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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3年第10期|許藝:何草不黃(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3年第10期 | 許藝  2023年10月27日08:43

    許藝,生于一九八三年,寧夏隆德人,文學碩士。小說散見于《上海文學》《花城》《山花》等刊。曾獲《上海文學》新人獎,出版有短篇小說集《說謊者》《向下的寂寞》。

    隆城什么都沒有,能叫響名字的只有一座山:隆城有個六盤山,離天只有三尺三。民間認定此山原名鹿盤山,因山勢險峻,人跡罕至,唯有神鹿棲于林中,盤山而下飲水時為人所見,一時譽為祥瑞?!奥埂庇灋椤瓣憽?,后為“六”,遂有現名。地勢高則清寒,三月時河崖邊尚有堅冰不知春信,夏季入夜后仍需擁被而眠??h志上說,縣小民寡,多不毛之地。

    說是不毛之地,星星點點還是長些東西的。人都能長,長點兒別的也不奇怪。草就不說了,此地有牡丹、芍藥、山丹、薔薇、菊、萱、石竹、轉枝蓮等一十七種花物,有羌活、沙參、蒼耳、麻黃、夏枯草、王不留行、寒水石等四十六味藥材。雖說藥也開花,如紫花地丁、赤芍、白芍,但花終究是花,藥終究是藥。將花當藥的尚有,將藥當花的就少了。少,不代表沒有,有人就愛給家門口栽幾株麻黃、大黃、石菖蒲,有花看花,無花長葉,遇上暑天小兒發燒,摘片大黃葉子鋪在炕上,睡著睡著娃就退燒了。

    這都是遠年上的事兒了,現在的娃越養越金貴,以前遇上小兒黃疸,隨手摘幾把茵陳煮水,身上各處擦擦,慢慢也就退了?,F在不興這些了,抱到醫院捂上眼罩子,放透明箱子里照藍光。不見得比茵陳水退得快,但就是興這個,有啥說頭?前二三十年,這地方可是沒少種藥材,遠銷余杭,種富了一些人的。后來藥價塌下來,又沒人種了。都不信中醫了,中藥賣給誰去呢?悶了幾年又改種菜,芹菜、洋芋、胡蘿卜,價錢硬。后來菜也種得少了,人都跑外頭打工去了,來錢快。吃灰撇汗干一年,臘月一車一車地往回趕,穿好的戴好的,臉上都有光,喝酒猜拳聲音都響,家家暖鍋子里摞的條子肉肥得顫。吃飽了喝飽了總得有點兒耍頭,蟲蛀的戲箱子又翻新,旱船、馬社火耍起來,村村巷巷在鑼鼓的震顫中又熱鬧起來。

    剛開始跑外頭都說外頭好,外頭洋氣,隆城土氣,跑不出去的又急又傷臉面。跑了些年跑不動了,開始思謀哪里不對勁。這一下就覺得,自己這些年被人哄了,自己也搭上哄,順帶把旁人也哄了?!鞍阉业膫€……跑來跑去還是隆城好,天藍,人親,醋香?!鳖^上戴了個刺玫花兒,沒人夸了自己夸,自己覺著好不算好,得讓不知道隆城的人也知道隆城的好。疏浚河道,硬化道路,景觀亮化,以前不這么搞是因為沒見過,現在見多了也有錢了,別人能搞的咱也能,看看誰好不過誰。跑來看隆城的外頭人慢慢多起來,里里外外的人都高興。

    這幾年,隆城人最愛的是百草園。百草之名大抵是從神農嘗百草來的,按季節、科屬劃分好地方,花花草草、桃李桑梓搭配好栽種起來,一年四季都有了看的,能吃的自然也要品嘗。去一趟百草園,人人都覺得自己長了見識,嘴里也多了些味道,像去了一趟別處。下山的時候,更愛隆城了。

    “曹隆城,也好著呢嘛!”“曹”是隆城方言,猶言“我”。

    “曹隆城一直就好著呢嘛!嘛是你覺著不好?”“嘛是”近于“還是”,有詢問的意思。

    “一直好著呢,越來越好了嘛!”

    “著著著!”這是隆城方言,表示十分認同對方的意見。

    隆城一帶的女子,早些年取名多是霞、紅、淑、琴、蘭、娟、艷這些字,朱家姐妹就占了三個,姐姐叫紅霞,妹妹叫紅艷,小名兒順著就叫霞霞、艷艷。若再有個小妹,不是紅琴就是紅娟,家家都這么叫,不覺得有啥不妥。要不這么叫,非要取個涵啊燦啊的,倒會覺著拗口。

    進學校念書了,念詩念到李白,念出句“一枝紅艷露凝香”,教室里的娃娃嘰嘰呱呱地笑。那時候多數娃覺得,念書沒有摸魚偷豆角放羊好,也沒有挖洋芋拔胡麻實在,但父母一定要擰著耳朵,讓他們來學校念個書。坐在教室里,渾身的骨頭在發癢,好在學校有籃球鐵環跳繩,操場邊有白楊樹林子,那里的天牛比別處的都肥都大,有時候三兩只抱在一起,從雙翅中間戳進一根鐵絲串成一串,拎在手里,別提多威風了。上課最無聊,寫不好字老師一個巴掌就會扇在脖子上,啪一聲,原本埋得很低的臉全拓在了書本上。這么無聊的課堂忽然念出來個“紅艷”,學生笑得老師也忍不住了,索性說,朱紅艷,你來念。在一片笑聲中,朱紅艷臉紅得像腫了,七拐八歪地念完,不等老師說坐下,就一屁股蹲回了條凳上。一起坐著個紅艷,書上還有個紅艷,紅艷還在念紅艷,簡直笑得人肚子疼。老師看娃娃們趁機不想好好上課,板起臉來總結說:“朱紅艷大大(隆城人稱父親為大或大大,音“達”)這個名字起得好,文雅!從李白的詩里頭來的!你們屁都不懂,還笑,笑啥?啊——這個……以后,誰都不準笑話朱紅艷同學,相反,要向朱紅艷大大學習,啊——這個……”后面這句是老師的口頭禪。

    娃娃們一下子覺得,念書偶爾也有很好玩的時候。放學排著隊唱著歌從學校往家走,拐過學校圍墻就不唱歌了,改成“一枝朱紅艷露凝香”,有人要離隊轉進自己家巷道的時候,像暗號一樣喊一聲:“向朱紅艷大大學習!”然后嘰嘰呱呱笑著,一溜煙跑掉。

    朱紅艷哭了一路,她覺得父親背著她做了一件丟人的事情,簡直比偷東西還丟人。一個莊稼人,怎么就取了個李白詩里頭的名字,叫個金霞、紅娟都行嘛,實在不會取,叫個艷紅也不至于這樣??!大大和哥哥在山地里下苦,母親拖著病身子只能喂喂雞狗,姐姐過幾年一嫁人,連個做飯的都沒有了,朱紅艷的難腸沒處說,去菜園子割韭菜的時候,美美哭了一場,擦干眼淚回了家。升初中的時候,她把“紅艷”改成了“鴻雁”,那時候管得不嚴,音對就能混過去,朱紅艷從此成了朱鴻雁。

    百草園的管理員抓住了一個偷黃花的女人。她戴著口罩裹著頭巾,猜不出年齡。

    “說了還不聽,你比別人牛?”那管理員去扯她的頭巾和口罩,“有臉做賊就別怕丟臉!”一顆光潔的腦袋暴露在清晨的陽光下。不像剃發后的腦袋有青森森的發根,那是一顆沒有一根發絲牽絆的年輕光滑的腦袋。

    管理員有些愣,差點兒問她是不是北寺的姑子,話到嘴邊又轉了回去。她呢,不還嘴也不挪窩,重新把頭巾裹起來,輕輕摳著帆布包的帶子。

    當個管理員就是要管理的,拿著工錢呢??蛇@百草園是個開放的小山頭,你總不能不讓人來吧。不讓人看,你做這么個園子又干啥用?當初說管理,就說找人看護著,別讓閑漢娃娃砍樹拔藥搞破壞。不讓摘吧,杏子梨子櫻桃就這么讓爛掉?黃花金銀花黃芪籽兒就這么讓蔫掉?這可是隆城人最看不慣的,比摘的人更可惡。讓摘吧,一窩蜂上來都摘,青的黃的兩三天都摘光了,還看個啥?那到底讓不讓摘呢?他跟工頭兒談工錢的時候也這么問。工頭兒說過來說過去,最后說:“你該管管你的,人家想摘摘人家的。誰一天想摘一麻袋這得管,你一個人摘完別人看啥摘啥?摘花摘果不好好摘,折樹杈子踩藥秧子,給我往死里罵。眾人的事兒,就這么回事兒,你掂量著辦唄?!彪m然工頭沒說這么回事兒到底是怎么回事兒,但他大體是明白了。一條河里的水喝了這么些年,話說到這兒,啥分寸心里都明了。

    他不是頭一回看見她了。一個女人家,慢慢悠悠、挑挑揀揀,一看就不是瞎捋一把毀秧子的人??赡氵@陣子天天來,當這園子沒人管著?我該說說我的,你該摘摘你的,我說你你還嘴我肯定還得罵回去呀,摘也摘了說也說了,你該走走呀。這不還嘴也不挪窩的,倒讓他犯難了??此樀白舆€顯光,沒幾道褶子,這么年輕輕的成了個光頭,準是遭了些難事兒的,命苦人呀。這么遭難了你還天天跑來摘點子黃花干啥?賣錢?就愛吃六月黃花?這誰知道呢,天底下難事兒美事兒多如牛毛,你一個看園子的,看好你的園子就是了,思謀這么多干啥?

    “走了走了,再別來了!”他沖著她擺手。

    她悶聲站著,還是摳帶子。

    “哎,我還把你說不得了?你站著干啥,你能把我吃嘍?”他轉身要走了,又跳上前兩步。

    “黃花謝了我就不來了,別的藥籽兒果子我從來不摘?!彼曇舨淮?,但口氣是沒商量的口氣。

    “你不摘別的,還該我謝謝你啦?”面子是相互給的,蹬鼻子上臉最是惹人氣,“走!再讓我瞅見你試試!”

    果然又來了。

    高考落榜后,朱鴻雁沒有復讀。反正復來復去還是考不上大學,就跟著幾個落榜生一起去縣上民政局登記,勞務輸出去福建打工了。啥都辦妥了,缺個身份證。戶口本拿上去派出所登記、照相,半個月后心情激動地拿到了證件,上面赫然寫著“朱紅艷”。說了半天,民警還是只認戶口本,眼看去福建的日子就在眼前,再辦也來不及了,朱鴻雁又回到了朱紅艷。

    福建是個什么地方啊,父親也不知道,但他說那里一定不缺水,不像咱這兒,看不對地方,挖幾丈還挖不出一口吃水井來??h志上說,宋天禧元年,置羊牧隆城。這里曾經也水草豐茂吧?但這跟他們一點兒關系都沒有了,滄海桑田,歸根結底只是海和田的事。哥哥更關心啥時候能攢夠娶媳婦的錢,朱紅艷則不想像姐姐那樣嫁個農民繼續在黃土里刨食,先跑掉再說,后面的事誰知道呢,滄海何曾想過它會當桑田。

    汽車火車再汽車,朱紅艷和同縣的幾個女子日日夜夜坐車,她們一路相互小聲詢問,快到電表廠了嗎?心慌死了,咋還不到!同車開始有四川、廣西、云南等地的口音,離廠子越來越近了。直到組長拿著名冊一個個點名,她的心才放下來。謝天謝地,總算沒有被拐賣。

    朱——紅——艷,是哪一位?組長是福建本地人,三十出頭,經他口叫出來的名字是她完全沒有聽過的一種腔調,像唱歌又有點兒跑調。她跟別人一樣站起來點點頭,算是跟大家打招呼。又朱又紅又艷,燦爛又喜慶,名如其人呀!大家笑著鼓掌。她紅著臉又點一下頭,對工友們熱烈的善意表示回禮和謝意。坐回去的時候,她也笑了,心中涌起濃濃的欣悅之情。她喜歡這個地方,喜歡這新生活的起點。

    說是電表廠,其實除了電表還做別的,比如朱紅艷就分到了燈具流水線上。

    以前只知道家里的燈泡是圓的,最多分個螺口和卡口。學校教室用的是電棒,長燈管子,亮不起來的時候像咳喘的老人換不上氣,閃得人心急。這時候男生會踩到桌子上,擰一擰啟動器,撲閃幾下就亮起來了。每個教室總有那么幾個怎么啟也啟不起來的,兩頭發黑,燈管里像撒進了一把鍋底灰。班主任有時候會想起來說,這幾根電棒得換了??蓳Q電棒哪那么容易,拖上半學期也不見換,學生娃只好一人分攤幾毛錢,由班長買回新的來。男生們好像天生就會換電棒,一掰一拉,把舊的拆下來,兩頭一卡,新的就裝好了。黑了好久的那幾桌登時就白亮白亮的,書紙上磨毛的地方纖毫畢現。男同學輕快地從桌上躍下,女同學從桌肚里摸出抹布來,無聲地抹去那兩個腳印。這種默契和嫻熟是與生俱來的,若有女生埋怨說,誰踩臟的誰擦,反正不是我的腳印,那大多是有些別的意思。男生又不準備抹布,要么明火執仗地說只管換燈不管擦灰,要么就得伸手向女生借抹布,這一借一還,就會多說好幾個回合的話。大多數時候是近旁的男生先聽出了女生的弦外之音,湊過來嬉皮笑臉地問是怎么認出他的腳印的。這腔調,幾乎全班都聽得出弦外之音,好多腦袋便擰向這邊看熱鬧。若再有人吹一兩聲口哨,再膽大臉厚的女生也頂不住。不管當初怎么想好了才說出“誰踩臟的誰擦”的話,這會兒都會滿臉緋紅,一把拎出抹布飛快地擦著,辮梢舞動。若起哄聲還不止息,她便沒法子了,把一張又紅又燒的臉埋進胳膊里,伏在桌子上的雙肩抖動著,又羞又臊,又有些糊里糊涂的歡喜和委屈。

    朱鴻雁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多余話。如果董江龍來得遲,就算教室再黑,她也只是把頭埋得更低一些。她是不可能像班里幾個大膽的女生一樣,敢自己踩到桌子上擰啟動器。燈亮起來的時候,她眼睛瞅著書本,手已經放在了抹布上,董江龍跳下來還沒有站穩,她已經麻利又輕巧地抹凈了桌子。他不動聲色地坐好,他和她都知道腳印已經抹干凈了,書和本子可以隨意地往那邊放了。這不是因為她和他從小學就在一個班里念書,和她同班念書又一起分到這個初中班的,不止董江龍一個男生。也不是因為她和他做了同桌。按說男女分開才更合學生娃的意,因為同性有話可說,相互問個題也方便,但老師說這樣的坐法,女生話多男生架多,影響學習。排座位的時候男女按個子排成兩列,各隊出一個往里走,老師讓坐哪桌就坐哪桌。當然也有膽大臉厚的男生數著人頭插隊,但大多時候都說的是不想和誰坐,而不會說想跟誰坐。也有算得準準的,女生隊伍卻被老師臨時調了順序。大家都偷著笑,看那男生氣得干瞪眼。朱鴻雁和董江龍就這么被插隊的男生和調隊的老師安排成了同桌。董江龍話多,朱鴻雁話少,但話多話少都是跟同性,同桌之間話多的是少數,萬一遇上了,老師也會及時調開,以免影響學習。

    說遠了,還說回燈泡。朱紅艷來這里,可是把燈泡見了個夠,長的扁的方的圓的,最好看的是大吊燈、水晶燈。不過只有第一天熟悉工作環境的時候她看了那么多燈,后面分到流水線上,穿電線的穿電線,串水晶的串水晶,見到的就都是燈的一部分了。很快她就看夠了自己的那部分,盼著啥時候能換崗,穿電線的想串水晶,串水晶的想穿電線。干久了的人反而是不想換的,換哪樣都是被流水線趕著,不如干熟練的,打著瞌睡也能干個八九不離十,計件多工資就多,只有新人才有朱紅艷這樣的想法。其實,她更想看那些漂亮的大吊燈最終會被誰買走、掛在哪里,那該有多好看??!

    更想看還不是最想看,最想看的她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她的行李包里有一本紅皮子的中國地圖,她離家前就細細看過,福建靠海。

    她最想看的,是大海。

    在隆城,誰要說大海,人們首先想到的只能是三里店的水壩。大海跟三里店壩一樣,都是水,不過一個比一個大。到底大多少,誰都不知道,反正肯定是大得多。沒離開隆城的時候,朱紅艷也是這么想的,但現在她不這么想了。一路從北到南,山不是她見慣的山,河也不是她見慣的河,房屋樹木都不是她想象中的樣子,連天的顏色和空氣的味道都不一樣了。雖然還沒有見到大海,但她心里隱隱覺得,大海一定不是她能想象得來的。她也不想亂想象了,就想著攢夠錢,多熬幾個夜班換一個大休,到時候跟幾個經常出門的工友真真實實地去看一眼。她肯定不敢一個人出門,但離海這么近了,總有人和她一樣,想去看看大海的。

    黃花,即金針菜,阿?;戚娌輰俚囊环N。其根簇生,中下部膨大成紡錘形塊根,可入藥,味甘性涼,入心脾經,有清熱利尿、涼血止血之功效?;ǘ涑_暮蔫,清晨可采摘將開未開之骨朵晾干為蔬。鮮采黃花有秋水仙堿之毒,食之則頭暈目眩,嘔吐腹瀉?!侗静菥V目》曰:萱本作諼。諼,忘也?!对姟吩疲貉傻弥X草?言樹之背。謂憂思不能自遣,故欲樹此草,玩味以忘憂也。憂出于肺,情之所鐘,志之所悲,神之所傷也。是以憂悲,則魄藏之金郁。金郁則泄之,所以忘其憂也。而萱諧宣。宣,布也,散也,通也。宣之即所以泄之,泄之即所以暢之,暢之即所以忘之。忘之則既順乃宣,而憂可釋矣。這一串中藥書里的話,主要是說此物為何叫萱草,又如何能令人忘憂。若不信“內傷七情,外感六淫”的前提,花草忘憂之說就成了玩笑話。韋應物寫詩說:本是忘憂物,今夕重生憂。

    隆城人不管這一本生憂解憂的爛賬,生稱黃花,烹熟叫黃花菜,管你是花是草,一個“菜”字總結了全部。黃花炒雞蛋只圖一個“黃”字,黃花雞絲炒木耳為的是黃更黃、黑更黑。冬春兩季葉菜不可得,洋芋、胡蘿卜、豬肉、豆腐切丁,炒成臊子,紅蔥熗鍋淋入香醋調湯,這樣的酸湯長面是正月待客的定數。輕輕蕩開的油辣子下,若再有一兩朵黃花慢慢綻開,廚間主婦勤勉持家、講究茶飯的好口碑,就會在親戚間播散開來。

    吃了幾代人了,也沒吃出啥新花樣兒來。所以進進出出的人看著那些晾曬在日頭下的黃花,總會想:這是要炒雞蛋、炒雞絲,還是熗湯做長面?

    一個人,吃得了這么多?

    還曬,頓頓吃也夠吃小半年了,又不是啥好吃的!

    當面背后,他們都是這么說的。隆城人慢性子,認識不認識的看見那么多黃花,都會聊兩句。不認識的聊黃花,在哪兒摘的、曬幾天了、怎么裝怎么存顏色耐久;認識的聊人,可憐呀,還天天出去摘黃花,頭發一根都沒了……

    那眼梢,跟她姐姐是越來越像了。

    眼梢不像,那是頭巾的緣故,她姐最后也是戴這么個頭巾。

    咦,現在的人,說不能吧能得很,玻璃管管里養娃娃呢;說能吧又胡折騰呢,頭發都長不住,人能好嗎?我看凈是化療化的,燈滅得更快。

    你這人!飯能胡吃話不能胡說,也有化療治好的呢,活個一二十年還好好兒的。

    這些話,自然是背著她說的。曬黃花不是啥重活兒,拿得起花兒走得動路的人都能干,走快走慢隨個人的性情,除了面色憔悴,不知情的人還真看不出有啥不對勁兒的。她把白色的蛇皮袋子剪開,鋪展,把焯過水的黃花一個一個擺得整整齊齊,像小學生寫在院子里的“一”字。新摘的剛焯完,盛在竹篩里控水,顏色最亮。曬的天數不同,顏色就不同,快曬干的斂了色,要不是襯在白底子上,都快看不出多少黃了。收了舊的晾上新的,看不出個增減,只當天天都是這么些。

    怕都夠賣錢了!

    能賣幾個錢?黃花嘛,又不是黃金。

    不曬黃花,還能干啥?睡下等著死嗎?一天長得等不到黑,黑了等不到亮。唉——人啊一輩子,淡得很,沒說頭……

    沒說頭還是沒活頭?

    長了長得沒活頭,短了短得沒說頭?;畹侥囊惶焓莻€數兒?淡得很……

    日落時分,她一方一方,慢慢收了那些蛇皮袋子。一日的晾曬結束了。她出門去,過一會兒,提著兩瓶鵪鶉蛋罐頭回來了。

    買罐頭去了?

    她抿嘴一笑,算是應聲。

    現在都興塑封的了,還有這罐頭瓶子裝的???

    還有的。她笑著,輕聲說。

    朱紅艷也往家寫信。寫不了多長,一張紙就夠了。說說自己在廠里做什么,一天做多長時間;說天氣熱,吃不下多少飯,這邊吃米飯多。有一回寄了自己新照的相片,拆了辮子,頭發剪去一半,從一邊攏過來搭在胸前。工友們都是這么照的,照相的也說這么好看,父親和哥哥還沒有見過她穿裙子、披長發的樣子。再沒別的什么可說了,就揀新些的錢裝一二百塊,隨信寄回去。她猜想父親會坐在門檻上聽哥哥念信,念完,哥哥把錢給父親,父親會把原本捏在手里的煙鍋噙在嘴里,騰出兩只手來捏住錢,攤在膝頭摸一摸,再拿出一張來給哥哥。哥哥會推辭說不要。父親不說話,再往前伸手,哥哥會低著頭接了,在手里攥一會兒再裝進褲兜深處。

    這樣的信她給姐姐朱紅霞也寫,不過寫得長些,照片會裝兩三張,錢裝十塊二十塊,最多的一回裝了五十。姐姐在學校念過一兩年,認得的字又忘了大半,外甥女娟娟寫來回信,信封是郵局的人給寫的,里面的字橫七豎八,整整三頁紙也沒讀出幾句明白的話來。外甥女不知道怎么把母親口授的方言轉成老師教的普通話,寫了好些拼音和同音字幫忙,最末一段最通順:隆城土話在普通話里沒字,我媽不懂,還罵我把書念到狗肚子里頭去了,你的白裙子真好看,穿舊不要送人,拿回來給我,不要讓我媽知道我寫信還寫了要裙子的話。朱紅艷看外甥女的信,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舍友問她是不是男人寫的求愛信,朱紅艷一聽,笑得肚子都疼,一會兒說是,一會兒說不是。再下個月,朱紅艷給姐姐和外甥女各買了一件花襯衣,還寄了一本《新華字典》,鼓勵娟娟多來信。

    哥哥沒寫信,忽然就拍來一封電報:姐重病,盼速歸。

    前一陣子寫信還好好兒的啊,怎么忽然就重??!電報按字算錢,說得越多越費錢。朱紅艷心吊在嗓子眼兒上,急火火地收拾東西。她請假說處理好家里的事就返回。組長當即就去財務室幫她結工錢,還掏出一百塊錢塞給她,讓她路上買點兒吃的?!爸旒t艷,我們組的‘快手標兵’可不能一去不回呀!”她已經習慣了他的福建口音,習慣了三班倒的作息,也結識了知心的姐妹,除了偶爾的迷茫和疲累,她大多時候是開心的。雖然只是暫時離開,心里還是有些不舍。姐姐的病扯著她的心,顧不得多想這些。

    一路向北,火車換汽車,眼前的山和水一點點變得熟悉起來?;叵胫粼谡眍^下的紅皮中國地圖冊,她憑印象模糊地在心里畫著從南到北的路線。她想到姐姐紅霞,她還從來沒有到過南方。她去過最遠的地方是平涼,還是剛和姐夫訂婚那會兒,他們去平涼照了一張化了妝的結婚照,還爬了崆峒山。姐姐后來一說起就笑,說那會兒真瓜(傻的意思)著呢,不知道攢錢過日子,裝四五十塊錢就想著出去旅游?!拔乙彩锹眠^游的人呢!哈哈哈……”如果姐姐還沒結婚,一定也愿意去福建打工,她心靈手巧,也會是流水線上的快手女工。而且,姐姐一定也像她一樣,想去看看真正的大海。

    總說要去,總說機會多得很,一年多了竟還是沒去過海邊。這次返回福建了,一定要去看看大海。

    朱紅艷回到隆城的時候,姐姐紅霞已經因乳腺癌住進醫院了。姐姐大約已經哭了好多天,眼睛腫成兩個水泡?!凹t艷,我這病看不好,我心里明明白白的——我跟媽是一樣的下場。你姐夫不聽,非要讓我做手術。白糟蹋錢,他肯定是人財兩空……”

    朱紅艷的眼淚流得像秋天的兩串房檐水。她安慰姐姐要往好處想,現在的醫學比以前進步了,為了娟娟,也要好起來。

    醫生進來詢問病人情況。姐姐止住悲聲說:“我聽我男人的,他說咋辦就咋辦,我對不住他……”

    做完手術化療還要接著花錢,姐夫連牛都賣了,他說有辦法治就得治,只要紅霞在,他啥苦都吃得。他把家交給紅艷,出去找活兒了。半年后,朱紅艷給組長寫了封道歉信,隨信寄去了一百元錢。不多久,她收到了工友寄回的東西,朱紅艷的眼淚噼里啪啦滴到地圖冊的紅皮子上。

    娟娟終于得到了夢寐以求的白裙子。她還小得很呢,拉到肩膀上才勉強露出腳來??伤还苓@些,穿起來再也不肯脫掉,滿炕蹦啊跳啊。

    “好好存著,等你長大了穿?!?/p>

    “我已經長大了!”

    紅霞和紅艷笑著,由著她鬧。

    盛夏的一天,門外有人喊紅艷。朱紅艷對著那當兵的看了好久,才認出來是董江龍。

    他高二應征入伍,如今滿三年了,已經辦好手續留在了部隊,他說是在一座海島上。聽同學說起朱紅艷也在隆城,他喊她去堡子山摘杏兒。

    他說部隊上的事兒,她聽懂聽不懂的都只是笑。

    “你也說呀,光知道笑?!彼粗?。

    “那我不笑了?!彼f著又要笑了,忙把臉別到膝蓋另一邊,哧哧地笑。

    “還笑——我可看見了……”他也笑起來,喉結跟著上上下下地動。

    他小時候是不是也笑過“一枝紅艷露凝香”呢?他說他忘了,不記得有這事兒?!斑@么土的名字,竟然被老師說文雅。那時候真傻,老師說啥都信!”她笑著,抬頭看被杏樹葉子篩碎的天空。忽然就想起姐姐,心里一陣疼。她低頭看著他的鞋,部隊上發的鞋看起來非常結實,她猜想著鞋里面他的腳的樣子,臉發燙。隨即而來的心酸讓她險些沒忍住眼淚。

    她站起來,頭也不回地順著山坡往下跑。等董江龍反應過來,她已經跑到半山腰了?!澳慊匕?!我姐等我呢……”她是朝著山下喊的,聲音飄飄裊裊上得山來,只剩下似有若無的一絲了。他順手摘下腳邊的黃花,懨懨地在手里揉搓著。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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