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3年第11期|賈志紅:阿麗亞,你要跑起來(節選)

賈志紅,筆名楚歌。作品見于《人民文學》《散文》《散文》(海外版)《黃河》等文學期刊,并入選多種散文年選及精選,出版有散文集《芒果雨》《人在非洲》。
阿麗亞,你要跑起來(節選)
賈志紅
那片野燕麥,到了六月,是金黃色的。一粒粒小籽像欲飛的燕,體型流暢又飽滿,墜得野燕麥稈微微低著頭。風吹過,纖細的麥稈隨著風勢搖擺成一層層的波浪,小飛燕們在波浪中蕩起秋千,也蕩出萬般妖嬈。朝著陽光的那一面波浪甚至還閃出細潤的光澤,有絲綢般的溫軟柔情。旁邊地里的玉米就沒有這般迷人的風情了,粗枝大葉,葉子的邊緣打著卷,蔫頭蔫腦,遠沒有野燕麥生長得旺盛。玉米規規矩矩地生長,卻完全是一副營養不良的模樣,仿佛大地給了它無盡的委屈。
“和野生的植物相比,莊稼總是太嚴肅、太一本正經,當然就不好看了?!边@么風趣的話不是我說的,也不是我的工作搭檔小趙說的。我和小趙是修路的人,整天與紅土、石子、瀝青打交道,我們說話也像石頭,光禿禿、直愣愣,不會打比喻、繞彎子。這句話呀,是熱帶農業科學院玉米研究所的中國援非專家姚所長說的。
整個六月,我和小趙都在駐地附近勘查線路,為即將穿過布瓦布古原野的西非高等級瀝青公路提供最基礎的測量數據。一條被譽為西非大動脈的路將從我們手里誕生,它像河流從大地流過,也會像河流那樣惠及原野以及散落于原野的城鎮與村莊。我和小趙在紅土路上架起全站儀,測距鏡里是雨季即將到來的布瓦布古原野。天空遼闊,大地干渴,莊稼和野草都硬撐著,它們在等待雨的降落。
整個六月,我們幾乎天天能遇到姚所長。有時候他獨自一人,像個思考的哲學家在田間慢行。另一些時候,他的助手們跟著他,是幾個本地人,他們走在一起,幾乎沒有膚色的差別,赤道地區的火辣太陽就是專為抹平膚色差異而存在的。他們對著一片片莊稼指指點點,拿出尺子丈量一株玉米的身高,然后小聲交談,若是大聲呼喊的話,那一定是為了田間新出現的惡性雜草。姚所長在西非工作十幾年了,帶了很多徒弟,可謂桃李滿天下。他的徒弟們都是這個國家農業部門的骨干力量。
姚所長見我和小趙為他的話略感疑惑,便嚴肅地補充說:“野燕麥搶奪土壤氮肥的能力是玉米的一倍,吸水量是玉米的兩倍,繁殖系數是玉米的三倍,爭奪空間的能力是玉米的四倍,你們說,玉米怎么能斗得過野燕麥?這么一比,玉米是守法良民,野燕麥則像強盜?!币λL言辭調侃卻語氣憂慮,他為布瓦布古村的玉米產量操碎了心,就像我和小趙操心我們的路。他風趣的比喻使我禁不住再次盯著野燕麥細細看,像偷窺財主家漂亮的姨太太。
我們站在布瓦布古原野的藍天下,瞅著眼前的野燕麥和玉米,也瞅著我們正在勘測的紅土路。金色的野燕麥、綠色的玉米、紅色的土路,在瓦藍的天空下,色彩鮮艷得像一幅油畫。
“這幅畫不完美,這幅畫缺一個人?!币λL語氣遺憾地說。
“缺誰呢?”我追問。
“缺一個女人,這女人要穿裙子,裙擺要飄起來,畫才是靈動的,才美?!币λL發表這番審美感言時,瞟了我一眼。我明白他眼神的意味,顯然在他眼里,我不是那個能入畫的女人,我從來不穿裙子,搞工程的女人哪里有穿裙子的資格呢,耐磨耐臟的牛仔褲才是標配。
天際有幾朵白云正往這邊游移,這是布瓦布古原野的雨季即將到來的征兆。旱季的時候,天空是不會有一絲一毫云的蹤影的。玉米也看到了這些云,它們在風里搖了搖身子,知道雨季就要來了。振作起來吧,謀劃謀劃,在姚所長的幫助下,借著雨水打一場戰勝野燕麥的翻身仗吧。能不能打贏,要看運氣。在西非的稀樹干草原地帶,野草總是比莊稼更強悍、更有戰斗力。
幾只羊正在野燕麥地里吃一種開紫花的野草。紫花野草藏在野燕麥的縫隙間,妄想躲開羊的眼睛,卻因為紫花過于醒目而藏不住身,被羊一眼找到。紫花迎著羊的大嘴巴,渾身顫抖,羊卻并不吃紫花穗,它只吃花穗下的葉。羊舌頭靈敏地避開花,把葉子卷入口中。那花被驚嚇得失了花容,在風中繼續瑟瑟發抖。也或許不是紫色的花穗暴露了藏身之地,而是因為氣味。紫花野草的氣味實在是太特別了,那不是一種單一的氣味,而是多種氣味的混合體。我調動我的嗅覺,試圖從混合的氣味中分離出哪怕一星半點我能叫出名稱的味道,卻怎么也無法做到,而我一向是以嗅覺靈敏被小趙稱道、也被全隊人佩服的。比如,我能聞出五公里以外水的氣息。依著我的感覺,果然就在距離駐地五公里左右的地方發現了一片大水洼,完成了在旱季找水的任務。找水?怎么修路的人還有找水任務?是的,修路必須找水,旱季干燥的紅土無法滿足道路地基層的攤鋪需要,必須噴灑水后才能施工。我們工程隊的每個員工,都有在旱季找水的任務。在我強大嗅覺的配合下,我和小趙找到了水,完成了第二季度的任務。接下來,找水這件事就不構成任務了,因為布瓦布古原野的雨季就要到來了。在雨季,不用我們找水,水追攆著,讓我們無處躲避。
大水洼邊,葦草搖曳,令我忘卻自己身處非洲。一群鷺鳥繞水飛來飛去,把小趙的眼睛飛亮了,他一眼就認出了那些體型微胖的鷺鳥是牛背鷺?!班?,黃頭鷺!”小趙脫口喊了這么一聲,語調透著親切,像喊鄰居家二小子。牛背鷺頭上的那一撮黃毛很是醒目,這大概是它與其他鷺鳥最大的區別吧。牛背鷺對小趙來說,不是普通的鷺鳥,是他無論在哪里都能一眼認出的鳥,就像我能一眼識別出故鄉屋檐下的燕子。小趙立刻陷入一種幻覺中,天性飛行高度較低的牛背鷺,在小趙眼前突然就飛得很高很高,也飛得很遠很遠,它們展翅飛到了小趙的家鄉,立刻緩解了他的思鄉情。小趙近兩年沒有回國探親了,家鄉鄱陽湖畔一群一群的牛背鷺起起落落、飛來飛去的情景常常是他夜晚的夢境。牛背鷺并不懼怕人,有一只甚至落在小趙腳邊,仿佛認識小趙似的。它短短的喙啄食起水洼里的一條螞蟥,伸伸脖子,把螞蟥吞了下去。小趙興奮得一時有點兒恍惚,他揉了揉眼睛再細細看那只鷺鳥,沒錯,是牛背鷺,千真萬確。牛背鷺飛行時把頭縮到背上,把頸送出來,那副憨得可愛的縮頭突頸模樣,是少年小趙與他的小伙伴們游戲時經常模仿的動作,小趙怎么會認不出如玩伴般陪他長大的牛背鷺?哈哈,他笑了一聲,說,布瓦布古原野與鄱陽湖離得不算太遠嘛,說是遠隔重洋,說是萬水千山,哪里有那么遠呢,這不都有牛背鷺嘛。至于非洲牛背鷺與亞洲牛背鷺在親緣關系上到底有多遠或者多近,小趙才不想知道呢,那是動物研究者的事情,他只要能看見撲棱撲棱的白色翅膀與一晃而過的黃色羽冠,就滿足了。
有牛背鷺就必然有牛,我們當然也看見了牛。牛背鷺總是和牛一起出現,否則黃頭鷺怎么有資格擁有牛背鷺這個學名呢?不過那些牛不是小趙家鄉的水牛,那牛的背上背著肉囊,像自帶了一個干糧袋。小趙認識這是熱帶地區獨有的駝峰牛,這讓小趙略微有些遺憾,不過,這小小的遺憾瞬間就被牛背鷺的翅膀扇得無影無蹤了。
小趙在那個傍晚——找到水洼、看見牛背鷺的那個傍晚,心情大好。他看著布瓦布古原野的天空說,晚霞可真好看啊。好像才發現天上有晚霞似的。其實布瓦布古原野幾乎天天都有好看的晚霞。有時候晚霞是玫瑰色的,像是無數玫瑰花瓣被堆砌到了天邊,一層層翻卷著、重疊著;有時候晚霞是一縷一縷的橙紅色與橙黃色,交織著,如香濃的橙汁被某個大力士潑灑到了天上,但卻沒有潑灑均勻,便任由它流動、流淌。反正天空寬闊得很,流到哪里算哪里吧。
那個傍晚,小趙不僅發現晚霞是美麗的,還發現我們基地的廚娘阿麗亞其實是個不丑的姑娘。那天,阿麗亞戴明黃色的頭巾,穿明黃色的裙子。非洲姑娘都有戴頭巾的習慣,也偏愛選擇與頭巾同色系的裙子,她們天然懂得色彩的搭配。這身明黃色像一塊晚霞掉落在院子里。阿麗亞拿著盤盤碗碗在廚房和餐廳間穿梭,晚霞便在廚房與餐廳之間涂過來抹過去,很是晃眼。往常小趙哪里會多看一眼阿麗亞呢?管她穿什么顏色的裙子,小趙都不會多看一眼,他眼里的阿麗亞就是一個還沒有長開的丑姑娘??墒?,那天傍晚是個特別的傍晚,滿足了思鄉愿望的小趙看什么都是順眼的,尤其阿麗亞黃裙子的黃,那不就是黃頭鷺羽冠上的黃嘛。小趙瞅著幫他盛飯的姑娘,第一次開口夸贊阿麗亞,他說“若力、若力”,翻譯成漢語就是“美麗、美麗”的意思。阿麗亞有些吃驚,她羞怯地一笑,給小趙盛了滿滿一大碗米飯,又在米飯上放了一塊大大的燉羊肉,那是晚餐的一鍋燉羊肉中最厚實的一塊,肥瘦均勻、湯汁浸潤。愉悅中的阿麗亞不知道小趙一年前說過一句刻薄話,小趙在看見阿麗亞的第一眼就說阿麗亞的樣子讓他食欲大減。話雖這么說,小趙這家伙可沒少吃一頓飯。這句話有調侃和夸張的成分,小趙本就是個說話辦事都夸張的人。玩笑歸玩笑,卻也暴露了小趙的審美觀。在我看來,阿麗亞根本就不丑,無非是太瘦,面部太骨感,身材缺乏青春少女的凸凹有致。其實我的看法也暴露了我的審美觀,以瘦為美幾乎是當下中國大多數女性的審美潮流,我也不例外。只是阿麗亞的瘦弱顯然不是她主動選擇的,當她有機會選擇時,她毫不遲疑地選擇吃飽肚子。滿滿一大碗濃稠湯汁拌米飯只是阿麗亞每餐飯的第一個回合。吃完后她放下碗,不敢去盛飯,察言觀色,直到大家都放下了碗筷,她才再次默默地端起碗,開始下一個回合,直到再也吃不下,才戀戀不舍地放下碗。阿麗亞曾經用疑惑的口氣問我:“Madam賈,你為什么不吃米飯?你為什么總是吃得這么少?”她還對小趙說:“Madam賈是個傻子嗎?為什么有飯吃卻不吃飯?”營養不良的小丫頭阿麗亞在我們基地油汪汪的飯食的滋養下,日漸豐滿、嫵媚,臉頰也豐腴滋潤起來。
與阿麗亞的身形一起豐潤起來的還有她的廚藝,天知道她從哪里學來的,或許是因為太熱愛吧,不是說熱愛是最好的老師嘛。阿麗亞熱愛我們的廚房,她常常盯著糧食發呆,也會長時間地撫摸一條羊腿,眼睛里有癡癡的光。她把全部心思都用在琢磨飯食上,小趙尤其喜歡吃阿麗亞燉的羊肉,連湯汁都喝得一滴不剩,他說羊肉怎么有一種特別的香味呢,阿麗亞一定有秘密武器。隔三岔五,小趙就盼著能有羊肉吃,后來我們很久不買羊肉,因為我們的冰柜里有一頭驢,那是小趙開車去工地時撞死的老鄉家的驢。我們必須先把驢肉吃完,然后才有可能再買羊肉吃。驢的主人并沒有訛詐我們,他站在路口,右手撫著心口說自家的驢擋了汽車的路,讓中國先生受驚了。小趙最受不了別人說好話,尤其明明自己有錯在先,他不禁感慨此地民風淳樸。小趙用雙倍的價錢買下了死驢,本想就地掩埋,旁邊的同事說,小趙,你傻呀,驢肉很香的。小趙便把死驢帶回了駐地,一番分離肢解后塞進冰柜。分離肢解的活兒是小趙自己干的,他邊干邊譴責自己造孽,這是一頭還沒有長大的小驢,比一只成年羊大不了多少,瘦得沒有多少肉。小趙肢解驢肉時,阿麗亞在旁邊端水遞刀。姑娘皺著眉頭,一副憐惜的表情。阿麗亞在燉驢肉方面沒有什么秘密武器,因而那驢肉吃起來就干巴巴的,沒有什么特別的滋味。也可能是阿麗亞沒有使用秘密武器吧,秘密武器只用來對付食物,阿麗亞不認為驢肉是食物,她本人并不吃自己親手做的驢肉。其實在吃驢肉的那些日子里,小趙一直忐忑不安。農家子弟小趙說,驢生來就不是為人類的腸胃而存在的,它們屬于莊稼地里的犁鏵,屬于場院中的石磨,也屬于村道上的車轅,不應該屬于人類的餐桌。時間過去很久了,小趙聊起這件事時依然郁悶。這令我高看小趙一眼。五大三粗的糙男人小趙能有體恤動物的細膩之心,算我沒有看錯人,沒白選他做工作搭檔。百般不情愿的驢就這樣以卡路里為計量單位被百般不情愿的小趙的腸胃消化吸收。世間不情愿的事物是如此多,就連遠在天邊的晚霞不也是百般不情愿地在每個傍晚將自己燃燒殆盡之后悲壯退場的嘛。
小趙的刻薄話也在時間面前百般不情愿地土崩瓦解。阿麗亞在我們眼皮子底下完成了蛻變,驗證了“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這句中國俗語。破繭化蝶后的阿麗亞做飯、洗衣、掃除、種菜、喂豬,在院子里忙碌。只是她依舊不愛多說話,像半個啞巴。阿麗亞不僅有燉羊肉的秘密武器,她心里還有太多不能說的秘密吧。她黑亮亮的大眼睛盯著我看的時候,我像看見濕漉漉的小鹿的眼睛—— 一頭被追捕的小鹿的眼睛,有驚惶無措的光在那雙眼睛中閃爍。我知道她是個特別的姑娘,姚所長介紹她來我們基地干活的時候,說她是個可憐的姑娘。關于阿麗亞的身世,姚所長選擇沉默,只讓我們好好待她。我們便也不問,只好好待她。工資之外,經常給她一點兒小費。但她從不亂花錢,很少去趕集。她把每月四萬西非法郎的工資都藏在她的小包袱里。小包袱藏在紙箱子里。紙箱子藏在木棉樹下的小屋里。而這一切都藏在布瓦布古原野。原野最擅長保守秘密,它什么也不說。小趙倒是一直想對阿麗亞說點兒什么,我猜他是想為當初的刻薄話道歉,但是我猜錯了。小趙囑咐阿麗亞盡管放開肚子隨便吃飯,只是別撐壞了胃。阿麗亞羞澀地笑,長睫毛低垂著,再抬眼時,她的大眼睛里含著淚水。從那以后,阿麗亞放松了許多,但她仍然警惕而敏感,像豎起耳朵聆聽大地動靜的小鹿,隨時準備著跳起、奔跑。所以,當有一天我聽見了阿麗亞小聲唱歌時,我驚訝的程度就像聽見啞巴說話。小趙說,等她不再總是吃撐時,她或許就是個正常而快樂的姑娘了。
還是在那個傍晚——找到水洼、看見牛背鷺的那個傍晚,也是小趙贊美晚霞、夸贊阿麗亞的那個傍晚,小趙也毫不吝嗇地表揚了我??蛇@家伙夸我的話卻不那么好聽,他說我長了一只偉大的狗鼻子?!班?,親愛的Madam賈,你長了一只偉大的狗鼻子?!彼麑W著我們本地員工的腔調,喊我Madam賈。我瞪了他幾眼,看在“偉大”這個詞的分上,我饒了小趙。狗鼻子就狗鼻子吧,把人比作狗,也不一定是對人的不敬,很多時候,狗是可愛的,比如我們院子里的阿黃就是一條讓人喜歡的狗。
說不清楚阿黃是怎么來到我們基地院子的,當然它那時候不叫阿黃,它是一條沒有名字的流浪狗。土黃色,個頭挺大,瘦得能看見肋巴骨,像隨身掛著一架手風琴。不知道它從哪里來,也不知道它要到哪里去?;蛟S是被燉羊肉的香味吸引來的吧。來了就不走了,吃一些剩飯剩菜,和后院圈里的那頭大白豬迅速成了好友,一個圈里、一個圈外地臥著,一胖一瘦,互相看著。夜晚,它悄無聲息地鉆進集裝箱底下,早晨和院子里那棵木棉樹上嘰嘰喳喳的鳥兒一起醒來,比阿麗亞起得還早。那時我們已經喊它阿黃了。小趙順嘴喊的,依著它土黃色的毛,小趙喊了一聲“阿黃”。這一聲呼喊讓流浪狗渾身一震,它愣怔片刻就跳躍著朝小趙奔了過來,興奮地蹭小趙的褲腳,還蹦起來去舔小趙的手??磥戆ⅫS不僅認領了名字,還認領了小趙這個主人。有了名字、有了主人,它就再也不是一條流浪狗了,它有了家,它和小趙形成了《小王子》中描述的那種馴養關系。不確定小趙是否讀過法國作家安托萬·德·圣-??颂K佩里的著作《小王子》。這本書我們基地就有,在餐廳的小書架上放著,是漢語、法語雙語版的,和它擺在一起的還有法語詞典、法語教材以及一些工程類的書?!缎⊥踝印芬苑ㄕZ教材兼文學著作的雙重身份出現在一支援非工程隊的書架上并不奇怪,我們在曾經的法屬殖民地施工,人人都需要掌握一些法語,而邊讀故事邊記單詞、語法的確比手捧枯燥的法語教材更令人愉悅。不過,在一群搞工程的人眼里,《小王子》作為法語教材的功能或許遠遠大于它的文學功能。我猜小趙是讀過《小王子》的,他或許只為記法語單詞而讀,但是誰又能否認他在背法語單詞的時候,文學對他潛移默化的滋潤作用呢?我猜小趙不僅背過《小王子》中的法語單詞,他還讀懂了《小王子》。阿黃跳起來激動地舔他的手心時,他的表情溫暖、憐惜,眼神亮晶晶,用手輕拍阿黃的頭。我和小趙搭檔兩年了,從未見過他這么溫柔。這副神情讓我相信他理解了什么是馴養關系。
與小趙形成馴養關系的阿黃真正形影不離的人卻是阿麗亞。阿麗亞是最先向阿黃表示善意的人。當阿黃溜著墻根兒流浪到我們基地院子的大門口時,阿麗亞向它投去了一塊羊骨頭。之后,阿麗亞每天都在豬圈外面的塑料盆里多放一些被湯汁拌過的剩飯,阿黃就停止了流浪,阿黃就成了阿黃。
整個白天,基地院子里只有一人一狗一豬,其他人都去各自的工地干活了,傍晚才能回來。就連木棉樹上的一群鳥也是白天離巢覓食,傍晚沐著霞光歸來。霞光讓所有的鳥沒有了美丑之分,所有的鳥都被鍍了金,羽毛根根發亮。木棉樹在三月開出鮮紅的大花朵,這鮮紅的花朵在布瓦布古原野的晚霞中像一盞盞跳躍著火焰的明燈,它們交相輝映,讓原本有幾分蒼涼的黃昏具有了煙火暖意。阿麗亞攬著阿黃坐在木棉樹下,在一樹明燈的照耀中,安靜地等待收工回家的人。這真像一幅畫,尤其當阿麗亞穿明黃色的裙子時,那顏色與阿黃土黃色的毛色同屬黃色系,卻是不一樣的色相,在暮色中,提亮了整個畫面。
有一天,我比小趙早收工十分鐘,回到院子的時候看到了這幅畫。我悄悄溜進房間,拿起照相機,又悄無聲息地走到畫面前,咔嚓咔嚓的聲音招來了阿黃的注意,它朝我跑過來,破壞了我對畫面的構圖。不過我不遺憾,我知道這幅畫面以后還會再出現,只要我比小趙早收工十分鐘以上,我就能看到這幅畫面。小趙若是一回來,安靜的畫面就亂了,院子里瞬間就能雞飛狗跳。雞當然是沒有的,只有狗跳得格外高。阿黃先是繞著小趙轉圈、撒歡,又在小趙的逗弄中躥起一人高,玩得不亦樂乎。阿黃憋了一天的思念終于能在傍晚釋放,沒有誰能阻擋它。直到阿黃累了、小趙倦了、看客們也乏了,這過于激烈的見面儀式才會在漸漸濃稠起來的暮色中慢慢消停。
有了名字,阿黃就名正言順地擔負起看家護院的職責。在一個夜深人靜的時刻,它狂吠幾聲,嚇跑了一個偷柴油的人。那人的空油壺在它的追咬中哐哐當當,發出很響的聲音。阿黃只是追咬偷油的人,它并不下嘴真咬,換句話說,阿黃只是把戰斗的場面搞得很激烈,卻并不真刀真槍地見血見傷。這份用心恰好符合小趙的心意。本來嘛,住在附近的老鄉,拿個小油壺,只是為破舊的摩托車搞一點點油,其實他們就是明著向小趙要,小趙也是會給的,何必為了一點點小東西讓老鄉受傷呢。傷勢嚴重的話還要送到大醫院去打破傷風針什么的,既折騰人又顯得不仁義,人家老鄉的驢被撞死,不就沒有訛詐人嘛。如此看來,小趙和阿黃真是一對好搭檔啊,他們有相同的價值觀,如果一條狗有價值觀的話。所以,當小趙對我說“嗨,親愛的Madam賈,你長了一只偉大的狗鼻子”時,其實我并不惱怒,我甚至還是得意的。我撫摸著阿黃的脊背,真希望它能開口說話,我想知道它流浪的經歷,就像我一直想知道阿麗亞的身世。
在布瓦布古原野的藍天下,瞅著野燕麥地里的紫花野草,我翕動我偉大的狗鼻子,極力想判斷紫花野草的特別氣味。這氣味嘛,有一點點檸檬香、一點點茴香、一點點樟香,還有那么一點點胡椒香,反正都是一點點,時有時無,互相滲透交織,讓我的嗅覺疑惑、徘徊、搜索卻無法定義。農業專家姚所長拔掉兩棵紫花野草,遞給我一棵。它橢圓形的灰綠色葉子、稀疏均勻的鋸齒以及葉片上絨絨的柔毛喚起了我的記憶。我在基地廚房的案板上見過它,被阿麗亞洗干凈,又被她揉搓出汁液。她用一杯水沖調汁液,然后喝下。似乎每隔一段日子,相似的情景便會重現。我看著阿麗亞的操作,以為她不過是用本地特有的植物為自己做了一杯飲料而已。我完全沒有在意她喝下那些水的日子的相似之處,若是我能在日歷上標記日期的話,我將發現它們呈現出一種規律,幾乎是在每個月相同的日子,前后差不了幾天,剛好是女性的生理周期。以我同為女性的敏感,我便能進而猜出紫花野草葉子大概具有舒筋活血、緩解痛經的功效吧。喚起我記憶的還有它們近在咫尺的氣味,我揉搓了一片葉子,細細地聞,沒錯,就是這種氣味。姚所長說紫花野草是非洲鼠尾草,也叫卡拉多娜鼠尾草,燉羊肉時若是加一把卡拉多娜鼠尾草的葉子,咦,那個香味呀,逆著風也能傳五里地;更奇妙的是用它的花泡水喝的話還會有酒香,尤其像杜康呢。姚所長咂吧著嘴,發出夸張的聲音,好像不僅品嘗到了鼠尾草燉羊肉的奇香,還打開了一瓶陳年佳釀,肉香和酒香在他的鼻尖盤繞。
我細細打量手里的這棵鼠尾草,它竟然叫卡拉多娜,像個姑娘的名字。它就是阿麗亞燉羊肉的秘密武器吧,也是她自我治療的藥。如此說來,這開紫色花穗的植物早就把它的氣味散布在我們的院子里了,只是我們渾然不知罷了。
“羊把鼠尾草吃進肚子,消化、吸收、滲入血液,羊肉會更加芳香誘人,逆著風能香五里地?!边@句話不是我說的,是提起燉羊肉就饞涎欲滴的小趙說的。那幾只羊心無旁騖,專心啃草,完全不知道人類的眼睛正不懷好意地盯著它們,琢磨著怎樣燉它們的肉。
阿麗亞從紅土路那端走來,明黃色的裙子和明黃色的頭巾在太陽下明媚耀眼。阿黃跟在她身后,輕搖著尾巴。阿麗亞走進野燕麥地,去拔鼠尾草,一棵、兩棵、三棵。一捧紫色的花穗斜靠在她的臂彎內。小趙立刻明白,今晚的餐桌上將有卡拉多娜鼠尾草燉羊肉,逆著風能香五里地的燉羊肉。小趙喉頭滾動了一下,咽了口唾沫。我沒有去想燉羊肉,我的注意力在眼前的畫面上。姚所長所說的不完美的畫面此刻似乎正在接近完美,在偶然中走向完美。那個能讓畫面靈動起來的人——穿裙子的女人,進入了畫面。
只是,這會兒風竟然停止了,野燕麥、鼠尾草停止了搖動,原野安靜得如同凝固,像被某位神仙喊了一聲“定”給定住了。
凝固是被我打破的,我冒犯了神仙。我朝著阿麗亞喊:“阿麗亞,跑起來!你要跑起來,你的裙擺才能飄起來?!彼仡^望著我,一臉疑惑。為了讓她明白我的用意,我在紅土路上來回跑動,示范給她看,我用雙手抖動我寬大的T恤衫,讓衣衫動起來。阿麗亞,她竟然明白了我的用意,她開始奔跑,長長的左腿邁出去、右腿又跟上,臀部肌肉繃緊、上提,收腹、扭腰、送胯。
裙擺動起來了。
裙擺飄起來了。
阿麗亞,聰明的姑娘。阿麗亞,可憐的姑娘。她跑起來了。她可以看不懂其他暗示,卻一定能看懂奔跑的暗示。她是原野的小鹿,時時刻刻準備著奔跑。
我得意地望向姚所長,像大導演剛剛完成大作品般沾沾自喜。農業科學家姚所長開懷大笑,他說,此時應有歌聲,便唱了起來。歌曲的旋律我熟悉,正是阿麗亞經常哼唱的歌,只是我不知道歌詞的意思。姚所長說這是一首班巴拉民謠。他用班巴拉語唱了一遍,又用漢語唱了一遍。
卡拉多娜鼠尾草,你是窮人的香草
卡拉多娜鼠尾草,你是窮人的茶葉
卡拉多娜鼠尾草,你是窮人的蔬菜
卡拉多娜鼠尾草,你是窮人的良藥
卡拉多娜鼠尾草,你是窮人的,你是窮人的
曲調有微微的憂傷但卻不失明亮,像在訴說一位名叫卡拉多娜的姑娘的身世,以及她的未來。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1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