天使一樣雪白，被五彩的光簇擁著。地上無數個燃燒的火點奔向天空，有的打在了彗星上，有的在半空就掉下來了。俱樂部派來的機器人也放了幾門炮，對著彗星一陣猛轟，把設備都打到了彗星上。

彈孔留下黑色的坑坑洼洼，彗星表面傷痕累累，又因為上面掛滿了繩索和布幔，彗星負重前行，飛行速度降了下來。在彗星即將消失之時，K舉起了他的火箭筒，朝彗星發射出去。彈頭追上了彗星，隨著一陣巨響，飛行中的彗星在空中爆炸，變成無數的碎片。

機器人紛紛回過頭來看K，K攤開雙手，聳了聳肩……

飛行家

飛碟是機器人航天史上一個重大突破，里程碑式的發明。

飛碟理論是一個名叫F的機器人提出來的，機器人F在玩飛盤游戲的時候，用他粗壯的機械手把一塊兩百公斤重的鐵盤甩到了幾十公里外。如果按照甩鐵盤的力度和鐵盤的重量來計算，在引力和空氣摩擦的影響下，鐵盤不可能飛那么遠。F是個玩飛盤游戲的高手，飛盤玩得好需要技巧，那就是讓拋出去的飛盤在空中盡可能快地旋轉起來。

旋轉能夠使空氣阻力降到最低，旋轉同時可以讓物體利用氣流向上爬升。F發現這個理論后，再也沒有參加飛盤比賽，他把自己關在地下室里不停地畫圖，他要設計一個飛盤形狀的飛行器，他將之命名為飛碟。

飛碟的外觀設計很重要，飛行器要達到最佳的旋轉狀態，將空氣阻力和地心引力化為零。F拿著飛碟設計圖紙到機器人俱樂部航天中心，請求跟天文學家和機械專家見面，但屢屢遭拒。機器人尊重他曾是一名優秀的飛盤手，但是對他的設計圖紙嗤之以鼻，他們認為飛盤是沒有辦法飛出地球的，飛碟也是。

從航天中心回來，F沒有灰心喪氣。圖紙已經畫好，F對他的機器人朋友說，接下來就是制造模具、購買材料、鍛造部件。雖然比理想中的粗糙，F和一眾機器人打造出來的飛碟還算有模有樣。當周圍的機器人爭相觀望F如何像拋飛盤那樣將這個巨大的鐵餅拋上天，F才明白還需要制造一條健壯的手臂。

為了解決飛碟的動力問題，F又做了一番研究，在飛碟里面安裝了一個巨大的電力發動機，利用電磁效應讓笨重的飛碟旋轉起來。旋轉起來的飛碟利用空氣浮力升到半空，直到能源用完才跌落下來。F的飛碟從半空跌落變成了一堆廢鐵，但F的設計以及實驗是成功的，機器人俱樂部迅速找到F，機器人文明的里程碑事件就此誕生。

機器人俱樂部航天中心為F提供了最好的材料、最好的部件和組裝師，還把飛碟動力改成了核動力。重新組裝的飛碟亮相的時候引起了巨大轟動，機器人都想親眼見證飛碟如何離開地球表面飛上高空。機器人對飛碟飛出地球沒有抱太大希望，他們仍舊不相信通過旋轉可以把質量化為零。

被簇擁著走出航天中心的F徑直朝廣場中央的飛碟走去，他是機器人世界最好的飛盤手，也是最好的飛碟駕駛員，盡管上一次隨飛碟從半空跌落差點連自己也摔成廢鐵，這一次試飛，F還是決定親自上場。俱樂部為此次試飛做足了準備，圍觀的機器人可以看清楚飛碟從啟動到飛行的整個過程。

試飛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飛碟從啟動到消失只用了不到一秒鐘。航天中心的廣播在倒數，5，4，3，2，1，發射！剛喊出口，飛碟就在眼前消失了，無影無蹤。圍觀的機器人尚未反應過來，他們以為飛碟跟火箭一樣需要噴射，需要一段時間的旋轉才能達到起飛的狀態，但飛碟只在一瞬間就消失了，像變魔術一樣，巨大的機械和機械里面的駕駛員化為烏有，航天廣場上空蕩蕩的。

第二次試飛證明，F的設計是不完善的，飛碟上面還需要安裝追蹤器、記錄儀、控速器以及降落設備。F駕駛的飛碟再也沒有飛回來，天文中心通過望遠鏡在火星上觀測到了F和他駕駛的飛碟，飛碟的一半機身陷進了高山當中，而F正坐在飛碟的邊緣，為如何把飛碟從山中弄出來絞盡腦汁。

機器人俱樂部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才解決了飛碟的缺陷，并駕駛飛碟前往火星尋找F。抵達火星的時候F和他的飛碟已經從火星表面消失，飛沙走石打穿了飛碟和F的金屬軀體，F和飛碟沒能支撐多久就從精鐵狀態變成了最原始的——鐵元素狀態。

機器人文明會銘記F，他是最偉大的飛行家。

月球使用說明書

必須做一個計劃，機器人俱樂部下達指令，這么大一個月球不利用起來，簡直就是浪費石頭。

在俱樂部的規劃中，月球是一塊待開發的巨大石頭。報名去月球探測的機器人很多，他們認為，必須到月球去做一番研究，才能做出最好的規劃。飛碟在平原上等待起飛，機器人排起了長隊，這些要到月球上去的機器人要分成好幾批運輸，假如都擠到一架飛碟里，飛碟就會變成一塊鐵片，沉甸甸的飛不起來。

響應俱樂部的號召是每個機器人的義務。J登上了第三批前往月球的飛碟，他抱怨飛碟里的機器人太多，他不喜歡跟其他機器人太近距離接觸，討厭在搖搖晃晃中碰到其他機器人的身體、聞到他們的氣味。飛碟降落到月球表面，J對站在艙門兩旁的機器人提建議，應該給無座的機器人提供小板凳。

J走在月球表面，他尚未反應過來，雙手放在背后，走了很長一段路，看見碩大的藍色球體才恍然大悟，自己在月球上。怪不得走起路來輕飄飄的，J自言自語，原來是到了月球。J使勁跺了跺腳，月球這塊石頭讓他感到滿意。他環顧四周，看見其他機器人有模有樣地研究起月球，手持一面比臉還大的放大鏡，看看這里看看那里。這塊石頭已經足夠大，J說，再放大來觀察，更難消化。

又走了一段路，J左右張望，已經看不到其他機器人的身影，于是他在一個隕石坑里屙了一泡屎。完事后，J走向月球的背面。這石頭也太大了，J說，但石頭只是石頭，不能當作金屬來用。如此大一塊石頭，可以用來填海，J比畫著月亮的形狀，計算其體積，以及地球海洋的容納量。

唯有月球才能填滿海洋，月球之所以能夠召喚潮汐，是因為月球的磁場來自地球，月球很可能是由地球上脫離出來的巖石在半空中凝聚形成的。這些巖石來自地球上海洋所在的位置，因此月球總在呼喚潮汐，月球上的巖石跟海底的巖石相互吸引。J做好了他的規劃——把月球帶回地球。

從月球的背面走出來，不遠處聚集了好些機器人，他們將一個隕石坑團團圍住，用放大鏡研究隕石坑里的金屬殘渣，那是J不久前屙出來的屎，屎風干后變成了堅硬的金屬。機器人像發現了新事物，他們終于在月亮的表面找到了有別于石頭的東西，而且是可利用的鐵。于是當J向俱樂部提出用月球上的巖石來填海的時候，他的方案馬上就被否決了。

圍觀隕石坑里那坨金屬殘渣的機器人認為月亮的表層是巖石，但月球的內核其實是金屬，因此，月亮還有其他的用途。一是把表層的巖石磨掉，把月球打磨成一面鏡子，這樣可以觀望和研究整個宇宙；二是在月球上建立一個生產基地，挖掘月球內核的金屬來生產機器部件。

俱樂部批準了上述兩個方案，于是兩撥機器人分別在月亮的正面和背面實行計劃。正面有光，用來打磨鏡子，設計圖紙中寫滿了關于棱角與鏡面的理論和計算公式，機器人有辦法使得月球表面同時是放大鏡和望遠鏡。至于月球的背面，實在沒有什么用途，就挖掘金屬來生產部件。

計劃很快就破滅了，月球從一個橢圓體被打磨成了半球體，沒有發現金屬層，而背面的機器人幾乎把月球鑿穿也沒有挖掘出金屬原料。氣餒的機器人在月球表面不知所措，不過他們很快就發現只有在月球表面才能找到那些分散的堅硬的金屬。于是就有機器人提出，這些黑色金屬，很可能是隕石，是隕石的內核，當隕石落在月球上，表面損毀，只剩下這么一坨堅硬的金屬。

每次聽到這些猜測，J都不知該說什么，他在月球上走來走去。月球快要被打磨成扁平的石片了，再打磨下去，月球就會化成塵埃，也許關于月球根本沒有正確的使用說明書。

鐵以及機器人文明

所有資源都是有限的，地球上的鐵資源已經無法滿足機器人文明的發展，俱樂部在金字塔里召開會議，要到其他星球去尋找鐵資源；鎖定的目標是距離地球最近的、鐵資源最豐富的金星。

機器人文明是鐵文明，開發金星是戰略發展必然要走的一步，也是重要的一步，開發利用金星上的鐵資源，機器人文明將可能上升到另一個層次。T在俱樂部動員的隊伍當中，作為一個地質學者，開發金星他義無反顧。他帶上測量儀跟隨隊伍登上飛碟，他眼中的金星就是一個鐵球，一個巨大的繞著太陽旋轉的鐵球。

飛碟闖入金星的大氣層遇到了困難，飛行總是這樣，在途中是最安全的，起飛和降落的時候最容易出意外。金星的大氣層很厚，電閃雷鳴，飛碟剛沖出大氣層就被閃電擊中了，冒著煙，搖搖晃晃落地，一陣滑行后癱瘓在堅硬的金星表面。

用激光把飛碟艙門打開，機器人走到外面的時候塵土尚未散去。四周溫度很高，如T所料，赤紅色的金星表面到處都是鐵，根本用不著探測，只需要開挖掘機來開發，然后運輸到地球去。飛碟癱瘓了，機器人原本的計劃被打亂，工作無法開展。金星的大氣層很厚，俱樂部無法通過望遠鏡觀察機器人在金星上的處境，飛碟里面的通信設備癱瘓了，只能等候下一批飛碟前來營救。

金星比地球更接近太陽，但金星上的氣溫比T預想中的還要高。俱樂部最初的規劃是把金星上的鐵資源運輸到地球去，這種做法成本很高，于是便改為在金星上建立基地。

高溫讓T感覺世界在旋轉，他的系統因此變得卡頓，說話結巴。第二批和第三批飛碟抵達金星后他才獲得解救，他穿戴好降溫設備，暈眩感才沒那么強烈。金星上的鐵資源讓俱樂部興奮不已，俱樂部認為機器人文明將依靠金星上的鐵走出太陽系。

挖掘設備和煉鐵設備很快就運送過來，機動部隊、智能系統生產部隊的工作已經部署完成，機器人齊刷刷排列在艷陽下，俱樂部一聲令下，他們就開始建設基地，安裝機械。隕石坑里很快被清理出一片寬闊的地方，挖地基，挖溝渠，填防火防震材料，鍛煉精鐵，搭建基地構架，砌墻，蓋隕石撞擊板，機械部署，機器人入駐，一氣呵成。

T擦了擦手站在基地前方，雖然金星上氣候惡劣，好歹是個能待下去的地方。T雙手叉腰看了看比在地球上看要大好幾倍的太陽，厚厚的大氣雖然為太陽蒙上了一層面紗，云層流動的時候太陽的面目還是會露出來。源源不斷的熱量撲面而來，金星上的機器人像熱鍋上的螞蟻。

T一度懷疑，機器人的軀體是以螞蟻為模型設計出來的，他們跟螞蟻一樣，擁有干練的肢體、柔韌的關節、強悍的力量，整齊、系統、團結、畏水。根本就是一群螞蟻嘛，T說，沒完沒了地勞動。

盡管鐵資源豐富，采礦工作也很輕松，但基地還是難以制造出精鐵。T認為是高溫天氣導致了這個結果，酷熱難耐，機器人根本無法在煉鐵房里待太久。直到一天，T發現墻壁變得軟綿綿的，整座基地就像巧克力。金屬墻壁熔化成液體流到了低洼處，那些機械、部件也熔化了。

機器人從基地跑到外面，他們迫切想要登上飛碟離開金星，但飛碟像巧克力那樣在烈陽下熔化成了一攤液體?；鹦巧系臋C器人真的變成了熱鍋上的螞蟻。T感到腦袋發熱，一股液體在身上流動。機器人沒有汗液，也沒有淚水。T想要找一個山洞或者洼地躲藏起來，但他的身體已經不聽使喚，他也在慢慢熔化，和金星融為一體。

水星與自我

那是一個不得不抵達的遠方，前往水星，是為了躲避塵囂，機器人W獨自駕駛一只飛碟在太空飛行，他再也忍受不了這個世界了。相對于其他星球，W認為水星上的機器人也許會少一些，機器人怕水，水星給機器人的感覺就是一滴繞著太陽旋轉的水，給太陽降溫的水。

在飛行途中，W體會到了渴望已久的孤獨，他享受孤獨，他割舍了所有，包括財產和親友，獨自踏上清靜的旅途。在駕駛艙，看著水星越來越近，W心情頗好，他看清了水星的真實模樣——又一塊巨大的石頭。W一度以為是飛碟走錯了方向，兜兜轉轉把自己帶到月球上去了。他再看一眼路線和水星表面，才發現并沒有走錯地方，于是，他又忍不住感慨——又一塊巨大的石頭。

對于水星是一塊巨大的石頭這個事實，W并沒有感到失望，反而為之興奮，相比早已被其他機器人瓜分的月球，水星幾乎只有W一個機器人。水星上有水是神話故事，也是謊言。飛碟降落水星花費了一段時間，水星就像一個奔跑中的孩子，飛碟奮力追逐才在其表面找到可降落的地方。

走出飛碟那一刻，W為眼前碩大的太陽感到贊嘆，水星就是一個觀景臺，在上面能夠近距離觀望太陽，能夠看清楚太陽上的火焰和耀斑，能夠看清楚火焰中的爆炸和熱浪。站在迎光面，溫度一下子上升了，W感到炙熱難耐，再站下去他和飛碟都會在太陽底下熔化，他不得不駕駛飛碟尋找溫度較低的地方。所幸水星的大小有限，而且水星上的一天足夠漫長，他有充足的時間找到舒適的位置。

W享受著獨自面對太陽的那份喜悅，他坐在飛碟的邊緣，看著太陽燦爛的火焰，太陽是一面鏡子，能夠讓他看清自我。這段時間以來，W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機器人到底是什么？

由兩百零八塊鐵和無數線路拼湊而成的機器人所呈現的形態代表著什么？機器人俱樂部的星球計劃還在進行，機器人一味向外拓展，卻很少反省自身。W逃到水星上，除了思考自我，還打算寫一本書，關于機器人學。

W整理了機器人文明的由來，綜合所有已知的材料和自我的思索，機器人文明的出現，完全是偶然。無數偶然堆在一起，便誕生了機器人。正如宇宙大爆炸和行星碰撞，所有事件的發生純粹是偶然事件。W在水星表面不但看到了偶然帶來的所有可能，還看到了所有事物命運的必然——毀滅。

布滿皺紋的水星在迅速萎縮，最終的下場就是走向毀滅。機器人又何嘗不是這樣？盡管擁有金屬身軀，也必然會走向毀滅。W邊走邊搖頭，所謂自我的思索，不過是一次多余的虛無表現。W將手中的一塊鐵向太陽擲去，這塊鐵將擺脫水星微弱的引力飛向太陽，然后被太陽引力捕捉，在靠近太陽之前就被烈焰熔化，再作為光照亮整個太陽系。

W以為他能夠獨自擁有水星，近距離和太陽一起燃燒流年歲月。在行走的途中他遇到了其他機器人，在他之前和在他之后，機器人紛紛抵達水星。這些機器人和W一樣，以為能夠安享孤獨。他們在水星上思考自我，仿佛只有在太陽這面炙熱的鏡子下才能照出自己最真實的影子；包括鐵、線路、情緒和意志的所有形態。

從水星離開，W倍感空虛，他駕駛飛碟回到太空中，不清楚自己來自哪里，應該去往何處，還要尋找什么、證明什么。他唯一清楚的，是自己的結局。

太陽與葬禮

正當機器人文明到各大星球探索、旅行的時候，機器人俱樂部部長逝世了。

俱樂部大多數機器人都沒有見過部長，他多數時候只出現在屏幕里，給機器人發號施令，或慰問，或宣布好壞消息，或講解俱樂部的未來政策。機器人俱樂部部長長得四四方方，他是最早一批機器人中的一員，盡管下屬為他打扮得精神、端正、華麗，但隨著日月的流轉，他身上漸漸流露出了衰老的跡象。

他的壽命截止于兩千三百四十三歲，他見證了機器人文明所有的歷史，或者說他就是機器人文明的歷史象征。S有幸跟部長握過手，他設計了金字塔，為此獲得了最高獎章，部長握著他的手，親自為他佩戴獎章，還對S說了一句話，小伙子，好好干。金字塔建成后部長基本就生活在里頭，再也沒有出來過。

看著屏幕里部長躺在床上那瘦小的身軀，S心里特別難受。無數個機器人，無論是地球上的還是火星上的，或是其他星球上的，目光都緊盯屏幕，部長身上蓋著一面俱樂部的旗幟，鏡頭多次拍到他沉寂的面容。有的機器人忍不住哭泣起來。宗教司儀正在進行漫長的超度儀式，作為第一屆俱樂部部長，他的葬禮必然是一項浩大工程。

俱樂部以停止一切娛樂活動和星球計劃來為部長默哀，機器人的尸體不會腐爛發臭，部長的尸體將在金字塔里停放七七四十九天，在第五十天出殯。由于從來沒有過部長去世，俱樂部并不知道應該用什么樣的禮儀來送別部長。

媒體不時會直播行政中心關于部長出殯儀式的討論，時間慢慢過去，依舊沒有答案。以往舉行過最隆重的葬禮是宗教教主去世，為了讓教主的靈魂不死，部長安排機器人將教主的尸體抬到地球最大的火山上去，將教主的尸體連同棺槨投進巖漿里，教主的尸體徹底與巖漿融為一體。

那時候尚未發明飛碟，而且部長顯然比教主身份高，部長的葬禮儀式理應比教主的隆重。S時刻關注著關于部長葬禮儀式的討論，默哀中的四十九天，世界停止了運轉，到處彌漫著暗沉、悲傷的氣氛，街道兩邊、建筑上插滿了俱樂部的旗幟。S行走在街頭，路上沒幾個機器人，也許寂靜是悼念部長的唯一方式。

默哀的第三十五天，俱樂部行政中心終于討論出了一個結果。俱樂部決定為部長安排一場空前的火葬，通過飛碟將部長的遺體投入太陽的火焰中。此計劃一公布，機器人都覺得震撼，同時又覺得合理。以前由于飛行器的技術限制，機器人無法離開地球，葬禮只能在地球舉行。部長號召發起了飛行器革命，讓機器人得以走出地球，向宇宙發展，因此部長的葬禮在太空中舉行合情合理。

目前為止，飛碟的飛行范圍也只是在太陽系內，將部長的遺體送到太陽上去，接受最高層次的、最明亮熱烈的火的洗禮，是對部長豐功偉績最合適的禮贊，同時也是一場飛行實驗。

俱樂部只有十五天時間準備。首先他們要克服飛碟的技術問題，駕駛員如何能夠接近太陽，而且不被其高溫燒毀，放出棺槨后毫發無傷返回地球。航空中心以及殯儀館聯手做出了兩個規劃：一、先使用飛碟把棺槨運送到水星，在水星基地發射火箭將棺槨送往太陽，火箭為無機器人駕駛，火箭可以像運送核彈頭那樣把棺槨運送到太陽的引力范圍，火箭和棺槨，以及棺槨里面的機器人部長在尚未接近太陽的時候就會高溫蒸發；二、直接使用無機器人駕駛飛碟，給飛碟設置一個定位，飛往太陽中心，那樣棺槨里面的機器人部長就可以和他領導發明的飛行器一起葬入火海。

公民投票結果，大部分機器人選擇了第二種。首先是將棺槨運送到水星風險太大，水星上沒有足夠的資源來完成第二次發射，不能保證其成功率，火箭并非最先進的飛行器，萬一發射過程中因耐不住高溫在半空中爆炸，那時候棺槨和里面的機器人部長就會成為太空垃圾在無盡的宇宙中飄浮。此外，飛碟是機器人文明迄今為止最偉大的發明，是最先進的飛行器，雖然燒毀一只飛碟是巨大的浪費，但是俱樂部部長的葬禮值得以一只飛碟作為陪葬。

飛碟的自動駕駛技術在出殯前得以解決，S作為金字塔的設計者被選為抬棺人，他和另外三個機器人抬著部長的棺木從金字塔的底層走到頂層，然后抬進飛碟。飛碟里面掛滿了花圈，以及各種隨葬品，飛碟的外層涂了防高溫金屬，可以保證飛碟盡可能靠近太陽。

無數機器人圍在金字塔的四周觀看出殯儀式，S從飛碟里出來，按下金字塔頂端的紅色按鈕，飛碟就義無反顧飛向太陽。S站在金字塔頂端，注目飛碟飛走的方向，心想假如飛碟有自我意識，有自我意志，是否還會這樣義無反顧？S的靈魂還在飛碟上面，但是他的軀體站在距離太陽烈焰一億多公里的地方。

跟蹤器和攝像頭記錄著飛碟撲向太陽的全過程，飛碟按照設定的路線擺脫地球引力，然后進入金星和水星的軌道，最后投向太陽。太陽熱浪一次又一次的沖擊讓飛碟劇烈震動著，飛碟里面的棺槨也跟著震動，屏幕前的機器人心里充滿了不確定性，害怕棺槨里面的機器人部長突然醒來了，但是被關在里頭出不來，即刻就將葬身火海。

防高溫金屬起了一定的作用，飛碟穿過了一層層熱浪和太陽耀斑，幾乎要觸碰到太陽表面，然后瞬間蒸發化為烏有，所有的屏幕變成了黑暗，無邊的寂靜籠罩著太陽系。

葬禮結束后，第二任機器人俱樂部部長被選舉出來，機器人又恢復了正常生活，飛行器在太空奔波，星球探索活動按計劃有秩序地進行。S發現自從飛碟變成一個黑點消失在太陽的烈焰中，太陽黑子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了，太陽暗淡了許多，把太陽當作火葬場也許是個錯誤的決定。

……

精彩全文請見《青年文學》202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