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文學》2023年第9期|王祥夫:關于井(外三篇)
過去在城市里生活,很難想象沒有井,人們可怎么生活。我五六歲的時候,我大哥帶我去醫院里看朋友,因為搞對象,那個女的不知怎么就吞了金,人們都怕她死,結果她坐在那里跟沒事人一樣,只不過多吃了幾服中藥。我至今都不知道吞金怎么會死人。我哥他們在屋里也就是病房里說話,我出去看院子里那口小井,那口井離門口不遠,井口很小,因為是冬天,井里騰騰地往外面冒著汽。
關于井,我不知道那時候的市政部門統計過沒有,比如像我們那個小城一共有多少口井,大井多少口,小井多少口,什么地方的井水甜,什么地方的井水發苦。
井這種東西很奇怪,比如說北岳恒山最高處會仙府外邊的那兩口井,緊挨著,最多離兩米遠,而兩口井的水就不一樣,一口是甜水井,人們用它泡茶做飯,另一口的水就是苦的,根本就不能喝,只好用來洗衣服。這就很奇怪,讓人們有點兒說不清。因為兩口井離那么近,怎么回事?誰也說不清下邊是怎么回事。
我小時候,我們那個城里還沒有自來水公司,家家戶戶用水都得去井里挑,或者是買水,有拉水的車,整天不停地到大官井那地方拉水,人們把那種大井都叫作大官井, 這種大官井都有個看井的,人們叫他“井官兒”,看井的管收水牌子,拉水的拉了多少車水,得交多少牌子,這個我說不清。
看官井的那個人的另一項工作就是不讓小孩兒到井跟前去。西城門一進門洞的右手, 圓通寺的山門外邊,過去就有一口大官井, 去那地方拉水的水車是絡繹不絕,這說明這口井的水好。我們一幫小孩兒好奇,走到井跟前探頭探腦往井里邊看,井有什么好看的, 井真是沒什么好看,但我們就是想看看井里邊,這么一來井官兒就急了,把我們好一頓臭罵。他那么兇,現在想想他應該兇,他要是不兇,不把我們喊開,一不小心掉井里一個怎么辦?
這口大官井到了冬天也是騰騰地冒著汽,井邊都是溜溜滑的冰。小時候我的理想就是什么時候能去那口大官井上滑一次冰車,把冰車先安放在井沿的最高處,人先慢慢挪屁股坐上去,得用冰錐子把冰車先穩住, 然后把冰錐子一下子放開,冰車會一下子飛多遠!
我曾想做一個飛賊,飛檐走壁的那種, 就像“鼓上蚤”時遷,一躍一躍地走路,不發出一點點聲音。后來又想做個井官兒,守著那么一口大井,坐在井邊收收水牌子抽抽煙??梢晦D眼,這個城市里的水井忽然都不見了。
有當飛賊初心的那一陣子,我正在讀《水滸傳》,時時覺得自己身上彌漫著匪氣, 特別不安分,我真喜歡自己的那種不安分。
成都的蛐蛐
文聯君,就讓我叫你一回文聯君吧。 我突然想給你寫幾句話,因為外面在下雨,下雨的日子最好一個人待在屋里喝茶讀書,而我卻偏偏收到了朋友送來的兩只大蛐蛐,我忽然就想起咱們凌晨斗蛐蛐的事。我想你也許有許多年沒斗過蛐蛐了,這畢竟很消磨時間。
我對蛐蛐的愛好在許多年前就已經斷掉,其實朋友送來的這兩只“紫頭”,我是想養來聽它們叫的。蛐蛐其實白天也叫,但白天的噪聲太大,它們的叫聲往往會被忽略掉。只有晚上,尤其是后半夜,蛐蛐的叫聲才會被人聽到,我直到現在也不清楚古人說的“促織”是不是就是蛐蛐,但我覺得應該是?!按倏棥边@兩個字對婦女是有些不敬的, 它們半夜三更叫起來,催促婦女們坐到織機旁去織布,這當然不對?!读凝S志異》里邊有篇著名的故事叫《促織》,可以證明我分析得沒錯,促織應該就是蛐蛐。
說到蛐蛐,我本人喜歡聽蛐蛐的叫聲, 它即使就在你的旁邊,那聲音也像是特別幽遠,讓人不討厭。但我不養蛐蛐的原因想必你沒有忘記,是那年咱們一起去成都,晚上住在杜甫草堂招待所的經歷所致。
那時候房間里沒有衛生間,后半夜我忽然想去衛生間,還沒進去,就聽見一片蛐蛐的叫聲,真是好不熱鬧。進到里邊,我才吃了一驚,草堂廁所的地上黑壓壓的都是蛐蛐, 它們正在那里會餐。從那以后,我對蛐蛐的好感大打折扣,這也是我多年不再斗蛐蛐的原因,但碰到好朋友送我一兩只我還會養, 把它放在床下,在秋夜聽它的叫聲,我以為, 蛐蛐的叫聲怎么也要比八音盒好聽得多,雖然它叫得單調,叫叫停停,叫叫停停,但單調有單調的好,若細分析起來,我又說不上來。
苦夏記
不知怎么就和河北的盧君說起麥客的事,現在幾乎看不到麥客的身影,也請不到麥客,所以盧君只好自己回去幫助父母收麥子。天氣又是在最熱的時候,收麥子可不是一件輕松事。我知道他回家收麥子了,而我也準備去四川的綿竹。
入夏以來,山西之熱出乎人們的想象, 一連幾天都是三十五度以上,所以不少人都認為今年夏天將是個苦夏。在我去綿竹之前朋友們就對我說,你到了綿竹小心中暑。
我知道綿竹還是小時候的事,父親和他的朋友在喝“綿竹大曲”,連說這酒不賴, 我就記住了,后來,市場上很少再見到“綿竹大曲”,但我依舊記著。所以一說去綿竹, 我首先就想到了它。盧君還對我說天這么熱你到那就別喝了吧,要喝就意思意思?!耙馑家馑肌本褪巧俸?,端起杯來沾沾嘴唇就行。天氣太熱確實不適合喝白酒。但想不到綿竹的天氣竟然還有點兒涼,這真是一件讓人想象不到的事。怎么南方的綿竹倒比北方的大同都涼快了呢?
人們常說的苦夏就是這個夏天太熱,讓人難以應付。首先是沒有胃口,什么都不想吃。喝粥吃小咸菜,或者就是吃過水涼面拌黃瓜絲和麻醬。山西那邊吃一種過水小米飯, 酸的,再來個燒茄子拌大蒜,也不賴,而我認為西北一帶的涼漿水面應該是夏天最好的飯食之一??傊?,天一熱,人們吃什么都沒胃口。但不吃又不行,吃得太清淡了也不行。
在炎熱的夏天,我最愛吃的一道菜是“青椒炒肉”,用那種很辣的青椒炒五花肉片, 可真香??!通常那邊還在炒,這邊就聞到香味兒了。所以天一熱我不想吃飯時,家人就說給你來盤“青椒炒肉”好不好?前不久去北戴河,我看見路邊居然有一家飯店就叫“青椒炒肉”,我真想馬上進去點一碗白米飯, 再點一盤“青椒炒肉”,只要這一飯一菜。青椒的香氣絕不止于辣,一邊吃菜一邊吃飯, 但碗底要留一點兒米飯,好拌著菜湯吃。
今年夏天是個少有的夏天,天氣早早就熱起來了。我已經準備好扇子和涼席,并讓家人腌了一壇雞蛋,那種吃起來不怎么太咸的雞蛋,用我母親的話就是“一縷鹽”,這種咸雞蛋配粥不錯,還有我去早市總是會留心有沒有那種辣的薄皮燈籠椒,“青椒炒肉”得用這種很辣的薄皮椒。
有人買菜喜歡問:“有沒有一點兒都不辣的青椒?”
我瞅她一眼,心里說,一點兒都不辣是青椒嗎?
這話也可以這么說,夏天不熱能是夏天嗎?苦夏就苦夏吧。這時候我又想起收割麥子的盧君,真不知道他現在有多么熱,多么苦。
蘿卜熱茶帖
從我記事起,母親就一天到晚總是在那里忙,消閑的時候也有,那就是坐在那里靜靜地看一本書,而這種消閑的時候后來也好像沒有了。
我的母親,我幾乎記不起她坐在那里吃東西,比如吃水果。甚至連她吃飯的樣子現在也像是記不起來了。我們家的規矩,女人是從來都不上桌的(現在女人和男人都一起上桌吃飯),父親吃飯總是在另一張桌子上, 母親給他另外炒一兩個菜,邊吃菜邊喝酒。碰到興致高的時候,父親會親手做一兩個小菜,比如將嬌黃的大白菜心切細絲拌海蜇絲, 海蜇絲只需在開水里略微一焯,這樣吃起來才爽脆,這真是一道下酒的好菜。
父親喝酒是從早上到晚上,有時候家里來了客人,會喝到后半夜。父親從來都不喝冷酒,所以家里總是彌漫著高度白酒被燙熱后散發出來的那種味道。好聞不好聞?我認為真是好聞,好的高度白酒一經開水燙過, 入口可真是與人貼肌貼膚。
母親是惜物的,比如吃芹菜,那芹菜根不會被扔掉,母親會把它栽在盆子里,這時候總是冬天,盆子里的芹菜根過些日子就會長出新嫩的葉子來而且漸漸長高。再比如, 母親切那種外綠內赤的心里美蘿卜,照例會把蘿卜頂子留下來,把它用一個碗養起來, 碗里也只有清水,這清水里的蘿卜頂子照例也是放在南邊的窗臺上,不知過了多久,蘿卜頂子已經抽出了花梃,居然開花了。母親切長白菜,那時候一入冬家家戶戶都會儲存不少大長白菜,母親照例也會把白菜的頂子留下來,也是找一個碗用清水養著,放在南窗能見到太陽的地方,冬天里的白菜花可真是嬌黃好看。
那一年,人們忽然不讓叫那種心里美蘿卜“心里美”了,那應該叫什么呢?我問母親,母親猶豫了一下,說:“就叫蘿卜,那就叫蘿卜?!毙睦锩捞}卜真是好看,一刀切開里邊便是滿滿的濃胭脂,綠皮兒濃胭脂。論顏色,心里美蘿卜要比沙窩蘿卜好看,正經的沙窩蘿卜是從里到外的綠,如果心里不綠就不是正經的沙窩蘿卜。
心里美蘿卜和沙窩蘿卜可以說是水果, 我個人認為最好是拿來生吃,切一盤放在那里,沒事拿一片嚼嚼,再喝口熱茶。外面正刮著老大的西北風,呼嘯著,像一群老虎在呼嘯而過,或者還下著很密的大雪。在這樣的冬天里,能夠在屋子里一邊喝熱茶一邊吃蘿卜真是件幸福的事。
壬寅年,眼看著已經要進入農歷十一月, 過不了幾天就要下雪了。家里,現在是既無心里美蘿卜也無沙窩蘿卜。熱茶倒是有,一個人窗前喝著熱茶,忽然在心里想,好在母親早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才不會受到如此的苦楚……
【作者簡介:王祥夫,遼寧撫順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任山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大同市作家協會主席,獲魯迅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趙樹理文學獎等?!?/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