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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花洲》2023年第5期|朱大可:羿娥舊事(節選)
    來源:《百花洲》2023年第5期 | 朱大可  2023年10月26日08:33

    上篇:獵日者

    在國王堯的地下密室里,掛著一張紅漆大弓,世人把它叫作“彤弓”,曲線輕巧而完美,卻有凡人不能承受之重。堯本人就從沒成功地抱起過它。當年,他的八名衛士齊心協力,要把它掛到墻上,用盡了吃奶的力氣,其中三位閃了腰,兩位傷了筋,還有一位因失手而被砸斷了腳骨。堯驚愕地意識到,弓主的臂力,遠在他的想象范圍之外。

    堯有所不知的是,彤弓的重量源于弓體、亡靈和記憶這三個部分。首先是制作弓的材料,它由月亮桂、龍肌腱和麒麟角合成,于是就有了這三種生物的全部重量。其次,那些人與獸被羿殺死之后,亡靈往往無法找到出路,只能攀附于弓體,等待轉世和重生的契機,從而增加了弓的分量。還有,在漫長的歲月中,弓的記憶也在不斷發酵和繁殖,以至于它變得愈加沉重。

    雖說堯是杰出的地神祭司,知道彤弓是一件神物,卻無法知曉那器物的起源,對弓很重這件事耿耿于懷。他決計把邪惡的弓留在密室,不讓任何人知道它的下落,包括全體天神在內。它們至今都在各地尋找它的下落,并為得不到它而無限困惑。

    弓對發生在密室外的事情同樣一無所知。堯的咒語緊緊裹住密室,讓它跟世界脫節,甚至跟日月晨昏無關。只是石壁有些滲水,它幾乎沒有絲毫熱力,處于漫長的黑暗和死寂之中。這意味著時間已經崩壞。只有弓在逆行,頑強抵抗著堯的巫術。弓不僅拒絕物理性腐朽,還觸發了記憶的開關。弓的記憶在光滑的弓面上蘇醒,開始像蝸牛那樣爬行,形成一堆閃閃發光的場景碎片。于是堯的密室就有了兩種平行的時間——密室時間和彤弓時間。

    是的,除了回憶,弓在墻上無所事事,但它不屑于跟亡靈對話,傾聽它們的冒險故事。弓出身于天界,因其神圣而成為傲慢的器物。弓告訴我,在它看來,它們從前是戰敗者,現在則成了一堆毫無價值的塵土。它們的低賤不容置疑。

    但彤弓低估了亡靈的意義。它們并不只是一些廢物,它們散發的氣味就是事件標簽,微妙地誘導著弓的記憶。弓起初并未意識到這點。它鄙視亡靈,卻被它們的標簽所催眠,在遠逝的時空里輾轉反側。

    就在記憶蘇醒的起點,弓遇到了一堆蠅卵的亡靈,它們在散布松香、腐葉和黑土的氣味。主人羿背著它踏上人類地界時,第一腳就踩上不新鮮的狼糞,驚飛了一群正在下卵的蒼蠅。當時他看著被弄臟的皮靴,臉上露出不悅的神色,覺得這是個不吉的預兆。

    不過羿很快就丟下這個念頭,因為森林中的空地上,聚集著大批民眾,他們衣衫襤褸,但表情奔放,好像在目睹什么神跡。有個中年祭司在木頭搭建的高臺上主持儀式,他跪倒在一個粗糙的木雕神像前,張開雙臂念誦禱詞,滿臉都是淚水,看起來如同神靈附體。羿暗自猜測,那應該就是他的地界接頭人堯了。

    “看哪,你們這些蠢物,我給你們帶來了偉大的天界武士?!眻蛲蝗慌e起權杖,遙指羿所在的方向。

    人們齊齊掉頭去看,見到站在參天古樹下的羿,立刻發出熱烈的歡呼。他們從地上爬起,朝不速之客狂奔而去,羿還沒來得及躲閃,就已被團團圍住,像獵人圍著一頭珍稀的神獸。他們再度跪在地上,把頭磕得山響,歡呼聲轉成含糊不清的嗚咽,仿佛全體都陷入了巨大的感動。

    羿從未見過如此狂熱的陣仗,頓時有些手足無措。大弓在羿的背上靜觀,故意擺出一副漠然的樣子。但民眾的膜拜很快就轉向了神器,他們不僅放肆地撫摸羿的皮靴和獵裝,還要去抓大弓和箭囊。這些褻瀆的動作激怒了弓,紅色的弓身燃燒并灼熱起來,弓弦發出嗡嗡的聲響,就連箭鏃也在袋里顫抖和跳動,殺氣如同一張藤蔓編織的大網,罩住了整座森林。未諳人事的羿猛然醒悟過來,大喝一聲,越過眾人的頭頂飛身而去,轉眼間就把草民丟在身后,消失于密林的深處。

    望著剛從天界下凡的武士生氣地離開,堯也有些不知所措。他大聲呵斥群眾,說他們言行粗鄙,得罪了神靈。眾人惶恐起來,跪到地上,把臉埋進泥土,再也不敢抬起頭來。

    羿背著朱紅色的大弓朝外走去,黑壓壓的樹林在四周和頭頂徐徐展開,枝丫像巨傘那樣遮天蔽日,柔軟的腐葉層在他腳下發出呻吟。弓體變得越來越熱,仿佛就要點燃他的后背。羿停下腳步,取下弓來,用細麻布仔細擦拭,清除骯臟的指紋,安慰受驚的弓靈,直到弓體重新冷卻下去。

    在古老森林的盡頭,一座小城佇立于正午的光線中,被有多個豁口的圍墻所環繞。墻以泥土、竹條和石塊砌成,其上爬滿芒草、蘆竹、狗尾草和其他各種雜草。而在圍墻內,各種平房、街巷和集市聚在一起,就像彼此緊挨的綿羊。居民們從那些豁口出入,打著招呼,噓寒問暖,洋溢著親切的村社氣息。緊追而來的堯,正在高喊他的名字,羿很不情愿地轉回身去,只見巫師氣喘吁吁,一副立馬就要斷氣的模樣。他微微一笑,覺得對方的舉止有點滑稽,只有弓知道,主人從此將麻煩纏身。

    弓的記憶這時已經完全復蘇,并感知到自身在時間線上的運動。這時,從石壁上掉下一滴三千年前的水珠,發出震耳欲聾的大聲,所有的亡靈都受了驚嚇,它們從弓弦上飛起,在石壁之間胡亂逃竄,很久后才歸于平靜。

    羿被堯帶往小城的中心,那里有一座以杉木、松木和櫸木造就的大屋,表面上是某位陶商的私宅,其實是巫師施法的道場,更是秘密的地神祭場,其間隱藏著世上最偉岸的共工神像。堯另有自己的住宅,那是五間茅屋,看起來如此簡陋,卻具有強烈的象征意義。他吃糙米飯,喝野菜湯,穿粗葛衣,以城主的身份,往返于草廬、陶窯和大陶商之間,刻畫出一個地方官吏的日常生活軌跡。這種簡樸的美德被傳揚開去,令他受到廣泛愛戴,但就在這座秘密神廟里,他卸下了沉重的面具。

    大屋的梁、木柱和墻壁上都繪有復雜的圖案,描述地神共工的豐功偉績,地磚上是帶芒刺的太陽形象,供人踩踏,這種設計旨在制造崇拜和鄙視的雙重信念?;鹪跔t膛里熊熊燃燒,烤熟的虎肉、熊肉和狼肉已經香氣逼人。堯取出一把用玄鐵打造成的短刀,讓大塊烤肉“迎刃而解”。弓透過明亮的豆油燈可以看見,墻邊的木架上,還掛著各種說不出名的山珍海味。地神系的家宴果然不同凡響。

    弓說,它后來才知道,在堯的地窖里,不僅藏著共工的神像,還有從火神廟偷來的火種,它就燃燒在一個黑曜石祭壇上,像一盞長明的神燈。每隔十天,堯的助理祭司就會給火種添油,據說那是海上巨獸鯤的脂肪,品質純凈,潔白有如玉膏,絕對不會產生黑煙,污染神像的面容。神火還會呈現出五種不同顏色,那是火神祝融的杰作,他在火里納入包括火本身在內的五種元素。全世界的煉金術士都在找它,指望它能讓黃金和不死藥的傳說成為現實。而當羿凝視這火焰時,所見的卻是人世間的未來圖像,它凝固在金色的火芯深處,比幻象更加迷幻。

    堯叫來六七名侍女,說是要陪下凡的戰神喝酒。羿嗜酒如命,就把弓箭放在墻角,端起了堯親自制作的陶碗。郁金黑黍酒香氣四溢,喝著像蔬果汁,卻讓羿很快有了醉意。那些身材肥美的女人在火塘邊飲酒、跳舞和嬉笑,散發出粗俗的肉欲氣息。在堯的年代,饑饉是生活的本性,所以肥美成了昂貴的趣味。燈火在涂有黃釉的陶碗里閃爍,令羿的身子發硬,就連眼神都迷離起來。弓清晰地記得,在那個不眠之夜,堯本人滴酒不沾,卻把羿變成了自己的酒肉知己。

    “你是偉大的拯救者,你將改變人的命運!”在黎明時分,堯用這種無法抗拒的贊美,結束了初夜的狂歡。

    這場酒氣十足的懇談,延續了好幾個夜晚,但直到最后一刻,羿才弄清自己的角色與使命:他是來自神界的武士,要以神弓為武器,大開殺戒,消滅遍及人間的禍害。

    由于擔心羿不擅人類的語言,堯以最簡潔的敘事,講述了發生在大地上的變故。堯說,人世間正在腐化,因為爬滿了很多蛆蟲,他們是羿必須清除的對象。在堯開出的黑名單里,既有謀財害命的壞人,也有以人為食的妖獸,甚至還有蓄意制造災荒的兇神。堯向羿表白,他最愛惜自己的子民,所有的清算都是為了正義。這讓羿生出令他難以啟齒的愧疚。就在他降落大地的瞬間,他還如此鄙視人類,甚至拒絕他們的愛撫。一想到這里,他的后背就冒出了冷汗。他曾以背叛神的道德著稱,而面對人的苦難,他忽然失去了背叛的勇氣。

    弓終于明白,堯不僅是一名擅長法術的巫師,還是地神祭司,掌握了地神系的宇宙知識,還秘密主持祭祀地神共工的事務,才學跟美德并駕齊驅。但置身于派系林立的時代,他不得不面對各種強大的對手,諸如日神系、月神系、火神系和水神系等等。他的兄長摯是酋邦聯盟的領袖,只是性情懦弱,無所作為;堯本人恰好相反,胸懷雄才大略,卻苦于孤掌難鳴,唯有躲在邊城,等待那個適當的反轉時機。

    這座貌似尋常的小城叫“祁”,位于中原和東夷之間,規模只是都城的十分之一,很少有人留意它的存在,但一名占星術士意外發現了它的秘密。當時他正替摯行望氣之術,只見祁城所在的方位冒出紫氣,不由得大吃一驚,手中的彩陶羅盤掉落在地,摔成了碎片,只有磁針繼續懸浮于半空,不屈不撓地指向祁城。

    占星術士憂喜參半地說,那地方將有大人物出現,而且他會成為統治天下的圣人。摯情知那是他弟弟的地盤,表面上微笑不語,心里卻好像受了重重的一擊。當天夜里,術士就在客棧里一命嗚呼,據說是被噩夢活活嚇死的。

    堯在所有場合都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野心。他對羿的照料非常盡心,言語中充滿對日神的敬意,因為羿是主管天界的日神所派。經過反復試探他才得知,這其實是個天大的誤會:羿不屬于任何神系,他是天界里的獨行武士,嗜酒如命,性情暴躁,時常跟諸神發生爭執,日神只好找一個借口把他弄到地界,以便擺脫這個禍害,而羿在天界待膩味了,也想去人間走走,于是雙方一拍即合。

    弄清羿的背景之后,堯突然冒出一個新的念頭。這些年來,在跟日神系的爭斗之中,他始終缺乏強大的助力,而恰好是日神本人,給他送來這位天下無敵的殺手。他喜出望外,決意善加使用,于是再次提高款待的級別,招募更多肥美的女子,端上更多香醇的酒水,令夜宴的氣氛更加熱火朝天。弓看出堯的謀略,但它像所有器物那樣保持了沉默。

    日神和地神在宇宙觀上的最大分歧在于,日神堅持大地是圓形的三維體,它平滑地銜接成一個巨球,所以根本就沒有盡頭,而地神則認為大地是方形的二維體,它不但有四個盡頭,還會出現斷崖式的向下折疊,所以就有地極深淵的傳說。但這類爭論毫無結果,因為沒人可以驗證兩種假說的對錯。相比而言,火神系的光明 / 黑暗二元論教義,顯得更加圓滑,像火焰那樣閃爍不定,時而明亮如太陽的光芒,時而黑暗如大地上的陰影;水神系的秘密則藏在那些儺戲面具后面,它是一連串無意義的咒語,用以安撫水神,讓她們停止咆哮,但在大多數情況下,水神對人的求告不屑一顧。

    無論如何,日神系都是黃河流域的最大勢力,因為主宰神界的大神就是日神本人。它統領整個中原的精神信仰,如日中天。日神的祭司總是對那些酋邦首領指手畫腳,甚至連堯的哥哥摯都淪為行政傀儡。日神廟遍及各地,向東蔓延到夷族的地界,向西則跟巴渝結盟。日神的歷法指導著農夫的四季耕耘,它把一年切割為十段,每段稱之為“大日”,每個“大日”又切割為三十六個“小日”,剩下五天是日神節,所有人都得停止工作,投入祭祀、祈禱和研習教義的精神生活。日神祭司還指責地神系的教義是異端邪說,把地神共工描繪成人類最兇惡的敵人,不僅制造洪水,還撞斷天柱,讓蒼穹和大地發生傾斜,要不是水神女媧和火神祝融出手,整個世界早已化為廢墟。

    堯表情嚴肅地告訴羿,日神系的謊言不值一駁,世界的真相是,大洪水起于造物神盤古的爛尾工程,他搭建的世界框架,有著嚴重的結構性錯誤,幸虧地神共工出面修理,不惜冒犯眾神,撞擊天柱,矯正了天穹和大地的角度偏差。

    堯手指天地,言語間充滿對共工的無限敬意:看哪,在原始的蒼穹上,日月星辰都是固定的,而現在它們開始移動;在原始的大陸上,水是死氣沉沉的湖泊,而現在,由于大地西北角的抬升,水流注入東南大海,形成寬闊的河流,令大地充滿運動和變化的生機。共工不是罪人,而是推動世界日新月異的救世主。

    弓告訴我,堯向地神學習,努力改變糟糕的人間現狀。他把全部賭注都押在羿身上,但羿還沒有做出承諾。他來自神界,對人間事務一無所知。酒掩蓋了他的笨拙,讓他無須對人的德行做出神祇式的評判。

    羿在夜晚沉迷于人類的飲品,被酒精弄得五迷三道,只在白晝才是合格的武士,甚至比祭司本人更加清醒。他的耳朵洞察秋毫,就連飛鳥脫落一根羽毛,都無法躲開他的聽覺。但他的視覺恰好相反,他在小城的街巷之間穿行,努力查看世人的苦難,但毫無結果。他聽見叫罵聲,卻沒有看見災荒和饑餓;聽見磨刀聲,卻沒有看見衣不蔽體;聽見咬牙切齒聲,卻沒有看見被壓迫的場面。最終,他只能掌握人間的一半真相,而這并非堯希望他看到的部分。

    堯把祁城治理得過于完美,脫離了整個中原的現實。好在他擁有強大的幻術,可以彌補羿的調查漏洞。就在那座地下神廟里,他向羿展示出大眾受難的各種圖景:他們被怪獸踐踏、燒死或吞噬;而在另一些幻象里,十個太陽高懸于天,農夫們餓得皮包骨頭,坐在顆粒無收的土地上號啕,最后死于田頭和路邊,如同枯敗的莊稼。

    堯向羿保證,幻象的每個細節都是真實的,只是被改變了時空而已。堯還解釋說,祁城在堯的庇護下獨善其身,民眾得以維持溫飽,而其他地區就沒這般幸運了。堯說,民眾正在受苦,而武力是解決問題的唯一方式。是的,對話再次回到堯曾經提及的三類對手:壞人、妖獸和兇神。

    堯憤怒地向羿指出:“看哪,他們就是全部災難的根源!”

    對于堯對兇神的暗示,羿起初并不以為然。日神不可能縱容自己的孩子制造過度日照和旱災,從而導致大規模的饑荒,日神根本沒必要以這種方式懲罰自己的子民。而堯對此的解釋是,女日神羲和才是真正的禍根,作為母親,她沒有管教好自己的孩子,以至于他們違背天條,一起跑到蒼穹上游戲,罔顧下界眾生的死活。非但如此,堯還曖昧地暗示說,日神也有間接責任,他年老昏聵,拒絕聽取民眾的哭訴,對大地上的苦難視而不見。

    堯的言辭含蓄而犀利,讓羿如坐針氈,就連弓都為此感到羞恥。羿是下凡的武士,他必須出手去修正神界犯下的錯誤。堯為此設計出一個天才的故事腳本,要在第十個“大日”的最后一天,也即日神節前一天,舉行盛大的獵日儀式,而羿須在正午時分將十日全部射殺,完成對地神共工的獻祭,將人從烈日的酷刑中解救出來。堯甚至許諾說,典禮結束后,他要送羿一份天下無雙的厚禮。

    “我的神弓告訴我,這……是可以的,所以……我便可以了?!?/p>

    在喝下七七四十九碗米酒之后,羿以弓的名義,舌頭發硬地答應了堯的請求。這承諾如此莊嚴,就像眾神在高山之巔敲響了大鐘,以至于弓開始發熱,弦嗡嗡作響,箭鏃也在劇烈地跳動。它們就這樣響應羿的決心。杯觥交錯的神廟,此刻突然安靜下來,因為人們不僅聽見羿的承諾,還聽到了神器的蠢蠢欲動。器物的語言雖然貧乏,卻鏗鏘有力,令全體在場者都精神亢奮起來。

    弓回憶這些往事時,心中的感受難以言喻。它知道自己跟羿犯了相同的錯誤,甚至在某種意義上,比羿更加可悲,因為它違背了器物不得干預人事的戒律。亡靈們也覺察到弓的沮喪,因為弓體在急劇變涼,滑向零度以下。它們試圖安慰它,甚至不惜派出烏鴉作為代表,竭盡全力地勸說弓,阻止它繼續變涼。它們知道,一張冰寒刺骨的弓,不適合亡靈棲居。

    烏鴉的亡靈飛起來,靈巧地落在弓的最高處,那是緊纏天蠶細絲的弓角,擁有優美的工藝外觀。它能言善辯,試圖證明弓的無辜。弓沒有任何自主權,它只是武士的獵殺工具而已。弓甚至都無法自我打開,向遠處彈射出任何物體,哪怕是一粒細小的沙礫。烏鴉說:“我們一共有十只,全部死于箭傷,但我們絲毫沒有責怪你的意思,甚至還要感謝你幫我們擺脫了堯的魔法控制。你讓我們脫離囚籠,獲得了靈魂的自由?!?/p>

    弓說,它并不相信烏鴉的言辭。它們的嗓音依舊那么難聽,到死都沒有改變。但弓的情緒變得穩定了,體溫也不再下降。它卸除怒氣,只留下淡淡的感傷。弓無限憐憫地想,盡管羿用弓射出十支利箭,但他不是兇手,而是一個被蒙騙的大男孩。堯利用他的天真,導演了一場精彩的戲劇。

    終于到了盛夏季節,中原的氣溫急劇上升,天氣變得酷熱難當,比以往任何年份都更可怕。地震、旱災和山火接踵而至,土地干涸與龜裂,蝗蟲飛舞,像烏云那樣遮住了天空。到處是燒焦的林木、枯萎的莊稼和餓死的婦孺,哀聲遍野,好像世界末日已經降臨。

    堯決定借這一“天時”來實施計劃中的祭禮。數百名祭司團成員云集廣場,念誦咒語達七天七夜,聲音低沉,猶如滾過大地的旱雷。到了第八天清晨,依照事先設計的腳本,堯從籠里放出十只精心喂養的烏鴉,運用法術,把它們變成十個金色的圓形發光體。它們飛來飛去,忽東忽西,貌似在蒼穹上追逐打鬧。

    “看哪,天上有十個太陽,他們是日神的頑皮孩子,這樣下去,我們會被活活烤死的!”人們大汗淋漓地奔走相告,滿臉都是慌亂的表情。

    祁城的全體居民集聚起來,把堯的茅屋圍得水泄不通,跪求他去跟日神談判,驅逐那些肆虐于蒼天的小日神。這樣等了三天三夜,堯這才走出陋室,臉色憂戚地答應了群眾的吁請。他嗓音像悠揚的鐘聲,又像一朵朵白云,明亮地飄過祁城的上空。許多人競相吻他沾滿塵土的裸足,仿佛在爭搶圣人的恩典。

    弓的記憶被亡靈們推向地神祭禮的現場。正值炎熱的夏季正午,它聞到了松脂、香茅和蒿蕭燃燒時散發的氣味,它們縈繞在法場四周,像一道無形的護欄。堯身披鑲滿金片的細麻法袍,那是地神祭司的專用服飾,它第一次公開亮相,用以襯托祭司的高貴特性。人們交頭接耳,期待堯的法術會弄出什么出人意料的奇跡。

    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堯開始行動了。他高舉雙手,默念咒語,廣場上升起濃密的大霧,一道閃光之后,羿從霧中現身,身材高大,表情堅硬,身上披著白色斗篷,宛如天神下凡。他張弓搭箭,向天穹奮力發射,紅色的弓身像火焰一樣燃燒,弓弦和箭鏃發出驚心動魄的聲響。眾多年幼的太陽躲閃不及,接二連三地掉在地面上,化成鮮血淋漓的烏鴉。它們是堯獻給地神的最高祭品。沒人質疑圓形發光體和烏鴉之間的荒謬關聯。一片巨大的烏云移到人們頭頂,下起了傾盆大雨,大地頓時變得清涼起來。人們高喊羿的名字,歡笑聲震耳欲聾,差點掀翻堯的茅草屋頂。

    越過喧囂的人聲,堯一字一句地對羿說道:“人有四種生命,第一種生命活在肉身里,并跟肉身一起死亡;第二種活在認識你的人的記憶里,他們一旦死了,你也死了;第三種活在你子孫的血液還有你的靈位里;第四種活在青史上,你的生命將跟它同樣久遠。這最后一種,才是真的永生?!彪S后,他提高嗓門,喊出了最重要的箴言:“從現在起,你我都得到了永生!”

    弓清晰地記得,就在盛大的儀典結束后,羿被堯引向祁城的郊野,那里有一座高墻環繞的府邸,墻上爬滿常春藤和牽?;?,門前種植了兩株圓柏,還連著一條彎曲的鵝卵石小徑。堯領著羿走過小徑,用力推開兩扇朱漆大門。整座院子花團錦簇,彌漫著奇異的香氣,有位帶露的女子在花叢里亭亭玉立。

    堯對羿說:“我曾經許諾,祭禮后要送你一份厚禮。你看,這就是我的厚禮:一個名叫望舒的美人,還有這所用來存放美人的房子?!?/p>

    羿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連在天界都沒見過這樣的尤物,光芒四射,美得令人無法直視。羿感到一陣劇烈的眩暈,差點站立不穩。弓也隨之激動起來,聽見整座庭院都在放聲歌唱。羿抱起新來的美人,像抱起一件柔軟的袍子,大步走進屋子,從里面關上門,長達七天七夜。剩下的那些侍女面面相覷,心中打翻了一萬只醋壇。

    堯沒有立刻離去,而是坐在前院,向那些吃醋的女人訓話,要她們擺正自己的位置:“你們是我的女奴,是我花錢買來的母狗,而那個女人是你們的新主子,你們要小心侍奉她,如同侍奉我和羿一樣?!?/p>

    女人們面面相覷,哪敢違拗主子的意志,趕緊收起滿臉的妒相,換上了順從的笑容。堯又說,等羿出來,你們要傳我的話,望他再接再厲,繼續除掉另外兩類壞蛋。第二天羿出屋小解,在院子里撒了一泡很長的尿,腥臭的液體匯成小溪,潺潺流向大門外的世界。趁著這個空當,女人們趕緊把堯的留言傳給羿聽,指望他早點丟下望舒,去干他應承下來的苦活。羿收了堯如此貴重的獎品,心也就軟了,于是手蘸胭脂,在一名侍女的肥大屁股上寫下兩字——“十日”,叫她跑去給堯看,說這就是他的回答。

    弓的表述常常超出它自身的經驗。很多時候,它有不在場的嫌疑,但弓否認了這點,它向我信誓旦旦地說,它講述的每一件事,都是親眼所見,對此我無從反駁。它告訴我,堯的法術修改了神的游戲規則,以至于眾神都開始感到不安,覺得世界秩序正在變亂。只有年邁的老日神對此毫無察覺。他的日照業務運行正常,家族內部也沒有出現異動。他耳朵聾了,聽不見日神祭司的緊急求告;他眼睛花了,看不見羿射十日的壯舉,還有堯精湛的導演技藝;他的鼻子也堵塞了,聞不到烏鴉尸體發出的惡臭。作為下凡的武士,羿被崇敬他的人所擁戴,對四伏的危機也渾然不覺。

    生命女神西王母眼看羿迷失在人間,不免生出憐惜之心,便中斷冥想和修煉,走出岡仁波齊峰頂的石穴,穿過無垠的高原戈壁,化身為一個白發蒼蒼的乞丐,去敲羿的朱漆大門,要以不死藥換取一碗肉羹。豈料開門的是望舒,聽完老嫗的請求,她便從廚房里端來熱氣騰騰的肉羹和米飯,還笑著拒收她的神藥。

    西王母慍怒地轉身離去,恰好跟打獵歸來的羿撞個滿懷,于是她現出豹齒虎尾的原形,把不死藥放在他的手掌里,勸他服藥后盡快返回天界,不要干預人的事務,否則必定會死于非命。羿收了神藥,但沒有及時服用,因為他要繼續留在人間,以兌現對堯的承諾,對于西王母的警告,他置若罔聞。

    羿仔細藏好神藥,辭別新婚妻子望舒,還有一群妒火中燒的侍妾,背上大弓和箭袋,踏上了兇險的征途。第二輪殺戮跟上次全然不同,它是一系列你死我活的搏擊。羿的新獵物不是十只金烏,而是六種吃人不吐骨頭的妖獸,百姓但凡聽見它們的名字,都會嚇得瑟瑟發抖,但羿無所畏懼。

    羿先是在疇華的荒野上找到半人半獸的鑿齒,連發三箭將其射死;在青丘國的沼澤地里,他生擒名叫大風的鳥怪,順手又殺了龍頭貓身的超級神獸猰;隨后他前往遙遠的南方,在煙波浩渺的洞庭湖上,先射穿巨蟒修蛇的腦袋,進而用刀將其斬為九段。接著,他走進東方最大的野桑林,活捉了豬妖封豨,面對羿咄咄逼人的殺氣,它嚇得渾身發抖,完全喪失了反抗的意志。

    羿身經百戰,弓弦斷過三十六回,這時已是傷痕累累,疲憊不堪,但他還剩下最后一個目標,那就是六怪之首九嬰。他知道對手的厲害,提著一壇陳年老酒上山,前往它盤踞的巖洞叫門挑戰。九嬰也不示弱,出洞跟他對飲,一起喝干了酒壇,隨即大笑三聲,雙方展開殊死戰,一直打了五天四夜,從河岸打到市鎮,又從山谷打到山頂。

    九嬰有九個頭顱,這意味著他的法力是尋常妖獸的九倍,羿幾次都到了死亡的邊緣,但都反敗為勝,先后射穿了對方的八個頭顱。眼看妖獸已是強弩之末,不料它趁羿箭盡弦斷,突然從胸腔里伸出第九個腦袋,偷襲他的咽喉,模樣丑到了“閉月羞花”的地步。羿大吃一驚,躲閃不及,手臂被咬了半口,弓身頓時濺滿鮮血。弓有嚴重的潔癖,它說,它為此耿耿于懷了很久。

    羿以殘剩的力氣,徒手扭斷九嬰的第九個腦袋,然后帶著這件戰利品走下山去,步履艱難,像一頭負傷的猛虎。九嬰臨死時發出的怒吼,回蕩于天地之間,久久不能平息。中原居民都聽到了這凄厲的嚎叫,他們趕緊用珍貴的豬油堵上孩子的耳朵,生怕他們的魂會被妖獸喊走。

    渾身是血的羿,出現在小鎮的石板街上,驚動了飽受妖獸襲擊的鄉民。他們把他扶進祠堂,用草藥加溫泉替他療傷。村姑們的柔情比泉水更加溫暖,她們圍坐在他身邊,撫摸他的肌膚,用歡聲笑語安慰他的神經,讓他的創口不再疼痛。但羿的憂郁并未得到改善,相反,原本刀槍不入的天神,而今落到被常人照料的地步,他心中的失落感難以言表。他托人給堯帶去九嬰的第九個腦袋,叫他趕緊滾過來慰問遍體鱗傷的英雄,帶上最好的米酒,因為那才是療傷的第一神藥。

    堯接到信使送來的重禮,覺得它果然很重,需要五六個衛士才能抬起,不禁哈哈大笑,知道羿已經替他除掉了最難纏的敵人,但他沒有親自滾過去慰問,也沒有獎勵好酒,而是派出八名壯漢,并送去一些田七、血竭之類的草藥,說是要給羿保駕護航。但羿斷然拒絕了堯的美意。他說:“既然堯沒有滾過來,那么你們就給我滾回去吧?!彼瓦@樣打發了那些無用的護衛。事后他對弓解釋說,堯其實是在催他啟動第三輪射殺。由于那種改造世界的急切愿望,堯被時間追得喘不過氣來,而他必須拉上羿一起飛奔。

    現在,羿只好帶著尚未愈合的創傷,重新背上大弓,沿著黃河、洛水和伊水行走,逐個拜訪那些堯的反對者,用利箭親切地問候他們的胸膛、咽喉或頭顱,他們中有的是日神祭司,有的是酋邦首領,有的只是他們的家眷而已。他們甚至還來不及看見敵人的身影,就已經血濺三尺。最后,在堯親手繪制的地圖指引下,他大步走進了摯的官邸。

    摯早就風聞各種兇險的消息,現在見到羿的高大身影,頓時嚇得面無人色,屎尿都拉在褲襠里,整座屋子彌漫著令人作嘔的氣味。但羿哪里忍心對摯下手,他垂下持弓的胳臂,給對方指了一條生路:“把令弟請來,你主動退位,這樣就能活很久?!?/p>

    摯連連點頭,趕緊派人給堯送去自己的禪讓書。三十天后,堯的信眾浩浩蕩蕩地開進京城平陽,而他本人走在隊伍前列,頭戴雉冠,身披葛布大袍,手捧摯的書信,臉上現出勝利者的笑意。

    弓告訴我,堯就這樣從摯手里接過了權杖和印信。他沒有回到祁城的茅舍,而是定居大都,按自己的信念治理王國,逐漸露出偉大君主的風貌,完全符合人們對上古賢人的期待。自從他成王之后,原有的日神歷法被改成日月混合的十二月新歷,月神的力量被解放出來。更為要緊的是,日神廟改成了土地廟,這意味著地神開始主宰世界。堯是陶器的發明者,而陶土是地神的象征,在堯的指導下,祁城地窖里的神火種子被送往平陽,陶業作坊得以蓬勃興起,各種精美的彩陶像莊稼那樣涌現,貿易日益繁忙;旱災、水災和蝗災從大地上遽然消失,農夫的耕作有了可喜的收獲;百姓如沐春風,整個王國都欣欣向榮;各酋邦的首領紛紛前來祝賀,貢獻土特產,向堯王表達臣服的意愿。

    堯端詳著新的權力版圖,對他的臣服者說:“我是人的王,是陶和酒的王、稷和麥的王、蔬和果的王、犬和豬的王,我是大地萬物之王?!彼f這話時,城里和城外的頌揚聲此起彼伏,而堯在無限喜悅地聆聽。

    弓的講述這時開始變得凌亂,似乎受了某種情緒的影響。我被告知,堯對羿很不放心,生怕他在京城酗酒滋事,派人把他送回祁城,讓他在那里頤養天年,還順手送了一副他剛發明的陶制圍棋,讓他能借此打發無聊的時光。羿對這種游戲饒有興致,就叫望舒陪他一起來玩。望舒在枝繁葉茂的柿樹下擺好桌子,放上陶制的棋盤,一人執黑,一人執白,雙方隨意地對弈起來,從太陽升起,一直玩到夕陽西下。

    羿一邊把棋子收進錦囊,一邊若有所思地說:“堯發明的這棋,真是十分有趣,放對一只棋子,可以吃掉一片,放錯一只,也能全盤皆輸?!?/p>

    望舒笑道:“治理人世間,大約也是這個道理?!?/p>

    “對呀,看來堯是一位了不起的棋手,他用我這枚棋子,吃掉了所有敵人?!濒嘞茸猿暗匦ζ饋?,隨即便有所醒悟,開始慍怒起來,“媽的,我可真是他的棋子哦,幫他殺了這么多人?!痹诎档氯サ墓饩€里,他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在這世界里,恐怕人人都是棋子,誰都無法擺脫被利用的命運,更何況,你為民除害,匡扶正義,就算被用了一下,又算得了什么?”望舒望著布滿黑白棋子的桌子,忽然聯想起自己的命運,不禁也露出自嘲的笑意。

    …………

    節選自《百花洲》2023年第5期

    【朱大可,男,同濟大學教授,著名文化學者、作家。澳大利亞悉尼科技大學博士,同濟大學文化批評研究所的創始人和首任所長。主要從事中國文化研究與批評。已經出版的作品有《長生弈》《古事記》《六異錄》等?!?/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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