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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3年第10期|田中禾:田中禾散文二題(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3年第10期 | 田中禾  2023年10月25日08:33

    田中禾(1941年-2023年7月25日)原名張其華,當代著名作家,河南省南陽市唐河縣人。歷任河南省文聯副主席、河南省作家協會主席,第五、六屆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出版有長詩《仙丹花》,長篇小說《匪首》《父親和她們》《十七歲》《模糊》等,中短篇小說集《月亮走我也走》《印象》《轟炸》《落葉溪》《田中禾小說自選集》《故園一棵樹》,散文隨筆集《在自己心中迷失》《同石齋札記》四卷本等。曾獲第八屆全國短篇小說獎、第四屆《上海文學》獎、《天津文學》獎、《莽原》文學獎、《奔流》文學獎、《山西文學》獎、《世界文學》征文獎及第一、二、三屆河南省文學藝術優秀成果獎等多種獎項。部分作品以英、日、阿拉伯語被譯介到國外。

    田中禾散文二題(節選)

    田中禾

    我與家鄉的戲

    吃罷飯來沒啥事兒

    三三兩兩哼曲子兒

    小弦子一拉開了板

    唱一個年方二八小佳人兒

    ……

    秋冬之交,地里莊稼收割完畢,五谷都已入倉,鄉下農民開始享受農閑季節的安樂時光。晚飯過后,牛屋里點起棉油燈。堂兄和我的幾個侄子圍聚在燈下。堂兄抱一把自制的弦子。長長的弦柄,兩根絲弦,蛇皮扣成的弦鼓,馬尾做成的弦弓。劇團里叫曲胡,鄉下人叫大弦。這弦子的好處是沒有音準把位,指頭在弦上可以自由抹動,發出柔滑的聲音。他自拉自唱,沒有劇本,沒有臺詞,可以隨便編排,自由發揮,顯露自己的才氣?!袄习偶Z下陳州,回頭囑咐老母牛,多吃草來少吃料,今年不收黑黃豆……”最逗笑的是他把日本鬼子的話編成戲詞:“八格雅魯是混蛋,米稀米稀是吃飯……”

    這樣的戲,幾乎每個村都有人會唱。

    廟會或年節里,有人出錢請戲班子,我才能在舞臺上看到曲子戲。南門大街有個紳士自稱“曲子儀”,他拿了善事簿到各家商號去募捐,然后在南門大街搭臺子,請戲班演出。南門大街人潮涌動,城里商鋪都關了門。我很小,店里的伙計把我架在脖子上往人堆里擠。我遠遠看到戲臺上花花綠綠模糊的人影,只記得攢動的人頭,像發大水時河里漂浮的泡沫,至于戲臺上唱什么戲,一點兒印象也沒有。我猜想臺下擁擠的人也不一定能看出什么名堂。

    我長大些的時候,縣城有了戲園子。那兒從前是火神廟,離我家不算太遠。串戲園,成了我童年最有趣的游樂。只要戲園有戲,我天天都去。白天演出,觀眾稀少,小孩子能給園子增添人氣。把門的老頭兒把我當成捧場的熟客,對我很好。他在橫放的木頭座位邊給我找位置,囑咐我,開演后不要亂跑。這個戲園把我培養成了一個小戲迷。我在這兒看了小葉蘭的越調、陳花嬌的二簧(漢?。?。城里人鐘愛這些有名角的戲班,他們演的劇目多是帝王將相,不像曲子戲只會演《大上吊》《殺子報》這些苦情戲。我看得很上癮,回家對母親講劇情,引得店里伙計來看夜場。然而,他們究竟演了什么戲,如今我卻記不起來了。這個戲園留給我的最深刻的記憶是兩件事:一是二簧戲的“老缸”。正戲開場前,他穿一身官服,手拿扇子,上場口念兩句道白,在戲臺正中椅子里坐下。小鑼半天敲一下,當——他隨著小鑼的聲音念一句臺詞。正襟危坐,面對空空的園子。直到觀眾陸續進場,后臺演員化好了裝,他才站起來,唱四句戲,繞臺走一圈,道白說:“今日天氣晴好,待我出府走動走動啰——”老缸下場,鑼鼓敲起來,樂器奏起來,正戲開演。我經常坐在我家的大椅子里裝老缸。眼睛直視,一動不動。待母親進屋,我站起來說:“今日天氣晴好……”惹得母親哈哈大笑。再一件是從宛西縣城來的“靠山謳”。我記住了他的一句唱腔“盧俊義——嗯啊嗯啊嗯啊嗯啊嗯啊嗯啊嗯啊——”能記住這句唱腔,是因為這一連串“嗯啊”。假嗓、尖利、嘹亮,像公雞打鳴兒,誰看了這戲,都會學幾腔?,F在人們叫它宛梆,號稱天下獨一味的劇種。前幾年看了一場,“嗯啊”雖然保留了,卻找不到火神廟戲園里那種親切的韻味了。

    戰爭中,火神廟戲園被廢棄,劇團不見了蹤影。

    我進入小學時,學校東邊的天爺廟蓋起一座新戲園。這座戲園氣派多了。它不再露天,有草繕的屋頂、木板釘成的排座,座位外面加了欄桿,站票可以站在欄桿外。

    鐵路邊過來的戲班,使我的家鄉縣城第一次出現了梆子戲(現在叫豫?。?。調子新鮮好聽,戲目多,文武戲都很好看,城里人鄉下人都很喜歡。新戲園的夜場天天滿座。鄉下人喜歡買站票,省錢,能自由走動。累了,斜靠在欄桿上,胳膊擔著橫欄,比坐票還舒服。店里的伙計們喜歡去看下午場的“溜票戲”。戲園的規矩,每到一場戲的后半段,不再賣票(也沒人再買),園門敞開,人們隨便出入。這就是溜票戲。正是商店即將關門的時候,伙計們給掌柜說一聲(有時候掌柜也跟著),把店門關了,到戲園來看溜票戲。這時,我也剛好放學。我像店里的伙計一樣,放了學直奔戲園。這里成了我放學后的樂園。

    新戲園轟動是因為新來了一個小生。他扮相俊秀、大方,嗓門洪亮、干凈,文武戲都演得很精彩。他唱《張廷秀私訪》連臺戲,演了半個月。日場、夜場,場場爆滿,站票也很難買,溜票戲都要拼命往里擠。我對這位“新小生”入迷。他那嘹亮的假嗓(現在的行話叫二本腔),利落的身段、招式,讓我非常羨慕。我搬了凳子,在院子的影壁墻上寫下幾個大字——人民唱戲處。放了學,不去看戲的時候,我拿出心愛的木刀,在“人民唱戲處”唱、舞,學著新小生踢腿、玩花翎。

    那時候,我完全想不到,這位新小生會成為我家的一員,與我家結下深厚情誼,成為我終生的親人和好友。

    有一天,梆劇團拉弦子的老蔡到我家來(他經常到我家店里買松香、滑石粉和一些劇團需要的東西),他坐在長凳上,嘴里噙著煙袋。母親給他倒茶、拿煙。他不緊不慢地說:“老太太,我們團里最近來了一對年輕人。新小生的戲,你看了嗎?”母親說:“看了,看了,演得好?!薄八麄儍煽趶耐獾剡^來,離家遠,沒親沒故,很孤單。老太太你人好,又喜歡看戲,新小生兩口認到你膝下,他們一定會很高興。你認個干女兒,他們也有親戚走動走動。你看好不好?”母親隨口說:“好啊,好啊?!碑敃r她并沒認真。沒想到第二天新小生兩口就帶著禮品上門來認親。小兩口非常恭敬、誠懇,備的禮也很重。他倆和母親很投緣,一見面便親熱地叫“媽——”像閨女回娘家見到了親娘。母親也很喜歡他們。她拉著干女兒的手,把她帶進堂屋,讓店里伙計到外面館子里叫菜,招待他們吃飯。她坐在堂屋大椅子里,接受小兩口的跪拜。新小生的愛人叫小蓮,我很高興有了一位“蓮姐”。新小生叫法印。母親喜笑顏開,像待親生女兒、女婿一樣待他們。每天晚上演出結束,法印兩口卸了裝,就回家來。母親等他們回來,給他們做夜宵。法印說:“媽,你不用費事。下兩碗甜面片就行了?!蹦赣H和面,搟面片,燒火,下面??此麄兂缘煤苋缫?,母親臉上浮出欣慰的笑容。甜面片,就是把手搟的面片下在鍋里,不放油鹽,不放青菜,什么調料也不放。法印這個愛好更像我家人。父親生前喜歡吃甜面片,哥哥、姐姐也喜歡,我也喜歡。更得母親看重的是法印的穩重、家常。在臺上威風八面、生龍活虎,下了臺卻很靦腆。出于愛護嗓子的習慣,說話少、聲音低,待人隨和。不管是家人、伙計,還是鄰居,他都滿面帶笑,禮貌相待。他這些舉止很合我家家風,深得母親贊賞。

    從此以后,母親就成為劇團和戲園的座上賓。她去看戲,有人替她安排座位,一般是在第三排正中。有人送茶水。天熱時有人送扇子,半場時有人送熱毛巾。散場時,有人招呼她離座、出戲園、回家。我這個小戲迷也受到特殊招待。我獨自到戲園看戲,劇團打梆子的順喜給我找一把椅子,讓我坐在側幕樂隊后面。我可以看演員出場、入場,看樂隊怎樣隨著演員的動作、唱腔變換曲子。坐在這里看到的景象和臺下完全不同。演員在后臺很隨便,摘下口條(胡須),解開衣領,說說笑笑,相互開玩笑。夫妻倆吵架,一直吵到上場。樂隊奏了過門,他在簾子背后唱一句,“有為王……”回頭再罵一句,然后,掛上胡須,提整衣領,走出簾子,擺出捋須甩袖的招式,走著臺步,接著唱“出京來呀——”儼然變成了威武的皇上。

    蓮姐的孩子出生時,戲園搬到了火神廟對過。這座新園子更氣派,座位正規,設施齊全,還有舞臺燈光。這里離我家很近。法印隨劇團到外地演出,母親去照料干女兒的月子,做晌飯,幫她給孩子換尿墊、洗屎布。孩子滿月,蓮姐抱孩子回娘家。母親邀了親朋好友和劇團上的朋友,為孩子擺滿月宴。襁褓里的孩子很可愛,母親為她取名小敏。

    那時,我們誰也不知道新小生法印就是早已馳名鐵路兩側和豫中、豫南一帶的“小墊窩”劉法印,生角行里頂尖的角色。因為蓮姐的家人反對他們結親,兩人不得不背井離鄉來到唐河。我的家鄉因為新小生的到來,迎來了地方戲曲的新時代。鄉下人農閑時還會唱唱曲子戲,一幫喜歡漢劇的人還會哼哼二簧,但它們都成了民間劇種。豫劇占據縣城舞臺,成了長期駐扎在戲園的主人。政府對地方劇團整頓改革,豫劇團成了唯一的縣劇團。隨著劉法印被調去南陽,豫劇又成了南陽盆地最興旺的劇種。

    蓮姐生了第二個孩子。因為不在身邊,母親無法去照料。母親讓店里的伙計擔了擔子去給蓮姐送喜面。兩個籮筐,一頭裝著母親為孩子做的衣服、準備的墊片,還有給蓮姐的衣料;一頭裝著掛面、紅糖、米花。

    第二年,母親轉讓了生意,帶我離開家鄉,到省城與哥哥同住。我進入省城學校,與法印來往少了,家鄉的戲也變得疏遠。

    有一天,法印與蓮姐突然出現在我家。像以往一樣,他以低沉的聲調說:“媽,我到省里參加會演,明晚在大會堂演《黃鶴樓》?!彼贸鰞蓮垜蚱?,“買不到好票,只買了兩張偏座。媽和大哥來看看吧?!?/p>

    那晚大哥有事兒,我很高興陪母親去看戲。翻看手里的報紙,頭條顯眼位置刊登著“河南省名老藝人座談會在省會鄭州隆重召開,豫劇流派調演在河南人民劇院演出”。那時才知道,原來劉法印是豫劇沙河調流派傳人,他是參加座談演出的沙河調唯一代表?;叵肫饋?,他在縣城演《黃鶴樓》《提寇》《長坂坡》,讓全城人癡迷。持續演了很多天,園子里天天爆滿,站票也買不到。我對這幾出戲印象深刻。它們展示了沙河調的魅力,展現了劉法印文武兼備,唱、念、做、打功夫出色。

    那次相聚之后,我到外地讀書,母親常年住鄭州,與法印一家的聯系漸漸稀少。直到后來,我落泊回到故鄉,母親也回到縣城。我下放到祖輩生活的小村,做了一名光榮的公社社員。有一次,大隊抽派勞力到南陽去拉水泥線桿,我積極爭取,得到批準。一輛大車,十幾個人,邊走邊說笑,高興時唱兩腔。我給大家唱了一段“周公瑾在黃鶴樓上喜笑顏開……”三順說:“這是劉法印《黃鶴樓》的段子??!你唱得還真像?!蔽艺f:“那是我哥。他愛人是我干姐?!薄罢娴膯??”“真的?!彼脑捁雌鹞覍Ψㄓ〉臓繏?,心里動起去看他的念頭?!霸蹅冊谀详柲懿荒芡R幌??”拉車的人都想在南陽玩玩,大家決定在南陽放半天假,晚上集合,趕到水泥場,夜里裝車往回走。

    找到法印的家,費了不少周折。在劇團門口,一位門衛毫不客氣地說:“你找不到他們?!蔽抑t恭地說:“我是他的親戚,他家在哪兒住,您知道嗎?”他頭一擺:“不知道?!痹谖肄D身要走的時候,他又說,“他家在王府山附近。你到那兒去問問?!蓖醺街車奂嗽S多市民雜院,大多是草繕的小門樓、碎磚砌的院墻,面目相似。小路曲曲彎彎,縱橫交錯,走一陣就會迷路。問了很多人都不知道劉法印家在哪兒。當我灰心喪氣準備返回時,一個過路人問我:“你找劉法印家?”我說:“我是他的親戚,從外地來?!彼盐規У揭粋€小路口,指著一座小院說:“那兒就是?!?/p>

    大門開著,幾個女孩在院里跳皮筋。我走進去,站在她們身邊看了看,然后走到正在起勁跳的女孩面前:“你是小敏吧?”她詫異地抬起頭,那張臉讓我看到法印和蓮姐的影子。我彎下腰,看著她的眼睛:“我是舅舅,唐河的舅舅?!毙∶粜咔拥卮瓜骂^。

    “爸爸媽媽呢?”旁邊的女孩搶先回答:“他們在黃石庵?!薄笆裁磿r間回來?”小敏搖搖頭。我從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糖給幾個女孩分吃。剛才搶先回話的女孩是蓮姐的二女兒淑玉(這名字也是母親取的)。她一邊剝水果糖,一邊小聲說:“他們在林場斗批改,不準回家?!蔽野参克齻z:“沒事兒,過幾天會開完,他們就回來了?!?/p>

    那些天,母親不斷通過縣劇團的人打聽法印的消息。聽說他們兩口從“斗批改”班里解放出來,分配到工廠去勞動,母親說:“你去看看他們吧?!?/p>

    從唐河到南陽,班車票一元二角,我決定騎自行車去。早晨五點出發,中午在路邊買碗茶,掏出兜子里的黑面饃當午飯。下午老早就到了南陽。找到法印家,小敏告訴我:“爸爸在木器廠,媽媽在機械廠。勞動期間,他們不能回家?!?/p>

    我找到木器廠。門衛很熱情,把我帶到法印勞動的地方。他的任務是把庫房里的方木搬運到車間里去加工??雌饋?,他和工人們相處得很好。我走進去的時候,他們正有說有笑,看法印在庫房空地上翻跟斗。他的武功在這兒成了很受歡迎的技藝。

    “我在這兒很好。工友們不讓我干重活兒,對我很照顧。你蓮姐在機械廠也很好,對咱媽說,別讓她老人家掛念?!彼麧M臉輕松??吹贸?,走出“斗批改”班,他的心情很好。

    過了些日子,縣劇團的人給母親捎信,說法印回劇團了,重新登臺,在劇院演出《艷陽天》。這消息讓母親很興奮,她馬上給我收拾行裝,讓我去南陽看法印演出。那時,我們全家剛剛被落實政策回到縣城。母親托人,給我太太找了一份代課的工作,每月有二十四元錢的收入。我則成了無業游民,不僅不能代課,打小工都沒門兒。母親讓我去看戲,也有讓我散心的意思。

    聽說我回到縣城沒活兒干,法印說:“你在我這兒住下吧。團里要我整理個人材料,你幫我整整?!鄙徑闾嫖沂帐傲舜蹭?,我就在法印家西屋住下來。

    法印在《艷陽天》里演肖老大,只有幾句臺詞、兩句唱腔。他對這兩句戲很用心?!啊@是咱艱苦奮斗的功勞簿,這是毛主席帶來的福?!@兩句詞,唱起來很別扭?!?/p>

    我說:“這是姑蘇韻,撮口呼,你沒法行腔?!?/p>

    “臺下叫好,凈是瞎叫?!?/p>

    “你按你的沙河調走。下句加上‘啊’字,問題就解決了?!?/p>

    從此以后,他把后面一句唱成“這是——毛主席帶來的福啊——”那嘹亮、高亢的拖腔震動了劇場,全場立刻爆發出熱烈的掌聲。這對劉法印是個巨大鼓舞,讓他認識到傳統流派唱腔仍然深受觀眾喜愛。

    每天中午,法印打二兩散酒,買一包熟菜,我們倆邊喝邊聊,聊得興起,他會站起來比畫比畫。他把從小進崇利橋科班學藝,不斷挨師父打罵,九歲登臺,因為個子小,被觀眾稱為小墊窩,為了偷戲,蹲在漯河劇場的角落里,找民間藝人學藝,把雜技動作融入武打……種種挫折和細節講給我聽,使我弄清了沙河調的源流、劇目和唱腔特點。我幫他糾正唱詞里的謬誤,分析沙河調如何在兼容別的流派時不失自己特色。

    我和法印成了忘年交、知心朋友。當我說要回家時,蓮姐說:“你哥這么多年沒有這幾天說的話多。你走了,他和誰說話呀?”這時已近月底,我看見法印打借條,讓小敏去劇團會計處預支工資。法印恢復工作以后工資很低,養活四個正在上學的孩子,我在這兒,增加了他們的負擔。

    看我執意要走,法印說:“再住幾天吧。我已經跟張團長講了你的情況,叫他把你留在團里做合同工。最近幾天他打算找你談談?!彼贸鲆槐臼殖摹对鹘y資料》,“這是樂隊老荊從‘文革’要燒的書里揀出來的,已經失傳。我跟他借過來,你看看,明天必須歸還?!?/p>

    我上街買了一本稿紙、一瓶藍墨水,用了一夜工夫,把這本筆記抄下來。這個抄本至今仍然是我書柜里一份寶貴的秘籍。遺憾的是,天亮了,稿紙用完了,眾多游場曲牌只能記下目錄,沒法抄下曲譜。

    這本書對我幫助很大,見到張團長時我的底氣更足。那時年輕氣盛,求職心切。張團長問:“你到劇團來,能做什么?”我說:“我可以做編劇、導演,可以譜曲、搞音樂設計,也能到樂隊做伴奏,搞舞美、畫布景也行。如果臺上臨時缺角,我還可以上臺頂一角?!边^后張團長問法?。骸澳氵@個親戚是不是神經???我問他能干啥,他說他啥都會,劇團的活兒全拿?!狈ㄓ≌f:“他說的是實話。我這個弟弟真的什么都拿得起?!睆垐F長說:“那就讓他先寫個劇本讓我看看吧?!蹦悄觐^兒,劇本不能亂寫。我到書店買一本連環畫《雁翎隊》,把它改編成九場豫劇。前兩場譜了曲,標出板式,標示了鑼鼓點。

    張團長看了劇本,什么也沒說。法印去催問,他回答:“合同工指標還沒批下來?!睆拇四嗯H牒?,再無消息。

    不久后,劇團恢復上演古裝戲。劉法印在《逼上梁山》中飾演林沖,重回舞臺主角位置。省里搞第二次豫劇名老藝術家流派會演,劉法印作為沙河調唯一代表參加演出。中國唱片社為他錄制了唱片,河南電視臺錄制了《黃鶴樓》全場。他的沙河派介紹、藝術分析和相關材料,都是我為他整理的。

    母親去世的時候,法印兩口從南陽回來守靈。在母親遺體旁,法印默坐無語,淚流不止,依依不舍的樣子讓在場的人動容。

    劉法印去世時,我已調到省城工作。收到電報,連夜趕回南陽,為他主持葬禮。又到相關部門去辦理他的撫恤、喪葬費和各項手續。之后,寫了兩篇悼念文章,在報刊發表。法印去世后,蓮姐和她的孩子們至今與我家保持著聯系。偶爾相聚,席間,我為他們唱“周公瑾在黃鶴樓上……”蓮姐笑著,抹著淚說:“你唱得還真像?!?/p>

    是劉法印把我帶入家鄉戲的深處,不只讓我了解了戲劇,還讓我領略了藝術,領略了一個藝術家的人生和為人。盡管法印為后人留下的遺作很少,但他的藝術并未泯滅。近幾年,戲劇愛好者不斷在網上追索他的藝術足跡,播放他演出的視頻。漯河市成立“豫劇沙河調研究會”,請我做藝術顧問。某劇團重排劉法印的代表作《黃鶴樓》,特意請我去觀看指導。當他們重播劉法印演出的視頻時,不由得連聲感嘆,那身段、做派、唱腔……讓他們由衷欽佩。

    家鄉的戲,證明了藝術的力量,引導我在藝術的道路上探索前行。

    我與家鄉的河

    天上星還在明亮地閃爍,通向碼頭的長長的街筒黑烏烏一片,商號的門廊里點著燈籠,人影幢幢,連說話聲也像唧唧噥噥的夢囈。石砌的埠頭濕漉漉地伸到河下,通向一個幽冥的世界。河上晨霧彌漫,茫茫一片。燈籠、人影、船桅、呼喊的號子聲、沿埠頭抬上來的笨重的貨物,這一切構成一個渾厚神秘的畫面。

    不知什么時候,天忽然亮了。碼頭上的一切好像突然從一團烏云里鉆出來,清晰、明艷地出現在早晨的陽光下。于是,我看見清亮的唐河,蜿蜒著,從天的一頭,繞進綠色的叢莽中。我看見密密的桅桿像樹林一樣高高插在天幕上。拱著艙篷的大船,頭挨頭浮漾在碼頭下,船底涌濺起泡沫。我看見窄窄的木板橋上,鄉下人擔著擔子、牽著小孩,三三兩兩從河西走過來。

    《花兒與少年》中這段文字是我對河的最初記憶。一個四五歲的孩子,早晨醒來找不到媽媽,我知道媽媽到西河碼頭去買貨了。我既孤單又倔強,沿著長街走過黎明前的黑暗,走到貨棧林立的碼頭上,在紛亂的人影中找到媽媽,悄悄拉著她的手。那時,我驚奇地看到家鄉的河在夜色朦朧和太陽初升時的美麗、幽遠、神秘和壯觀。這情景成為我生命中無法抹去的家鄉的記憶。

    此后我時常跟在母親身后到西河碼頭轉悠。母親與貨棧的老板們挑選貨物、討價還價的時候,我站在高高的河岸上。這條令人留戀、讓人向往的河,在我腳下平靜、安詳地流淌,粼粼清波在陽光下時而變幻出色彩綺麗的飄帶,時而推出一層層耀眼的銀浪。對岸綠森森的林木把河水映襯得寬闊、遼遠。河面上的船張著風帆,輕盈地在波浪間漂行,悠然自得,像飛翔的小鳥。眺望著河水流去的地方,我盼望有一天乘上這輕巧的船兒,隨著河水漂向遠方,看看河的那一頭兒是個怎樣的世界。

    沒想到這個坐船、游河的愿望很快實現了。三月三,是祖師爺的生日,母親、嬸嬸和鄰居好友相約,備齊香、表、供奉,挎上香包,雇一只船,到叟劉村去趕祖師廟會。幾家孩子乘興跟隨大人趕廟會。這是我童年記憶中最快樂的特殊節日。

    去時,船順流而下。撐船的艄公只用掌穩舵,船身就會平穩行進?;貋頃r是逆水,他揮舞一根粗大的竹竿,沿船舷從船頭走向船尾,把船篙提出水面,再回到船頭,插入水中,一步一步走回來。那雄健有力的步伐、身體向河面傾斜的姿勢,像在表演一種古老的舞蹈,使我既崇拜又羨慕。船在他腳下平穩前行,船頭卷起波浪,激起嘩嘩的水聲。船舷外微波漣漪,河面仿佛被碾碎的鏡子。那時候,母親大聲提醒:“別往船尾看,往后看會暈?!?/p>

    放眼望去,春天的河岸陽光明媚,綠意盎然。遼闊的田野在遠處旋轉,葦叢、樹影、村莊緩緩地迎面而來,在不知不覺間飄向船尾,退向遠方,變成一抹黑色的影子。母親、嬸嬸和她們的女友在船上快活地說笑,拿男女之間的趣事互開玩笑。人生第一次坐船的記憶淹沒了祖師廟會的印象,似乎有燒香、拜神、看戲、吃水煎包。唯一記得的是廟會周圍的賭桌。一個人起勁地把色子盒搖得嘩嘩響,下注的人緊張地看著莊家手里的盒子。在孩子眼里,這種黑紅寶、押色點的簡單賭博沒多大意思,更像是成年人瘋狂的游戲。

    回到縣城才明白,趕祖師廟會只是走了很短一段航程。無論向前看還是向后看,都無法看到河的盡頭。家鄉的河其實很長。據說它發源于方城縣的某座山,上游的源潭、社店都是繁忙的碼頭,生意興隆,街市繁華。經過唐河縣城,走襄陽、樊城,與白河交匯,流入漢水,進入長江,通向武昌、漢口、漢陽三鎮。這條河與我家的生意緊密相連,西河碼頭關系到全城人的吃穿。母親的身影經常在碼頭進出。她天不明就要披上披風、圍上圍巾,冒著風寒,到河邊等待新到的貨船卸貨。在兒時的印象里,這條河就是母親的河。它使每一天生動、豐富,給城里人的生活帶來生機,給我家帶來希望和溫暖。

    夏日午后,人潮退去,熱鬧的集市冷落下來。午飯讓人慵懶,牌坊街各家商鋪只留一人看店?;镉媯兠撓绿柗?,脖子里扎一條毛巾,成群結隊、互相呼喊,打鬧著說笑著走向河邊。脫下衣服,赤條條站在岸上。撒泡尿抹一下肚臍,拍著光溜溜的屁股,大聲喊叫著躍進河里,游水、扎猛、打水仗,盡情嬉鬧。這是牌坊街店鋪的伙計和孩子們每年夏天能夠享受的最愜意的避暑休閑時光。我和哥哥跟在伙計群里,肩上搭著毛巾,穿過西關、北閣,一路唱著、叫著、蹦跳著。除了撒尿,牌坊街的孩子們還會在河岸上選擇一處斜坡,潑上水,用腳反復打磨,做成滑梯。從高處坐上滑梯,在泥水中滑過河坡,咝——嘭!跌落水中的一刻,身下濺起高高的浪花,孩子們爆出一片歡呼。

    洗澡的人群一般都去北泉。在唐河高高的岸上,有兩處從城里流出的地下水。盡管守著一條河,城里人仍然把這兩處泉水看得很珍貴。上千年歷史的古老縣城,井水全都帶著咸味??拷a頭的南泉流出的卻是甜水,被城里人看作是上天送來的圣水,商家富戶以飲用南泉水為驕傲。不知從哪個年代開始,依附于南泉的水販成為縣城人不可或缺的人。他們每天從這里接了泉水,肩挑、驢馱、車拉,送到用水戶的家里。我家一直用老閻頭的水。他脖子上圍著墊肩,扁擔擔著兩只大木桶,從河坡里上上下下,扁擔顫顫悠悠,桶里的南泉水濺蕩在牌坊街的大街小巷。南泉像圣地一樣被修建得規整美觀,磚石砌就的泉壁上伸出一個石雕龍頭,泉水從龍口流出,基座圍在堰池里。相比之下,北泉就顯得荒蕪原始。它從城基下滲出,流過雜草、野樹叢生的坡岸,像一條小溪,曲曲折折流進河里。北泉流出的水甜不甜我不知道,它受到的冷落卻顯而易見。這里處于縣城上游,離碼頭較遠,游人稀少,沒有貨棧、商行,河邊長著茂密的葦叢,很適合人們脫光衣服嬉戲、撒野。夏天的午后,北泉附近的河面人頭攢動,肉蟲似的身體一直擠到河心,點點滴滴游過對岸。

    在河里,我享受了童年的快樂,也經歷了驚心動魄的時刻。有一天,我們正在河里起勁打鬧,突然有人大聲喊:“快上岸!快跑!老蒼龍過來了?!焙永锏娜思娂娕ゎ^四望,我向北一看,暴雨果真來了。它像天上掉下的老蒼龍的尾巴,灰蒙蒙地遮天蔽日,挾著風聲、雨聲、水聲,快速掠過河面,向我們撲來。剛剛還風平浪靜的河水突然豎立起來,卷起幾尺高的浪頭,從上游兇猛地往下奔涌。我逃上岸,抱起自己的衣服,水浪已經涌到眼前,淹沒了剛剛玩耍的地方,也淹沒了滑梯。暴雨挾著河水,河水乘著狂風,沸騰一般向岸上激蕩。我們顧不上穿衣,撒腿向高處跑。直到跑進北閣,才敢站下喘一口氣,接著赤裸著身子在大雨中狼狽地走過大街。

    老蒼龍過來,淹沒沙灘,漫過北泉。如果泊在岸邊的船挨得太近,錨繩不夠結實,它們會在暴漲的水流中互相碰撞,碰壞船身,帶來意想不到的損失。然而,在牌坊街老人們的傳說里,老蒼龍并不可怕,風雨過后,陽光重現,漲出河槽的水會很快回落,退回河床,河面上清波微瀾,重又恢復溫柔、恬靜的樣子??膳碌氖前讕び?。不響雷,不閃電,嘩嘩嘩嘩,下個不停。人們在深夜聽著雨聲,不敢點燈,不敢放心睡覺,臉挨臉悄聲說,西河要發大水了。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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