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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港》2023年第8期|卓婭:歸來
    來源:《文學港》2023年第8期 | 卓婭  2023年09月26日09:07

    1

    五月中旬的那個傍晚,暮色像窗紗那樣從天空垂落,她站在家里的落地窗前,正要拉上窗簾,聽到了外面的停車聲。她轉到門口,看到他將大奔停在小花園柵欄的邊上,車前燈照亮了柵欄內的杜鵑。他打開車門,彎身從里面出來。他倆同時看到了對方。

    他幾乎沒什么變化,休閑西服,身材瘦削,線條剛硬的下頜角,臉上還是那副執拗而倔強的表情。她在門口接過他的行李,就像他剛剛出差回來,或是昨天剛離開。在過去一年的漫長等待里,她曾無數次想象再次面對他時的激動、憤怒,甚至歇斯底里。當他真正出現在她的面前,那些曾經的設想,一個都沒有發生。在門廳拿拖鞋時,她突然有些茫然。她詫異的不是找不到他的拖鞋,而是他和他的鞋,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了那么久,竟然已沒感覺。

    她從冰箱里翻找東西給他做飯。冷凍箱里有魚和肉,冷藏那里也有幾樣蔬菜,她正在猶豫,聽到他在后面說:“就做個蛋湯吧?!?/p>

    她往碗里磕進蛋,用筷子夾碎蛋黃,加水攪拌,攪到一半,居然忘了數數。朝一個方向,打120下。他以前經常這樣說,或者說這是他的要求。攪拌120下蒸出來的,蛋花細膩,口感嫩滑。他很挑食,即使少打幾十下,也會一口吃出來。她盯著微微起泡,被遺忘在半路的攪拌,發起了怔,思量著要不要重新拿個蛋。放在以前,浪費一個蛋讓他高興,對她來說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但今天,她不想扔掉這個蛋。它讓她想起了自己。一年前,她像這個蛋那樣,被無辜地扔在了路上。

    他打開餐廳的燈,坐在長餐桌的上位,用湯匙小口品嘗著蛋湯,樣子顯得很享受?!班?,好喝。又嫩又滑,火候正好,味道還是以前那個味道?!?/p>

    誰都看得出,這是一碗失敗的蛋湯,蛋皮浮在碗面,像老人的皮膚那樣松垮皺巴。他忘了它以前該有的樣子和味道,或是那個從英國回來的女孩,用她熱愛的牛奶和面包,徹底改變了他的胃。

    “以后家里少吃動物內臟,牛肉可以,高蛋白、低熱量,營養不錯?!焙偟奈舶吐冻鰜砹?。聽說為了保持曼妙身材,那小妖精獨吃一道牛肉,酒只喝進口紅酒。

    “酒,最好喝進口紅酒。國酒傷身,啤酒容易得將軍肚?!眮砹?,都來了,妖精的那套。她心里冷笑著,表面上卻裝著若無其事,離開飯桌去了廚房。

    他像意識到了什么,對著她的背影說:“你吃得太少了,應該多吃點?!敝蟀l出熱情過頭的贊嘆,“我老婆真是天生麗質,瞧這身材,吃什么都不會胖,不像有的女人,喝水也會胖三分?!?/p>

    她打開水龍頭,將水量放到最大,讓流水聲蓋去他的聲音。廚房很干凈,但她總還想干點什么。餐廳那邊傳來椅子的挪動聲。他已經吃好了,似乎在餐桌邊躊躇了一下,想到她這邊來,看到她一直拿背對著他,就離開了。

    洗好的碗擱在臺面上,但她還是往水槽里倒入清潔液。水聲嘩嘩,她將碗筷再次入水,不停地沖洗……她要沖到碗筷發光才將它們放入消毒柜,消毒柜有烘干功能的,她非要自己抹上一遍才放進去。

    后背突然襲來一股熱氣。等她明白過來,已被他擁入了懷里。她手里拿著來不及放下的抹布,像投降那樣舉在半空。以前,他很喜歡偷偷從背后襲擊她,有時她在窗前看月亮,春天里她經常在院子看花,他就那樣從背后抱住她,連同她看到的溫柔月光,聞到的淡淡花香?,F在,她又在他的懷里,心卻像傷口那樣微微張開,隱隱作痛。

    她的目光空洞地越過窗外的紫玉蘭,紫玉蘭后面是他們鄰居家的前門。穿著睡衣的張阿姨在門廊的燈光下忙進忙出,一面不忘抽空朝他們這邊張望。她應該看到他回來了。是的,他終于回來了,她應該慶幸,喜極而泣,甚至抱著他痛哭,捶打他。實際上,在微微的意外、驚詫和尷尬之后,她很快恢復了平靜,之后是嚴重的不適。

    “叫個阿姨吧,看看你的手,都成了什么樣?!?/p>

    她收回目光,腦海中閃現那個女孩的手,纖細,白嫩,喜歡彈鋼琴,手上戴滿了各種奇奇怪怪的手飾。那雙手曾將他當成一架鋼琴,彈奏了一年多又歸還給她。她往手里倒上洗手液,又開始沖洗……水聲嘩嘩,她固執而認真地沖洗著,好像不這樣,她的手永遠都不會干凈。

    2

    家里燈火通明,窗簾被他重新拉開,華麗的花邊沉甸甸地壓墜在窗子兩邊。巨型吊燈將家里的東西照得閃閃發亮,從外面路過的人,能一眼看到里面的豪華沙發和超大電視。家里一塵不染,一切看上去是那么的舒適愜意。他擰亮沙發邊的落地燈,像剛從一場長途跋涉中歸來,將自己癱陷在松軟的抱枕里。窗外的院子里,蕩著他親自為女兒設計的創意秋千,還有一把費了很大周折,從別人手里高價轉來的藝術犁鏵。剛才他進門的時候,看到花圃里的花開得正旺,石榴樹枝繁葉茂,看上去又長高了不少。

    她站在躍層餐廳的臺階上,不知道該去哪里。電視里正在上演槍戰,聲音很吵,“噠噠噠”一通掃射后,里面應該有一堆人倒下。一切都跟以前一樣,似乎又有哪里不一樣了。槍聲停歇,她聽到墻上掛鐘的滴答聲,小區外面有人經過,他們在低聲交談。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電視,手里玩著女兒的芭比娃娃。她正要抬腿向上或向下時,聽到他說:“一起出去走走吧?!?/p>

    她像突然找到了方向,丟下他徑自上了樓。她已經很久沒去小區河邊散步了,以前他倆經常去那邊。她喜歡挽著他的手,在河邊那條曲曲彎彎,用鵝卵石鋪成的小道上緩緩走過。河面上蕩漾著夜晚的燈光,水底下升起的潮濕空氣,都讓她心曠神怡。他倆總會在路上碰到鄰居,他們會用羨慕的口氣說:“看看,郎才女貌,真登對啊?!?/p>

    “瞧瞧人家男人,長得帥,又會賺錢,還對老婆這么好?!?/p>

    她像受到鼓勵,暗中更緊地挽住他的手,希望每個人都看到他倆恩愛的模樣。他離開家后,她很少去河邊,有一回,她獨自在小區漫步,遠遠看到對面走來鄰居的身影,慌忙拐進一條小徑逃離。她不想看到他們憐憫的眼神。也許剛才,她不該拒絕,她應該學學傳說中那些寬宏大量的妻子,勇敢地挽起他的手,讓鄰居們的目光見證他的歸來。

    她在樓上轉了一圈,心神不定。書房里的書和文件放得整整齊齊,衣帽間也收拾得很干凈,她無事可干。她在女兒房里呆了一會,轉到自己房間,停住了腳步。臥室里的空氣有點怪異,那張睡慣的雙人床,怎么看起來那么別扭,兩只枕頭又挨得那樣近。她抱起自己的那只枕頭,聞著上面熟悉的氣味,那種貼心的蓬松和柔軟,讓她微微放下心。目光落到他的枕頭時,她像被刺扎那樣縮了一下,她想將它拿開,丟掉,最后還是讓它留在原地。她走到南面窗口,深吸幾口夜晚的空氣,看到他站在樓下的花圃里,正好仰頭看向她這邊。

    “你將它們打理得很好?!彼f,“梔子花開得很香?!睆穆愤叴騺淼墓?,落在他的身上,明明滅滅的,讓她感覺他是一個幻影。小區很安靜,河面上閃著幽暗的光,她聞到了空氣中花草呼吸的氣息。他真的回家了嗎?這不正是她苦苦期盼的嗎?她應該感激自己終于等來了結果。當他真的站在她面前,她卻感覺他已不是原來的那個他——他成了一個熟悉的陌生人。

    “你不走,我也不出去了,早點睡?!彼f得很輕松,很隨意,好像昨天還在家里。她走進浴室,為他準備洗漱用品,拿出新的牙刷,調好水溫,給浴缸放水,往水里撒上浴鹽。摳出剃須刀里的舊電池,裝上新的。她做慣了這些。她在柜底找出他的絲綢睡衣,睡衣香噴噴的,聞起來像是歷時久遠的古物。她喜歡在柜里放點百年老樟。

    “你這個從時間里走出來的女人?!彼郧敖洺Uf。

    水慢慢爬上缸壁,她仿佛看到他將自己浸入水中,舒展開身體,發出愜意的嘆息。她有時會幫他搓澡,有一次他用淋浴龍頭噴水襲擊她,將她全身上下都澆濕了。他鼓動她回擊他:“你澆我呀,澆我呀?!钡龥]有,她是個溫柔安靜的女人,做事說話從不逾規,做不來活潑的那套。

    她搖搖頭,想將這些浮想甩開。將臉貼近浴鏡,將額角的一縷頭發捋到耳后。燈光讓她的眉眼看起來有些寡淡,但皮膚很白,透出瓷器那樣的光亮。她有點后悔自己素顏的模樣。她想出去透透氣,或者干脆離開家。對,離開。車就停在樓下,油箱是滿的。她想她真的可以離開,去看待在父母家的女兒。等他發現她不在時,她已經奔跑在鄉村公路,呼吸著自由的空氣了。

    她聽到了他上樓的聲音?!皳浯稹币宦?,樓梯口的燈開了,又是“撲嗒”一聲,這次是去了書房。他在里面待了一會,好像將什么東西挪了個位置,推上了一只抽屜。之后他去了女兒的房間,不知在里面干了些什么,她隱約聽到了關窗的聲音。他走進臥室時,她擰開水龍頭假裝洗手。慶幸的是,他似乎沒有打算立即洗澡。她從浴室出來,看見他手里拿著她幫他準備的睡衣。

    “不用了——”他說,“用浴巾包一下就行了……”

    明顯,又是小妖精的作派。以前他要她替他擦干后才穿上睡衣,現在不是了??梢韵胂?,在一場纏綿的鴛鴦浴后,那個明眸皓齒,千媚百嬌的妖精,怎樣用她下賤的纖手,替他圍上了那塊淫蕩的浴巾。

    “對不起——”他從背后抱住她。睡衣掉在地板上,她從心里發出了一聲尖叫,人像昏厥似的癱軟下去。被他強行摟住的腰像滾動著火球,她的身體開始發抖。無數個不眠之夜,她千萬遍地設想過今天的情景,當它真正到來,她卻感到惡心,難受。

    “委屈你了——”

    記憶瞬間又閃回。小妖精驕傲地向她宣布,“你想知道我在哪嗎?我在婦科門診,我懷上他的孩子了?!?/p>

    “他已經不愛你了?!?/p>

    “他說他不喜歡你這樣古板的女人?!?/p>

    “他愛我!”

    那段時間,傳聞很多。有人說小妖精為他生了個兒子,也有人說小妖精流產了,之后甩了他。她在一段時間內連做噩夢?,F在,他用撫摸過別的女人的手撫摸她。她覺得身上像爬滿了蟲子,她想最好馬上去洗澡,她要將自己全身卸下,消毒完了再裝回去。

    他再次放開了她。他終于明白,他們之間橫亙著一年多的隔膜,她需要適應。

    3

    他要去接回女兒,馬上出發。他們的女兒茵英,天生體質孱弱,對空氣、花粉、灰塵,甚至人的毛發都會過敏,這段時間住在鄉下,由她的父母照料。

    這樣也好,她想,女兒在,一切都會不一樣了。他顯得很急迫,匆匆發動車子,開出小區,很快匯入了城區的車道。她安靜地看著窗外,街道兩邊的燈光閃爍著往后退去,建筑物往后退去。她看到開著門的商場,在街頭閑逛走動的人,有個女孩抱著吉它,在路邊攤上唱歌。有個男人坐在飯桌上看著女孩,邊用牙齒咬開啤酒瓶蓋……車子開出一段路了,還能聽到纏綿的《紅塵情歌》。

    紅燈亮了,他別過臉沖她笑。車子走了,他的一只手還留在她的腿上。她一動不動,眼睛凝視著前方,凝視久了,眼前幻變成一片燈和車的海,他們就像穿行在海里,急著去找一個出口,或者岸。上了鄉村公路,周邊頓時變得安靜,眼前都是黑黢黢的田野,村莊里的燈像火把那樣從身邊滑過。從他們對面開過來的車子,像是射過來的箭,“呼呼呼”地從邊上擦過。那些車燈像是燃燒的眼球,遠遠地飛奔過來,距離越近眼球越大,在交會的瞬間突然變成兩束電光柱,筆直地從他們身邊一閃而過。

    路面開始顛簸的時候,快到家了。半小時的路程,以前一晃就到,今天有些漫長。車子拐入一條村路,搖晃著經過村口的大樟樹,繞過一口古井,鉆進一條更小的土路。終于,在一片亮光中,她看到了家。

    母親拉著女兒茵英的手,站在老院子門口向他們這邊張望。院子里暗,母親將家里的燈都打開了,二樓廊沿下的那盞白熾燈,像大白眼那樣瞪著他們。走進院子,父親也出來了,弓著背,搓著手,很客氣地將他們迎進去。父母的樣子看起來很奇怪,既像是高興,又像是激動,好像在掩飾著什么,顯出一種過分明顯的熱情。

    “好好,好好?!彼麄円坏暤卣f。進門時,母親因為太激動,被門檻絆了下,打了個趔趄。亂哄哄地進門,坐下,屋里突然靜了下來,她覺得有些尷尬。母親趕緊將茵英往前推了一把,讓她叫爸爸。茵英繃著一張小臉,有點膽怯又有點害羞地看著久違的爸爸,兩只小手揉著裙擺上的一根飄帶。

    “叫爸爸,快叫爸爸呀?!蹦赣H又輕輕地攘了她一下,邊上的父親也急了,手足無措地傻笑著。

    他不想為難女兒,伸出長臂蹲下去抱起女兒,用力親她,女兒將腦袋轉來轉去躲他。沒過多久,女兒就笑了。他給她買了最新款芭比娃娃套盒,里面有漂亮的裙子和高跟鞋,還有梳子、發帶、蝴蝶結、耳墜、項鏈,甚至還有一只手包和吹風機呢。她掙扎著從他懷里下來,急著要給這位外國女娃吹發,她要將她那一頭金發扎起來,再戴上蝴蝶結。

    不一會,隔壁的哥哥嫂嫂也過來了。哥哥沉著臉,眼睛看著腳下,表情很不自然,好像隨時準備跟誰干上一架的樣子。跟在身后的嫂嫂,不斷拿手掐他拍他,哥哥的表情才慢慢松軟下來。

    他給父親和哥哥遞煙,遞的不是散煙,而是一大袋。他將煙從袋里拿出來,整齊地碼在桌上,另外單獨拿出一盒,拆了敬給父親和哥哥。他似乎還想掏打火機為他們打火,被哥哥敏捷地躲開了。

    “我有,我自己來?!备绺缂泵Q開打火機,給父親點上,再給自己點上,他知道那個敬煙的人自己并不抽。

    他剛離開那會,她在家住過幾天。那時,父母突然變得膽小了似的,做事說話都變得小心翼翼。父親每天一早就扛著鋤頭下地,母親出門總是避著熟人,好像做錯了什么事。只有她努力裝著坦然,有時家里來了親戚,她照常陪聊賠笑,她稱那個逃走的人為“老公”?!拔覀兗依瞎?,酒量很不好,經常喝醉?!彼目跉廨p描淡寫,怨里帶嗔,好像昨晚還跟他置過氣,叫聽完這話的親戚放下心來。晚上吃飯,她早早地關上家門,因為父親喝過酒,會在飯桌上叫罵:“這畜生,可別叫我碰上,要是碰上了,就算拼了我這把老骨頭,也要讓他吃幾個巴掌?!备赣H罵一次,往桌上頓一次酒碗,酒從碗里驚跳出來,沿著桌沿滴滴答答地流開,她覺得那是自己的眼淚。

    她也禁止母親替她抹淚叫屈,“他倒去看看,這十鄉八村的,有哪個長得我女兒這模樣,別說我自己捧自己,我一手養大的女兒,這脾氣這性格,就是一百個也挑不出一個來……”每回說到這里,她就丟下筷子,將母親的話悶回。

    哥哥有時也會過來陪她。他總是一聲不吭地坐在那里悶頭抽煙,一根接一根,接連不斷,直到煙盒空了,才一下站起來:“這個狗東西,我找他揍一頓,給你討個理?!?/p>

    哥哥后來沒說有沒有揍他,也許壓根兒就沒找過。今天,他也許是想給她討個理的,但在嫂子的又掐又拍下,氣順了,脾氣沒了,忘了理了。

    嫂嫂忍不住去看桌上的煙,那嶄新锃亮的煙殼,照得她的臉都紅了?!鞍⊙?,妹夫,瞧這客氣的,都是自家人嘛……”她很少聽嫂嫂叫他“妹夫”。以前他倆好時,手挽手在家里進進出出,一家人都口口聲聲叫他“阿敏”。

    “阿敏,你來啦?!?/p>

    “阿敏,你車開慢點?!?/p>

    “阿敏,我家有個堂弟想到你公司干活呢?!?/p>

    一年多的滄海桑田,竟然讓稱呼都改變了模樣。什么樣的失去,才有這么大的威力,竟讓重新得到的人如此珍惜。她的目光落到那堆煙上時,突然被辣了下眼睛。她不想再呆下去了,讓女兒將芭比娃娃收回套盒。女兒有些不情愿,磨磨蹭蹭地嘟起小嘴。

    臨走前,母親將她拉到一邊,咬著她的耳朵說:“浪子回頭金不換呀,你要忍下這口氣。啊,啊,都會過去的,你就忍了吧?!蹦赣H緊攥她的手,搖了又搖,搖得她的心都快碎了。忍住,忍住啊。母親一再對她說。

    一家人站在老院門送別他們。以前也是這樣,但這次,看起來有點驚心。他們站得那么齊那么正,像是被人擺布的木偶,顯得那么別扭。父親的衣服歪歪扭扭,褲子拉鏈也沒拉上,樣子看上去那么老。嫂嫂的衣服花得很土,讓她想起跳廣場舞的大媽。她覺得心酸,第一次覺得自己家的寒磣,明明是兩層高的農家樓,此刻看起來只有畏畏縮縮黑乎乎的一大團。

    4

    車子開到半路,他突然拐道,要帶她們母女倆去農家樂吃夜宵。車子進了一個村莊,他搖下車窗,跟村里人搭話問路,找停車的地方。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從前,那時每次他有空,都會帶她們母女倆出去,找好吃的好玩的,直玩到又累又傻才回家。

    農家樂就是一戶農家,兩層樓,底下做了小飯館。進門靠墻立著個大冰柜,墻上貼著紅紅綠綠的菜單,上面掛著營業執照。這個時間點,早沒吃飯的人了,但進門就聞到了飯菜的香味。一個戴圍兜的中年女人,聞聲從里面出來,紅撲撲的臉上掛著微微的驚訝,問他們想吃什么。他看著冰柜,點了粉絲黃魚、鹽烤大蝦,一盆當季蔬菜,然后豎起耳朵,諦聽院子那邊雞的“咯咯”叫聲??蓱z的雞,這會兒還沒睡。

    女人飛快地說:“雞有,早上殺的?!?/p>

    他說:“我要現殺?!迸嗣媛峨y色,這么晚了,殺雞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將一疊百元大鈔拍在柜臺上,一臉的自信,“現殺,爆炒雞塊?!迸说哪樃t了,她飛快地在一個本子上寫著什么,一邊扭頭朝樓上喊她的丈夫。

    “下來,殺雞!”她直接果斷地下完命令,轉身跑進廚房,動作非常利索。樓上傳來一陣響動,很快,一個嘴里咬著牙簽的男人,咕咕噥噥,一臉怨氣地從樓梯上下來。

    她又看到了他以前的樣子,那副明著疼她護她的霸氣。這大火炒雞塊,放一點點辣,她最愛吃了。但她端著冷臉,安靜地看著女兒,心想,要是放一年前,這一切可以說是歲月靜好。她知道他們會羨慕她年輕漂亮,有錢的丈夫在討好她,被奉承和滿足的欲望,肆無忌憚地享受生活。什么都有,至少在他們看來,什么都有,那沒有的,他們看不出來。

    他拿出一只蝴蝶發夾,別在女兒的頭上。粉色蝶蝴在燈光的映照下發出晶瑩的光,將女兒的小臉襯得透明無瑕。女兒開心得要命,摟住他的脖子又笑又跳。她也做過他的“女兒”,戀愛那陣,被他寵著慣著。這種關系,從她做母親后不知不覺間中斷。在女兒出生的那幾年里,她一度沉浸在奶粉、尿不濕、營養搭配等瑣事中,幾乎忘了自己的存在。他呢,是不是也早忘了,之前還寵過她這個“女兒”。

    她看到他用臉貼著女兒,撫摸她松軟的頭發,一臉寵溺,心里也涌上了羨慕。當女兒轉向她,用殘留著他的體溫和飛沫的小嘴,撲過來親她時,她快樂地回應了她。

    “媽媽,好不好看!”女兒晃著腦袋,向她炫耀頭上的蝴蝶發夾。這個臭美的孩子。

    直到離開小飯館,女兒都還正常??斓郊視r,她才感覺女兒有點不對,用小手抓撓著胸口,要她打開車窗讓她透氣。很快,女兒就開始喘息,用力扇動胸脯,喉嚨里發出嚇人的嗚鳴。她眼睜睜地看著女兒嘴唇變紫,小臉蛋先是漲得通紅,之后一點點變青。她嚇得不輕。之前女兒只是鼻子過敏,發發皮疹,有時也會咳嗽幾聲,這么嚴重還是頭一回。

    他掉轉車頭向醫院飛奔。他很緊張,一會踩油門,一會猛剎車,不斷地回頭察看女兒。他一面擔憂一面自責,看到抱著女兒的她眼角含淚,臉上的恐慌和焦慮一覽無余。他承認她是個好女人好妻子,除了性格悶一點,幾乎無懈可擊,他想以后好好待她。

    急診醫生很有經驗,馬上就讓他們進了急救室。一個戴眼鏡的小護士,駕輕就熟地給女兒吸上了氧氣,接著靜脈點滴也扎上了。男醫生用聽筒聽女兒肺部的聲音,一邊詢問著病史,去了哪里,吃過什么,之前有過哪些過敏史。她和他隔著病床,一邊一個守著女兒,語無倫次地回答著醫生的問話。

    “有一次是吃蕎麥過敏?!彼麑︶t生說。

    “不,那次是雞蛋,她吃的是雞蛋下的蕎麥面?!彼麛嗟胤穸怂?。連她自己都覺得吃驚,她的口氣聽起來那樣堅定,不容置否。她看到他愣了一下,似乎想反駁,但很快緩下口氣,佐證了她的說法,“對,測出的過敏原,是有雞蛋這一項?!?/p>

    “還有牛奶?!彼R上又補充。

    “對,牛奶?!彼哺胶?。

    他倆都沒看對方,卻都能感覺出對方的力量。女人是柔弱的,做了母親就變得剛強。她向醫生回憶了晚上的細節,吃過的玩過的,到過哪里,醫生似乎有些不耐煩了,“好吧,今天先將過敏壓下去,過敏原重新測一次吧,下回要當心了,日常生活都要照著過敏原去避免?!?/p>

    醫生走后,他倆對看了一眼,幾乎同時低下頭去。跟他們同室的幾張病床上都有病人,中間用簾子隔開。有個孩子不斷呻吟,他的媽媽壓抑著低低地抽泣。女兒床頭的電子屏上,跳動著她看不懂的數字和曲線,輸液袋吊在頭頂的鐵桿上,藥水從膠管里急速下滴。女兒閉著眼睛,鼻孔里插著氧氣管,小身體在白床單下顯得更小了,胸脯不停起伏,那種用盡全力還呼吸不上的樣子,讓她看著心如刀絞。她不禁紅了眼睛。

    他從對面過來,虛虛地擁住了她。這次,她沒有抗拒。他倆一動不動,似乎一起努力維持著這個姿勢,保持著一種力量的平衡?,F在,他倆不再是兩個怨懟的男女,而是人間的一對平凡父母,有著相同的目標,共同的心愿。有個瞬間,她感覺自己靠在一面墻上,身上又有了力量。

    5

    女兒呼吸暢通后,臉色跟著紅潤起來,烏溜溜的眼睛又能機靈地轉來轉去了。她不顧鼻子里的管子,轉著頭一會兒看媽媽,一會兒看爸爸,好像很新奇父母的同時在場。她還想抬起扎針的手找頭上的蝴蝶發夾,被她阻止了。之后,在藥物的作用下,女兒睡著了。

    上洗手間時,她查看了下手機,上面有母親的未接電話。她回撥過去,母親先問她到家了沒。她還沒回答,母親就在那邊壓低聲音說:“他在邊上嗎?”

    她說:“沒?!蹦赣H就放開聲音,略顯激動而急躁地說:“記住,浪子回頭金不換,既然他回頭了,這事也就過去了,你也別放在心上,記住,記住了啊?!?/p>

    她說:“媽——”

    母親連忙說:“別說了,別說了,媽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人這一輩子長著呢,誰還盡是順順暢暢,沒幾道坎那個溝的,過了就好了,記住了,記住了啊?!?/p>

    她又叫了聲“媽——”母親在那邊沉默了下,再開口時,聲音低了點,支吾著說:“你哥包魚塘的錢,你問問雪敏……”

    掛掉電話,她順手點開未讀信息,滿屏都是恭喜恭喜,撒滿了玫瑰花。消息傳播得很快,大家都知道他回來了。

    “鄭雪敏回來了,真的嗎,你倆和好了,恭喜你??!”

    “大喜事,要請客啊,真讓人高興,恭喜你啊……”

    “別再胡思亂想去上班啦,錢袋子回來了,不差錢,不用上班啦……”

    “恭喜恭喜!”……

    她在每條信息下都回上“謝謝”,像給每道題目寫上答案,也給自己劃上答案。這答案對嗎?生活會給她打高分嗎?她想得頭昏腦脹,想從水池那邊接些水拍拍臉,看到有個男人從男廁所出來,急忙避開了。她沒回急救室,轉身走向候診廳,迎著亮晃晃的燈光往外走去。大廳中央的藍色連排鐵椅上,歪歪扭扭地躺了些人,他們看起來都很疲憊。有個穿制服的男人走過來,那些躺著的人警覺地從椅子上抬起了身。她沒想到,夜里竟也有這么多病人,都在診室門口等著。有個孩子在大聲號哭,不斷有人奔來跑去,匆忙而雜沓的腳步聲此起彼伏。左邊有個地方,每隔一會就有電子聲呼叫某個人的姓名,她想,那大概是排隊等著扎針的輸液廳。

    她走出了急救中心。雙腳踏入夜色,一陣涼風貼面從身上掠過,她像被雨淋到那樣抱住了自己,腦子瞬間清醒。急診那邊的喧鬧漸漸隱去,她踩著自己的影子,聽著高跟鞋叩擊地面的“橐橐”聲。北面大門的崗亭里亮著燈,里面也坐著個穿制服的男人,進出口的攔門杠不斷升起落下,不時有車從那里進出。再過一會,他們也要經過那個道口回家了?;丶伊?。她想。之前是他回家,現在是他們一起回家。

    她看著烏沉沉的夜,想著這些年度過的日子。戀愛,結婚,生孩子,跟做夢一樣,從青春少女走到了現在。在那個人人羨慕的家里,她都干了些什么?一直圍著他和女兒打轉,即使在他離開后,還活在他的陰影里,關注著他和小妖精的進展,擔憂他肺里的那個結節。他離開后,她絕望過,想離開這個家,可是一直沒離開。也想過出去上班掙錢,最后也一分沒掙。外面的世界也許很精彩,她卻已漸行漸遠,她已習慣了不為衣食操心,習慣了賬戶里永遠有錢。那個她想要重新開始,出去闖蕩的世界,那種要為衣食為明天擔憂的生活,她已經無法適應。

    那么,就得適應他的回來,讓自己有個稱之為“丈夫”的男人,讓女兒有個稱之為“爸爸”的親人,將“好日子”繼續下去。在這之前,她怎么也無法相信自己會原諒一個出軌的丈夫,現在,她又要回到以前的生活,將干凈的碗筷用臟,再將它們洗凈歸位,每天開窗關窗鋪床疊被,將家里抹得一塵不染。日復一日,無聊,乏味,但安穩。至少,在拉上窗簾的那一刻,她的生活是被人羨慕的,經過她家的人,會發出由衷的贊嘆,回到父母家,村里人會遞來敬畏的眼神。

    她回來的時候,看到他站在走廊,背靠著墻,對著手里的手機發怔。手機在閃,他設了靜音,屏幕一閃一閃的,悄無聲息,像在發出某種詭異的信號。她看到他心虛地看了她一眼,將手機收進了口袋。他也許正在猶豫是否接聽,或是想去掐滅,現在被她看到了,為了撇清,他不作任何解釋,任由它自生自滅。她看到手機在他的口袋里不斷震動。他倆一起聽那震動的微響,靜默,堅持,在無聲而長久的挑釁中,一直等到閃光停下來,震動停下來,屏幕再次陷入黑暗。

    卓婭,女,浙江象山人。2005年開始創作小說,已在《作品》《山花》《延河》《文學港》《廣西文學》《民族文學》等文學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近40萬字。參加過首屆魯迅文學院浙江高級作家研修班。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八重櫻》《進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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