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文學》2023年第9期|胡寶林:家園之樹
杏樹
姥姥給外孫女講起杏樹的故事,那時她和外孫女年齡一般小,被人喚作蘭丫兒。
五月,田野麥青,塄坎艾綠,門前杏黃。
杏樹有一摟粗,枝葉在三米高處起杈,分成兩股壯枝,虬龍一樣,扭曲向天。枝葉間,一疙瘩是或青或黃的杏兒。已經瞅識杏樹很久了,饞蟲兒在蘭丫兒心上爬上爬下。娘去世早,10歲的她是獨女,跟爹生活。杏兒黃了,掉下的就摔壞了,摔壞了就吃不成了。別的娃娃也會偷著摘的,吃晚飯的當兒,蘭丫兒對爹說。爹明白她的心思,說你去卸杏兒吧,小心哦。蘭丫兒就等這句話,晚飯吃得特別香,晚上夢做得特別甜。
第二天,太陽爬上樹梢,葉子上的露水漸漸褪去。到了晌午,她給鋬籠系上繩子,繩子另一端系在腰帶上。在杏樹幾步開外,她快速起跑,像一只紅色的麋鹿,飛一般沖向杏樹。到樹跟前,光腳輕輕一點,“噌”地上了樹,雙手摟樹,雙腳移換,幾下攀到起杈處。蹲在樹杈上緩口氣,她揪住細枝條,往東面的這股壯枝上慢慢爬,爬了五六步,這股壯枝又起了三個枝杈,有老碗口粗。她在分杈處停下,伸手將腰上的繩頭取下,綁扎在樹枝上,然后將鋬籠提上來,坐穩。她抓著樹枝慢慢移動,伸手挦枝葉間一疙瘩的杏兒,這一枝的摘完,再找另一枝,這樣變換著身位。半晌,就摘了大半鋬籠。也不敢摘滿,摘滿了自己提不動。枝尖尖柔軟,樹枝嫩脆,危險,她牢記爹的教誨,將它們留在枝條上。沒有人給她幫忙,她在樹上大聲呼喚鄰家的小伙伴,“玲子,拿杏兒——”玲子最樂意幫這忙了。鋬籠從樹上慢慢吊下來,玲子接住,又換一個鋬籠系好。蘭丫兒再拽上去摘,玲子在樹下已經揀鋬籠里最黃的杏兒吃開了,洗都不洗。第二籠吊下來之后,繩子扔下樹,蘭丫兒抱著樹“哧溜溜”下來了。余下的杏兒,爹將葦席鋪在地上,又把被子鋪在席上,又鋪了一層舊單子,然后用鉤搭樹枝震蕩,熟杏兒紛紛墜落。卸了杏兒,街坊鄰居挨個兒送去嘗鮮,小伙伴們眼饞日久,見了杏兒可高興了。那時糧食緊張,常常缺吃的。爹和蘭丫兒將杏肉曬干制成杏干,慢慢吃。杏仁兒是藥,烤干碾成面面,摻和到面里,當糧食吃。這棵杏樹,于家里人有恩。
屋檐下,爹還養了兩窩土蜂。夏收的這天晌午,爹還在地里忙活。一只蜂王從屋檐下的蜂巢內帶了一幫子蜂飛到了杏樹上,在一個枝杈處嗡嗡飛舞,最后團結成疙瘩。街上的娃娃一看,驚恐。蘭丫兒一見,知道蜂到了分巢之時。指靠不住別人,她端來梯子,靠在杏樹上。尋來一頂草帽,往里面滴了幾滴蜂蜜,然后從門口地邊挦來一把白蒿,攀上杏樹。左手高拿草帽,右手低拿白蒿,剛才狂躁不安的蜂王此時竟然溫順地飛進草帽,其余的蜂乖乖地跟著進去,臥在了帽子里。蘭丫兒扔了白蒿,輕輕地托著草帽下來,提著草帽系系回了家,把這窩蜂引進另一個蜂巢,家里又多了一窩蜂。蜂常常從家里飛出,飛到樹上,飛到田野。田野有野花,白的,黃的,和蜜蜂共舞。別的孩子見了蜂怕,蘭丫兒不怕。奇怪的是,蜂出出進進,圍著蘭丫兒飛來飛去,有時在頭發上落一腳,有時在肩頭落一腳,卻從沒蜇過蘭丫兒。蘭丫兒覺得蜂乖,蜂覺得蘭丫兒好。割蜂蜜時,將蜂引出,拿蜂巢在鍋里加熱,蜂蜜流下來了,但是有些躲在罅隙里不出來的蜂兒就燒死了。蘭丫兒看著心疼。日子過得貧苦,窩窩頭難以下咽,家里有蜂蜜,蘭丫兒嘗到了生活的甜味。
五月,田野麥青,塄坎艾綠,杏樹不見。
20歲,蘭丫兒到了結婚年齡,家里張羅著找了個女婿,蘭丫兒從此回到家里做飯。女婿勤快肯干,卻拙于言語,蘭丫兒為此生悶氣無數。蜂在屋檐下,出出進進,進進出出。新女婿進門不久,就被蜂蜇了,眼皮腫得像杏兒,蘭丫兒看著心疼,又想笑。沒想到這蜂也有下馬威,欺生的蜂兒可不是好蜂哦。
原先的院子內,爹和叔伯兄弟幾戶人家住著,因女婿的言語不慎,常生口角。爹大人大量,主持分屋,將一排不太好的土廈房給自家留下。因為一家兄弟要蓋房,腰粗的杏樹就被砍伐,蘭丫兒為這傷心許久。
日子一日一日過下來,20多年過去,幾個孩子漸漸長大。爹到了75歲,身體日漸不好,最后下不了炕了。蘭丫兒照護父親,為父做飯,為父擦身,為父接屎倒尿。孩子們在學校學習。
這年麥黃時節,一天午后,蘭丫兒發現,房檐底下的兩巢蜂突然不辭而別,蜂箱空空如也。爹養了一輩子蜂,蜂在這個院子守了一輩子?,F在,走了。家里變得空落,單調,寂寞。爹聽說蜂走了,內心惆悵,說我也該走了。不久,父親撒手人寰。
爹剛過三周年,這年八月的一個中午,蘭丫兒在屋內的縫紉機上縫衣服,忽然聽見院內嗡嗡嗡嗡,掀開門簾一看,一窩蜂團結在院內的梧桐樹枝上,有些還在院內飛來飛去,蜂又回來了!蘭丫兒心中歡喜。但她沒有收這窩蜂。轉眼就到秋天,四野花少,養不活這窩蜂的。蜂又飛走了。
孩子們陸陸續續大學畢業,村上居民許多人搬走,蘭丫兒舍不得老宅,宅院里栽下一棵杏樹,還有花花草草。這年四月,油菜花開的時節,蜂又來了。蘭丫兒這才將這窩蜂收留,養起來。
蜜蜂又在家里出出進進,小杏樹慢慢長大。
五月,田野麥青,塄坎艾綠,院內杏黃。
60多歲的蘭丫兒,膝蓋骨質增生又風濕,行走艱難。白天和晚上,杏兒不時掉落,吃又吃不退。她給大女兒和女婿打電話,讓回家來。打電話的時候,大女兒女婿外孫女正在來家的路上。每年三夏前,他們都要回來犒勞慰問的。卸杏兒成了今兒的大事也是樂事。
老漢從內屋找來彩條布,蘭丫兒、大女兒、女婿、外孫女各執一角,將彩條布拽開。老漢從二樓找來一根尖尖帶彎鉤的長竹竿,站在二樓鉤住一根小樹枝搖動,幾顆杏兒“吧嗒”掉下,滾動在彩條布上?!氨康?,站那么高,下來鉤大樹股!”蘭丫兒說。外孫女驚訝地聽見姥姥很罕見地對姥爺“動粗”說話。姥爺聽話地下來,姥姥指揮他鉤這鉤那,挪移位置,不時呵斥,“連這都干不來,我小時都上樹摘杏兒哩!”眼里有光,話里有火,但有一種活力在洋溢,人難得地精神,平時話都不多說的。外孫女聽說姥姥當年也是一個沖上樹摘杏兒、收蜂的“瘋丫頭”,“咯咯咯”笑起來。女兒問,你笑啥?外孫女說,姥姥也會上樹,呵呵。姥姥也是由小女孩兒長大的,外孫女到今兒才意識到這一點。
一陣子,蘭丫兒腿疼,只能坐在旁邊凳子上歇息。
外孫女站在碗口粗的杏樹跟前,摩挲著樹皮問:“姥姥,你當時是怎么爬上去的?”
椿樹
臘月十三早晨,冷風在山溝里颼颼地刮。
老屋門前一排樹,落光了葉子,樹枝挓在空中,在風中沉默。父親在門前轉。他的目光掃過那排樹后,停在了南面那棵椿樹上。
這棵椿樹,一丈多高,身圍有父親手的兩拃,剛夠做椽。樹也算直,但沒有旁邊的楊樹高,不引人注目。我注意到這棵椿樹,是因為每年有一種叫“花姑娘”的蛾兒會來?;ü媚锱鴥善疑摹岸放瘛?,上面有圓圓的黑斑,像眼睛?!岸放瘛闭归_,就露出藍黑相間的夾襖,紅艷的“內衣”?;ü媚镉行┫裣s,幾只腳在樹上爬走,人一來,它就振翅飛了。這棵椿樹,自我小時就長在門前,它不像洋槐,春天還開白色的洋槐花,能做麥飯;不像銀杏樹,葉子到秋天,黃得透亮,像一把把漂亮的小扇子。椿樹,有淡淡的氣味,好多蟲子不愛聞,我也不大喜歡。只是這“花姑娘”很特別,它不去攆別的樹,偏偏喜歡臭椿樹。
父親注意這椿樹已經有些時日了。今年春天,別的樹都萌芽,這棵樹不見醒動。后來,到往年長葉子的時節,它才在幾個枝頭抽出鵝黃的芽芽。這芽再沒有旺盛地生長,就把夏天敷衍過去了。別的樹枝繁葉茂,這棵樹孤零零的,頂了幾粒綠芽站著,幾粒綠芽最后也看不著了。到了深秋,別的樹的葉子也都掉了,門前的一排樹都沒了葉子。按說,椿樹就和大伙兒一樣了。但是,別的樹雖然沒了葉子,但樹皮依然濕潤、光滑、有生機。這棵樹,樹皮干澀,沾著白色的鳥糞,手指一敲,咚咚響。樹頂的幾根枝黑沉沉的,一看就是枯干了,能當柴火燒,連“花姑娘”也不見了。
那年臘月,家里經濟困窘。父親為過年的事兒發愁。他去南山扛了幾回木頭,拔了栽玉米倉的幾根粗細不一的椽子,想湊到一起去集市賣了,割過年的肉,給家里人添些新衣裳。臘月十三,他起了個大早,把一架子車椽子用繩子勒緊綁好,然后蹲在家門口的石頭旁,就著涼調蘿卜,吃光了一碗玉米糝子,用一片硬面鍋盔,將菜盤子里的辣子水水擦得干干凈凈。抬頭準備回屋的當兒,他瞥見了這棵椿樹。
他把碗筷撂在石頭上,在門前轉了一圈,最后在椿樹前站了片刻。他大聲喊我:
“林兒,把斫木頭的家伙拿出來!”
我拿來了一柄斧頭。斧頭是平時砍柴的,刃有些窄。父親把手指搭在斧刃上試了試,看了看樹,搖了搖頭。我又去把他的短柄彎刀拿了出來。父親平時去山里伐樹,用的就是這把短柄彎刀。父親試了試,彎刀平時是砍大樹的,在斜斜的山坡上施展起來有勁兒,而這里地太平,樹太細,彎刀一揮吃土。我又到樓上,取下了鋸子,父親這回滿意了,示意我過來搭手幫忙。
冬天的早晨干冷干冷,椿樹站在早晨的風中,微微顫動,像打了個寒戰。
“干啥呀?”鋸子剛搭在樹根,一聲吆喝傳來,是母親。她從廚房出來,用剛從腰上解下的護腰,甩打著身上的面和土。
“樹死了,伐了賣了去算啦?!备赣H說。原來父親伐這棵椿樹是臨時起意,并沒跟母親商量。
“不栽樹,光愛伐樹。這一棵樹能賣幾個錢?這樹長了這么多年,說伐就伐呀?冬天伐了,在這兒栽新樹能栽活?”
一聽話音,就知道母親不愿意。母親心軟,對家里種的、養的東西,時間一長也就有了感情。前年秋天,來了個收雞的。父親將家里的大黑公雞賣了35塊錢,母親都掉了幾滴眼淚。晌午做飯,都沒一點兒笑容。去年,父親將槽上的紅牛犢賣了,媽都哭了一回哩。
“不是死了嗎,光桿桿挓這有啥用?”父親說。
“你伐去,全伐了去,咱得是把光景過不下場了?”母親一生氣,轉身回屋里去了。父親也有些生氣,將鋸扔在了地上。
我趕緊將石頭上的碗筷端上,給母親送回廚房。
“不給他幫忙,叫他一個人拉鋸去!”媽對我嘟囔。
我又到了門前。父親的情緒這陣兒有所緩和,又將鋸子捉了起來。
這時,鄰家的方伯從屋里出來了,扛著鋤頭,準備到地里去。他60多歲,是個老木匠。見父親這樣子就笑瞇瞇地問:
“伐樹呀?”
父親回:“看起來像死了,伐了算啦?!?/p>
“人說,冬不伐樹。都臘月啦,快過年了,到明年春上再看看吧?!彼臒熥炖锩爸鵁?,煙里吐著話。
“哥,收拾好了沒?走!”村子北頭的小懷叔拉著一車椽過來了。他倆商量好搭伴兒去跟集的。
父親一看小懷叔都過來了,就將鋸一收:“走!”起身回屋,將鋸子擱在窗臺上,將一架子車的椽拉出來,和小懷叔一塊兒往集市上去了。
春節過去了,大家都再沒在意椿樹,把這事也忘了。
二月過去,三月過去,到了四月,這棵椿樹竟然抽出了綠葉。淡綠色的葉子在春天的陽光下泛著光澤,在風中輕輕搖擺。到了六月,葉子越長越長,越長越茂密,比前年長得還有神采,頂蓋子長大了一輪。樹皮也泛綠,一掐能出來綠綠的汁液,花姑娘也飛來了。
這棵樹,又活過來了。
“叫你不伐,伐啥哩?不是活得好好的嘛,就是手癢癢?!眿屨f。
父親還有些不好意思。
方伯后來說:“樹,也是個生命。命,一陣旺,一陣弱。得了病,一時半會兒緩不過勁兒來,就像要死的樣子;緩過來了,就又活得旺旺的。古人說,冬不伐樹。冬天雖然樹沒葉子,好伐,但是,樹的死活不好判斷,弄不好,就把好樹誤傷了?!?/p>
我想,木匠對樹木還是有經驗。后來我學了生物課知道,一年的氣候有變化,不同的樹種會有不同的反應。椿樹在那一年,可能是遇到了不適應的氣候,或者病害,感冒了。沒精打采了一年,也養精蓄銳了一年,才把感冒扛過去了。
幸虧當年沒伐掉?,F在,這棵樹已經長得能做柱子了,站在門前,威風八面。
洋槐
那棵洋槐樹在院子里站了20年,長成了家里的一口人。
一年一年,它在全家人的目光里活著,越長越端正,越長越峭拔,像個帥小伙子。洋槐樹,是烈性子、愣脾氣。它的身軀黝黑、蒼峻,在冬天,身體裂開一道道口子,似黑蟒纏身,一點兒都沒有白楊的光滑、梧桐的平和。最柔情的是在陽春四月,它的葉子由鵝黃變成綠色,一片片橢圓狀,排成一挑長扇子。叢叢的綠葉間,潔白而香甜的洋槐花,將甜味兒灑滿整個庭院。這是洋槐樹最溫柔的時節。這個季節,也是蜜蜂最忙的時節,它和洋槐樹親密對話,釀造甜蜜。秋天,一片片黃葉子自樹上跌落,每天早晨,打掃落葉成了我的活兒。洋槐樹的葉子小,落得散亂、細密。漸漸地,葉子被秋風搖盡,只剩下滿樹嶙峋的枝條刺向天空。這枝條,呈深褐色,布滿尖尖的刺,硬氣地指向天空。有花怎能無刺?沒有看見,那說明你只看到了惹眼的綠葉和香甜的白花,眼睛不亮。
北方的冬天,寒風肆虐在曠野,吹過家園。這棵洋槐樹,一身冷峻,剛巴硬正站立在冬天。它已經過太多的歲月,不曾為春天夏天迷惑,也不曾為秋天傷感,像一個深沉的男子漢,它知道真正的考驗在冬天,它必須拿出風骨對抗冬天。我家的洋槐樹,就這樣站在廈房東端,我常常仰頭看它,看它頭頂的天。
這棵洋槐樹,我們記不起澆它。樹根處,連一個小圍子也沒有。離地面一尺處,有一個口子形成的疤。再往上,便直直的,有20米高。有一年,我和妹妹,套了一條狗來,就把狗拴在樹上。狗,暴跳奔突,將繩子拽來拽去。平時,我們也不在它身上拴系東西,不傷它的皮。樹長得一表人才,我們在心里給它謀劃未來:現在,它已經長超了做椽子的尺寸,再長幾年就可以做檁條,兩大一小。至于洋槐樹長成柱子的,好像很少見。洋槐樹,性子硬,木質也硬,但長的時間長了,也會干裂。長著去吧。
日子就這樣過著。一年,父親賣了家里的紅母牛,得了八百元錢。他突下決心,要將廈房拆了,蓋一座磚瓦大房。大房的地址選在進門位置,洋槐樹剛好長在房基上。父親找來村里的人幫忙,伐門前和院子里面的桐樹、椿樹、洋槐樹。伐這棵洋槐樹時,已是下午,大家覺得要費事。這棵樹長得太高。長得太高的樹,根扎得深,根系發達,光是掏根就費很大功夫。
父親招呼村里的四五個叔伯,先抽飽了煙,喝足了茶水,兩個還咥了兩片鍋盔饃。喝足了,吃飽了,歇夠了,他們開始動手。兩個人從東面開挖,你一頭,他一頭,挖出個雞籠大的坑。因為樹的西端,兩邊都是房子,樹不能朝西倒,只能在東面掏,倒向東面好。前面伐的桐樹都是砍到了最后,慢慢倒下的,這棵樹想必也不例外。
坑掏了一陣兒,露出了粗粗的根,盤根錯節,向地下延伸。咚咚,砍刀揮起,木屑紛飛,一截子根就扔在了小土堆外。誰把樹試著推了推,樹紋絲不動。他出了個主意:這么高的樹,這樣掏下去,是掏不倒的。估計一下午都不行。不行,在樹腰上拴根長繩子,掏的掏,拽的拽,樹倒得快。誰上樹去拴這根繩子呢?大伙兒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一個個身子有些粗壯笨重,年齡也有些大了,好像不合適。最后,他們的目光落到在院子里轉悠的我身上。
當時我十一二歲,人干瘦,平時就愛干些上樹掏鳥窩的事兒,干這活兒剛好合適。父親似乎有些不放心,不放心啥又沒說。我看平時光光的地上,掏出了一個坑,堆了一小堆的土。朝上一看,洋槐樹頂著一冠綠葉,不是往常的表情。我估摸著以后要長成棟梁之材的洋槐樹,不幸在今兒,年紀輕輕的就要死了,心中頓時不痛快。這么多年,樹在我家里,就這么不見了,我這才想著有它的好了。
幾個人停了手,說了一陣兒話,父親準備去村里馮偌叔家借大繩來。我看了看那棵樹,又看了看房檐底下的梯子,心里有一種風輕輕吹過。就在這時,亮子哥大叫:“快,快,躲開!”他人一閃,將父親往后一推,其余幾個人趕緊往后退。只見洋槐樹“嘩——”地一下,呼嘯著,從天空狠狠地倒向東北方向,砸在鄰居李哥家廚房的房脊上,屋瓦飛濺,騰起巨大的煙霧,廚房的椽子頭像骨頭一樣白森森、齊茬茬亮了出來,巨大的樹冠搭在院墻上。眾人驚得目瞪口呆。
“幸虧沒上去拴繩子!”
“幸虧咱掏得不是很深,還停下了?!?/p>
“幸虧沒倒到西邊砸到廈房上,就差一點點了?!?/p>
樹在眾人心里的震蕩久久不能平息。樹為啥這么快倒了?走近一看,樹西南邊的根,其實已經朽了,但埋在地下,大家不知道。那里有一堆土,比別處的顏色深。
“栽樹時,我在樹根壅了一锨牛糞?!备赣H說。
這么多年,這棵樹在我們眼前長,我們其實不懂它。我們看到了它的干,它的枝,它的皮,它的葉子,它的花,這都是外在的。它埋在地皮底下的部分,它的根,那是它的大腦,那是它的心,我們沒有看見。它把自己的一部分表達在天空、院中,表現在我們眼前。但是,還有很大的一部分,它的心事,它的憂傷,它的疼痛,深深地埋在心里,不曾透露。
“這棵樹救了我的命?!倍嗌倌旰?,我還這樣慶幸。是它一聽說父親要找大繩讓我上樹,它就倒下來攔住了父親的去路。它怕砸傷我們居住的正屋廈房,倒向了造成損失最小的廚房和院墻。
“這樹心好?!备赣H說。
二十多年,這棵樹長在家里,家里人待它像家里的一個人一樣。而后,在這一天,它也待我像自己的親人一樣。
【作者簡介:胡寶林:陜西寶雞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獲冰心散文獎、全國孫犁散文獎、第二屆絲綢之路青年散文大賽銀獎、全國報紙副刊年度佳作獎、第六屆秦嶺文學獎等獎項。出版散文集《時光簡:二十四節氣里的尋常生活》《此生此地》。作品刊發于《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延河》《時代報告》《散文百家》《海燕》《小品文選刊》《讀者》等報刊,上榜“2017中國散文排行榜”,被全國多省市作為高考、中考模擬測試題,收入多種選本?!?/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