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人》2023年第10期|鄞珊:微塵星光
一羅坐鍋鍋
二羅走腳皮
三羅有米煮
四羅有米炊
五羅五田莊
六羅伯心腸
七羅七益益
八羅作乞食
九羅九娃娃
十羅做大官
一
墻角、蟻群,它們繁華的世界。
螞蟻隊伍歪歪斜斜,蜿蜒盤上屋頂方向,一個大黑點從下面裊裊娜娜,挪上了隊伍里?!跋伜?!蟻后!”螞蟻隊伍的蟻王不用自己走路,它被其它工蟻像抬轎般抬著,在隊伍里,隊伍里的螞蟻沒有敢偷懶的,每只都背負著包裹家當,它們進行著聲勢浩蕩的大搬遷。
“等等,再讓它們走一段?!?/p>
螞蟻的世界,殊不知我們在后。今天我正對著距離鼻子一尺之遙墻角,那里是我投入的世界,那里有一個微塵的宇宙。我熟悉這破損且冒出幾棵野草的角落的奧秘——我家外墻的拐角有幾處蟻穴。這螞蟻的世界就在我們的鼻子底下與我們共處一個屋檐。
螞蟻從墻角繞過大竹子,再走過半邊老門板,90度的墻角就是它們最齊整的康莊大道,它們的隊伍已經源源不斷消失在屋頂盡頭。
這只蟻后被抬著,速度比較慢,后面很多工蟻不斷越過它們的“轎子”,有的還碰碰頭打招呼再走。而現在蟻后好不容易從遠處走完它那漫長的路程,,已經轉進90度的墻角,又繼續往上前進。中途有工蟻輪換,也有磨磨蹭蹭的,不知道是不是在抗議著。
“快!快!把棍子捅進去?!眽窍虏煌5睾爸?,他們正破壞著螞蟻的隊伍,螞蟻亂做一團,墻底下的小洞也被他們捅開。
“哇!”一陣歡呼聲。
工蟻是一條永遠走不完的長蛇,我蹲久了,站起來伸伸腰。
“哇——”一站起來,我的后腦勺隨即碰到了什么東西,只聽“哎呀!”一聲。我的頭“嗡”地一聲響,不由得也發出一聲叫喊,我這才發現,發出“哎呀!”叫聲的是站在我后面的阿牛,他一直站在我身后看著我們共同的螞蟻世界。阿牛發出的聲音比我大得多,幾乎是慘叫。
我知道頭部的疼痛是碰到阿牛的下巴,我看到阿牛的嘴里正留著血。
看著血從他的嘴角流出來,我們都慌張了。阿牛先愣了一下,用手擦了嘴角,手一下沾滿血,看到手里的血,他一下哭了,邊捂著嘴巴邊哭著回家了。
只有我一個人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天將塌下來。
看螞蟻還在繼續搬遷,幽深的蟻洞藏了那么多東西,像是永遠都搬不完。我的眼前只有流動的黑色溪流。天也是黑的,我為什么要站起來,阿牛什么時候站在我后面,成了我們的啦啦隊?
阿牛父親帶著阿牛告狀來了,告訴我外婆必須上衛生院。衛生院是個嚴重的詞語,事關一個事件的勝負。
我一直站著。很快阿牛爸帶著阿?;貋砹?,把阿牛推到跟前:“已經去了醫院,醫療費4毛!”阿牛的一邊嘴巴弄得鼓鼓的,貼著方方正正的紗布,用膠布打成一個夸張的白色“井”字。
外婆忙不迭掏錢,遞給了他。阿牛爸拿過錢,瞪著我:“你怎么搞的?一個女孩子!”
外婆轉過頭,厲聲問:“是怎么打的?!”
天昏暗,雨降至。我的聲音是泥土里拔出來的草,搖搖晃晃,柔弱而艱難。
“我沒打他。我蹲久了要站起來,不知道后面站著阿牛?!痹谛枰藻X財為代價的現實,我知道這樣的事實也很蒼白。
他爸看著阿牛:“是不是這樣?”
阿牛圓圓的臉還是那副表情,他點點頭說:“是的?!?/p>
“她不知道你站在后面?”他爸有點恨他不爭氣。
“她不知道?!卑⑴2粫此值哪樕?。
阿牛爸爸一手拿著錢,一手拉著阿牛頭也不回走了。我一直站著,天很沉悶,預期的雷暴雨還沒降臨,螞蟻沒有走完它們那看似無休止的路。它們的天地那么寬闊,屋的一角,就是深遠無窮的世界。
我就是一只差點走丟的螞蟻,沒有人知道我的路途。
4毛錢醫藥費,這不是孩子之間的摩擦,這是大人之間的面子,我的道路會堵塞在這里,就像剛才我們堵塞住蟻后的路,把蟻后堵塞進洞里。如今,我就是黑洞里的螞蟻了。
我已不記得那天有沒有暴雨,螞蟻有沒有搬完家。我等待的棍棒最終沒有落在我瘦弱的身上,外婆沒有再提這事。
阿牛誠實的佐證,讓我家的風暴難以置信地隱沉下去。
外頭陽光透過正對著門的竹簾透進來,螞蟻稀稀疏疏還在分頭忙碌。外婆也在忙碌,日子翻過,我的沉重迎來了怯怯的陽光。這次事故最終沒有讓棍棒落在身上,在長久的等待中我僥幸脫免。
阿牛還是坐在我右邊的那列位置上,他上課老老實實,一直寫,但還是漏了好幾道題,下課了,他眼睛有點紅。我知道他一著急就要哭的。我向他伸出手,把寫得工工整整的作業本遞給他抄。
阿牛接過來,頭也不抬,趕緊對著作業,認真地抄寫起來。
阿牛嘴邊的那塊紗布很快不見了,阿牛說,“是一顆牙齒流的血?!睕]有貼紗布的阿牛很快忘了那次螞蟻的碰撞。有些插曲就像螞蟻的隊伍,不經意一個打岔,又一直向前去。
阿牛和我還是繼續在門口玩,他不知道他的一句真實見證讓我躲過生命的一劫。螞蟻不再行軍,我們轉而在門口的樹林尋找天地玄黃。香樟樹干上的樹膠,一滴滴從龜裂的樹皮流出來,透明又有點香味,帶著米黃色,我們一一尋找著樹膠,收集了,雖然不知道能做什么用,可那是我們的戰利品。
那一滴淚般的樹膠,里面晶瑩剔透,我看到里面有一塊小小的樹皮,還有無數的微塵在它的世界里。
二
心底的恐懼像螞蟻列隊,一直從阿春家里,爬過我家門口、爬過我的五歲時光,從此,一直爬到我的少年時代。后來,它又繞道而來,歲月的痛感一陣陣襲過心頭,我的心臟疼痛,疼痛著那一次命若懸絲的災難。
那也是流血事件?沒有血,只有牙印痕,而印在我額頭和心頭的印痕,我一直想逃脫,我用雙手為槳,希望盡快劃出我少年的時光。逃離阿春母親那深藏在她眼里的毒意。
冬天里寒風凜冽,廠里一片蕭條,沒有人起得我這么早,我盡情撿地上的樹籽,金鳳樹太高大,我們都夠不著上面大刀似得豆莢,掉下了的都是熟透后開裂的樹籽,偶爾有大豆莢的果實,卻搶不到?,F在我竟然撿到了一條臂膀粗如豆莢般的果實,堅硬的外殼彎成一把大刀,可以扛在肩膀。一搖晃,“豆莢”里面“噼里啪啦”地響。
光滑堅硬的樹籽,既是戰斗的子彈,也是搖鈴里“噼噼”作響的工具。金鳳樹籽是大地最美的饋贈,不需玩具,它就是百變的工具。敲出里面這些作響的樹籽,能抓鬮,能打子彈,我的大盒子里,攢滿了這樣的樹籽,它是我的首飾,可以裝扮我自己制作的小布人。
工人還沒上班,還沒人打掃地上的落葉,滿地金黃碧綠,我回到自家門口,滿懷喜悅地看打量手里這把天然長刀,它是電影里“大刀向敵人沖去”的武器。
不料想敵人已經悄悄靠近,我還渾然不覺。阿春忽地站在我面前,搶過我手里的“豆莢刀”,我緊緊地攥著,兩只手拼命拽,我們僵持著。我手里的樹籽掉地上了,可我顧不得撿,手里這把豆莢大刀才是重要的,我死死地護住,不讓她搶走。阿春年齡與我差不多,但比我胖,力氣上我是處于下風。我使了洪荒之力。
兩人就這樣拉扯著,我快撐不住了,開始哭。進犯的敵人總是很兇惡,她的惡氣寫在幼稚的臉上。
誰知我的雙肩隨即被攬住,是阿春的姐姐丫兒,丫兒比我大三歲,高我一個頭,她像包餃子一樣把我包住了,雙手掐住我的脖子,這下我連哭的力氣都沒有,可是,手里還是死死的抱緊我的豆莢,我不知道它為啥比我的生命還重要?!阿春的一只手來抓我的臉,我的嘴趁機咬住她的手,狠狠地。
這一下,被我咬住的那只手松開了,阿春“哇”地哭了,她一哭,從后面掐住我脖子的她姐姐丫兒也松開了手,連豆莢大刀也顧不得搶,趕緊看阿春的手受傷了沒。這下輪到阿春大哭,她姐姐帶著她回家了。我不知道一場風暴在他家醞釀。
我反倒不哭了,我的戰利品全都散落地上,我一一撿起地上一粒粒樹籽,豆莢大刀被扯得裂開了嘴,露出了里邊的牙齒:那些樹籽。
沒有損失,我慢慢把地上撿干凈,我剛才的淚水也被北風吹干你了。我了自家屋里。
阿春的父親帶著她到我家來了,他讓阿春伸出手,手上有兩個牙齒痕跡,雖然手沒破皮。她父親指著我厲聲問:是不是你咬的?
緊接著她母親也過來了,她奶奶也緊隨后面。她那矮小的母親咬牙切齒:“這么狠?咬得這么深!多疼吶!”阿春配合著又哭了。
她姐姐指著我:就是她咬的!
她母親說:“女孩子被女孩子咬,是有毒的!要出人命的?!?/p>
她父親攤開雙手,對我外婆說:“得馬上去衛生院治療!看醫生怎么說?還要預防以后成長出現的問題。醫藥費你們出?!?/p>
外婆從家里拿了2塊錢先給了他。
大地空寂。
阿春的手包扎白紗布回來了,她臉上了無痕跡。他父親說:“連同醫藥費和消毒,看醫生,還有……”我沒有聽清他后面的話。
外婆又把錢結清,沒有再道歉。
她父親走過我身邊,低聲說:“要是死人了,就拿你償命!”
他們走了,沒有風,外婆卻把門關了。她讓我走到后面灶臺那里,后院斜靠放著木柴和棍棒,也有藤條。她抄起一扁擔長的木棒開始瞧我身上打。我抱住頭,可身上隨即落下疼痛。 我哭將起來,疼痛讓我大叫:“是她們搶我的樹籽的?!?/p>
外婆的棍棒繼續落下來。
三
阿牛悄聲告訴我,阿春家有鬼。我問是不是他看見的?他支吾了半天,說是廁所里。阿牛怎么知道阿春家廁所里有鬼。
為了確實這個說法,我還壯著膽子,去他們家的廁所,我們經常去鄰居家借用便桶用。
阿春家的便桶跟我們家差不多,那個木板搭起來的廁所空間很小。是不是阿牛的話在起作用,我開始冒汗,我還沒有用她們家的便桶就逃了出來。
阿敏也說阿春家鬧鬼,我湊過去,問:“你怎么知道的?”阿敏好像就是在等我問這個話,她看著我說:“是丫兒自己說的?!?/p>
我有點恍然大悟,丫兒就是阿春的姐姐,那個掐我脖子的高個子,她跟阿敏同班同學。
街上蕭索得很,帶著秋的冷意,我不冷,耳邊有某家炒菜熱油上下菜的聲音“喳——”蹦到街上,跟隨著某種肉絲的香味串出。
我逛到丫兒門口,丫兒正坐在板凳上,彎著腰吃飯,看到我,抬起了頭,幽怨的眼神,她好像已經知道我是來看她家里的鬼,又埋頭吃飯。
阿春指著布簾處,話語順著風塞進去我的耳朵:就在那里!
說這話時,她和我就站在離她家門有幾步遠地方,好像她說的那個鬼還在那里。
阿春說是她看見的,但她不能給她媽聽到,她媽會揍她,說她胡說!
我問阿春,她家的鬼是什么樣子的。
阿春說,是個小女孩,就在布簾后面。
“阿春——還不洗澡???”她媽在屋里喊著。阿春急急進屋,不忘回頭叮囑我:“不許跟誰說!”
竹篾嬸——阿春的奶奶,那個每天坐在地板上用厚刀剝開竹子皮,編成竹籃竹篩的老太太,竹篾嬸還有個女兒——阿春的姑姑,是堂皇的一個街道干部,路過時會帶一些吃的東西給竹篾嬸。
此刻竹篾嬸的女兒就在坐在凳子上,竹篾嬸拉著女兒的手,眼淚“嘩嘩嘩”地掉下了?!澳阏f,你說,她對你怎么了?”竹篾嬸的女兒生氣地說,女干部是能夠生氣的,不像街坊里的媳婦,只能背后嘰里咕嚕。
竹篾嬸坐在她那個矮小發黑的小板凳,又拿起了厚刀削竹子。
“難說,難說吶!”她邊嘆息著。
女干部眼睛盯著她母親,說:“她不讓我們知道,我清楚她背后搞什么。你告訴我,我不會與她客氣!”
竹篾嬸唉聲嘆氣,她的氣息很重,重力勞動養成的說話習慣,聲音需花足力氣沖出喉嚨,才能從雜七雜八的的竹器里跳出?,F在即使她壓低聲音,她邊跟女兒說話,邊不時抬頭眺望街頭。
阿春母親正擰著一籃子菜從街頭走來。
竹篾嬸慌忙說:“她來了,不說了?!壁s緊手一抹,把眼淚擦干。埋頭編織起竹篾,眼睛里的淚水被遮擋著。
阿春母親矮小的身影很快轉到自家門口,遠遠看到小姑坐在她母親身邊,她的笑容從我家門口已經盛開,她笑起來眼珠子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就像我家黃貓見到陽光的模樣。我家黃毛這個時候正蹲在門口曬太陽,每根毛草都迎接著陽光。
阿春母親此刻迎著陽光,一副幸福模樣:“阿姑,中午在就這里吃。我再去買肉,難得來一趟?!?/p>
“不了,我還要回去辦事?!迸刹垦远桃夂?,以至于鄰居們從此認為女干部就該是這樣子。
她站起來,對坐在地上干活的母親說:“我走了?!彼娌恳桓鼻Ч挪蛔兊谋砬?。
“阿姑工作就是忙,每次都沒能停下來吃頓飯——”阿春母親對著她的背影連連挽留,意猶未盡。
女干部干脆利落,一下子走到街頭那邊了。
阿春母親目送阿姑走遠了,低下頭問竹篾嬸:“聊了很久吧?”
竹篾嬸繼續埋頭干活:“沒有呢!剛路過?!卑⒋耗赣H提起手里的菜籃子,抓出芥藍和春菜,對竹籃嬸說:“別再搞那個啦!中午啦!”說完拎著菜籃進屋里。
竹篾嬸邊說:“這個活趕著明天竹社來收呢,工錢也可同時結算?!彪m這樣說,還是站了起來,拿起地上的菜,去找木盆和水。
她的木盆今早洗了放在溪邊的樹下晾干呢!溪邊,就是洗菜洗衣的地方。我已經忘了螞蟻,忘了它們的生計。我搬出凳子,坐門口寫作業。陽光曲折地透過槐樹,散落成碎片,印在我的九宮格上,貼在我脖子上,身體抓癢,我徒勞地抓了幾次光柱,它們與我捉著迷藏,多年后,我在書里對照著這一幕,寫下:
話語、竹篾聲
炊煙的氣味,木桶的騷味
善良和惡意
沉溺在日子的繁瑣中
陽光正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