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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邊疆文學》2023年第10期|陳倉:青春消息
    來源:《邊疆文學》2023年第10期 | 陳倉  2023年11月06日08:13

    1、詩的消息

    十一年前,8月23日下午三點,上海的天空比往常要藍一點。

    我和平日一樣,正在參加報社的編前會,是每天三個會議中的一個,內容是聽聽編輯記者從四面八方收集來的各種線索,有克林頓和萊文斯基緋聞余波,有釣魚島的爭端,有“表哥”的進展,當然有殺人放火的,有捐款行善的,更多的是車禍和情感糾葛。大家要對這些鋪天蓋地的信息,統統地梳理、預測、判斷一遍,為第二天的報紙策劃新聞賣點。說實在的,我們的工作,比麻雀還要敏感,必須提前捕捉到天亮和天黑的消息,然后開始嘰嘰喳喳地鳴叫。

    會議開到一半的時候,我接到了一個010開頭的電話。對我這個詩人而言,首都的這個電話區號,是詩歌消息的代名詞,因為我認識的首都,只有幾個詩人。沒有詩歌,聯系沒有興奮點。不知從哪一天開始,詩歌成了我的血液,凡是喜歡詩歌的朋友,他們就是我的直系親屬,那種親切感絕對不會超出血親兩代,所以接到與詩歌有關的電話,我都是很激動的。

    果然,電話是藍野從偉大首都北京打過來的,他是詩人,時任《詩刊》事業發展部副主任,他的聲音在詩歌界獨一無二,那種男人的溫柔絕對超過天下所有的肥羊。他說:“我正式通知你,你入選了第二十八屆青春詩會?!彼f完,我們就不約而同地掛了電話。沒有前戲,沒有尾曲,沒有多余的寒暄,如果把這個電話形容成夫妻恩愛的話,過程簡短得像是放了一支煙花。我急著結束,是因為我控制不住激動的情緒;他急著結束,是因為還有十幾個人需要一一通知。

    放下電話,我沒有繼續參加接下來的會議,立馬走出大樓,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走著,走過新閘路沁園村阮玲玉自殺的愛巢,走過常德路常德公寓張愛玲眺望的舊居。我在南京上停了下來,抬起頭仰望著天空 —— 此時的天空確實好藍,真是“藍野”的藍啊。

    這種心情在這屆青春詩會的同學里,許多人都有這樣的體會,寧夏同心縣的馬占祥發微博沒頭沒尾地說:“努力了這么多年,終于上了!”莫名其妙,不知道內情的人,還以為上床了呢。馬占祥后來告訴我,接到通知后,他真想“和每一個親人通信/告訴他們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同學們之所以如此激動,不僅僅是進入了名單,跨過了一個門檻,還因為消息來得太突然。

    《詩刊》的新浪博客是隨后才發布公告的 ——

    經過對來稿青年詩人的資格審查,以及《詩刊》社全體編輯初選,雷平陽、榮榮、楊志學、謝建平、藍野再次篩選,謝冕、大解、雷平陽、榮榮、霍俊明最終篩選四個環節的選拔,由高洪波主編確認,確定了參加詩刊社第28屆“青春詩會”的13位青年詩人。

    名單如下:陳倉(上海)、沈浩波(北京)、 燈燈(浙江)、唐果(云南)、莫臥兒(四川)、 三米深(福建)、泉溪(云南)、泉子(浙江)、夭夭(安徽)、唐小米(河北)、翩然落梅(河南)、王單單(云南)、馬占祥(寧夏)。

    會議于9月24日 —— 29日在云南蒙自市召開,參會代表由《詩刊》指定編輯逐一通知,并將于9月23日到云南蒙自市報到。

    接下來整整一個月,到9月23日啟程,我擠出所有的空余時間,對自己的詩一遍遍地再接著修改,一直改到出發前一天的第22稿。我告訴自己,我這次入選,不是領什么獎,不是去旅游,是當學生去的,去向天南地北的詩人學習,向這屆青春詩會的大解、雷平陽、霍俊明三位輔導老師學習,向隨行的編輯藍野、彭敏、聶權、唐力、娜仁琪琪格等全體幕后的詩歌編輯學習,向培育了眾多著名詩人和作家的云南這片土地學習。

    由中國作協《詩刊》社主辦的“青春詩會”,一直被譽為中國詩壇的黃埔軍校,創辦于1980年,首屆邀請了舒婷、葉延濱、楊牧、顧城等17位青年詩人,詩壇前輩艾青、臧克家、田間、賀敬之等到會授課,嚴辰、鄒荻帆、柯巖、邵燕祥等親自輔導,為參會的青年詩人修改作品,《詩刊》推出“青春詩會專號”以后引起轟動,為八十年代的中國詩歌熱潮揭開了序幕。之后,青春詩會基本每年舉辦一次,優秀的青年詩人們由此紛紛登上了詩壇,許多人以“青春詩會”為起點,走上了中國文壇高地。

    以參加青春詩會的先后為序,我所知道的就有于堅、西川、林雪、海男、曹宇翔、榮榮、湯養宗、大解、閻安、李元勝、娜夜、沈葦、臧棣、杜涯、胡弦、雷平陽、路也、陳先發,獲得了魯迅文學獎的詩歌獎。另外,參加了第9屆的阿來、第13屆的喬葉,是茅盾文學獎和魯獎中篇小說獎的得主;參加了第11屆的葉舟獲得了魯獎的短篇小說獎;參加了第18屆的龐余亮和我,獲得了魯獎的散文獎;參加了第31屆的楊慶祥獲得了魯獎的理論評論獎,等等。他們在文學領域的快速成長,不能說這之中沒有“青春詩會”的力量。

    2、詩歌出發

    9月23日,星期天,是我詩歌人生又一個出發的日子。這么多年,走遍了大江南北,基本都是為了謀生。但這一次,輕松愉快多了。以往的旅程只有滾滾紅塵,這次卻是純粹的一次靈魂之旅?!对娍方o我預訂的是吉祥航空早上8點多的機票,這家公司當時只有十幾架飛機,航線少之又少,卻與我的詩歌之旅吉祥地相遇了。

    好多年了,第一次看到一輪秋日,如一枚甜蜜的柿子,從這個城市的地平線上徐徐地升起了。在去機場的路上,在心中孕育已久的一首詩《捕食》,終于噴涌而出:“沖下去,逮住了,再沖下去/再逃脫。再抓住。再苦苦地掙扎/一只迎接晨曦的麻雀/與一只告別黑暗的蛾子/糾纏在一起,世界搖晃得厲害/這只麻雀在盡量燃燒/這只蛾子在拼命撲打/像一雙翅膀要撕掉另一雙翅膀/像一團光要滅掉另一團光/我是那個急著趕路的人/我的腳步聲,無意中介入它們的戰爭/平衡被打破,和平隨之而來/麻雀與蛾子丟下對方/朝著各自的方向撤離/我不知道自己憑什么/葬送了一只麻雀的早餐/救起了一只蛾子的小命/我不知道應該對誰表示歉意/站在誰的一邊說聲謝謝”。

    不正常才是飛翔的常態,七點多登上飛機之后,我被告知因為天氣的原因,我的航班被延誤了。為詩歌等待,與初戀約會時的等待一樣,是男人都愿意承受的煎熬。飛機終于在12點半的時候落在了昆明長水機場,我發現在機場出口有人舉著牌子接機,牌子上寫著“青春詩會”的字樣。在隨后的幾天,“青春詩會”像僅有一行的詩句,在許多場合頻繁地出現,特別讓人熱血沸騰的一次,是在并不寬闊的名叫鳴鷲鎮的老街上,街上走動的多是純樸的農民兄弟,不遠處則是三教合一的“滇南第一洞天”緣獅洞。這應該是“青春詩會”走得最遠、最接近土地的一次了。

    全國各地的詩人與老師,都要在下午兩點在長水機場匯合,再一起乘上五個小時的汽車,前往云南偏南的紅河州蒙自市。這次參加青春詩會的詩人,沒有一個是我真正認識的,但是從機場出來,在一個咖啡店里,我一眼就認出了燈燈。因為經常翻閱她的詩集《我說,嗯》,詩集上有一張小照片,她戴著一頂鴨舌帽,像一個民國時期的假小子。第二個認出來的是輔導老師雷平陽,我憑著一對小眼睛認出了他。他本人與照片上的樣子反差十分強烈,在實現當中,他更像一個平平常常的臉上生了鐵銹的云南農民。如果你細讀過《云南記》,你就不會驚異于這種差別了,因為他的每一個文字不是從一個人的心口吐出的,而是從一片紅土地里挖出來的,帶著泥巴的清香,有時候讓你誤以為是一根沾血帶肉的樹根。

    雷平陽獲得魯迅文學獎的詩集《云南記》,我早在幾年前就在讀了,那個時候我沉浸其中的只有兩本書,一本是范曄翻譯的《百年孤獨》,講述了一幫冒險者來到馬孔多,在沼澤地建起一個文明的烏托邦,最后又因為人類文明的入侵,這座城市與它的締造者一起,全部從世界上消失。整個敘事方式中,運用了無數富有張力的語言與意象,比如“魔鬼帶著二氧化硫的味道”,比如把小金魚熔了再鑄、鑄了再熔的孤獨感,比如“沒有一個親人埋在這里,這里就不是你的故鄉”,都是出神入化的史詩性的表達。

    而另一本讓人放不下的,就是雷平陽的《云南記》。除了《德欽縣的天空下》“那一個人居住的縣”,緊接著的一首《藍》:“過牛欄江時,天空/比兩個月前藍了一點/車過昭通城/又藍了一點。跟著一朵白云/跑向歐家營的那半個小時/它藍到了極限……天啊,不能再藍了,再這么藍下去/我的母親,一個悲觀主義者/她怎么承受得了你的藍”。這首詩,其實書寫的是詩人回家奔喪的情景,詩人的那種悲傷已經與天地化為一體,與藍到極點的天空一樣,讓人絕望。

    在讀到這首《藍》之前,我的后媽去世了,面對陷入巨大孤獨之中的父親,我真是無法表露自己的情緒。當時也寫過一首詩,大意是在回家奔喪的路上,看到一條消息,世界上又有幾百個湖泊消失了,這些澄明的湖水去哪里了呢?原來都匯集到了我的內心,準備醞釀一場破堤而來的風暴。對照一下,覺得自己有點矯情。

    我第一時間關心的,是翩然落梅與夭夭兩位女詩人會不會迷路。因為詩人的生活處理能力都很差,河南商丘的落梅說,必須帶著兒子提前一天趕到鄭州;安徽滁州的夭夭則一直嘮叨,害怕出遠門,害怕見到陌生人。她們提出擔心的時候,我就說,肯定會被人販賣的,賣給一個詩人,讓她們不停地寫詩,而且要寫愛情詩。不過,很快就看到了坐在拐角處的人,她穿著很有質感的灰布裙子,戴著一條圍巾,從打扮中我確信這就是落梅。

    “多年后我希望自己是那個/正在河里洗浴的女人/而你是剛剛洗凈畫筆,默默看著窗外的男子”。這是落梅2010年第8期發于《詩刊》“青春詩會直通車”欄目中的詩句,從詩中可以看出,她依然生活在才子佳人式的古典時代。落梅一身陳年的色調,一針一線好像都是自己手工紡織的,連她的目光與臉龐也有著古老的氣息,比民國時代的燈燈還要久遠,應該是從唐朝穿越而來的吧。隨后好多天,她的穿著都屬于極淡然的時光感極強的風格,特別符合詩歌的審美氣質。讓人看著,是那么綿軟、貼心與舒服。在她身上任何時候,包括圍巾或者披肩,一根線頭一個紐扣,都是經過時光打磨漂染過的,讓你看不到刺眼、艷麗而生硬的光線。

    我曾多次到過云南,說實在的,除了人黑、偏瘦,化石多,草木蔥蘢,之外沒有發現什么特別之處。這一次,當大巴剛剛駛出機場之后,我立即被震住了。時任《詩刊》常務副主編的商震,第二十八屆青春詩會的“校長”,在接受《藝術云南》專訪時說破了主題,“云南,中國的詩歌高地”。機場不遠處,有一片正在開挖的工地,那泥巴紅得像一團沉睡的火苗,石頭像雕塑一般東倒西歪地擺著,再抬頭看看,那云朵白白地堆在藍天上,軟,滑,讓你有伸手觸摸的欲望。關鍵是,如果用這些白云裹住自己的身體,你恐怕連痛和死也不在乎了吧?我似乎找到了于堅、雷平陽詩歌的源頭,作為一個詩人,恐怕沒有比生在云南、活在云南更合適的場景了。

    時任《詩刊》編輯的娜仁琪琪格坐在首排,她不停地掏出手機,讓你以為她不是拍照,而是去拿白云系在自己的頭發上。她是蒙古族的詩人,此時也許想起了天高云輕的大草原。與我坐在一起的吳亞順,時任《都市時報》記者,因是同行,一路上,我一邊對著窗外驚呼,一邊與他聊了一些時事新聞,以為這是他感興趣的話題。后來才從博客里看到他的簡介:“圖蘭者清,原名吳亞順,雄性,湖北井欄屋人、80后詩人、農民工、幻想者?!蓖瑫r還讀到一首《回人間》:“我們把他找了回來/在山中,他坐成/一架枯骨//白骨上的螞蟻/他身下的泥土/身邊的草木/我們也帶了回來……”原來他還是一位不錯的詩人,后悔自己沒有與他談談詩歌,任何一個詩人的身上都有我需要接住的光芒。

    3、詩意之旅

    走了五個小時,于晚上7點多正式抵達青春詩會下榻的官房大酒店,這是紅河州蒙自市當時唯一能有這個接待能力的酒店,我們則靠著詩歌住上了這么好的地方。歡迎晚宴在十幾分鐘后進行,參加的除了從全國各地趕來的詩人外,還有云南省以及紅河州當地的詩人與官員。

    晚宴上,我碰到了詩人劉年,他時任《邊疆文學》詩歌編輯,作為工作人員全程參加了活動。我在文學刊物上隔三差五地能看到他,比如《詩刊》2012年第6期“詩歌新元素”欄目頭條,刊登了他騎著自行車的照片,還有整整四個頁碼的《一縷晨曦》,第一首《深秋的睡蓮》讓人過目不忘:“如果我說滇池的睡蓮開了/即使是深秋,請你也要相信/如果我說愛你,請你也要相信/即使所有的星星都否認”。這樣婉約而溫情的詩句,讓你很難想象出自一個黑不溜秋的有點粗糙的一激動就解自己衣扣的男詩人筆下。不過,第二年的2013年,他就正式入選了第二十九屆青春詩會,后來騎著摩托車穿越了青藏高原,成了一個非常有名的行吟詩人。

    晚宴后,召開預備會,商震老師對學員提出了要求,要求大家嚴肅風紀,不能給詩會丟臉,不能給詩歌丟臉,不能給詩人丟臉。高潮是每個人站起來自報家門,正如你們所料,沈浩波的身份,還是被大家追加了一個符號。其實,他早就在“上”與“下”之間華麗轉身,要真正了解沈浩波當時的創作狀態,應該讀讀他剛剛出版的長詩《蝴蝶》,從《都市時報》的13人詩選中,我還讀到了他的《云南上空的云》:“自己站在自己的懸崖上/自己把自己/摔得粉身碎骨/自己在自己的海洋上/沖浪//云南上空的云/自己雕塑自己/雕塑的目的是通往永恒/但在云的世界/雕塑的目的像一個吻”。如果沒有署名的話,你認為他是什么派別的詩人呢?

    最后一個站起來的翩然落梅,她介紹自己是一個農民,家里有幾畝薄田,春種玉米,秋種麥子。我也是農民出身,可惜已經遠離土地遠離莊稼,所以我真的很羨慕她,這種農耕時代的田園生活,是她樸素而靈動的詩歌源泉,則是我一直夢想的精神歸宿。

    散會后,大家到酒店對面的南湖上,繼續品茶喝酒談詩,特別要喝馬占祥從寧夏心同縣帶到千里之外的枸杞酒。按照日程安排,當天僅僅是報到之日,沒有什么詩歌的議題,但是青春詩會的旅程,早已經拉開了序幕,夜深人靜了,詩人們還在南湖的波光倒影中,談論著各自的文字,各自的世界,各自的王。真像在前世已經熟知了彼此,她是他救起的一只白狐妹妹,他是她扶起的一根小草兄弟。

    馬占祥打開他的60度白酒,一會兒要代表商震老師去敬大解,一會兒要代表沈浩波去敬霍俊明,一會兒要代表藍野去敬雷平陽。被幾位老師以“你憑什么代表我們”而拒絕,馬占祥立即說我誰也不代表,只代表我一家五口,于是幾兩白酒咕嘟一聲灌了下去。

    我是不勝酒力的人,不知道如何躲酒的時候,《星星》詩刊的副主編李自國打來電話,他們要發一組我的詩,是頭條,附錄部分“創作年表”太長,版面排不上去,需要自己來刪。我以此為借口逃回了酒店,臨走時沈浩波大聲對我說:“你一定要回來扶我?!蔽姨幚硗旮寮?,已經是晚上十二點多了,和我同住一間的沈浩波仍然未歸。

    我再次出門向南湖趕去,在岸邊遇到了王單單與泉溪,都是云南本土詩人,酒是他們流在體外的血液。兩個人徹徹底底地醉了,一個躺在無名樹下,一個像是賣弄風情的歌女,柳枝兒似地斜倚在雕欄玉砌上。王單單,昭通市鎮雄縣人,原在一所鄉村中學教語文,是詩壇殺出來的一匹小馬駒。說他是小馬駒覺得十分貼切,他的胳膊上有著小馬駒似的橫肉,老是穿著無袖的衣服,像隨時準備在草原上奔馳。他為了參加詩會,提前幾天到了昆明,據他說,已經連續喝了十幾天的酒,喝進去的酒加在一起,可以裝滿一個澡堂子。

    南湖是蒙自市一個著名的景區,建自明朝,又名“泮池”,有小西湖的美譽,水清見底,亭臺樓閣,九曲回廊。聞一多先生曾把南湖比為農家少女,可見比起一臉風塵的杭州西湖,要安靜樸素一百倍了。晚上的南湖,真是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響,從湖心的長廊上走過,有三三兩兩的情侶隱藏其中,偶爾能聽到情侶們親熱時,把一枚紐扣落在地上的聲音。

    我自然是迷路了,繞著湖轉了一周。中間看到一家兒童樂園,夜色中的旋轉木馬與小火車閃著藍色的光,我一時想到了驚悚片,常常有一兩名死去的孩子,會回到人間的游樂場,重新體驗那丟失的童年。中途還撞入一座寺廟一般的院落,里邊沒有一個人,門口趴著兩只神獸似的雕塑,嚇得我立即調頭返回了賓館。

    不久,同房的沈浩波就回來了。他并沒有預料的醉態,而是異常清醒地倒在床上,呼呼地入睡了。第一夜,我像一個被冷在一邊的新娘子,在排山倒海的呼嚕聲中失眠。我一會兒躺在床上數著無數的小豬飛過天空,一會兒委屈地坐在廁所的馬桶上發呆。直到早晨七點,賓館背后響起雄壯的軍號,我才明白我青春詩會的頭一天還沒過完,第二天又開始了。

    4、詩歌種子

    24日,會務要求早上7點就得起床,集體乘車前去參加第28屆青春詩會的開幕式。在多數人的印象中,開幕式是所有會議中最無聊的一項。但是對于詩人,卻是非常重要的,就如皇帝的頭冠,雖然太沉重了,上朝時不得不扣在頭上。

    不僅僅只有我一個人一夜未睡,好幾個同學像解放前抽過鴉片的癮君子,隨后不停地要找藥店,有人想吃安眠藥,馬占祥從北方來,水土不服,要治療腹瀉。不過,早上在食堂相見的時候,大家都換了新裝,看上去精神抖擻。在北京打工的四川美女莫臥兒,穿著深紅色的褶皺套裙;云南德宏州的唐果,套著一身黑色的職業裝。她們突出了女性的要點,這是兩位熟女的優勢,看上去既莊重又喜慶。來自河北唐山的唐小米與夭夭也一樣漂亮,一個水藍,一個粉紅;客居浙江的燈燈,回歸女兒妝,破例摘掉了帽子,原來并不是禿子,竟然露出一頭烏黑的秀發;翩然落梅仍然一身舊時光的色調。

    早上9點,開幕式準時在蒙自市行政中心C區101會議室進行,幾百人的會議室坐得滿當當的。前往會議室要穿過機關大樓的走廊,公務員已經上班了,各自在忙各自的事情,與詩人在樓道相遇的時候,點點頭就過去了,對這場會議保持著應有的平淡。沒有吃驚,也沒有冷視,說明這樣的文學會議在蒙自經常召開。如果你了解蒙自的過去,那么你就明白之中的內情,剛剛去世的這座行政中心的老大 —— 市委書記陳強,是一個純粹的詩人。他不但寫詩,還自己出任主編,主持創辦了詩歌內刊《詩紅河》,可見他對詩歌的熱愛,在詩歌的面前他愿意放下身段。

    13位同學合影留念的時候,我站在第一排的最左邊,因為我還要兼職拍一點照片,站在這里出入方便很多。似乎有些邊緣化,不過,現在再回味這一站位,有著某種神秘的預示,正是從這次青春詩會結束時開始,我很快游離出了詩人隊伍,慢慢地朝著一個小說家的方向靠攏。

    出席開幕式的陣容特別強大,時任紅河州委書記的劉一平出席了,他算是一位作家,加入了中國作家協會,出過詩詞集《一平詩話》《心靈的臺階》。他自始至終挺直著腰,保持著對詩歌的一種敬畏,給我的第一印象是焦裕祿一般的人物,爽朗,正直,心中裝著的只有這片土地與這片土地上的父老鄉親。時任蒙自市的代市長張智俊介紹了蒙自的情況,時任中國作協副主席、《詩刊》主編的高洪波介紹了青春詩會的歷史?!哆吔膶W》是這次詩會的又一個協辦單位,他們將與《詩刊》一起,出版一期“青春詩會”專號,總編輯潘靈,布依族,像個東南亞華僑,表示對年輕詩人充滿了期待。

    最后一個出場的是青春詩會的學員代表。頭一天商量由誰上臺,代表13名學員發言的時候,大家一致推薦沈浩波。第一,他是磨鐵圖書的大老板,見過大場面,從不怯場,講話這種事稀松平常;第二,他有著極強的氣場,講起話來肯定很有感染力;第三,他在詩壇內外的名氣都很大,作為我們的形象大使,有影響,號召力強;第四,賣相好,皮膚光滑,臉上沒瘡沒疤,而且天庭飽滿、地殼方圓,是旺詩之相,身上還總是帶著隔夜的酒氣,這與大詩人的氣質完全相符。

    沈浩波是坐在臺下的人群中發言的,大家只聽到聲音洪亮,用詞生動,但是不知道聲音從什么地方發出的。我以為是播音室的廣播,而其他人都在四下張望,以為是從窗外的云層上邊傳來的宇宙之音。很快,大家把目光全部轉向一個閃閃發光的大頭,確定這才是聲音的源頭。我當時留著一頭自來卷,此后不久也剃了一顆光頭,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沈浩波的暗示。

    后來,讀到《文藝報》記者黃尚恩的報道,沈浩波發言的大意是:“蒙自是一座小城,但我們卻從中看到它的寬廣和包容。西南聯大的歷史、碧色寨的鐵軌、哀牢山的蒼勁、紅河的奔騰,都為這座城市積淀了豐厚的文化底蘊。這種感覺,與我們對于詩歌的追求是一致的,就是要‘小中見大’。我們追求詩歌之‘小’,但是我們追求詩歌的立意要高、意蘊要廣。詩人在進行詩歌創作時,要處理好‘小’與‘大’之間的關系。我們寫作時容易貪于‘大’或沉溺于‘小’,然而如何從‘小’中領略人和自然、人和社會、人和生命之間的關系,才是詩人真正應該面對的?!?/p>

    讀到這段話,再結合沈浩波的詩歌,我似乎悟出了點什么。其實在他的詩歌創作當中,“大”與“小”已經把握得爐火純青。我們的詩歌中,往往會出現一些概念化的詞語,比如“世界”,比如“生活”,以為只有這些大時空的概念,才能表達出自己的感情厚度和寬度。其實不然,反而顯得空洞,讓讀者很難找到感受的著力點,如一個氣球,很大,很輕,但是我們卻無法把它抓住。有許多優秀的詩歌就是以“小”取勝的,有時候“小”就是細節,反而更容易表達“大”的主題,如一根針,可以輕輕地把氣球刺破。

    24日下午的議程,是著名詩人、評論家、青春詩會輔導老師霍俊明,代表到會的專家們到紅河學院,給學生以及詩人們上一堂詩歌教育課。紅河學院是紅河州的最高學府,會場已經黑壓壓一片,足有好幾百人,這樣的場面很容易烘托氣氛,所以幾個小時的講座,大家專注傾聽,熱烈拍手,一分鐘也沒有離場?;衾蠋煹闹黝}是《當下詩歌與中國的“現實”》,課是以演講的方式展開的,臺風隨和,風趣幽默,針砭時弊,自由發揮,聲音富有磁性,和羅永浩在保利劇院的演講相似??梢钥闯?,他不是生活在象牙塔里的教授,也不是只在故紙堆里爬來爬去的文蟲。他面對現實熱點,舉了很多的例子,也用了“吊絲”之類的熱門詞匯。而且正面抨擊了這“體”那“體”,由中國的現狀然后聯系到詩歌,特別三次引用了沈浩波的作品。沈浩波的《文樓村紀事》《我們那兒的生死問題》等,確實有著當下詩歌缺少的批判精神。

    講座的最后一個環節是學生自由提問。印象深刻的是,有學生提出“如何理解壞人與藝術”的關系,并舉了幾個壞人在文學方面的成就?;衾蠋煹幕卮鸩⒉幌窆视械哪菢?,“要寫好文章,先學做人”,而是從文人的多面性與精神分裂,進行了非常獨特的解讀。他表示,大部分文人是一個分裂的個體,在工作中他可能是一個壞人,但一旦進入藝術世界,就又變成了一個好人。我基本贊同他的說法,海子有一首詩《春天,十個海子》,也許表現的就是這種分裂:“春天,十個海子低低地怒吼/圍著你和我跳舞、唱歌/扯亂你的黑頭發,騎上你飛奔而去,塵土飛揚/ 你被劈開的疼痛在大地彌漫/在春天,野蠻而復仇的海子/就剩這一個,最后一個……”。

    課聽結束后,霍老師讓我給他與紅河學院的老師拍照留念。我說“你們兩個好有夫妻相”,本想逗出一個燦爛的表情讓我定格下來,卻惹來了對方的尷尬,讓我內疚了半天。最后照片拍了,效果不好,不是老師們太嚴肅,而是此時的陽光太強烈,實在照得他們睜不開眼睛。

    對于這場講座,商震老師十分滿意地表示,如今在這里埋下一粒種子,說不定若干年后,從這里會走出一兩個出色的詩人?;衾蠋煈搶ψ约旱倪@一課也十分滿意,據沈浩波后來說,當天晚上,一向內斂而少語的還會臉紅的霍老師,喝酒的時候放得很開,用最大的杯子,主動與許多人敬酒,喝了半斤八兩,誰也說不清楚。

    5、詩化云南

    會議安排得十分緊張,當夜幕降臨的時候,詩人們匆匆地吃罷晚飯,緊接著又要前往紅河州體育館,參加“第28屆青春詩會迎賓晚會暨第四屆中國蒙自過橋米線美食文化旅游節開幕式”。前往晚會現場的時候,也許是唐小米,也許是夭夭,說米線節嘛,肯定是米線隨便吃,于是沒有吃晚飯,想空著肚子,來好好地品嘗米線。但趕到現場才知道,并沒有一根米線,只有與米線相關的文化大餐。

    在沒有到過云南之前,我已經是米線的推崇者了,雖然那時候吃的米線,僅放一點青菜和一把鹽,并沒有雞湯、鵪鶉蛋、黃花菜和魚片等一堆配料,我依然覺得那是人間最好的美味。晚會很成功,最吸引我的是有關過橋米線的浪漫傳說:話說有一位蒙自的秀才,躲到南湖中的小島讀書,他的賢惠妻子每天給他送飯,每次送到時都涼了。有一天,她送了一罐雞湯,揭開一看,竟然熱乎乎的,原來湯上面厚厚的一層雞油有保溫效果,從此她就做雞湯米線給秀才吃。在妻子的精心照料下,秀才更加發奮讀書,終于考上了狀元。因為送飯去南湖要經過一座小橋,所以就叫過橋米線。

    任何傳說,都是有現實基礎的。聽完故事我想了想,蒙自的女人還真是如此,她們對男人,不像中原女子那樣委曲求全,不像上海女子那樣高傲和“作”,不像廣東福建女子那樣乖巧和服貼。蒙自的女人在男人面前,既不失自尊又不傲慢,既不潑辣又不冷漠,既賢惠又不迂腐,既通情達理又懂得如何去愛,一舉一動都照顧著男人的內心,不知不覺間會把你融化,和她們交往,真像吃了一大碗雞湯米線一樣,既有營養又舒服妥帖還痛快淋漓。

    25日,主要的安排是,把學員分成三組,進行輔導,修改稿件。我、沈浩波、唐小米、夭夭被分到了第二組,輔導老師是雷平陽,《詩刊》編輯是彭敏。彭敏,別以為是一個女生,那只是一個女人的名字而已,他后來多次登上央視,獲得了《中國成語大會第二季》總冠軍,《中國漢字聽寫大會第三季》成人組總冠軍,《中國詩詞大會第五季》總冠軍,成了詩歌網紅。他寫過一本散文集,書名叫《被嘲笑過的夢想,總有一天會讓你閃閃發光》,僅僅這句話就特別勵志,我用來激勵過不少年輕人。

    商震老師提出了要求,改稿地點由輔導老師自己找,要喝茶,要吃飯,都由輔導老師自掏腰包。我們學員不但不用付學費,還可以白吃白喝,真是樂開了花,大家紛紛表示,希望能到“有花的地方,有波光的地方,最好有月亮的地方”,而且為了有力氣改稿,得先吃一碗最好的過橋米線。這些要求,對于人生地不熟的大解與霍俊明來說,確實是沒有辦法達到的,起碼在大白天要有月亮,應該只有神仙才能辦到吧?但是對于本土的雷平陽來說,這一切都是小菜一碟。他頭一天晚上已經悄悄地通知我們四位學員,要帶我們去一個特別的地方吃早餐,然后改稿子,然后吃晚餐。

    25日早晨,雷平陽弄來兩輛黑色的小轎車,已經等候在了酒店門口,把我們拉向一個誰也不知道的神秘場所。汽車駛過蒙自大街,駛出小城的時候,起霧了,白茫茫的霧與天空的云朵混在一起,真像出入仙境一般。唐小米一邊驚呼一邊興奮地拍照。她說,你們看,那邊的云,長得好像起伏的山巒!我和彭敏看了半天,懷疑地想,分明就是山巒呀!只不過這些山巒在云霧中時隱時現,所以就變得時明時暗,時高時低,時遠時近了。彭敏回頭問開車的師傅,師傅笑而不答。原來,看山是山,看云是云;看山不是山,看云不是云;看山還是山,看云還是云。

    大約驅車二十公里左右,雷平陽把我們領到了一片田野,可以說是荒郊野外,除了搭著幾個棚子,四周沒有農舍,也沒有工廠。我們以為,要在這里搞摔跤比賽呢。在這片田野上,有一條泥濘的小路,路的一邊停滿了小車和賣石榴的攤子,而路的另一邊是一家農家樂,專家經營米線和帶皮牛肉。

    農家樂雖然處在荒地里,但是筒子鍋里的牛骨頭湯,正在熱氣騰騰地翻滾著,門前已經排了好長的隊伍,幾十號人捧著青瓷“天下第一碗”,埋著頭,發出一片吸吸溜溜的聲音。臉盆那么大的一碗湯,加入一把還帶著露水的薄荷,再放入辣椒和帶皮牛肉,然后倒入兩碗米線。我們幾個人圍著一張桌子,汗流浹背地吃了起來??梢哉f,這是我今生吃得最痛快的一次,直吃到把肚子撐得明顯大了起來,像懷有三個月的身孕,還是不忍心放手。

    隨后趕到的是劉年,他干脆又寬衣解帶,敞開了胸懷繼續吃。兩位女同學,實在沒法表達當時的心情,就拍了照片發給了另外幾組的兄弟姐妹,把對方饞得坐立不安,哪還有心思改稿啊。隨后幾天,為了彌補這種缺憾,他們也開始獨自外出,吃米線去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再也沒有吃出那種味道了,不知道是米線本身的問題,還是那天的米線里加入了蒙自的霧和露水的原因。

    人吃得太飽的時候,智力往往就會下降。雷平陽又熟練地把大家帶回到官房酒店的對面,也就是南湖上的一個茶室,花是荷花,波是水波,竟然真有白天的月亮。原來當日八月初十,正好日月同輝。雷平陽指著天空說,你們看,那是什么?我們抬起頭,看著輕輕淡淡的月亮,有的說像正在融化的冰塊,有的說像一錠碎銀,自己要摘下來,當成回家的盤纏。

    輔導開始,大家都把稿子朝雷平陽手中塞,希望得到老師點石成金。雷老師忙不過來,加上還沉浸在剛才的牛骨頭湯里,就讓大家先交換著看一下,彼此先提一些意見。唐小米搶先把自己的稿件放到沈浩波面前,沈浩波過了不久就提了一些看法。我便誠心地問沈浩波,你讀沒有讀過我的詩?他痛快地說,那就提一點建議給你吧,你有些詩太啰嗦了。

    雷老師第一個改我的詩,我把幾首自己滿意而多次碰壁的詩拿出來,向他請教。他看了以后,說自己感覺有點不對,但是一時不知道問題出在什么地方。過了一天,雷老師好像想清楚了,說你一個大男人,在詩里卻以女人出現,會不會怪怪的?

    雷平陽還對幾首詩提出了具體的修改建議:一是詩歌不要老是自己跳出來,二是要給讀者留一個情感的出口。他拿《待拆的房子》舉了一個例子,說最后一句把讀者的感情出口堵死了。那首詩原來是:“想到落單的父親,小葉連安靜地抹一把淚的地方/也沒有了,我們只能期待一片廢墟”,他刪成了“想到落單的父親,小葉連安靜地/抹一把淚的地方,也沒了”。最后一句一刪,我似乎就明白了,所謂的出口,其實就是要給讀者留下想象的余地。每個讀者的經歷不同,感情需求就不同,他的感情出口也就不同了。

    下午的安排是去采風,海關舊址,西南聯大蒙自分校紀念館,聽風樓,南湖,紅河州行政中心,萬畝石榴園。政府部門希望詩人能夠走走看看,有靈感的話為他們寫點什么,哪怕什么也不寫,把蒙自留在詩人的心上,那就足夠了。南湖,行政中心舉行的,早上去吃“天下第一碗”已經穿過了石榴園,比拳頭還大的石榴,每天房間里都放上兩個,供免費品嘗。所以,我申請自由行動。

    因為從昆明到蒙自的路上,我看見一個叫“個舊”的路牌,怎么會有這么神奇的地名呢?我想獨自一個人去看看。再次來到路牌下邊,發現還真是“個舊”。人家竟然是一個縣,有著十分古老的歷史,約五萬年前境內就有人類生息?!皞€舊”是以彝語“果作”的音譯演化而來,意即種蕎子吃蕎飯的地方,因為錫礦儲量豐富,號稱中國的錫都。我打車去個舊的路上,看到一片田野,長滿了花椒樹與甘蔗林,陽光稠稠地堆著,空氣中飄浮著一股秋天的味道,一群孩子坐在圍墻上邊,數著藍天上飛過的鳥兒。這不就是童話的世界嗎?我立即跳下車,坐到他們不遠處,聽著他們一個字也聽不懂地說話。

    離開時,我摘了幾?;ń?,把一粒放在嘴里嚼了嚼,我的舌頭立即麻木了。后來,我問同學們,當一個人想強行和你接吻,你應該怎么拒絕呢?大家的說法很多,唐小米說直接給一個耳光,唐果說咬掉他的舌頭,馬占祥說吻就吻吧,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笑著掏出兩?;ń?,塞進馬占祥的嘴里,說你要吻哪位女士之前,先吃兩顆西地那非。馬占祥嚼了嚼,頓時被麻得直喘粗氣,臉紅脖子粗地說,我作為男人的感覺全都消失了,你這辦法太狠毒了吧。

    6、懷念詩人

    25日晚飯,依然是雷平陽請客。他把我們拉到了一家火鍋店,參加的人員已經不再局限于第二組,翩然落梅、唐果也來了。大家喝得昏頭昏腦,因為晚上的活動是已故詩人陳強的詩歌朗誦專場,非常沉重,非常傷感,需要喝了酒才能承受。

    說起陳強,沒有這個過世的蒙自市委書記,“青春詩會”不可能來到蒙自。陳強是商震、雷平陽幾個人的摯友,他是《詩刊》的理事,扉頁上期期都能看到他的名字。他的詩我在《詩刊》上讀過,有一首我還依稀記得幾句:“這間茅屋在村東頭/四季里飄蕩著炊煙/這是我第一次忍不住將出生地告訴別人/這間茅屋的主人走了/是我哭的時候泄露了秘密?!?/p>

    詩人的任何生命跡象都是有密碼的,這些秘密就是文字。陳強去世前,也許已經感覺到自己走到了生命的盡頭,所以在一首《請你們忘記我》中這樣寫道:“我很累了,但是我不想說/當我走不動時/你們除了知道,我的軀殼/還能知道什么?/我的好與不好我會帶走/若有遺漏,那是力不從心/請你們寬恕我,請你忘記我/一個肉身與靈魂苦難的人/多想讓人間清靜”

    這應該是被病痛折磨得痛苦不堪時,才發出了“我太累了”的人生感慨,但詩人在這段遺書式的文字里,并沒有提出想歇一會的要求,而是想利用最后的時光,把“好與不好”一齊帶走,不想給人世間留下任何負擔。這些話是說給蒙自的父老鄉親的,也是說給家人與朋友的,更是說給生他養他的紅土地的,這種無私,無欲,體諒,只顧別人,讓人感動得不得不落淚。他確實這樣做了,什么都帶走了,除了詩歌之外。

    據商震老師回憶,陳強生前有一次和他一起吃飯,大家雙手一拍,就把第28屆青春詩會的主辦地定在了云南蒙自,成就了青春詩會的遠征??上У氖?,當年的5月29日,他因病醫治無效去世,享年49歲。在蒙自的日子里,我不只一次地想過,如果陳強還活著,那又會是什么情況呢?這位“詩人書記”應該有多高興??!

    晚上7點半,陳強詩歌朗誦會在紅河州圖書館舉行。商震老師在臺上公開地哭了,雷平陽在下邊偷偷地哭了;大解哭了,霍俊明哭了,藍野哭了,娜仁琪琪格哭了,唐力哭了,彭敏哭了。13名學員都哭了,主席臺上的領導們哭了,下邊的聽眾哭了。陳強的愛人在最后一排一直在哭。陳強的兒子一直強忍著,但是最后也哭了。我看了看,墻角擺著一座銅像,不知道雕的是誰,也似乎哭了。

    遵照紅河州作協一位領導的要求,我幫忙為他們拍攝一下現場的照片,后來知道他就是參加過第22屆青春詩會的哥布。所以在朗誦會的兩個多小時里,我拍下了一百多幅哭泣的照片。大家都在緬懷著這位詩人,也在回味著他留給后人的一部詩集 —— 《家園》,淚水的家園,詩歌的家園,詩人紙上的家園。

    朗誦會結束后,商震老師因為傷心回酒店休息了。其他部分詩友,又隨著雷平陽趁著給沈浩波過生日的機會,繼續借酒澆愁。因為大解和我不勝酒力,又偏愛石頭,所以我陪著大解在紅河州作家段落(李文)的帶領下,去一位朋友家,欣賞朋友收藏的石頭。

    段落的朋友叫張寒,來到存放石頭的倉庫,真是石山石海,各種奇異的石頭感覺要把大地壓垮。大解從懷里掏出一只放大鏡,看玉的真假,看石的紋理,專業程度可比馬未都。據說,大解和夫人都喜歡撿石頭,他們經常去大漠荒山舉行撿石頭比賽,大解撿到好石頭,夫人就獎賞一個蛋雞,大解撿到好石頭,夫人就獎賞一個擁抱。在離開的時候,張寒翻出一本精美的相冊送給我們,名叫《遺夢梯田》,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內容是云南梯田的攝影集,每一幅照片還配有一篇散文,而且中英文對照,隨手一翻,照片水平十分高,心想應該是高人的作品。出門時,他說是和老婆吳玉共同完成的作品。我看了看這個黑黑的粗糙的男人,眼睛都直了。

    段落也從車后翻出一本《乘火車夢游》送給我們,是一本大氣精美的散文集,序是雷平陽寫的,再一看作者,正是私下活動時一直為我們當司機的段落。坐在車上,我急切地拜讀了第一篇《一只土陶罐》,講他有一陣子生病了,買了一個土陶罐來熬藥,等自己病好了,就把這只藥罐拿到辦公室,當茶杯子用,天天用它喝茶。有一天晚上,他獨自加班,一股清風吹來,陶罐一時間竟有“嗚嗚”之聲,像悠遠細長的口哨在辦公室回蕩,仿佛有話要告訴他。于是他關了燈,忘記了人世間的浮華。作者把喝茶當成了喝藥,品茶之中恐怕也療治著心靈上的疾患,這種對人生的暗喻,是多么妥帖。

    真是民間出高人啊,沒有想到在蒙自,接觸過的兩個人,看上去其貌不揚,也不張揚,給我們開車時仿佛真是司機似的,目不斜視,不多插話,但卻是安心藝術的人。不知道在蒙自,在這片紅土地上,還隱居著什么樣的風雅之士呢?

    按照雷平陽的要求,我與大解還得與他們匯合。那是一個露天酒吧,場面不小,一張桌子擺了幾丈長,半條街都被我們占領了。因為是沈浩波的生日,大家準備了蛋糕。本地詩人送了一個,唐果、翩然落梅和唐小米又送來了一個。有人說,雙黃蛋,預示著沈浩波,如果要生孩子,定是雙胞胎,如果有艷遇,恐怕就是姐妹花。沈浩波早就喝多了,后來喝多的人越來越多,鬧得太激烈了,聽完了馬占祥的酸曲,再聽完雷平陽一段很有民族味兒的狂吼,我就提前離開了。

    我要趕在沈浩波打呼嚕之前讓自己睡著。后來,沈浩波是怎么回來的,我已經不太確定了,真正地睡了一個好覺。第二天六點就起了床,趕著把雷平陽修改過的詩稿重新修訂一下。

    26日,星期三,第28屆青春詩會的第四天。蒙自的云好像被釘在了天上,幾天來一動不動,這種安詳,讓人感覺時間停滯,行人的步子像是一個個慢鏡頭。天上一日,人間一年,我想,在詩歌里活著,大概也是如此,在蒙自過了四天,上海應該已經過去了四年。

    7、古鎮采風

    參加青春詩會活動的,不僅僅是入選的13位學員、北京的編輯記者和大解、雷平陽、霍俊明三位著名詩人兼輔導老師,還有云南當地的響當當的作家。這個文化陣容,按照蒙自官方的說法,在當地是從來沒有過的,以后恐怕要寫入縣志。我們一想到能進歷史,就莫名地敬仰起來,總想入地三分地感受這片土地,打量蒙自的每一棵樹每一只鳥的時候,都像是看到初戀的情人一般,讓人心潮起伏。

    當地政府十分重視這次個機會,希望把蒙自的一點一滴,全方位地展現給文人們。在整個活動中,有一位氣質高雅、舉止端莊、穿著得體,又不失女性風采的宣傳部長,天生就是蒙自的形象代言人,跑前跑后地給我們介紹,而且她有著我們難得一遇的姓氏 —— 中華的華。她并不急功近利,從來沒有向我們提出過半點要求,也沒有給我們出過一個題目,但是她的熱情讓我們手中的筆已經閑不住了。

    后來才知道,除了華部長親自上陣,跑幾百公里到昆明機場接機,大大小小會務的布置統籌,到各地采風訪問的司機、導游、聯絡和接待,甚至有些廚師和端盤子的服務員,都是市委宣傳部、市文聯、當地政府的工作人員。這就是說,辦這次青春詩會,當地政府精打細算,盡量節省人力與成本,沒有花錢從外邊請人。他們每一個人把這次活動,全部當成了職責范圍之內。在不知情的時候,我把隨行的一位女孩喊成了“導游”。她叫張麗,還是叫張敏,或者叫馮梅,每天早上一個個房間叫人,連誰誰沒有吃飯,吃什么飯,有沒有生病,他們都掌握得一清二楚,然后提前幾十分鐘守在酒店的門口。她整天笑呵呵的,讓我一直誤認為蒙自女孩的表情里,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哭和憂傷。每天一看到她的臉,再看看蒙自的天空,就覺得生活竟然如此美好。

    我舉個例子吧,有一天我內急,一時找不到廁所,有一位工作人員走了過來,直接把我帶到了車站里的公共廁所。十幾分鐘后,等我方便出來一看,他聞著撲鼻的臭氣,還在廁所的門口伺立著。在后來的歡送晚宴上,才得知陪我們跑前跑后的,除了華部長之外,其中不乏宣傳部副部長、文聯主席、辦公室副主任,拿行政級別來說,都在我們這些無冕之王的詩人之上。有一位副市長給大家敬酒,聽旁邊的人介紹,人家也會寫詩,臨時就賦詩一首。

    在詩歌改稿會、研討會、座談會之余,當地政府還安排了幾次采風活動。這種安排,不能簡單地說是旅游,出發之前就有人對我說,你又能免費地游山玩水了。這是多么大的誤解,對于一個視詩歌如命的詩人,任何風景不能轉化為詩歌都不算風景,任何時光不能轉化為詩歌都是浪費生命。我們之所以要找一個這樣的邊城來談論詩歌,是想讓詩人們站在最靠近土地的地方,才能接到地氣,才能打開想象的翅膀,用專業的話說就是尋找靈感。靈感是詩歌的點金術,想象則是詩歌的含金量,一個優美的詩可以讓一片土地飛起來。

    忘記了一件事,24日青春詩會開幕式結束的那天中午,我們還被拉到一個古玩市場,參加了一場奇石古玩展銷大會。讓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么一個邊遠小城,石頭,字畫,金石,比北京的潘家園還要豐富得多,光論場面也比潘家園大不少。有什么樣的市場,就有什么樣水準的藏家,就有什么層次的文化積淀?;顒邮蔷o急加出來的,沒有寫上議事日程,他們希望借著詩會增加一下活動的分量,而對于一幫喜歡沉浸在舊時光中的詩人來說,何樂而不為呢?

    趁著演出節目的機會,視石為命的大解則溜到市場,買了幾枚海生物化石,送給了好幾位同學留個紀念,送我的一個是一只貝殼。貝殼要變成化石的話,少說也得幾億年吧?我把這枚化石帶回上海放在了書架上,有空就拿起來握在手心摩挲著,像握著蒙自幾億年的時光,真是愛不釋手。

    我不得不提一下泉子同學,他來自浙江,在杭州機場工作,據說他不抬頭,飛機都不敢起飛和降落?;顒咏Y束的時候,泉子是最后一個上車的,而且三步一回頭,說他看上了一小塊墓碑,但沒有談攏價格。正是這個中午,把喜歡收藏的泉子帶到了一個隱秘地帶,從此他天天不吃晚飯,抽出時間去逛文物市場,淘古字名帖、秦磚漢瓦。某天晚飯的飯桌上,突然夾進來一位陌生女子,不停地抬頭打量泉子。

    泉子長得細皮嫩肉,江南小生的風度,我們以為是泉子的粉絲。原來,當天中午,人家在逛文物市場,碰到泉子正在討價還價。如今再次偶遇,兩人都覺得算是有緣,就相互交換了手機號碼。此女子也算是奇人,是研究古代服裝的,那氣質,那身材,不由得人不懷疑,是不是從文物字畫里走下來的。而那幾天晚上趁著優美的夜色,泉子是不是真的淘寶去了。

    8、詩友情深

    還是回到26日吧。早上去鳴鷲鎮,參觀了鳴鷲老街、曹士桂故居、緣獅洞石窟寺,下午更加緊湊,參觀了中共云南一大會址查尼皮村景區,去了具有70年歷史的法式火車站,還逛了逛芷村胡志明故居。通過幾天的交往,大家已經基本熟識,一路上有說有笑。不知道是誰提議,用大家的名字來對對聯,“小米”對“陳倉”,“燈燈”對“單單”,有人覺得“落梅”對“平陽”最工整,卻死活想不出一個橫批。悶騷型的彭敏,突然從車尾發話,橫批就一個字 —— “毒”。當時的語境已經忘記了,只明白他暗指“梅毒”的意思,氣得落梅回過頭,美目圓瞪,殺他的心都有了。

    這一天別的無話,就是下了一陣梨花雨,中午吃了一頓農家樂。飯前,雷平陽、沈浩波、王單單三個在院子里打了幾圈撲克。詩人玩游戲都是高手,雷平陽則是高手中的高手,他出牌時充分運用了他寫詩的技巧 —— 語言的節制。我是一個旁觀者,發現打牌最怕的就是沖動,一沖動就會失控,就會犯錯,也就容易輸,好像寫詩也是一樣的,得懂得冷靜和凝練。天啊,我突然領悟了沈浩波對我的批評 —— “啰嗦”。誰最啰嗦呢?不就是女人嗎?也就理解了雷平陽的那句話 —— 你一個男人,在詩里以女人出現,會不會怪怪的?

    期間,我上了人世間最美麗的一次廁所。這廁所建在一片田野中間,遠遠看去像是一座情侶度假的小木屋,紫色的牽?;ㄒ呀浥郎狭藥膲Ρ?,空中還掛著一枚中午的白月亮??吹饺绱嗣谰?,我一邊排泄,一邊打開手機,欣賞大解的博客。我看到了一條聲明,大意是有一個詩歌選本,選了大解的一首《黃河》,對標題進行了修改,改成了《啊,黃河》。我不免哈哈大笑,連連地“啊”了幾聲,這幾天的便秘一下子暢通了。

    緊接著,我又登陸了伊沙主持的“新世紀詩典”,沈浩波已經有多首詩“入典”。這個詩典以微博的形式在網絡上發表詩歌,據說每次還有五百塊錢的稿費,在許多紙刊都沒有稿費的情況下,無疑是比較稀罕的福利。我從伊沙的目錄上看到,9月25日,也就昨天,選發的是落梅的《空宅》 ——

    昏朦時沿四壁散步,有時/我會偶然踱入自己體內。是的/她現在是,一座空宅/門鎖銹了,院子里仍開著執拗的白花//哦,曾有哪年的細雨落下/墻外,沿碎石砌成的巷弄,也曾有人/唱著歌行過。一些身影晃動/在我心房的小窗外面//而我的寺廟緊閉,一些打不破的/戒律,依然深藏。多年來我困于此/又安于此。且看廟門外的青松/自我的荊冠,仍孤懸其上//空宅之空,仍終有一根絞索/在為我而待。多年來/我潛心于荒蕪之術的身體/轉身拒絕了靈魂的和解

    隨后在車里,聽到沈浩波與落梅私下里議論到這首詩。沈浩波覺得另外一首也十分不錯。我很想再去拜讀一下,但是當時窗外的風大,加上他們兩個說話聲音太細,一時沒有聽清詩歌的題目。

    參觀三教合一的緣獅洞,住持聽說有一幫詩人來訪,于是早就鋪開了宣紙,備好了筆墨,請詩人們題字。大家多數都是網民,寫作全靠電腦,斷行按下回車鍵。有人鋼筆字已經不會寫了,哪里還會寫毛筆字呢?會前,《詩刊》要求大家每人提供一個簽名,幾個詩人在QQ群里嘰嘰喳喳了半天,也許是落梅吧,說是練了好多天,總感覺把自己的名字寫錯了。我說請我代筆吧,她好像答應了。我說要付潤筆費,后來就沒聲音了。生意沒有談成,恐怕是舍不得錢,或許覺得簽名這件事,跟給兒子起名字差不多,讓別人代勞不太合適。

    三米深,有個同學很看好他,幫他設計了一個:“三”用的是“3”,“米”用的是“M”。這個簽名很前衛,有國際藝術范,特別適合于網上熱炒。沈浩波畢竟是老板,簽字是最重要的工作,所以贈送長詩《蝴蝶》給我的時候,我發現他的簽名真不錯,有發展成書法家的潛力,于是心頭一熱,把一支自動上水的書法筆送給了他。那可是我老婆跑了三條大街花了幾十塊錢,9月22日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因為事先沒有料到題字這個環節,商震老師開始推辭,已經跨過寺門而去,無奈住持一再央求,他就又折了回來。但見他來到桌前,定定神,吸口氣,捉筆,蘸墨,運氣,下筆,提腕,那姿勢行云流水,像是打了一場太極拳。再看他一身清瘦硬朗、面色紅潤的樣子,讓人懷疑他是不是暗藏在我們中間的武林高手。他一揮而就,題了一幅行草,內容是“滇南仙洞,大美之謂”,引起了現場的喝彩。

    下來被推上場的是雷平陽。據說雷老師至今還不會上網,也不用電子郵箱,碰到要發電子郵件,只能請家人幫忙了。我心想,這位生于上世紀六十年代的雷老師,哪位女子要給他寫情書的話,只能用筆墨,還得通過郵差,爬山越嶺,騎馬過河,等一頭半月才有回音,這無端地增加了交往的纏綿趣味。古代人才有的,而現代人已經丟失的,那種鴻雁傳書與凄美的等待之情,恐怕只有與跳出時代之外的雷平陽才能體會得到了。

    雷平陽一站到桌子前,許多女同學都往跟前鉆,爭著搶著要給老夫子研墨,體會一番紅袖添香的意境。但擠到硯臺旁邊時才發現,那墨已經研好了,三尺見方的宣紙也已鋪妥。雷老師果然不出所料,運筆有力,行走干凈,筆鋒與筆谷之間,沒有一點一滴的墨水是多余的,真正透出了宗教的氣息。

    雷平陽題的是“道成肉身”,也可反著念成“身肉成道”。他是從“道”字起筆的,在“身”上落筆的,包含著參禪悟道的哲理 —— 真正的修行,絕不是什么虛幻的東西,善待肉身才是正道;或者說帶著肉身也能修成正果,不見得非要等到上了天堂。大概意思是活人和修仙的哲學吧。

    9、不忘詩歌

    從山上下來,大家再去參觀了法式火車站,第一次看到火車調頭的大轉盤。人類真是聰明得不得了,當年的火車只有一個頭,而且太長,根本調不過頭來,那我們就讓地球掉個頭!不過現在的火車,已經長了兩個頭,不用再調來調去。我想,如果人如火車一般,上下再各長一個腦袋,上邊的腦袋可以用來走路,下邊的腦袋也可以思考,那應該生活起來就輕松許多了吧。

    好多人跳上大轉盤,體驗一下當火車的感覺,轉了一圈還不過癮。王單單等幾個80后小青年,卻不喜歡當火車,而喜歡當推手。我突然發現,喜歡當火車的,都是一些年齡偏大的準備調頭向下的人。生命調頭的過程,恐怕就是回憶過去的過程。而那些喜歡當推手的都是在一股勁地往前奔的年輕人,他們有著花骨朵一樣的青春,有著一大把的未來,允許他們去支配這個世界。

    看到詩人們如此興奮,商老師便與藍野幾個人商量,立即給所有詩人布置了一道作業:每個人要寫兩到三首關于蒙自的詩歌,這樣才能對得起這片山水。第二天,就有詩人,好像是勤奮而謙卑的唐果,好像是單純而透明的夭夭,也可能是光芒萬丈的兩個“燈”,拿著自己寫蒙自的詩歌,向幾位老師請教。大解好像連夜給商老師發短信交了作業,這種速度比七步的曹植差不了幾步。

    大家隨后在越共領導人胡志明舊居前的老街上轉了轉。胡志明舊居位于芷村鎮,建于民國年間,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芷村鎮曾有大量越南人居住,據統計當時有一百多戶人家。為在越僑中的工作更好地開展起來,1940年胡志明來到芷村指導革命,就居住在芷村鎮南溪街的一幢木樓上。當時的南溪街,是一條很有特色的街道,街上開設有面包坊、咖啡屋、舞廳,被當地人稱為“小香港”,而且距滇越鐵路火車站僅有幾百米,方便出發,也方便返回。如今的胡志明舊居是私宅,保存二層樓房一幢,五開間,二層住宿,窗戶已經斑駁,一層變成了一個修理鋪,里邊擺著一堆生銹的零件。

    正是中午時分,早餐已過,晚餐還早,但村民們都三五成群地坐在茶館酒肆里,穿著一身泥巴的衣服,啃著豬蹄子,嗑著葵花籽,一派富足小資情調,分毫不比大上海的老克勒差,恐怕是從幾十年前傳下來的生活方式吧。沈浩波受到刺激,立即挑了一個又大又肥的豬蹄子,當街一邊走一邊啃了起來,那油膩的嘴唇,巨大的咀嚼聲,絕對不是大老板能做到的,只有一個詩人才有這種肆無忌憚的吃相。王單單當時就流了口水,把口水飆到了石板路上,讓人誤以為天上下了冰雹,而我則悄悄地吞進了肚子。

    在街尾,大家看到了殺烏龜的過程。一個大爺,把一只碗口那么大的烏龜,壓在枕木上,拿出一把小鋼鋸,像鋸一根木頭似的,在鋸烏龜堅硬的外殼。烏龜在不停地反抗、掙扎,他則把伸著的龜頭挽在手心,像挽著一根繩子。烏龜的血很快就流了出來,眼珠子都要暴烈出來,我分明看到了它的痛苦與絕望。殘忍的場面旁邊,還支著一口鍋,鍋里燒著熱氣騰騰的開水,是用來燉烏龜做午餐的。一只烏龜,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應該很長壽,起碼能活幾百年,但是遇到人類,它又能活到什么時候呢?這讓我想起雷平陽的一首名作《殺狗》 ——

    這應該是殺狗的/唯一方式。今天早上10點25分/在金鼎山農貿市場3單元/靠南的最后一個鋪面前的空地上/一條狗依偎在主人的腳邊,它抬著頭/望著繁忙的交易區。偶爾,伸出/長長的舌頭,舔一下主人的褲管/主人也用手撫摸著它的頭/仿佛為遠行的孩子整順衣領/可是,這溫暖的場景并沒有持續多久/主人將它的頭攬進懷里/一張長長的刀葉就送進了/它的脖子。它叫著,脖子上/像系了一條紅領巾,迅速地/躥到了店鋪旁的柴堆里……/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來/繼續依偎在主人的腳邊,身體/有些抖。主人又摸了摸它的頭/仿佛為受傷的孩子,清洗疤痕/主人的刀,再一次戳進了它的脖子/刀道的位置,與前次毫無區別/它叫著,脖子上像插上了/一桿紅顏色的小旗子,力不從心地/躥到了店鋪旁的柴堆里/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回來/ —— 如此重復了5次,它才死在/爬向主人的路上。它的血跡/讓它體味到了消亡的魔力/11點20分,主人開始叫賣/因為等待,許多圍觀的人/還在談論著它一次比一次減少/的抖,和它那痙攣的脊背/說它像一個回家奔喪的游子

    其實我也有一首《殺狗》,情況是這樣的,在時任《天涯》主編李少君的博客上第一次讀到雷平陽這首詩之前,我在韓國電視劇《家門的榮光》之中看到這么一個情節:有一天晚上,有一對戀人坐在墻頭聊天,男孩給女孩講述了一個殺狗的故事:主人招一次手,狗就回來一次;狗回來一次,主人就對狗捅一刀……我當時很震驚,立即寫了一首《殺狗》。書寫的背景不同,細節大同小異,就藝術性上來講,學生就是學生,與雷平陽相比有許多差距。但必須解釋一下,我查過電視劇在中國首播的時間,大概晚于雷平陽發表《殺狗》的時間,而我又晚于電視劇的時間,所以我把自己的詩給槍斃了。

    殺龜的鏡頭,再次激起了雷平陽的詩歌神經,他突然從懷里拿出了一個相機,咔嚓咔嚓地拍了幾張。隨身攜帶相機,對于其他人來說是很平常的事情,但雷平陽懷里揣著這樣的新式武器,讓我覺得不可思議。這是會議期間,他唯一一次掏出相機,也是唯一一次兩眼放光。讓我聯想到他那天說過的一句話:“你寫悲憫情懷可以,但是一定要寫大悲憫大情懷,只有這樣你的套路才能更寬?!?/p>

    這一天,還有另外一個花絮,有好幾位詩人隨身裝著自己的詩稿,比如唐小米,一有空閑就掏出來,向雷平陽、霍俊明或者大解請教。我也準備了,但始終沒有拿出來,不是害羞,主要是不太自信。在任何時候,我們都沒有忘記詩歌。那天深夜,為了方便輔導老師批閱,我去酒店二樓的商務中心,把自己修改的詩稿打印一下。打完了,一問價錢,一張3塊,我打了十幾張,得付50多塊。這是人民幣,絕對不是越南盾。我正抱怨太貴了的時候,突然發現唐小米坐在一臺電腦前,嚴肅地敲打著鍵盤。她說,一碗面才十塊,她已經花去了幾百塊??梢钥闯?,為了詩歌,大家都愿意付出,哪怕付出生命。因為我們的青春熱愛,也因為詩歌是可以留住時光的物質。

    唐小米找機會向大解請教了一首詩,是那幾天在蒙自寫蒙自的,題目叫《在蒙自的肋骨上行走 —— 致滇越鐵路》:見到你時我就老了,帶著銹站在鐵上/遇到你,就是生命找到了天梯/我在你的肋骨上行走/和你在一起就是速度/在古老的火車道上飛奔/在漆黑的隧道里歌唱/仿佛1904到2012年的時光/老唱片發出脆鐵的聲音//我們穿越犁耙山/當我們停下,聽到山的喘息/一朵夾竹桃落在一片芭蕉葉上/你連一朵花都舍不得拋棄/肋骨變成血管你要給梨花輸血嗎/因為心疼,我把悲傷/藏在了一顆露珠里//兩場雨,十條隧道,是我們的過程/你大步向前,越走越快/我已搬不動一顆星星,你卻像螢火蟲/你先愛上漆黑,我才愛上隧道/是你先打開胸膛,我才愛上鐵的硬度/親愛的,這幾年,我們像被欲望燒紅的烙鐵/我第一次在你的肋骨上行走/第一次在天堂里,看到了灰燼

    這首詩里所寫的“兩場雨,十條隧道”的故事,在當天還沒有發生,而是第二天的活動。大解說,哪里是肋骨?是天梯??!沿著走,可達天堂。說實在的,到當時為止,寫蒙自的詩里,那首是我讀到的最動情的了。

    10、詩歌壯舉

    9月27日,第二十八屆青春詩會倒數第二天,當天的活動主題是“末端的前沿。詩人大地漫游”,需要詩人們從碧色寨出發,沿著廢棄的鐵軌一路南下,徒步走至芷村,行程是24公里,體驗殖民時代的米軌鐵路,深度感受蒙自古老多元的工商和民族文化。好多詩人特別期待,沈浩波幾天前就在念叨,顯露出了他英雄主義的特質 —— 任何一個成功的人都有英雄主義的審美傾向。

    有一次在飯桌上,聊到關于老板詩人的話題,有人總結了一下,沈浩波真了不起,不但生意能夠做好,而且又能把詩寫好。談到這一點,沈浩波有點動情,說自己曾經度過了一段非常痛苦的歲月,有一陣子既想做一個老板,又想當一個詩人,像兩個完全分裂的人,自己與自己在打斗,自己與自己在爭論。有幾年,干脆停止寫詩,后來自己與自己妥協,如今已經可以在兩個“沈浩波”中間自由地切換。

    這次我們見到的沈浩波,除了睡覺呼嚕聲大得像個老板,已經完完全全放下了一個自己,真正地成了另一個自己 —— 青春詩會的學員。再過一天,青春詩會結束就是中秋長假,大部分人回家后可以休息一下,但是沈浩波還不能返回北京,需要繼續留在云南,有事情要談,與詩會期間的輕松,有了很大的反差。那天在昆明機場告別,他一臉緊張,風塵仆仆,跟在一個接機者的后邊沖向停車場??梢钥闯?,他已經換了頻道,轉換到了商人的角色。在現實生活中,其實每一個詩人多少都有一點分裂,平時淹沒在濃重的煙火氣息中,只能把詩人的身份隱藏在內心深處。

    徒步行走24公里,與“青春詩會”非常貼切。對于我們這些年輕的詩人來說,意義不亞于那些改稿會。在一個物欲橫流的社會,人心浮躁,目的性強,騎馬,坐車,從空中飛,交通工具不斷加速,都是為了直沖目標,已經沒有耐心靜靜地享受行走的過程。大家都想著一夜暴富或者一夜成名,甚至是不勞而獲,連談情說愛,似乎已經沒有太多的耐心,連呻吟恐怕都有虛張聲勢的成分。在鐵軌上,以雙腳代替火車行走,這對于詩人來說,無疑是一種考驗,更是一種磨煉。

    早上8點,大家從碧色寨這個百年小站出發的時候,除了大解因為腰椎間盤突出請假,其他人都到場了,包括《文藝報》隨行記者黃尚恩,還有相關的后勤保障人員。時任《詩刊》副主編的柔弱的馮秋子老師,戴著一頂帽子,斜挎著一個背包,一身短衣打扮;商震老師赤著腳,穿著一雙涼鞋,身上背著干糧。他們兩個前輩與大家一同站在起點上,有點要重新長征的味道。尤其是商老師,他除了是《詩刊》的主持人,本身還是一位詩人,仍然有著詩人的夢想,有著詩人的激情。因為詩歌,讓所有的心都年輕著;因為詩歌,讓所有的人更加堅韌。

    那兩條永不交叉的,不斷向遠方延伸的,有點彎曲但幅度不會大太的鐵軌,多像兩串一生相隨的腳印。在生著鐵銹的火車鐵軌上散散步,這是每一對情侶所渴望的浪漫之旅。剛開始的時候,每個詩人身邊都有一個假想的愛人,在陪伴著自己浪漫地行走在軌道上。沿途,大家不斷地驚呼著,看到螞蟻們興建的豪華宮殿,看到遠處的山坡上種植的三七,看到一座冶煉銀子的工廠,看到剛剛露出頭來的松樹苗子……這些意外的發現,便是過程的意義,也是行走的意義。人生的意義并不在路上,而在路以外的更為廣闊的世界。

    枕木與枕木之間,坑比較深,鋪著碎石塊,我們很快發現,在軌道上比在路上行走難多了。為了避免踩空,步子不能大,不能小,每一步都要踏在枕木上;也不能太快,不能太慢,只能像一列綠皮火車那樣,不緊不慢地邁著整齊的步子勻速前進。我們出發前商量過,對于第一個到達終點的女人,應該給予什么樣的獎勵。如果沒有獎勵,這幫嬌滴滴的過慣了優越生活的弱女子,僅僅憑著對詩歌的執著,恐怕很難走完24公里的長征。幾個女同學說:“那就獎人吧,我們對人比較感興趣?!弊詈蟠_定的方案是,把最有價值的兩個男人拿出來,第一名的獎品是雷平陽,第二名的獎品是沈浩波,我這個一無是處的老男人,連贈品的條件也達不到呀。當然是一種玩笑罷了,在走出三公里不到的地方,唐小米與唐果的腳已經磨起了泡,正在接受隨行醫生的治療,其他幾個天真的女人嘰嘰喳喳,以為機會來了,但結果出乎意料。

    開始,黃尚恩與唐敏一直在比,看誰單腳在軌道上走的時間最長,像兩個貪玩的學生,放學后不肯回家,走在馬路牙子上。大家說說笑笑,有的疾步如飛,有的如云中漫步。但走著走著,隊伍越來越散了,話越來越少了,聲音越來越小了,腳步也越來越重了,神情開始一點點凝固,然后每個人都有了痛疼的表情。作為詩人要的就是這樣的痛疼。

    每個人只有一瓶水,很快就出現缺水的情況,然而頭上的烈日還在火辣辣地照著。經過一片桃樹林的時候,我細細地尋找著,真希望從樹上發現一個被人遺忘的桃子。好不容易遇到一座橋,聽到有嘩嘩的流水聲,我真是激動極了,冒著危險爬到橋下。橋下是一層腐爛的枝葉,有各種各樣的蟲子爬來爬去,黑蝴蝶在草叢中肆無忌憚地交媾。我蹲下去,掏了一個小小的池子,趴下去狠狠地喝了一肚子。后來肚子痛得厲害,不知道是喝生水的緣故,還是蟲子們正在我的腹內繁衍后代。

    走得最輕松的,是王單單與黃尚恩,走得最快的是彭敏,他們畢竟還很年輕。尤其是彭敏,走過一半的時候,開始發力,走得呼呼作響,只見從身邊一晃,人就不見了,身后留下一片比云還淡的白。唐力還沒有走到一半,竟然把一雙專門為這次徒步行走準備的駱駝牌運動鞋走壞了,鞋底裂了兩個大口子。有人立即拍照,傳上了微博,把他稱作“破鞋”。他撥了一把草,把一雙破鞋捆了捆,又堅持了兩公里,后來只能光著腳板走,每一步都像在石頭上磨刀。

    藍野活生生成了一個丐幫幫主的模樣 —— 肩膀上搭著一條汗嗒嗒的白毛巾,右手拄著一根打狗棒,左手提著一個討飯袋。他是這支隊伍中負擔最重的一個人,光那幾百斤肥肉,如屠夫扛著一條豬,就夠人受的了,更何況心中還裝著許多秘密,走得最吃力那是自然的了。但他像一只鐘表,身上安裝了發條一般,不緊不慢不急不噪地走著,竟然走在大部隊的前邊。據說,到了終點,在磅上一稱,他體重整整減了兩公斤。這兩公斤多數是他流下的汗水,滋潤了這片土地,極小一部分結成了鹽,浸染在他的衣服和頭發上。他那件藍色的t恤衫,已經變成了白色的,真像秋后下了一層霜。有人笑著說,如果把他的T恤衫洗一洗,用洗衣服的水下面條,恐怕都會太咸。

    走得最浪漫的應該數劉年了,他身上裝著一臺迷你型的收音機,或者是一個播放器,像浪跡天涯的游子,不停地放著鄉村民謠,偶爾讓人以為,附近的山民在唱山歌。途中要穿過十幾個隧道,每一個隧道的回聲就是一個擴音喇叭,會把他的歌聲放大,顯得特別的空曠,變得更加悠揚起來,像從地下發出的裊裊的神曲。

    我除了帶有沉重的相機,還在一個正在拆除的小站的廢墟上撿了兩頁滴水瓦,足足有四斤多。瓦上雕刻著兩只虎氣生生的老虎,據說應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在一百多年的時間里,每一場雨水都會從房檐流下,把兩頁瓦打磨得具有濃濃的時光感,專業術語稱之為“包漿”。這是我一個特殊愛好,每到一個地方都喜歡拾一塊石頭、磚頭或者瓦片,帶回家,或放于窗臺,或放在書架,記錄我獨有的旅行地理,寄存那些容易忘記的美好回憶。帶著如此重的行李,我真想當逃兵啊,但在隊伍當中,有比我年齡大的,有比我纖弱的,還有正在生病的馬占祥,不斷地要鉆到草叢中去方便,但他們都在一步步地向前邁動。

    中途碰到一個工人,好像在巡軌。我問他到芷村火車站還有多遠,他操著一口我聽不懂的當地方言,只好兩根食指交叉,劃了一個“十”字,告訴我,還有十公里。我報給大家的時候說成了四公里,讓大家信心大增,似乎勝利在望。在最后十公里,翩然落梅一直還在,旁邊跟著雷平陽,戴著一頂牛皮帽子,看上去很像西部牛仔,他們好像一邊走一邊在談詩歌。雷平陽完全可以沖到第一梯隊,但他沒有,他明白幾個弱女子的身邊,如果沒有一個剛毅的詩人,像嘴里沒有一根豬骨頭,她們可能就啃不下去了。當然,雷平陽偶爾從我身邊經過也會鼓勵我,面對弱者他總會賜予一點力量,這就是他詩歌中的大悲憫。在這樣的困境里,要的就是抱著詩歌取暖,甚至拿詩歌來加油,這不景氣的詩壇不正需要這樣的精神嗎?

    最難以忍受的,不是腿痛,而是口渴,因為沒有水喝,骨頭里都冒了煙。鐵軌大多建在半山腰,沿途荒無人煙,四周茫茫一片,連望梅止渴的條件都沒有,大家幾乎有些絕望。終于看到遠方有一戶人家,屋頂上升起了裊裊的炊煙,說明已經到了午飯時間。我真想當一次乞丐,去討一口水吃,但要下山,實在有點遠。

    我驚喜地發現,山坡上有一小塊玉米地。玉米稈,在老家不僅可以喂牛,還可以當成甘蔗,剁碎了放在鍋里使勁地熬,等水熬干了,會有半碗糖漿。玉米稈,越是沒有玉米棒子或者棒子特別小的,看上去越是黃皮瓜瘦的,就會越脆越甜,像那些沒有生育的女人。反而是玉米棒子長得越大,越是糠心的,水分也特別少,像生過孩子的母親,身體被榨干了。尤其長得很黑很粗很茁壯的,也許是肥料用多了,吃起來會有一股化肥的尿騷味。

    我鉆進玉米地,挑著折了六根,分給商震老師、馬占祥、劉年、燈燈、莫臥兒、三米深。大家每人一根抱著啃,勉強地補充一下能量。有幾根,發育不成熟,沒有長出玉米棒,卻長出了嫩嫩的玉米芯。我把它剝出來,啃了,有一股腥腥的母乳的清香,像是偎在了母親的懷里。沈浩波后來告訴我,他們也采取了這樣的方法,度過了最艱難的時刻。從側面證明,在紅塵滾滾的俗世,詩人要堅守自己的理想,需要有多么強大的生存能力。

    剛剛還是晴空萬里,突然嘩嘩啦啦地下了一場雷陣雨,雨特別大特別大,能夠清楚地看到雨像海潮一樣追趕著金色的陽光,從遠處的山坡上一浪接著一浪地撲來,而且氣溫變得像冬天一樣寒冷。有一頭牛,受到了刺激,掙脫了控制,像一匹烈馬,在軌道邊狂奔。我們無處可藏,只能任憑著大雨把我們淋透。

    我仰起了臉,對著天空接著雨水,但再大的雨也不解渴。地上很快就有了積水,是雨水沖刷著山坡而形成的,中間夾雜著泥沙,是黃色的,粘稠的,像煮稀了的玉米南瓜粥。雨的前世是云,在天上的時候還是干凈的,在降落人世間的過程中,沾染了無限的風塵,甚至混入了小鳥的大小便。因為天空是小鳥的廁所,它們總在飛翔中排泄。我掬了幾捧積水,喝了下去,焦渴解除了,但隨之帶來的是要命的腹痛,像一條小黃河在身體中決堤,也像是幾朵烏云在肚子里翻滾并打雷閃電。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像一只僵尸一樣,眼睛緊緊地盯著鐵軌,一步一步地消滅著枕木。我這個以走路為生的人,從來沒有發現人世間還有如此漫長的路。

    暴雨接著又下了一場,更大了。馬占祥本來就腹瀉,被雨淋得實在要發瘋,就往打著傘的劉年的懷里鉆。劉年說,他要保護相機,人受傷了,可以自行恢復,相機生病了,打什么針吃什么藥,恐怕都不起作用,建議他去找身后的莫臥兒。馬占祥不好意思地鉆進了莫臥兒的傘下。我在馬占祥與莫臥兒的身后,看到馬占祥的手,一會兒抬起來,一會兒放下,分明是想摟又不敢,不摟吧又不甘心,所以他們之間始終保持著一條峽谷。兩個人不摟著,傘就會晃來晃去,我看到碩大的雨滴,左一下,右一下,砸在了兩個人的身上,不過幾分鐘,他們都成了落湯雞,像穿著衣服洗過澡一樣。

    我實在心疼,就對著馬占祥喊:“你怕什么呀,摟著她的腰吧!”但馬占祥聽了,反而干脆從傘下逃走了。事后,我問到莫臥兒,如果他摟著你,你會同意嗎?莫臥兒恨恨地回答:“那么大雨,有什么啦!”莫臥兒還吐露了一點內情,在大雨中的時候,馬占祥對莫臥兒說:“我會把握分寸的,你放心好了?!?/p>

    其實,沒出息的人高馬大的馬占祥在自己的詩中,早已經表現出了那種正人君子的優雅和羞澀。他曾在《再給我一天》中寫道:再給我一天吧,另外的一天/讓我慢下來,慢到從早晨到/傍晚,剛好是短暫的一生//我可以再次經歷這匆匆而過的人世/可以面對你,攢夠氣力/用平緩的微風的語調/說夠三個字//再給我一天吧,另外的一天/歡喜的一天,槐花的一天/蟲豸的一天,在清晨就遇見你/中午相擁,傍晚如槐花落地//那就足夠了,是的/星子初生,新月光華/對于你,我安然熄滅/那也足夠了。

    馬占祥或許對著莫臥兒悄悄地表示過后悔:再給我一天吧?但是,莫臥兒真的再給他一天,那雨還是云南的雨嗎?前后左右還是青春詩會的兄弟姐妹們嗎?

    燈燈看到信號燈的時候,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兄弟姐妹。她指著說:“你們看,還亮著?!蔽覀兿袷强吹搅巳碎g的燈火,一下子興奮起來,覺得應該離終點不遠了。但是穿過一條隧道還有一個慢坡,爬上一個慢坡還有一道彎彎,我們始終處在陸游“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跌宕起伏的情感落差中。直到下午五點多,我和商震老師、燈燈、劉年、莫臥兒、雷平陽、翩然落梅,像一列綠皮火車一樣,先后抵達了芷村小站。

    看到鐵軌不再延伸,不再平行,我一下子癱坐在地上。如果再多十米,在十米遠的地方,堆著一公斤的金條,或者站著一個美女,我恐怕也走不完了。我鉆進旁邊的小站,買了兩瓶加多寶一口氣灌了下去,再跑到隔壁的廁所,稀里嘩啦地撒了一泡。沈浩波說:“你走到終點的時候,整個臉都青了?!?/p>

    24公里的米軌鐵路徒步行走,最后的名次好像是,王單單與彭敏第一,緊隨其后的霍俊明,據說這個瘦瘦弱弱的教授,像有奪妻的仇恨似的,低著頭只顧朝前沖,終于奪得了第二。沈浩波、藍野、聶權、泉子、泉溪,還有哪些人排在第三梯隊,《文藝報》記者黃尚恩有沒有堅持到最后,唐力有沒有扔掉自己的“破鞋”,我的大腦一片空白,統統是記不得的了。但女人的名次我很清楚,磨破了腳的唐小米與大白腿的唐果,體現出了成熟少婦的殺傷力,竟然走到了第一;第二應該有夭夭、娜仁琪琪格;第三批就是我們這一波了。至于“獎品”有沒有兌現,那只能去問上天了。

    落在最后的,比我們晚了十幾分鐘的,是男女混合型氣質的三米深,下大雨的時候他慢慢掉了隊,我一直擔心他,打聽他的情況,真怕他出什么意外,比如暈倒,比如迷路。我倒是最佩服三米深,細碎的小腳奶奶一樣的步子,24公里,48華里,24000米,他竟然用一把小米尺一寸寸地量完了。

    我在心里告訴自己,我們每一個人都是英雄。沒有英雄主義的情懷,沒有英雄主義的審美,沒有英雄主義的氣概,沒有安貧樂道的英雄主義夢想,有誰能堅守到詩歌的勝利呢?記得好多前輩,曾經語重心長地告訴我,要一直寫下去,哪怕當下沒有一個讀者,也要堅持寫下去。要讓我們的詩,成為永不褪色的光芒,要讓我們的詩留住時光。不得不說,一首優秀的詩永遠在路上。讀者都在未來的作品才是真正的經典。

    11、回頭張望

    27日晚上,按說還有一場活動需要參加,是米線美食文化旅游節的閉幕式,同時舉辦“鑫泰杯”米線姑娘形象代表選拔大賽。真是一場文化大餐,但大多數人都堅持不住,請假回酒店療傷去了。

    那是室友沈浩波唯一沒有滯留在外的一晚,他早早地就躺下睡了,而我還得最后一次修改稿子,因為最后的交稿期限就在當晚,我們必須把一組詩交給《詩刊》的彭敏,另一組詩交給《邊疆文學》的劉年。到了十一點,竟然有人敲門,是來要照片的。我拷照片的時候,他坐下來吃了一個石榴,說明天去河口是吧?那里的越南姑娘可漂亮了。沈浩波不知道是受到打擾,還是第二天能見到越南姑娘,他再也睡不著了,不停地在床上翻來翻去。

    后來才知道,來人是蒙自本土的詩人四馬,在他的博客中看到幾首剛剛寫好的詩,題目是《滇越鐵路的空》:“遠遠看去,被風撐起的白光/夾雜狗尾巴草/運動的方式被云取代/又白又大,像月亮的后腦/一只鷹在鐵軌上練習走路/翅膀趿地/置放在博物館的火車頭/有惻隱之痛。時間很冷/鐵了心的山道羊腸被我掐斷/碧色寨至芷村像半截蚯蚓在半山腰蠕動/我喝口水,繼續上路/前方很空,但有幾股熱氣在交叉竄擾?!?/p>

    28日,周五,是第28屆青春詩會的最后一天,活動安排去中越邊界的河口,接受愛國主義教育。原以為我們會成為一群瘸子,沒有想到當大家見面時,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商震老師則說:“要不,我們今天再走一遍?”

    大家準備出發的時候,看到莫臥兒與夭夭站在酒店大堂直抹眼淚。特別是夭夭,一直哭個不停,而且咬著自己的嘴唇。我真擔心哪一天她一傷心,把自己的舌頭咬掉了。夭夭平時話不多,通過幾天的接觸,發現是一個內心涌動、外表平淡的女人。如果用一個瓷器來形容,她是一個開口很小、肚子很大的嘟嚕瓶,似乎敢愛敢恨,愛你的時候可能會咬你的胳膊,恨你的時候可能會動刀子,動完刀子之后再給你認認真真地收尸。藍野說,莫臥兒兩天之后的國慶節要結婚了,所以她必須提前一天返回北京?;艨∶饕惨驗榈诙煊姓n要上,所以也要提前結束。大家才回過神來,七天的青春詩會已經接近尾聲,幾個女同學聽到消息,早已經是淚眼婆娑。

    恐怕大家已經感受到了最后的時光,上車以后出現了少有的安靜與沉默。因為大家都沒有護照,也沒有什么情緒,只在中越邊境走了走,在中國界碑前合了合影,然后逛了逛邊貿市場。畢竟是邊境,商震老師很緊張,特別強調,要男女搭配,結伴而行。所以詩人們哪里都不敢去,夭夭在農貿市場買了一點咖啡,我與藍野幾個買了一個牛皮錢包。有人想買軍刀與警棒,但是想來想去也就罷了,因為沒有太多殺父奪妻的仇人要對付。

    藍野有了一段“艷遇”,有個越南的男孩,長得細皮嫩肉,皮膚極佳,水靈而帥氣,二十歲左右。藍野過街他就過街,藍野留步他就留步,像一條影子,也不說話,明目張膽地尾隨了幾條街,不明白對方的目的是什么,所以也不敢訓斥,搞得藍野很狼狽。商震老師說,也許藍野的詩名已經傳到了中越邊境,他的粉絲想找他簽名。沈浩波帶著幾個人,登上了紅河上的一艘游船,喝了幾個小時的茶。大多數人靜靜地坐在馬路邊的一家冷飲店里,每人抱著一個又大又圓的椰子,喝著新鮮的奶水一樣的椰子汁,享受了一下從異國他鄉漏過來的散淡的陽光。

    直到在返回的途中,經過一個神仙經常出沒的湖泊的時候,大家的情緒才稍微高漲了一點。那湖水是綠色的,發出幽暗的光芒,湖邊是茂密的原始森林,大家紛紛跳下車,爬下山坡,去湖邊戲水。有幾個年輕人,直接鉆到了湖的對面,爬上一棵呈四十五度傾斜的大樹。真讓人擔心,他們一旦掉了下去,恐怕不是掉到湖底,而是掉入了天空的倒影中。沈浩波突然對我說:“人生第一次有了拍照的欲望?!辈恢浪挠?,是來自與他并肩坐在湖邊的落梅,還是來自干凈的湖水。以湖為背景,我拍到了最好的兩張照片,一張是蝴蝶的,它色彩斑斕,靜靜地站在一朵花上;另一張就是沈浩波與落梅的合影,他們的腳下是他們自己的影子。

    我發現了離湖不遠的半山腰上的一戶人家,門前有一片金黃色的田地,也許是還未收割的稻子。田地中有一棵樹,樹上拴著一匹棗紅馬,悠閑地甩著尾巴低頭吃草。男人在門前劈柴,女人正在田頭喂馬,還有一個小孩在旁邊跑來跑去。海子《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中有言:“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游世界/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我原以為現實世界上,已經沒有劈柴、喂馬的生活了。我指給大家看了,都以為是天堂的鏡頭。我想,如果有一天,能帶著一家三口,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然后有空的時候再寫寫詩,與外邊的親戚朋友們寫寫信,那不是神仙又是什么呢?

    從河口回到蒙自,當地政府舉行了一個告別晚宴。為了感謝當地政府,大家敬了不少的酒。晚宴過后才是同學之間正式的告別,大家覺得恐怕只有酒,才能表達這種離愁別恨,所以決定移師酒吧,很多人打算一醉方休。但雷平陽把我和唐小米喊過去,說是要辛苦我們一下,稿件需要認真修改。

    我修訂完稿件是晚上九點多,我沒有急著趕到酒吧與大部隊匯合,而是坐在房間里吃起了石榴。這些天堆積下來的石榴已經有十幾個了。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藍野,想起了他的女人杜慶秀從自家院里摘石榴的情景:“每年中秋/石榴就成熟了/紅著臉膛,或者笑裂了嘴/它們被你一顆顆摘下/一顆顆摘下,并念叨著,這顆是女兒的/這顆是兒子的/這顆是婆婆的//這顆是我的/這顆是你的//但你總撿出那些大一點兒的/ —— 這顆是孩子爺爺的/ —— 這顆是孩子姥爺的/ —— 這顆是孩子舅舅的/這些過世的親人/也許可以聽到你的念叨……//我們和你一樣,一致認定,所有的親人/有滋有味地品嘗了這又酸又甜的石榴?!?/p>

    我陪著唐小米一起外出了一次,應該是這次青春詩會最大的秘密,因為沒有第三個人看見我們到底去了哪里?其實,我們只是上了一條熱鬧的大街,在一家煙酒店里,唐小米給老公買了幾條云煙,而我則買了一盒六年的普洱茶餅。之后,我沒有直接返回酒吧,借口要去吃點東西,獨自在一條無名的步行街上,吃了一碗豆腐花,看到一條“寧愿不長一根草,也要保衛釣魚島”的標語。我感慨萬千,明天就要離開了,這個叫蒙自的邊遠小城,一生不會再來第二次了,它卻永遠地駐守在我的靈魂之中,駐守在我的文字之中,如夜色一般發出藍色的光輝。

    我去酒吧時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了。泉子不在,恐怕又去文物市場淘寶去了,據說他已經淘到了不少文物字畫。彭敏已經倒在沙發上睡著了,可能真累了,也可能是醉了。唐果與沈浩波在玩擲色子的游戲。三米深在與幾個詩友聊天。雷平陽、大解正在與落梅、燈燈、王單單、泉溪幾個拼酒。

    雷平陽高興,所以喝得有點多。我去敬他,說稿子改好了,謝謝他的幫助。他伸出濕淋淋的食指點了一下我的額頭,像一位高僧蘸了一點圣水點化在施主的眉心。我至今也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反正酒杯端起來,我只抿了一小口,他也沒有反對。藍野是這次詩會的管家,一個人坐在昏暗的油燈下一邊喝茶一邊算賬。

    我稍微待了一會兒,就打出租回到酒店,開始整理東西。十二點剛過,室友沈浩波就回來了。再之后,一幫人都回來了。王單單扶著一個人,不清楚是誰,聲音有點醉,使勁地敲著我的門。沈浩波說,不要開??!再再后來,有幾個人接著喝,開始在房間里,隨后挪到了樓道,據說一直喝到天亮,直接收拾收拾出發了。

    29日9點整,大家集體乘車前往機場。最早是下午兩點的航班,最后一個是大解,晚上九點起飛,而且要經停武漢。原打算在機場告別一下,但到了機場,航班不一樣,登機口不一樣,很多人沒有來得及打招呼,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不見了。不知道哪位同學說:“這樣好,讓大家連哭的時間也沒有了?!?/p>

    我是下午五點的,不是最后一個,但故意拖在最后,目送著詩友們走向另一個方向。我以最緩慢的速度,離開蒙自,離開紅河,離開云南,離開兄弟姐妹,暫時地離開詩歌,回到各自所在的有點喧鬧的現實。在登上飛機以后,透過舷窗俯視大地的時候,我想到了商震老師的一首詩《車過泰山》。他在最后一節寫道:“我坐在車里仰望泰山/從一個側面到另一個側面/我太低,看不到泰山全貌//車駛過了泰山/我依然回頭張望”。

    這就是離開云南之后,幾十天,幾個月,幾年,甚至幾十年里,需要一再回頭張望的第28屆青春詩會。

    【陳倉,陜西丹鳳縣人。詩人、小說家。曾參加《詩刊》社第28屆“青春詩會”。出版有“進城系列”小說集八部、長篇小說《止痛藥》、長篇散文《預言家》《動物憂傷》、散文集《月光不是光》、小說集《地下三尺》《再見白素貞》、詩集《艾的門》《醒神》等20余部。曾獲第八屆魯迅文學獎、第二屆方志敏文學獎、第三屆三毛散文獎大獎、《小說選刊》雙年獎等各類文學獎項30余次,多次進入中國小說學會、《揚子江評論》等機構評定的文學排行榜。有作品入選中文教材和外國高考試卷。創作主題“獻給我們回不去的故鄉”已經成為大移民時代的文化符號?!?/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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