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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百花洲》2023年第5期|劉星元:滯留在縣城的人(節選)
    來源:《百花洲》2023年第5期 | 劉星元  2023年11月08日08:53

    (一)

    少時多牢騷,一些小河溝,往往也被視為心中天塹。少年本就是一具盛放酵母菌的容器,極易把些許孤寂、困惑、不如意,發酵為昏天暗地,發酵為徹骨之寒,發酵為走投無路。二十三歲之前,我不止一次抱怨命運的不公,用矯情的句子訴說自己的委屈。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辛棄疾說得真是透徹啊。那時候,我尚混跡于一座稍大的城市,愁的是工作的無所依附和生活的顛沛流離。后來發現自己并不具備深扎混凝土的能力,便決定沿著自己的來路,退守到介于城市與鄉村之間的縣城。這樣一待就是十多年,坎坷與牢騷早已煙消云散,新的困頓卻又找上門來,盡管有所變異,但好像依然未脫離矯情—我覺得自己就是身負無期徒刑的囚徒,而縣城則是沒有圍墻的監獄。

    說來很牽強,我是在一次偶然事件中發現自己的處境的—那只誤入居室的鳥雀為了重返天空,一次次展翼撞向透明玻璃,撞向堅硬的虛空,卻又一次次毫無防備地遭受攔截,遭受讓它疼痛的厄運,直至它終于屈服,不再理會天空里的事。與那只鳥雀略有不同,我是被命運驅回這座縣城的,在小城易安,但“安”這個詞往往意味著固定、一成不變,這座縣城雖給了我生活的安全感,但也平息了我內心的洶涌波濤??h城雖無圍墻,但心里卻有防線,這些無形的玻璃,以覆壓之勢告誡我不要總是想著逾矩,那是個危險的火苗,很容易引火自焚。于是我遵從教誨規規矩矩地活著,每日無非是從縣城的這個監室,走到縣城的那個監室。說好聽點這叫規律,其實只是重復性的消耗動作而已—我每天早上六點半起床,洗刷完畢后下樓去農貿市場買菜,在路邊喝一碗糝或回家喝一碗昨晚剩下的稀飯,便騎著電瓶車去上班。上午處理信息、材料,中午在單位食堂就餐,下午再去應付各類報表。晚上回到家,做飯、洗衣、看娃,忙忙碌碌,等孩子睡去,已是深夜十一點。日子不斷重復著,便會對時間的刻度產生錯覺,一直覺得它停滯于某處,直到某一日,被一個人、一句話、一件事晃了一下,才驚覺自己早已從二十啷當奔過了而立之年,眼看就要觸摸到不惑的面門了。

    有時候也會想,只要過得舒坦,即便是監獄,我也愿意將牢底坐穿。然而我發現,這樣看似簡單的期冀,可能是一種奢望—這些年,我一直嘗試用縣城自有的方式進入縣城,可每次都會被某種力量推出融合區域。譬如,那段熱衷于接觸各種圈子的經歷。

    我曾嘗試混跡于酒場飯局。鄙地產的酒,那位被譽為“詩仙”的酒徒用絕句夸贊過,酒借詩運,長盛不衰。雖說縣城是酒場的溫床,但純粹為酒赴宴者少,大多醉翁之意不在酒。這個局長、那個主任,這個親兄、那個老弟,你提我讓,你來我擋,推杯換盞間,一些名利就有了由頭和眉目。作為陪襯角色,我這個小職員一會兒被他們稱為科長,一會兒又被他們喚作主任,起先我還連連否認,經歷稍多,發現他們對誰都這樣稱呼之后,便也不做否認了。我對酒精過敏,即便喝一點兒,也會皮膚瘙癢難耐,燒得腸胃整宿難受,因此便不多飲,但這又往往被視為對其他人的不恭,從而成為眾矢之的,他們總是以那位著名酒徒為例,說詩仙“斗酒詩百篇”,你一個碼字的后輩,怎么能違背圣賢的規矩?更有甚者,以如簧巧舌相逼,仿佛不飲盡杯中酒,便罪大惡極??h城酒場的規矩甚多,若不深諳此道,難免出糗,有一次我給座上客倒酒,酒水沿著微傾的杯壁下滑,其中一人便不高興了,訓斥我說這是“杯壁(卑鄙)下流”。

    都說文藝不分家,因為喜歡寫東西的緣故,我僥幸認識了幾位書畫家。小縣城“臥虎藏龍”,你永遠都弄不清那些看似平淡無奇的角角落落,會藏著多么“卓越”的藝術“大師”。這些“大師”名片上寫滿了以“國際”“華夏”“中華”等字眼打頭的名銜,我在古玩市場閑逛時,就遇見一個,他在盲道上擺了張桌子,桌子左面擺著名片及證書,右面則陳著筆墨紙硯。那日他當場作書,一平尺要賣五十元,盡管這與他宣傳冊上標的三千的價格懸殊,卻依然無人問津,看來縣城居民的藝術修養還有待提高。巧的是,我居然從顯示他榮譽的證書上發現了兩個國字號的藝術組織,它們都曾位列于前不久剛被民政部門曝光的非法協會名錄。

    經歷這些后,我對所謂的圈子死了心,退回到自己單調的生活中。無聲地退出,并非不告而別那么簡單,對曾經的同伙而言,它意味著割袍,意味著背叛。背叛之人不可恕,于是,我再一次被縣城排斥在了縣城之外,被人群排斥在了人群之外;乏味之人不可交,于是,我再一次被縣城遺棄在了縣城之中,被人群遺棄在了人群之中。

    (二)

    與大中型城市相比,因為地理上的窄小,縣城人際關系更為集中且復雜,家族姻親、同學同僚,關系盤根錯節,對多數人而言,就算是與大街上任意一人攀談,順著他的關系鏈條往下捋,不出三個節點,總會蹦出一個與你產生交集的熟人。但我顯然不屬于“多數人”,在縣城,只有同事和幾個高中同學,我幾乎舉目無親。有時候,我會想起一些不在身邊的人,并期盼他們在路過這座縣城時,給我打個招呼。他們之中,定居或漂泊在外的同學居多。

    這座縣城最大的變化是在年關。年關,縣城處處張燈結彩,各色店鋪一改往日風情,紛紛播放著烘托節日氣氛的歌曲,平時安靜的小城,一下子喧囂了起來。街道上的車輛也多了起來,車一多路就容易堵,往常從城西到城東只有十多分鐘的路程,這時候往往要半個小時。多出來的車輛,一半來自鄉村,大多是趁著年節舉家來縣城游玩的;另一半則主要來自江浙滬的一、二線城市。本縣號稱蔬菜大縣,支撐這副門面的,是每年產出的五百多萬噸蔬菜,全縣有五六十萬人從事與蔬菜相關的種植、運輸、售賣等工作,其中又有二三十萬人常年散布于南方各地。這些人靠蔬菜發了家,便在異鄉買了車、購了房,平時很少回來。但春節卻是個例外—每年隨著春節的來臨,他們的故土情結便會聚涌,如他們兜售的反季節蔬菜一般,他們似反季節飛行的候鳥,紛紛捋著故鄉以團圓之名拋出的絲線返回。

    那些駕車還鄉的人中,隱藏著我零星的同學。準確地說,是我的高中同學—高中之前,我一直在偏遠的北部鄉村就讀,直到十六歲才踏足縣城,與那些來自南部蔬菜大鎮的同齡人同班就讀,直至畢業之后飄零四方。時至今日,“子承父業”這個詞依舊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就如我那些來自蔬菜大鎮的同學,畢業之后,他們大多選擇隨父母或其他長輩去了南方發展。

    畢業時,我們就曾商定以后要借著春節一年一聚,前些年也一直遵守著這個約定。徐永華是促成聚會的靈魂人物,幾乎每年都是他提前在班級QQ群或微信群里張羅。他高中畢業后便在舅舅開的運輸公司里做事,將本地蔬菜源源不斷地運到上海,在底層歷練了幾年后,便常駐上海,幫著自己的表哥打理與幾個農貿市場的業務,據說干得很不錯。

    我們的聚會地點始終固定于同一家KTV。它曾經是全縣最繁華的娛樂場所,十多年前我們畢業的那個夏天,全班人曾在那里作別。十多年過去了,縣城里更為高檔的KTV已經開了數家,它居然還茍延殘喘地存活于新興力量的輪番圍剿中。在提前訂好的KTV大包間里,二十多人雖說是一個集體,但總是會被各種主觀或客觀的因素分割為幾個小團伙,與上學時一樣;大家互留號碼,互訴衷腸,競相飆歌,與上一次聚會一樣。當年為了同一個女生互毆的情敵早已和好,共唱《兄弟抱一下》;當年因愛生恨以分手告終的情侶早已釋然,互相開起了玩笑—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但一切又似乎顯得太過美好。這往往是上半場的場景,到了下半場,或許只是因為一句話、一個動作,整場的氣氛就變了。有一年聚會,一位創業的同學與一位從政的同學聊著聊著就動起了手,我們分成兩撥,一撥拉這個,一撥勸那個,這才沒出大事,自然聚會也就變得索然無味了,只得草草收場。與那些久居異地的同學一起聊天,我偶爾會冒出自己已與社會脫節的想法。他們聊到北上廣深房價的差別,聊到青島與廈門海濱浴場的不同,聊到我從未聽說過的奢侈品牌新出的衣飾,這讓我無從插嘴。雖然一直坐在他們中間,但我卻覺得,我其實是個局外人。當然,有時候他們也會主動與我攀談,向我打聽縣城里的某件傳聞或某個與我關系稍近的同學的秘事,看能否從我口中掏出更為勁爆的猛料來,而我卻總是讓他們失望。

    偶爾也會聊起早逝的同學。我們不過三十多歲,單純從年齡上看,似乎“死亡”這個詞并不能對我們產生威脅,然而,生老病死從來都不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概念上的終點有時會選擇任意一個不屬于它的節點貿然出場,直截了當地掐斷你原本該從容前行的漫長旅途,而你卻連辯駁的機會都沒有。事實上,我們同學中已有多位英年早逝了。有一位女同學一直在做北漂,去年聽說死在了北京的出租屋里,而在前年聚會時,她還與大家有說有笑,此刻大家聊起她,不免一陣唏噓。還有我的室友常樂,數年前他騎著摩托車往家里趕時,被經過的車輛撞飛了,肇事車逃逸,把他遺棄在道路之上。常樂常樂,常安常樂,常常安樂,他父母給他取的好名字,終未給他帶來好命運。

    任何聚會到最后,無非一片狼藉。到第七八年的時候吧,心照不宣地,大家開始以各種理由推托,初時徐永華還極力勸說大家盡量排除困難,后來請假的人越來越多,他也就不再勉強了。然而作為為數不多的常駐縣城的人之一,無論還剩下幾人團聚,在同學們看來我都沒有理由缺席,地主的身份讓我拿不到任何豁免權。直到2019年末,新型冠狀病毒肺炎開始流行,我們延續十余年的聚會傳統就勢取消了。自此之后,班級群里再無一人重提聚會之事。

    我騎著電瓶車從那家日漸潦倒的KTV門前經過時,偶爾會想起聚會的場景,想起那些清晰或模糊、生動或呆板的面孔。這么長時間不見了,還真有些想念他們呢。

    (三)

    老家的親朋偶爾也會聯系我。

    我所在的縣城,距離父母生活的地方不過六七十里,因此我算不上漂泊在異鄉,但在心理上,我的確又感受到了遠—我已經從那座村落走了出去,在另一個地方娶妻生子,用自己的軀體承受著生活的輕與重。因為一直在外求學和生活,村里的許多長輩都已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那些小輩,要不是看到我與父母同行而猜到我的身份,他們便會始終對我報以警惕的目光。稀里糊涂地,我就這樣淪為老家的外人,老家已經沒有我的位置,我的名字以及我這個人,已經被那片土地以及那片土地上的人有意或無意地刪除了。

    我讀過一些作家書寫故鄉的文章,他們更多的是贊美,是懷念。不能說情感不真摯,但是我總覺得許多文章在著力于美化事業的同時,也掩蓋了這片土地上真實的人和事。同為寫作者,我這么說并不代表自己就是清白的,事實上我懷揣著另一種惡—我越來越像一個客人了,每次都匆匆地去又匆匆地回,在滯留期,我無意或者有意地從父母和親友那里收集著發生于這片土地的故事,并帶著它們逃離這里,將它們添油加醋地搬到了紙上。然而,故事里人的命運,我永遠搬不走,他們留在那片土地上,經歷著該經歷的,忍受著該忍受的,實在忍受不了,就哭喊,就咒罵,就自戕,用最簡單也最愚笨的方式,面對最難解的困境。

    網絡上有人調侃敝地對于官的推崇,說月俸三四千的公職人員,其社會地位往往是月入上萬的自由職業者所無法企及的,說丈母娘選女婿首先要看是不是公務員……這些調侃雖刻薄了些,但也并非無稽之談?;蛟S正因如此,當老家的一些親朋知道我在某個機關單位上班時,對我表現出了過分的熱情。在他們看來,我這是當官了。

    有一年,親戚A帶著自己高中畢業的兒子小飛找到我,說小飛想到某個單位當臨時工,拿出一萬塊錢,托我疏通疏通。他真是高看我了,我自覺沒有那個能力,擺手拒絕了。我沒有那個能力,不代表別人沒有。春節回老家,大年初一見到了小飛,他穿著一身帶有那個單位標志的制服,挨家給本族長輩磕頭拜年,見到我,便提前繞道而去。

    小學同學B也來找過我幾次。他在老家建了一家養殖場,但因為占地和污染問題,與鄉鄰多有摩擦,互不相讓。一位鄉鄰氣不過,向職能部門投訴了他,職能部門對他進行了相應的懲戒,但他認為是因為自己上面沒有熟人,才被人欺負了,便找到我,希望通過我結識職能部門的負責人。我的確認識那個部門的工作人員,但只有工作上的聯系,況且整個事件的過錯方的確是我的這位同學,便未答應。同學B因此與我結了仇,通過我們共同的同學遞話,從此恩斷義絕。

    這些年一旦有遠親和近鄰住進了縣城的各家醫院,父母都會讓我代為探望。2018年的某個夏日,接到父母的電話,他們命我去縣里的某家醫院看望一位住院的親戚,這位親戚得了我們老家稱為“孬病”的癌癥,剛做完手術不久。輸入父母給的電話號碼打過去,我自報家門,說是某某的兒子,他們才知道我是誰。在病房里,親戚的兒子熱情地招呼我坐下,不提病人的病情,卻向我提起了醫療費,想讓我找醫院管事的說說,能不能在報銷的基礎上再減免一些。對此,我自然又無能為力。表明態度之后,氣氛便尷尬了起來,我只能找個借口,留下二百塊錢就開溜了。

    我不知道是社會問題還是個人原因,這些年里,一些鄉親似乎正借助老家的招牌和幫忙的名義,有意或無意地驅使我去反哺,涉學、涉工、涉醫、涉法……他們的需求五花八門。那些生活于故土之上的親友啊,他們總是對我寄予厚望,當他們最終發現我其實是那么無能時,便漸漸失望。

    說到底,他們不該將那些合理和不合理的訴求拋給自己的同類啊—我只是一個為稻粱謀的小職員,與他們并無二致。我們本就生活于同一片天空之下、同一方大地之上,忙忙碌碌如蟻,慌慌張張似犬,此身微眇。

    (四)

    單獨說說顧云志。我與顧云志是初中和高中同學,之間還存在拐彎抹角的親戚關系。倘若我們不是同學,這種血緣關系便是纖弱的,近于無,或許我們連彼此認識的機會都沒有,只是在一些共同參與的紅白喜事上打個照面,各盡著自己的本分而已。然而作為同學,因為朝夕相處,便加固了親戚的鏈條。按照輩分,他該喊我叔,但事實上,這種稱呼只是其他親戚在場時不得不掩人耳目的叫法,平日里,我們哥們兒相稱。我們并不覺得這有失體統,體統這玩意兒,是死規矩,專為禁錮人性而設。

    雖說是初中同學,但并不同班,所以初中階段我們是一對互不干擾的平行線。真正的友誼發軔于高一—不約而同地,我們考進了同一所高中;一千多個新生,被隨機分配到二十多個班級,我們居然被分到了一班;一個班里有四十多個學生,班主任又偏偏將我們安排在了一張課桌上。這一個接著一個的巧合就這樣把我們倆捆綁在了一起?,F在回想,其實那些巧合并不足以持續支撐我們多年的友誼,支撐我們友誼的是我們共同的愛好:文學。他是書癡,是校門口書攤的???,盜版的《復活》《巴黎圣母院》《白鹿原》《老人與?!返?,以及過期的《十月》《當代》《人民文學》《散文》等均被他斷斷續續地購了回來,我則是近水樓臺,沒花一分錢就飽覽了諸多文學書籍。他喜歡海子和布羅茨基,立志當詩人,寫下許多在我看來特別漂亮的句子,但在高二分流時,他卻進了美術速成班。他對我說,這叫曲線救國,只有考入大學,才有更多時間閱讀和創作。

    那時候,《摩托日記》風靡一時,催生了一大批穿著印有切·格瓦拉戴貝雷帽的頭像的T恤衫的文藝青年。那時候“文藝青年”還是個褒義詞,是不羈的象征,與矯情和做作幾乎沒有瓜葛。與現在世界同步的5G時代不同,那時候,許多風潮從大都市興起,刮來刮去很久之后,才刮到小縣城。盡管《摩托日記》早已上映,但當我們從縣城音像店里看到新進的盜版碟片時,已是一年多以后了,在此之前,我們是從過期的刊物上讀到關于這部影片的推介性評論的。云志買了盜版碟片,等到放假的時候喊我一起去他家里看,一上午,我們看了兩遍。南美旅程如何影響了切·格瓦拉的世界觀,切·格瓦拉就如何開拓了我們的視野;革命熱情怎樣在切·格瓦拉的心中沸騰,切·格瓦拉的形象就如何在我們的心中閃耀。那時的我們真是淺薄而真誠啊—在澎湃心潮的遮蔽下,我們的目光掠過苦難,視線只發現了美。崎嶇的山路是美的,黃昏的大野是美的,民族的風情是美的。美讓我們于無言中戰栗,我們需要經歷類似的一次對美的追尋,俘虜美并揭開美的奧秘,以消解內心的震撼。在云志的提議下,我們決定像切·格瓦拉和他的同伴一樣,投身于一次偉大的歷練。

    這次偉大的歷練是在高考結束后實施的。我們沒有廣袤的南美腹地,只能借助目光將胸中丘壑聚焦于一條河流的軀體;我們沒有突突排著尾氣的摩托車,只能將信任交付兩輛笨重的大金鹿自行車?,F在通過衛星地圖,便能清晰地看到,自我們村沿著河岸溯源而上,我們最終會到達位于鄰縣的一處山谷。然而那時候,對于這條河上游的軌跡,我們幾乎一無所知,只知道它自我們村向東匯入一條寬闊一些的河流,流經鎮子,再接納一些細流的匯入,以護城河的名義攬著縣城華麗的身子揩一下油,便繼續向前,直至匯入沂河,匯入黃海。

    在計劃尚未實施以及實施的初始階段,一股莫名的熱血始終支撐著我們,尤其是云志,如開光般,他將新買的記事本端放于河岸的臺階上,又將新買的圓珠筆端放于記事本上,后退一步站定,帶著我于莊嚴肅穆中向著它們鞠了一躬。如今當我回想這些細節的時候,不免感到臉紅耳熱,但那時候,我們倆誰會懷疑對方的真誠呢?

    我們騎行于河岸外側的鄉間道路上,時不時將脖子扭向內側的河流,觀察著河流表面以及周邊的一舉一動。每當遇到垂釣者、浣衣人以及記載著村莊由來的石碑,我們就會停下來,向有生命的人與無生命的物打探關于河流的秘事。在距離我們的出發地十余里的地方,因為要去對岸的泉眼處飲水,我們在牧羊老者的指引下,穿過了一座小石橋,并于腳下幾塊巨大的橋石上發現了一些繁體文字。因為風吹日曬,因為人畜磨礪,許多字已經被打磨光滑,看不清了,但依然保留著一些勉強可以辨識的文字。牧羊老者告訴我們,這些承載文字的橋石,原本是一位舉人及其族人的墓碑,在特殊時代被推倒后,做了修橋的材料,筑橋者希望能用這種方式世世代代將他們踩在腳下。沿途所遇,均被云志記錄了下來。他那么興奮,甚至告訴我,這必將是一次意義非凡的考察,它將催生出一部劃時代的經典作品,催生出一位卓越的文學大家。他說許多年后,這本日記會是不朽的見證,文學界將會奉為圭臬。他記得那樣認真,字體那么工整,仿佛一旦潦草,便是對河流、文學以及我們自己的褻瀆。

    然而我們終未完成這次考察?!赌ν腥沼洝防?,切·格瓦拉的摩托車中途報廢,他們只能靠搭便車完成剩下的旅程。我們的自行車雖未出故障,但其他的因素卻逼迫我們選擇了放棄。在距離出發地五十多里的地方,越來越纖細的阡陌,終于被蘆葦叢截斷了,想要繼續前行,我們必須穿過它們或繞道而行。那時候,夕陽已經墜入前山背后,淡淡夜色正在聚攏,我們站在大片的蘆葦叢前沉默不語,只有風吹拂蘆葦的聲音塞滿了虛空。云志彎腰撿起一枚石子,賭氣般朝著蘆葦叢擲去,無數只鳥雀就如被大地賭氣般投出的石子,紛紛向著天空攀爬繼而散落,我們倆因此受了驚,拽著車把,慌慌張張地向后奔去,累得氣喘吁吁才停下。我們一人靠在一棵柳樹上,繼續沉默,只有喘息如風吹般呼哧作響。最后,是我打破了沉默,向云志提議,這次就算了,我們下次再來。是我選擇了放棄,而不是云志?;蛟S云志也需要這樣一個臺階,短暫沉默之后,他應允了我的提議,并對我的放棄口頭諷刺了幾句。雖是原路返回,夜幕之下的小路走起來卻并不輕松,在夜色的驅趕下,我們狼狽而逃,一路上摔了好幾個跟頭,回到家,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幸好,我們的家人都誤以為我們在對方家玩耍,并未多問什么。這次失敗的經歷告訴我,并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當偉人,萬不可妄議歷史上的那些失敗者。我不知道顧云志得到了什么啟示,但我知道,他一定比我收獲更多。

    那年的夏天真是安逸啊,除了那次半途而廢的考察,我與云志還一起去釣魚,一起窩在他家里看碟片,一起騎車到鎮子上的網吧上網,直至他拿著美術學院的錄取通知書踏上了去往北京的列車,直至我揣著職業技術學院的錄取通知書坐上了去往鄰市的客車。高中畢業后的許多年里,趁著春節假期,我們那一屆畢業生組織了很多場聚會,云志卻從不參加,但總會抽時間與我單獨會面。我剛在縣城買房但未結婚的那幾年,漂在京城的他每次回來,我的房子就成了他的中轉站,他從縣城汽車站直奔我家,與我通宵暢聊后,第二日才坐客車回老家。如果時間充裕,回京之前,他也總是在我這里住一晚。我們各自經歷著生活中該經歷的和不該經歷的,卻很少用通信工具隔空交流,因此,相聚成了我們倆寬慰彼此的最佳方式。也只有在相聚時,我們才能真正毫無顧忌地傾吐一段時期里的所遇所感。

    這些年,他干過推銷員、快遞員和房產中介,也曾短暫陷入傳銷組織。為了生計,他甚至還一直在當槍手—自己辛苦撰寫的劇本,在電視上播放時卻署著別人的名字。我對此憤憤不平,他卻并不怎么在意,且告訴我,他的名字只屬于詩,即便有機會,他也不會讓自己的名字出現在蹩腳的電視劇上?!爸皇菫榱艘粔K面包?!彼悯磕_的普通話說完,愣了一下,想起是在與我交談,才用方言重復:“只是為了一張煎餅?!蔽覀儽愣夹α?。我后來專門找來那幾部電視劇看,故事情節都不怎么復雜,場景的氣氛渲染卻始終存在,讓人想起侯孝賢。而侯孝賢,正是云志最為認同的華語影視導演。他依然那么愛讀書,愛跟我談論俄羅斯的白銀時代、拉美的魔幻現實主義以及美國的“垮掉的一代”。每次他翻開亂糟糟的背包,里面必躺著一本帶有折頁的書,有些甚至有數十處折痕,顯然不知已被他讀過多少遍,是與他朝夕相處的寶貝。但他對我又總是那么慷慨,經常把這些書交到我手上。我的書架上,《樹上的男爵》《看不見的城市》《小徑分岔的花園》《哈扎爾辭典》這些書籍,皆是他饋贈的。與他談論文學,總讓我戰戰兢兢—他總是嘲笑我在報刊上發表的那些東西空有矯情卻無才氣,我雖難堪卻無法反駁,因為他的看法總是一針見血。

    2019年秋天,云志的祖母過世了。云志的父母屬于我們這一帶最早出去打工的那批人,他小時候跟著祖母過,與祖母的感情甚于與父母的。這位老人正是連接著我們微乎其微的親緣關系的人,如今她雖已走遠,我和云志的感情卻以非親緣但更為牢固的關系延續了下來。云志處理完祖母喪事的第四日,我開車送他去汽車站,在此之前的一天,他父母便匆匆回到了南方的某座城市。云志告訴我,他父母讓他過年去往南方的那座城市團聚,他們已經用積蓄在那座城市買下了一套房子,正準備遷戶口。他說以后再回老家,便只是想回來見見我了。背倚車站圍欄,我們各自于沉默中抽完了一支煙,便揮手告別了。這兩年,云志一直說想回來,卻一直未成行。而我也一直期待著,無論他是衣錦還鄉,還是落魄歸來。

    寫完以上這些文字,蹦出的第一個念頭竟是:若是云志看到了,會不會又嘲笑我矯情。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心一橫,竟真的將這些文字發給了他。不多時,他給我打來了電話,卻并未臧否這些文字。他只是提到了那年夏天那次失敗的游歷。真是遺憾啊,他說。

    (五)

    有些詞是不能具象化和確指的,譬如“遠方”。寧夏、廣東、湖北、四川……從地理上看,這些詞所囊括的區域,都可謂是我的遠方,然而當“遠方”這個詞與它們中的任意一個構成對等關系后,便顯得干癟且沉重了。遠方,它只適合朦朧似紗,只適合溫潤如玉,只適合擱在心里,唯有這樣,“遠方”才是個撩人的詞。

    在縣城生活的這十多年里,我不止一次萌生了離開的想法,然而冷靜下來后,我發現這純粹是少年情懷后遺癥在作祟。事實上,我發現自己已經走不動了—我并非獨屬于自己的完整個體,而是多個擔負不同職責的碎片的聚合物,身為兒子的碎片、身為丈夫的碎片、身為父親的碎片……雖然它們數目多,但都是我的唯一,對我來說同等重要。時日漸長,牽絆我的人物和事物便越來越多,他們如繩索將我越捆越緊。他們將我捆綁于我應該待著的地方,誓要榨盡我所有的剩余價值。

    最近一次萌生離開的想法,是兒子出生后不久,但起因卻與以往不同。那段時間,我更為深刻地明白了金錢的重要性。同學春明在杭州的一家大型貨運公司上班,老板是他親戚,我給他打電話,說明了自己的窘境,問他那邊能不能收留我。沒想到之前一直有意或無意吹噓自己薪酬的他,卻勸起我來,并大倒苦水,最后,反而是我勸慰起他來。這番交談讓我畏懼了,我打了退堂鼓,從此不再提“遠方”。勵志書上說,一個人要始終擁有隨時離開的能力和說走就走的灑脫,很遺憾,我發現這兩種我都不具備。就這樣,我一直滯留于這座縣城,如懸在低空的風箏,既不能凌空而去,也不能安穩落地。對于大多數人而言,際遇早就給我們分配好了該度過的時間和該跋涉的軌跡,更多的時候,生活中是沒有意外發生的。

    有一次與顧云志閑聊,他竟也破天荒地矯情了一次。他說對他們這些漂泊之人而言,縣城既是一座去往昨日的中轉站,也是一顆藏于心頭的啟明星,而駐守于縣城的人,便是車站里的守護者和暗夜里的點燈人;他說,只要想到有座縣城還可以回去,有個交心的人還住在縣城,心就有了落腳點。盡管這可能只是他的寬慰之詞,我心里還是不免有些感動。某一刻,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我其實早已與這座縣城密不可分了,只是自己一直沒有發現。

    ……

    選自《百花洲》2023年第5期

    【劉星元,男,1987年生,山東臨沂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十月》《天涯》《花城》《鐘山》《清明》《百花洲》《作品》《紅巖》《雨花》《散文》等,散文集《塵與光》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獲滇池文學獎、齊魯散文獎、萬松浦文學獎等?!?/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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