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文學》2023年第9期|張銳強:?吳起的崛起和毀滅

張銳強,河南信陽人,從軍十一年,三十歲退役寫小說。在《當代》《人民文學》《十月》發表長中短篇小說兩百萬字。曾獲齊魯文學獎、全煤文學烏金獎、《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泰山文藝獎、《山花》雙年獎?,F居山東膠州。
吳起的崛起和毀滅
張銳強
1.殺妻求將
一個人為了當將軍,不惜殺掉自己的妻子,最終果然用無辜發妻的人頭,從國君手中換到了兵符。這個人是誰?大名鼎鼎的軍事家吳起。
吳起(公元前440 —— 381年)是衛國左氏人,這地方有人說是山東定陶,也有人認為在山東曹縣東北。吳起本來有點家產,但他一心想當官,因此到處游說君主。這種游說肯定需要大量的交通費,結果時間一長,他的收獲不是當官,而是破產。就在走投無路時,傳來了齊國將要發兵進攻魯國的消息。吳起聞聽眼睛一亮,立即找到魯穆公毛遂自薦。
在齊軍的策應下,吳起的口舌終于戰勝了魯穆公。不過魯穆公心里還有點游移:吳起是齊國的女婿。到了關鍵時刻,誰能確保他立場堅定政治正確?
國君的這個態度讓吳起心焦火燎。拒絕就拒絕,同意就同意,最怕態度游移,老在是非之間。那實在折磨人,尤其在決定命運的時刻。怎么辦呢?吳起二話不說,回到家里手起刀落殺死妻子,隨即便拿到了魯軍的帥印。
為求功名居然不惜以發妻的性命作為投名狀,吳起的名利心就是這么重。但我們不得不承認,成功的概率跟名利心或曰欲望是正相關的,而非負回饋。躺平不可能等來機遇。天上從來沒有下過餡餅雨。
以妻子的人頭換來帥印,吳起的第一仗打得如何?雖勝猶敗,得不償失。
接過兵符,吳起隨即點齊人馬,開赴前線。雖然立功心切,他并沒有急于開戰,而是首先派出使者前往齊軍大營,請求講和。魯國的實力本來就不如齊國,吳起主動求和,齊軍主將越發放松警惕。吳起呢,繼續給敵人灌迷魂藥。按照一般的規矩,行軍布陣,中軍的實力最強,吳起故意反其道而行之,把老弱軍卒集中于中軍。等齊軍心里的弦完全放松下來,吳起帶領早已集結完畢的精銳部隊,突然擂響戰鼓,發起攻擊。齊軍猝不及防,陣型大亂,一仗下來,損兵折將,匆匆敗退。
這就是吳起的初出茅廬第一功。應該承認,他這個亮相相當精彩。按照道理,回到魯國,等待他的應該是鮮花掌聲和紅地毯,實際卻正好相反??吹竭@個衛國來的毛頭小子立下如此功勛,很多人都耳熱眼紅,于是吳起的很多毛病都傳到了魯穆公的耳邊。
他們說:“吳起這個人,殘暴而猜疑。本來他家底豐厚,可他一心向上爬,到處游說,跑官要官,結果搞得兩手空空,傾家蕩產。鄉鄰們恥笑他,他就殺了三十多個說他閑話的人,逃出衛國向東而去。臨走之前,他和母親告別,咬著臂膀發誓說,不為卿相,不復入衛。吳起為了功名利祿,投身曾參的兒子曾申門下,后來母親去世,他都不肯回家奔喪。曾申為此非常生氣,就把他逐出門墻。吳起沒辦法,這才轉而學習兵法,侍奉國君。國君對他有疑慮,他不惜殺掉妻子換取將軍名位。俗話說,樹大招風。咱們魯國本來是個小國,現在勝了齊國,名聲大振。再這樣下去,難免會引起別國的不安,他們都會圖謀魯國。而且魯國和衛國是兄弟國家,吳起是衛國的罪人,國君您任用他,不是有負于衛國嗎?”
這枚針對吳起的流彈,殺傷力委實不小。它列舉了吳起的三大道德罪狀,以及任用吳起的兩個危害。吳起斬殺鄉鄰,是為不仁;殺妻求將,是為不義;母喪不歸,是為不孝。魯國是姬姓諸侯,開國君主是周公姬旦的長子姬伯禽,也就是周武王的親侄子。清代的高士奇說過:“周之最親者莫如魯,而魯所宜翼戴者莫如周?!币驗檫@層關系,周禮最細心的保存者和最積極的實踐者莫過于魯國,就是那句話:周禮盡在魯矣。魯國對禮儀重視到什么程度呢?有一則故事可以作為參考。周朝分封諸侯之初,姜尚曾經問姬旦:“您準備怎樣治理魯國?”姬旦回答道:“尊尊而親親?!本褪亲鹬刈鹫?,親近親人。一句話,重視人倫禮儀,別尊卑,分親疏。周公接著反問姜尚:“您又準備如何治理齊國呢?”姜尚直言不諱地說:“尊賢而崇功?!币馑己苊靼?,尊重賢能,崇尚功業。
這事《淮南子·齊俗訓》和《漢書·地理志》都有記載。齊國與魯國的分野由此可見一斑。盡管后來“田氏代齊”,姓田的貴族奪取國家政權,把姜尚的后裔流放到了海島,但歷史畢竟有強大的慣性。所以在姜齊中出現了“春秋五霸”之后,田齊又成為“戰國七雄”,而魯國則早早地衰亡湮滅。一枚硬幣總有正反兩面。禮儀之邦往往孱弱而缺乏血性。道理和正義經常被弱者奉為圭臬,是因為他們格外需要這樣的保護傘,而強者對它們從來都是不屑一顧,踐踏而去。魯國的地位如此之高,卻一直國勢不振,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被“禮儀”二字所誤。
作為孔子的出生地,魯國對于吳起的這三大道德罪狀,難以接受是可以想見的。盡管吳起有滿腹的兵韜將略,也只得收拾起簡單的行囊,心情悲愴地離開魯國的都城曲阜,像枚孤單的落葉,被秋風吹向天涯。那些日子里,當他獨自一人置身于孤燈野火之下,不知道他可曾會想起冤死的妻子?或者說,當他想起冤死的妻子時,不知會做何感想?
細讀史書中關于吳起的篇章,推敲他的性格為人,那時他恐怕不會想起泉下的冤魂。他那股追逐名利的勁頭,類似于曹操的獨白: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負我。所以那段時間吳起考慮的問題,一定實際得多:自師從曾申開始,直到被任命為將軍,他在魯國前后待了六年左右。如今哪里還有更加合適的市場,可以把正值壯年的自己,賣個好價錢?
這個市場是有的,而且也不太遠:一路向南,魏文侯治下的魏國。
2.大將守邊
戰國七雄中,最先崛起的是魏國。魏國之所以能占到這個先機,與兩個人物密不可分:魏文侯與李悝。
三家分晉之后,智伯的領地多數歸了趙國,韓魏兩家所得相對少些。魏國山地多良田少,糧食壓力一直比較大。魏文侯繼位之后,任用李悝,率先變法,國力逐漸強盛。李悝的名字,也寫作“李克”,甚至“里克”,但《漢書》認為李悝和李克是兩個人。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問題,秦始皇實在居功至偉:若非他下令一把火燒掉各國的史書,歷史怎么會如此撲朔迷離色彩斑斕?
李悝最大的貢獻是編纂了《法經》,在經濟上主張“盡地力之教”,以及推行“平糴法”?!斗ń洝贩譃椤侗I法》《賊法》《囚法》《捕法》《雜法》《具法》六篇,后來商鞅把它帶到秦國,秦漢兩代的法律都以《法經》為藍本。因為這個緣故,后世把李悝視為法家的鼻祖。
對魏國國力影響最大的,還是“盡地力之教”和“平糴法”?!氨M地力之教”說得通俗些,就是盡量增加每畝地的產出。每畝多收幾斗糧,全國累加起來,就是個驚人的數字。谷賤傷農,谷貴傷民。而當時農民種地處于虧損狀態,所以他們對農業生產的興趣不高,從而導致產量下降,糧價上漲。有鑒于此,李悝建議實行“平糴法”,糧食豐收時國家收購,歉收時再平價出售,以穩定糧價。即便碰上自然災害,糧價不致太貴,人民不至于流亡。換成現代語匯,就是國家收儲。
魏文侯格外信任李悝,是否收留吳起屬于重大人事安排,自然也要聽聽他的意見。說起來李悝跟吳起算是師兄弟,因他也曾經師從曾申。他對吳起有所了解,于是也就直言不諱:“吳起這個人,貪名又好色。但是論起帶兵,就是司馬穰苴也不過如此?!?/p>
這個評價相當高。司馬穰苴姓田,名穰苴,齊國人。因曾任主管軍事的最高長官大司馬,所以又被尊稱為司馬穰苴,中國古代著名的軍事家。齊威王當政時,命令大夫們搜集整理古時的《司馬兵法》,將司馬穰苴的遺著附在其中,稱《司馬穰苴兵法》,后世簡稱為《司馬法》,是我國軍事史上非常重要的一部兵書,宋代時被列為《武經七書》之一。魏文侯聞聽此言,立即拜吳起為將,而吳起果然不辱使命,帶領魏軍攻打秦國,連戰連勝,奪取了五座城邑。
吳起帶兵還真有點司馬穰苴的特點。他跟普通士兵同吃同住,睡覺不鋪席,行軍不乘車,自己背自己的干糧。有個士兵生了瘡,吳起親自給他吮吸膿液。那個士兵的母親聽說之后,放聲大哭。別人很不理解,就問她:“你兒子不過是個軍卒,將軍親口為他吸膿,你為什么還要哭呢?”她說:“您是不知道厲害。當初吳公也給我丈夫吸過膿,結果他打起仗來不要命,很快戰死?,F在吳公又為我兒子吸膿,不知道我兒子將會死在哪里,我怎能不哭?”
女人確切地說是母親的直覺是最準確的。尤其是在關系到孩子生死的問題上。堂堂主將為士卒吸膿,跟為了當將軍而殺掉妻子,是一體兩面的事情。李悝對師兄弟的看法可謂精準:吳起貪名,無所不用其極。
貪名的不止吳起,其實是人性的弱點。深知其中三味的吳起用這個辦法來帶兵,效果出奇地好。
當時魏軍和秦軍一直在西河一帶拉鋸。西河也叫河西,就是晉陜之間、黃河南段的西岸地區。秦魏兩國在此交界。在翟璜的推薦下,魏文侯派吳起鎮守西河。吳起認為,兵不在多而在“治”。他建議魏文侯用他的新標準考選士兵,組建一支精銳部隊,名叫武卒,最終得以施行。吳起的新標準都有哪些內容?現在的人們看了也難免頭皮發麻。因它實在太嚴酷:身穿上、中、下三副甲,頭戴重盔,肩扛長戈,腰掛重劍,帶五十支箭,背三天的干糧,半天行軍一百里,到達戰場能立即投入戰斗,雙手能拉開十二石也就是六百六十斤的硬弓。
當時的一百里相當于今天的四十一公里,差不多就是奧運會的馬拉松項目。但是跑馬拉松只穿短褲背心,而魏國的武卒渾身上下負重累累。所以說,他們個個都是特種兵,單兵戰斗力可想而知。
特種兵必然要有特種的待遇相配套。武卒的家庭可以免除徭役租稅,伙食標準自然也比普通士兵高。立了功還能獲得爵位。魏國雖然山地多土地少,但是河東亦即今天的山西運城解池一帶,有大量的鹽池。鹽池里產的不是食鹽,簡直就是金子。古往今來,鹽作為生活必需品,能夠帶來大量的利潤,政府不肯放棄這塊肥肉,總要壟斷經營,這從湖北監利縣得名的由來,可見一斑:赤壁之戰曹軍大敗,曹操匆匆敗走華容道,戰后這塊地方隨即歸入東吳的版圖。因為這里“士卑沃、廣陂澤”,“地富魚稻”,西北部產鹽,東吳便“令官督辦”,“以監鹽漁之利”。公元 222年孫權稱帝后,干脆從華容縣里劃出一塊地方,設立監利縣。
那時候“領導重視”的方式,說起來跟現在也差不多。首先就是設架子、立班子。否則機構又怎么會越來越臃腫?
魏國就靠鹽池專營的收入,經過吳起的嚴格考選訓練,組建成了強大的精銳部隊武卒。他們戰無不勝,攻無不克。這不是信口開河的虛夸。根據記載,當時吳起“曾與諸侯大戰七十六,全勝六十四”,勝率極其驚人。這其中既有吳起的過人將略,也有士兵們的高超素質。當然,士兵們勇敢善戰,也有賴于吳起卓有成效的訓練。就是那句話: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
吳起的治軍方略,主要有三個特點。一是軍紀嚴明。令行禁止、紀律嚴明才能出戰斗力。有一次,兩個士兵沒接到命令就擅自出擊,結果立了功回來,不僅沒得到封賞,反而被斬首。二是言而有信。有個成語叫“移木建信”,說的是商鞅變法時,為取信于民,就在市場的南門立了一根木桿,旁邊貼著告示說:“誰能把這根木桿扛到北門,就賞他十金?!贝蠡飪嚎戳烁媸?,個個云山霧罩,搞不清怎么回事:把木桿扛到北門輕而易舉,這個勞務費無論如何也不值十金啊??隙ㄊ巧线叧燥柫藫蔚?,瞎忽悠。商鞅一見,又把賞格提高五倍。有人抱著試試看的態度扛走木桿,果然拿到了黃澄澄的五十斤。這一下,政府的威信隨之樹立。
據史料記載,吳起身上也有類似的故事。西河本來是秦國的土地,居民也都是秦人。吳起為了讓他們信任自己,就在南門立了一根柱子,聲言誰能放倒,就提拔他為上大夫。剛開始也是沒人相信,后來有個人挺身而出,還真被封了官兒。
柱子倒了,吳起的威信立了起來。這個故事跟商鞅的“移木建信”,有太多相似之處,很難說清版權的歸屬。按照道理,吳起在先,商鞅在后,似乎應當歸于吳起。不過事情是古人做的,歷史卻是后人寫的。筆頭子一歪,張冠李戴是常事。所以我們暫且放下這個故事,看看明人宋濂在《龍門子凝道記》中對于吳起守信的記載。說的是吳起碰到一個老朋友,要請他吃飯。朋友說:“行啊,等我回來吧?!苯Y果吳起等得太陽花兒都謝了,直到天黑,也沒見朋友的影子。怎么辦?有約不來,吳起也就不吃晚飯。直到次日一早,他派人請來朋友,這才跟他一起,把晚飯和早飯一同吃掉。
宋濂后面有這樣的議論:“起之不食以俟者,恐其自食其言也。其為信若此,宜其能服三軍歟?欲服三軍,非信不可也?!本褪钦f,吳起之所以不吃飯等待朋友,是怕吃飯的同時也食了言。果真如此,三軍將士還能信服他么?要取信三軍,必須言而有信。
吳起治軍的第三個特點,說得技術一點兒,就是善于使用精神激勵;說得直白些,就是利用人們多貪名的弱點。西河地區是秦魏雙方的必爭之地,刀光劍影不斷。為激勵士氣,吳起請魏武侯 —— 當時魏文侯已經死去 —— 親自出面,舉辦慶功宴會。他讓立上功的將士坐前排,使用金、銀、銅等貴重餐具,豬、牛、羊三牲俱全;立次功者坐中排,貴重餐具和食物適當減少;無功者坐后排,只能用普通餐具。宴會結束后,還要在大門外論功賞賜有功者的父母妻子。對死難將士的家屬,每年都派使者慰問。
這個方法,一施行就是三年。公元前389年,秦國調集大軍,攻擊東進道路上的咽喉要地陰晉,也就是今天陜西華陰的東部。警報傳到河西,數萬魏軍士兵不等將令下達就自行穿戴甲胄披掛整齊,準備參戰。吳起請求魏武侯,派五萬名沒有立過功的士兵,由自己率領反擊秦軍。武侯照準所請,并加派戰車五百乘、騎兵三千名。出戰的前一天,吳起發布將令:每個人都要跟我一起奮勇作戰,無論車兵、騎兵還是步兵?!叭糗嚥坏密?,騎不得騎,徒不得徒,雖破軍皆無功!”意思是如果車兵俘虜不了敵軍的戰車,騎兵俘虜不了敵軍的騎兵,步兵俘虜不了敵軍的步兵,就算打了勝仗,也沒有功勞。
吳起帶領這五萬多渴望建功立業的士兵,向秦軍發起猛烈反擊。魏軍雖然兵力處于絕對劣勢,但他們個個奮不顧身,以一當十。經過反復沖殺,徹底擊潰秦軍。有史料記載,當時秦軍有五十萬之眾。所以陰晉之戰也算是歷史上以少勝多的經典戰例。
3.西河學派
吳起鎮守西河期間,一個重要的儒家學派誕生,這就是西河學派。
說到這里,首先要把“西河”這個概念掰扯清楚。一般而言,典籍上單獨提到一個“河”,都是指黃河,這里也不例外。只是黃河既為巨龍,便不會安分,東奔西突,河道多變。古往今來,莫不如此。春秋時期,衛國的西部邊境沿著黃河,所以那里叫“西河”,就是今天河南的??h、滑縣一帶;到了戰國,黃河已經龍騰至今天的河南安陽以東,所以安陽也叫“西河”。吳起鎮守的西河郡,則是在晉陜之間的黃河西岸地區,那原本是秦國的領土。
西河學派的創始人或曰精神領袖,是孔子的學生子夏。子夏是衛國人,姓卜名商,字子夏,比孔子小四十四歲?!妒酚洝贩Q“子夏居西河教授”。這其中的西河,有人認為在河南安陽,有人認為在山西汾陽,也有人認為在吳起鎮守的西河郡。不管在哪里,總之跟吳起大有關系。
魏文侯聘請子夏,是受他弟弟魏成子的推薦。當時子夏已經是耄耋之年,因為兒子去世哭瞎了眼睛,就沒有答應。魏文侯于是又去請子夏的弟子段干木??墒撬搅硕胃赡镜拈T前,段干木卻不肯相見,不惜翻墻頭跑掉,簡直就像躲避瘟疫。然而魏文侯并不生氣,專門造了一座禮賢臺,然后用自己的車子把段干木接來,禮送到臺上,再恭恭敬敬、氣氛莊嚴地發出正式邀請。
子夏和段干木當時居住在魏國的別都,也就是今天的河北魏縣,鴨梨之鄉。那座禮賢臺位于魏縣的東郊,當然現在早已漫入荒土。正所謂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稍诋敃r,它強大的氣場還是感染了子夏和段干木。他們決定接受魏文侯的請求,前往西河講學。一同前去的還有公羊高、谷梁赤,以及子貢的弟子田子方。子夏身體不好,段干木等人只好沖到前臺,擔任講學的主力。魏文侯對段干木十分恭敬,“過其閭而軾之”,就是每次經過他的門前,都要手撫車前面的橫木,遙遙致敬?!秴问洗呵铩酚羞@樣的記載:
魏文侯見段干木,立倦而不敢息。及見翟璜,踞于堂而與之言。翟璜不悅。文侯曰:“段干木,官之則不肯,祿之則不受。今汝欲官則相至,欲祿則上卿至,既受吾賞,又責吾禮,無乃難乎?”
這段話非常有意思。魏文侯見段干木,總是恭敬地站在他跟前,累了也不歇息;但是見翟璜卻總是坐著。至于原因,魏文侯說得非常清楚。就是那句話:上帝不會把所有的好處都給一個人。無論何時,你想圖別人的實利,就別想獲得他的尊重。非此即彼。
魏文侯禮敬段干木,倒是收獲了實利。據《呂氏春秋·期賢篇》記載,有一年,“秦欲攻魏,司馬唐諫曰:‘段干木賢,魏禮之,不可加兵?!薄妒酚洝の菏兰摇芬灿邢嗨频膬热?,可以互為印證:“秦興兵欲攻魏,或曰:魏君賢人是禮,未可圖也?!边@樣一來,不但段干木的名氣直線上升,魏文侯的賢明也聲震天下,八方才俊紛紛來投。
這個廣告效應,正是魏文侯想要的吧?只是效應如此強烈,直接阻止了一次戰爭,恐怕是他想不到的。不僅魏文侯,李悝和吳起也投入子夏門下學習。公羊高和谷梁赤在授課之余還為《春秋》作傳,就是所謂的《公羊傳》《谷梁傳》,連同《左氏春秋》也就是《左傳》,合稱《春秋三傳》?!蹲髠鳌返淖髡咭话阏J為是左丘明,但章太炎和錢穆兩位先生都認為這個說法頗可推敲,它實際上跟吳起有關。
漢代以前,人們并無“史學”觀念。學術的大分野只有經學和子學。班固在《漢書》中,根據劉向、劉歆的《七略》,分別稱為“王官學”和“百家言”。也就是說,歷史記載,掌握在官家手中??鬃又洞呵铩?,實際上有僭越之嫌。有點越軌。因為這屬于“王官學”的范疇。當時不僅普通人無權修史,就是各個諸侯國的史官,也都是周天子派過去的,屬于中央派駐地方的干部,人事關系不歸諸侯國管。所以齊國的崔杼殺害國君,史官這樣記上一筆:“崔杼弒其君?!币粋€“其”字告訴大家,那是崔杼的國君,而非史官的。正因如此,崔杼雖然殺掉了這個太史,卻無權任命新的史官,太史的弟弟接著這樣寫,又被殺;第二個弟弟接過筆簡,記錄的內容口吻依然沒有變化。崔杼無奈,這才停止屠刀。一個叫南史氏的史官聽說之后,擔心無人修史,就捧著自己的筆,帶著竹簡,要去拾起那個沾滿鮮血的接力棒,半路上得到最新消息,這才作罷。
很難說清楚,史官紀錄各個諸侯國的事情是作為歷史,還是作為年度工作報告。在當時,只怕他們不會有那么強烈的時間和歷史觀念。有這樣清醒的歷史意識的,孔子可謂第一人。不管怎么說,他寫的《春秋》既然是“王官學”,在“經”的范圍內,就可以有傳,而且一下子就出來三部。
《春秋三傳》有何區別?宋代的葉夢得認為,左氏傳事不傳義,公谷傳義不傳事。朱熹說:左氏史學,事詳而理差,公谷經學,理精而事誤。主角兒是名將吳起,現在卻在《春秋》和《左傳》上打轉轉,算不算跑題?當然不算。這個問題跟吳起關系深切。
關于《春秋》,孔子自己說過,“其文則史,其事則齊桓晉文,其義則某竊取之?!边@其中的“義”,簡而言之,相當于“道”,脫離不開儒家的仁義禮智信??鬃幼鳌洞呵铩?,只記結果,所謂“述而不作”,如何評價、解釋那些歷史事件,就成了問題。后世為《春秋》作傳,其實就是爭奪對歷史的解釋權和命名權。本來,儒家講究“禮、樂、射、御、書、數”,所謂“六藝”,但不同的門派和傳人各有側重。公羊高、谷梁赤是典型的儒生,難免迂闊;吳起受過曾申的訓斥,更加注重經世致用。所以《三傳》的差別甚大。
章太炎與錢穆認為《左傳》與吳起有關,甚至就是出自他手,當然并非因為這個原因?!蹲髠鳌繁久蹲笫洗呵铩?,漢代改稱《春秋左氏傳》,錢穆先生質疑道,若是左丘明所著,為何不叫《春秋左丘傳》?其中的“左氏”,應該是地名,就是吳起的家鄉;不僅如此,《左傳》對晉國和楚國紀錄得特別詳盡,吳起正好有此優勢;《左傳》里盡說魏國的好話,吳起長期捧著魏國的飯碗,甚至還想入相;《左傳》對戰爭的記敘相當精彩,顯示作者似乎有很高的軍事素養。
無論如何,吳起曾經將《左傳》傳給他的兒子。這本書到底是不是他的手筆,已經無法考證,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足以表明,吳起絕非簡單的一介武夫。有句題外話,也值得說說:幾百年后,西晉名將杜預專門注釋過《左傳》。他自然也不是簡單的武夫。
這就給下面的故事,埋下了伏筆。
4.將相爭位
魏文侯去世之后,吳起繼續獨當一面,鎮守西河。繼任的魏武侯曾經來西河前線視察,這樣的場合,一把手當然要親自出面全程陪同。吳起于是陪著主要領導,坐船沿黃河而下??吹近S河兩岸險峻的地形,魏武侯非常高興,對吳起說:“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國之寶也!”
魏武侯這話,完全是真情實感。吳起怎么回應呢?他結結實實地給國君上了一課:“在德不在險。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義不修,禹滅之。夏桀之居,左河濟,右泰華,伊闕在其南,羊腸在其北,修政不仁,湯放之。殷紂之國,左孟門,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經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殺之。由此觀之,在德不在險。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盡為敵國也?!币馑际钦f,關鍵在于清明的德政,而非險要的地勢。從前三苗氏的國家,左有洞庭湖,右有鄱陽湖,不修德義,被大禹滅了。夏桀,殷紂王,莫不如此。國君您要是不修德政,咱們恐怕都會成為敵國的俘虜。
在德不在險,這話很有意思,讓人想起另外一句話:“在德不在鼎”。如果《左傳》果真出自吳起之手,那么這話也跟他有關系,因為紀錄在《左傳》中。故事的主角兒,是那個“三年不鳴,一鳴驚人;三年不飛;一飛沖天”的楚莊王。他從三年紙醉金迷的韜光養晦中醒來,發憤圖強,楚國實力大增。人富了難免顯擺,國富了自然生事。這個楚莊王,打完周圍的小國還不過癮,順便陳兵周疆,在周朝的國都洛陽郊外擺下陣勢,大張旗鼓地檢閱部隊,顯示實力。楚莊王打的什么主意,周天子當然明白。沒辦法,他只好派一個叫“滿”的王孫,前去楚營勞軍。楚莊王趁機向王孫滿打聽九鼎的重量。這時王孫滿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在德不在鼎”,讓楚莊王碰了一鼻子灰。
魏武侯可不是簡單的官二代公子哥兒,多次領兵上陣立功。西河郡的繁、龐二城(今陜西韓城東南)就是他攻下來的,還曾跟隨樂羊出征中山國,占領其國都。他的名字就帶著天然的戰斗色彩,叫作“擊”。故而聞聽此言,他的感覺肯定也是碰了一鼻子灰。吳起這話本身沒有任何錯誤,義正詞嚴,冠冕堂皇,一副絕對真理的模樣,可我還是聽出了弦外之音:你一味強調地勢險要,那我吳某人的價值,又體現在何處?
這當然不是純粹的戲說或者杜撰。這個推論的基礎,相當合理,完全符合吳起的性格與心氣。
廉頗與藺相如爭奪名位的故事,由于成語和戲曲的傳誦,早已家喻戶曉。但在他們之前,吳起也有過類似的經歷。不同的是,他的訴求不僅僅是排名站班時的名次,而是直指丞相的寶座。
吳起效力于魏國,立下多次戰功,出將入相的輝煌想必他從來都不曾忘記,一直苦等著丞相的職位??墒呛髞砦簢x相,很多人都看好他,他也自信滿滿,結果卻大跌眼鏡:貴戚田文蟾宮折桂,名將吳起榜上無名。遭此打擊,吳起心里很是不忿,就單刀直入,直接跟田文攤牌。這段故事,《史記》中的記載不算費解,干脆直接抄錄如下。
吳起不悅,謂田文曰:“請與子論功,可乎?”田文曰:“可?!逼鹪唬骸皩⑷?,使士卒樂死,敵國不敢謀,子孰與起?”文曰:“不如子?!逼鹪唬骸爸伟俟?,親萬民,實府庫,子孰與起?”文曰:“不如子?!逼鹪唬骸笆匚骱佣乇桓覗|鄉,韓趙賓從,子孰與起?”文曰:“不如子?!逼鹪唬骸按巳?,子皆出吾下,而位加吾上,何也?”文曰:“主少國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方是之時,屬之于子乎?屬之于我乎?”起默然良久,曰:“屬之子矣?!蔽脑唬骸按四宋崴跃幼又弦??!?/p>
吳起總結了自己的三個功績,或者叫能力:統帥三軍,使士兵們英勇作戰不怕犧牲,敵國因此不敢圖謀魏國;治理百官,安撫百姓,充實府庫,增強國力;鎮守西河,使秦兵不敢東窺,而韓趙全都仰魏國之鼻息,不敢有半點不從。應該承認,這話基本屬實,除了帶點情緒,并沒有多少虛夸??墒?,他想不到還有所謂的“主少國疑”,所謂的功高震主。
千萬不要順著語言和思維的慣性,在此批評所謂封建時代的種種愚昧落后,譬如干部制度不科學,用人不公等等。那是典型的關公戰秦瓊,更是典型的人云亦云。過去沒有組織考察,舉薦賢能全靠個人眼力,風險甚大。被舉薦者如果出了問題,舉薦者搞不好要負連帶責任。那時沒有眼鏡,更沒有望遠鏡顯微鏡,不知道這是人們視力良好的原因,還是結果?這個問題,頗可思量。
5.落寞奔楚
當不了丞相,那就繼續在邊疆干自己的軍區司令吧。不過吳起的功勞名聲不斷疊加,逐漸引起了一個人的不安。誰?繼任的丞相公叔。
吳起爭相的事情,幾百年后的太史公司馬遷都知道,當朝丞相公叔怎么可能毫不知情?他立即將吳起視為假想敵,處心積慮地想要清除掉。具體怎么辦呢?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中梁不正倒下來。公叔嫉賢妒能,手下自然少不了阿諛奉承曲意逢迎之徒。這就是氣場的選擇。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再說大一點,就是歷史學中的自然選擇原理。人們經常怒罵奸臣與宦官,比如趙高劉瑾魏忠賢,其實如果沒有糊涂昏庸的皇帝,又何來卑劣陰險的閹宦。
公叔的妻子是魏國公主。他根據下人的計策,先請吳起過來吃飯,故意讓老婆輕慢自己,然后對魏武侯說:“咱們魏國不過是侯一級的小國,東邊又有強秦的威脅,恐怕只能留住吳起的人,留不住他的心?!?/p>
這話不完全是虛辭。魏國立為侯國,是典型的先上車后買票,逼迫周天子承認的既成事實。公元前453年,韓趙魏三家滅掉智伯,瓜分了他的土地,晉國名存實亡,可直到五十年后的公元前403年,周天子才正式冊封韓趙魏三家為諸侯。估計當時他們都有點暴發戶般的不自信。魏武侯說:“那你看怎么辦?”公叔說:“把公主許配給他吧。如果他接受,就說明他沒有二心?!蔽何浜盍⒓凑諟?。
吳起是什么人,當時年事已高,而且功勞蓋世,怎么會隨便接受一個空降的公主,來當自己的婆婆?
吳起拒絕的不是魏國公主,而是自己的前程。當然,也算不上前程,不過是眼前的職位。按照當時的情況,他即便繼續留在魏國,也不會有什么建樹。他守西河,各國不敢來攻,已無再度立功的機會,只能吃老本??蛇^去的積蓄再多,也頂不住坐吃山空:一個嫉賢妒能的丞相,破壞能力之強,當量之高,恐怕吳起也想象不到。
很快,魏武侯就派人傳令,從西河召回吳起。君命不可違,吳起只有立即動身,車子載著他緩緩離去。出了城門,他吩咐停車,自己下來回望西河,不覺淚濕戰袍。仆人感覺很奇怪:“竊觀公之志 ,視舍天下若舍屣。今去西河而泣,何也?”吳起泣而應之,曰:“子弗識也。君誠知我,而使我畢能,秦必可亡,而西河可以王。今君聽讒人之議,而不知我,西河之為秦也不久矣,魏國從此削矣?!逼腿说囊馑际?,我看您志向遠大,舍棄天下不過像舍棄一只破鞋,如今離開西河竟然掉了淚,怎么回事?吳起說你知道什么。如果國君信任,讓我充分發揮才能,我一定能滅掉秦國,西河這里就足以稱王??上犘抛嬔?,不肯信任我。西河很快就會插上秦國的黑色軍旗,魏國的好日子到頭了。
《樂府詩集》里有很多首《長歌行》,其中一首有這樣的句子:“佇立望西河,泣下沾羅纓?!睋f運用的就是這個典故:吳子泣河。
需要指出的是,也有史料記載,讒害吳起的不是公叔,而是大夫王錯。錢穆認為,這個說法比《史記》更可靠。
不管是誰的迫害,反正魏國沒法繼續待,吳起捆起包袱卷,又到了楚國。楚國的國君楚聲王為“盜”所殺,當時掌握政權的是楚悼王。他很好奇地詢問吳起道:“你在魏國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跑到我這兒來了?”吳起說:“如果魏文侯在,我當然不會走??涩F在當權的是魏武侯,我跟他合不來?!眳瞧鹈曪@赫,他來投奔,楚悼王當然不會拒絕。然而老板對跳槽來的新員工總會懷有本能的疑慮,楚悼王還是要觀察觀察,于是就讓吳起去鎮守宛地,防備秦韓,掛職鍛煉,以觀后效。這個宛地,大致就在今天的河南南陽。這是《淮南子》和《說苑》中的說法,與《史記》不合。司馬遷說的是:“至則相楚”,就是一去就當了類似相國的令尹。
在西河當了那么多年的軍區司令,治理宛地,那還不是小菜一碟。吳起下令,禁絕縱橫家即那些靠耍嘴皮子謀生的說客來宛地蠱惑人心,就是所謂的統一思想;裁撤多余的官吏,就是所謂的精干隊伍;鼓勵耕戰,精選士兵,組織平民農閑參加訓練,革命生產兩不誤,就是所謂的充實基層。沒過多久,他就把宛打理得有聲有色。
一年之后,楚悼王召集吳起前往國都郢,提拔他作了令尹。當時的楚國,早已沒了陳兵周疆問鼎中原的心氣。屈、景、昭這三大家族實力雄厚,已成尾大不掉之勢。枝強干弱,國勢衰微,否則楚聲王也不至于死于“盜”。所謂的“盜”,想來不過是流民,堂堂國君竟是這種死法,確實有點跌份。
楚悼王之所以任用吳起為令尹,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渴望重寫輝煌。而且吳起是外來戶,不是王公貴族,不會進一步擴大貴族的勢力。多年的夙愿成真,吳起自然無比珍惜。接過相印,他隨即針對楚國的積弊開始大刀闊斧的改革。那些措施,很像跨國公司應對金融危機的辦法。主要有三個方面,一是“捐不急之官”,就是把那些可有可無的職位,全部撤掉,相當于裁員;二是“廢公族疏遠者”,對于那些跟國君血緣關系比較遠的貴族,減少他們的爵祿,“均楚國之爵,而平其祿,損其有余,而繼其不足”。相當于降薪;三是“禁游客之民,精耕戰之士”,禁止縱橫家利用如簧之舌蠱惑人心,讓百姓安心耕種訓練作戰。命令關系遠的“貴人往實廣虛之地”,去地廣人稀的地方開荒拓土,相當于變相延長工作時間,增加勞動強度,所謂內部挖潛。
節省下來的錢干什么?養兵。組建訓練軍隊,這是吳起的老本行。但自古以來就是吃糧當兵。你得有足夠的軍費,保障他們的作訓和日用才行。魏國有鹽池,可以靠鹽業壟斷經營的暴利,支撐武卒的開支,楚國可不行,必須尋找新的經濟增長點。如果沒有現成的銀子,那就只好挖貴族的墻角。誰讓他們有行動不便的渾身肥肉呢。
吳起改革是怎么狠怎么來,招招不離后腦勺。楚國貴族太多,他們占據大量的良田,嚴重影響國家的稅收收入;附著在良田之上的,必然有大量的人口,遇到戰事,國君也無法直接調他們作戰,必須通過其貴族領主。不僅如此,貴族都是世襲的爵位,類似八旗子弟,從小養尊處優,能力蛻化,不能為國效力,只是純粹的消費者。所以吳起不但要減少他們的爵祿,甚至還要釜底抽薪:“封君子孫三世而收其爵祿”,就是爵祿只能享受三代,不能無限延長。剩下的子孫怎么辦?很簡單,去支邊,開發邊疆,搞殖民主義。因為楚國疆域廣闊,不缺土地,只缺百姓。開發蠻荒之地,讓那里的居民進入楚王治下,人盡其力,地盡其用。當然,殖民主義搞得好,也能建功立業。
經過這番整頓,楚國國力大增?!妒酚洝返恼f法是“南平百越;北并陳蔡,卻三晉;西伐秦。諸侯患楚之彊”。南邊平定了百越,大體就是今天的廣西,柳宗元詩中所謂的“百越紋身地”;北邊剿滅了陳國和蔡國的殘余勢力,遏止了三晉向南滲透的勢頭,向西討伐秦國,各個國家對楚國的崛起和強盛,無不憂心忡忡?!妒酚洝妨信e的這四個大動作,只有向西討伐秦國,在《戰國策》等典籍中找不到相應的印證資料,其余三項都有佐證。其中“卻三晉”一事,尤其值得一提。因為那時吳起的對手,是他的老東家魏國。
這一下,就有戲看了。
無論如何,魏文侯對吳起總有知遇之恩。昔日的袍澤,如今要刀兵相見,吳起將會如何應對?過去晉國公子重耳流亡國外,一路顛沛流離,處處吃閉門羹,十有九人堪白眼??傻搅顺?,楚王卻以國君的規格接待他,吃國宴,住高級賓館,然后禮送他去秦國。重耳答應楚王,日后假如在戰場相遇,他將“退避三舍”,以報楚恩。后來晉楚爭霸,已經成為晉文公的重耳,不食前言,退避三舍,就是連續退兵九十里,最后利用楚軍的驕縱,將其擊敗,取得了城濮之戰的勝利?,F在的吳起,又會怎么辦,他會報答魏文侯的知遇之恩嗎?
會,不過方式比較特別。
公元前383年,趙國在今天的河南清豐西南筑了一座城邑,叫剛平,以此為跳板,大舉進攻衛國。衛國趕緊向盟友魏國求援。魏武侯出手助拳,大敗趙軍。沒占到便宜,趙國不肯善罷甘休,第二年又興兵攻衛。這一回,魏國自己動手不說,還拉上了齊國。戰到最后,順利拿下剛平,然后兵鋒直指中牟,趙國的河東之地,一時間命懸一線。趙國看看形勢不好,趕緊申請外援,向楚國求救。
出不出兵呢?楚悼王有些猶豫,但吳起的意見十分明確。他一定要報答魏國一把。他是這么報答的。
吳起說:“即便趙國不求援,總有一天我們也要跟魏國開戰?,F在的形勢,等于趙軍主動幫助我們,送上門來的機會,怎么能不打呢?”楚悼王茅塞頓開,立即派出大軍北上,與魏軍“戰于州西,出梁門,軍舍林中,馬飲于河”。
楚國的老規矩,大軍出征,令尹是主將,司馬為副將。因此可以肯定,吳起是實際的組織者和執行者。捷報傳來,估計楚悼王和吳起都很得意。趙軍得到有力的策應,趁機組織反擊,先后攻占了魏國的棘浦和黃城。這兩個地方,分別在今天河北的魏縣南部,和河南內黃的西北。
既然誰也滅不了誰,那就沒有其他辦法,只能互相妥協。圍棋界有個說法,叫報答老師最好的辦法,就是在棋盤上戰勝他。魏文侯和吳起是君臣關系不妨類比師生,吳起這個報答方式,戰敗后的魏武侯一定印象深刻。不知道他會怎么想呢?他也許會說:“還是公叔聰明,料事如神。早知如此,那時就該滅掉吳起,真不該養虎為患,讓他活著跑到楚國!”
6.名將之死
所有的改革都是利益和資源的再分配。資源總體有限,鍋里只有一塊肉,你多吃一口,我就要少吃一口。所以從來都是屁股決定腦袋,而非腦袋決定屁股。就是說,你所處的位置決定你的態度。對于改革也是這樣,就像擠公共汽車:未得利益者希望快點擠上去,既得利益者呢,則回頭這樣安撫他們:這趟太擠,你別著急,還是等下一趟吧。
問題是吳起不想讓大家等。大家等不起,楚悼王等不起,他自己也等不起。怎么辦?只好從車上硬往下拉。
楚國一直是貴族當權,吳起一個外來戶,突然間鴉占鸞巢不說,還憑空一刀割去貴族的許多血肉,你想他們能高興嗎?他們對此“皆甚苦之”,無不摩拳擦掌咬牙切齒,整天算計著如何搬掉這塊攔路石。
吳起好對付,但他的大后臺楚悼王不好對付。那些變法措施之所以能得以施行,關鍵是有楚悼王的支持。只要他對吳起的看法不改變,貴族們再惡心吳起,也只得暫且隱忍不發。
把自己的命運寄托在別人手里,終歸不會安全。楚悼王是人不是神仙。即便能對吳起始終信任如一,他的生命也有限度。公元前381年,楚悼王一命嗚呼,吳起的命運也隨即天翻地覆。那些蓄謀已久的貴族們再也按捺不住,立即聯手行動,攻殺吳起。吳起當時已經年逾花甲,突然遭遇槍林箭雨的圍攻,狼狽可想而知。不過他到底是身經百戰的將才,危急關頭也沒忘記兵法。他不跟敵人糾纏,徑直向楚悼王的靈堂逃去。進去之后二話不說,一下子撲倒在楚悼王的尸體之上。
所謂投鼠忌器。吳起的如意算盤,是希望那些人能稍微顧忌一下,停止攻擊,至少給他一個喘息思考的機會??墒?,貴族們忍耐已久的憤怒一旦爆發,哪里還有軟著陸的余地?他們絲毫不管老國王尸骨未寒,刀光劍影接連不斷地朝吳起飛去。一代名將,就這樣被他們活活射死。刀槍不長眼,可以想象,楚悼王的尸體,少不了也要挨它幾下。
楚國有條法律:“麗兵王尸者,必加重罪,滅三族?!本褪钦f,用兵器侵犯國王的尸體,要抄斬三族:自己、父母和兒子。楚悼王的太子熊臧對吳起也沒什么好感。他不動聲色地辦完父親的喪事,眼看著那些不解恨的貴族對死去的吳起又施加了車裂的刑罰。等事情平息下去,他自己的位置坐穩,再回過頭來收拾那些貴族。手法比起吳起毫不遜色,一口氣就滅了七十多家。罪名么,當然不是射死令尹,而是兵犯王尸。
有句俗話,叫“和珅跌倒,嘉慶吃飽”。乾隆時期的權奸和珅后來勢敗被抄家,據說家產價值十一億白銀之多,而當時全國每年的財政收入也不過七千萬。這個數字的真偽暫且不辨,吳起之死給楚國確切點說就是楚肅王帶來的實惠,跟這也差不了多少。當然,都是無形資產。道理很簡單,楚國當時最大的弊端就是貴族勢力太大。吳起想削弱他們,也只能慢慢來,而楚肅王利用吳起之死的政治遺產,正好可以快刀斬亂麻,大開殺戒。
《史記》上記載的吳起的四個大動作,“南平百越,北并臣蔡,卻三晉,西伐秦”云云,很難說是楚國國力的象征。因吳起變法不過兩年,如果采信他先守宛地一年的說法,那還要更短,只有一年。一年的時間,國家政策剛剛調整,統計數據肯定積極了,GDP也肯定提高了 —— 軍費開支增加了么 —— 但國家的總體實力,很難說有明顯提高。治理國家可不是吹氣球。能夠立竿見影的只有數字。至于打了幾個勝仗,開拓了一些土地,不過是軍力暫時有所增強罷了。即便不考慮編練的新軍,吳起的將略肯定也能讓楚軍的綜合實力臨時提高若干個百分點,打點勝仗并不出人意料。難道不是么?
歷史的外殼是如此堅硬,我始終無法進入它柔軟的腹心,看清它本來的面目。歷史上,有很多人是當之無愧的名將,但算不上軍事家,比如李廣;有些人是軍事家,但又不是名將,至少沒有直接統軍,比如孫臏。而吳起絕對是雙料人才。實戰經驗暫且不說,論軍事理論,他與孫武齊名,所謂“孫吳”。他的著作《吳子》據《漢書·藝文志》記載有四十八篇,現在流傳的只有六篇,說是字字珠璣毫不為過。它跟《司馬法》一樣,都是《武經七書》之一,李悝當初的評價可見沒有失誤;論政治才干,他又與商鞅齊名,變法措施引人注目,“治百官、親萬民、實府庫”,樣樣精通。無論《左傳》跟他有無關系,文武兼備這個詞加于其身,總之不算虛夸。
但是細品歷史,我始終無法喜歡這個人。
唐朝末年有個叫周曇的人,曾經擔任過國子直講。他寫了八卷《詠史詩》,在《春秋戰國門·公叔》這一首中,提到了吳起:吳起南奔魏國荒,必聽公叔失賢良。這話不夠準確。吳起這人,“賢”字庶幾可當,“良”字卻相差甚遠。司馬遷確實高明,對筆下的人物,喜怒不形于色而暗寓褒貶。年輕時讀到吳起,總是摸不清太史公的真實態度,直到近年才弄明白他對吳起的厭惡。他把兩段軼事寫入《孫子吳起列傳》,不著一字,而褒貶全出。那兩段話,一段是魯國人攻擊吳起的,母喪不歸,殺妻求將;另外一段,則是士兵母親的眼淚。
現在看來,殺妻求將更為惡劣,但在歷史上,人們更加關注的還是另外那條罪狀,母喪不歸。至于道理么,非常簡單,不必細說。比如名將白起的后裔白居易,寫過一首《慈烏夜啼》:“昔有吳起者,母歿喪不臨。嗟哉斯徒輩,其心不如禽?!彼牙蠟貘f死后小烏鴉夜間悲哀的啼鳴,作為吳起的對照。白居易的聲討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但恐怕很難贏得現代人的完全贊同。母親去世,毫無疑問應該奔喪。但那時交通不便,噩耗傳來時,已經不知道過了多久,吳起即便能騎匹快馬跑回家去,母親也肯定早已下葬。他無論如何也見不到慈顏的最后一面。這也是孔子提倡“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的道理。
那時人們攻擊他的,當然不是不見母親最后一面,而是不為之守喪。那是當時極為重視的禮儀?!锻ǖ洹房偣矁砂倬?,分為九個部分,其中講“禮”的,就有一百卷之多,正好占了一半。這其中最見功夫、貢獻最大的,又在于兇禮中的喪禮。人們對于喪禮喪服的重視,由此可見一斑。這是維護門第制度的需要。宋代以后,大的貴族和門第逐漸消失,人們對喪禮也就沒了那么多窮講究。到了現在,不管什么禮儀,都在慢慢消解,所以這些攻擊不會有致命效果。有些人甚至能從這里看出吳起身上強烈的事業心和責任感,也未可知。而殺妻求將完全不同。人命關天,且是結發妻子,即便有那么一兩個沒心沒肺的自私自利之輩,心里不以為然,嘴上也肯定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直接表達贊同。
但我并不想拿這個武器攻擊吳起。并非因為這個武器太過常規而且陳舊,而是因為我在薄情無義之后,看到了更加惡劣的一面:虛偽。一個為了功名而不惜殺掉無辜發妻的人,竟然會去為士兵吮吸膿血。你難道不覺得,這個反差過于強烈了嗎?歷史在這里,終于露出了蛛絲馬跡。一個不孝順母親不珍愛妻子的名利狂,指望他會真心愛惜士卒,豈非癡人說夢?
吳起這樣做,包括臥不鋪席行不乘車,與士兵同吃同宿自己背干糧,統統都是作秀。蓄謀已久的作秀,絕對不是發自內心的真誠舉動??上?,那些士卒們年輕單純,沒看清吳起的面目。而在那樣的時刻,總是血肉相連的母親最為敏感。她的眼淚,實在是對吳起虛偽的變相聲討。從這個意義上講,我愿意向那位無名的母親致敬。
在傳記的最后,司馬遷這樣評論吳起:“能行之者未必能言,能言之者未必能行?!眳瞧鹫f武侯以形勢不如德,然行之于楚,以刻暴少恩亡其軀。悲夫!”就是說,會說的未必能做,能做的未必會說。吳起提醒魏武侯地形之險不如恩德,可是到了楚國,卻因為刻薄寡恩而身首異處。真是悲哀。
吳起難道不明白恩德的重要么?當然明白。問題是他已過知命之年,按照當時人的平均壽命,估計活不了多久。時不我待,他著急,他必須只爭朝夕。他出過將,但還不曾入過相。一個被功名利祿牢牢控制和驅使的奴隸,在命運的關鍵時刻,往往會使出全部的籌碼,放手一搏??山Y果無情,等待他的,早年是破產,晚年是破身 —— 刀砍箭射之后,貴族們還不解恨,又對吳起的尸身,施行了車裂之刑,大卸五塊。
活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