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3年第11期|馬笑泉:書魔(節選)

馬笑泉,一九七八年生于湖南省邵陽市隆回縣。先后畢業于湖南銀行學校、湖南師大、北師大和魯迅文學院合辦作家研究生班,獲文學碩士學位。曾在縣城銀行、地市報社工作多年。二〇一四年調入湖南省作協任專業作家。二〇一六年當選為湖南省作協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迷城》《日日新》《銀行檔案》《放養年代》《巫地傳說》,短篇小說集《幼獸集》《回身集》,中篇小說集《對河》《憤怒青年》,詩集《三種向度》《傳遞一盞古典的燈》,散文集《寶慶印記》等。有作品被譯為英、法、意大利等文。
書法家神秘失蹤,監控顯示他從電梯間進入家門后便再也沒有出現過。作為妻子,她成了頭號懷疑對象。前不久出現一樁轟動全國的案件,心懷怨恨的丈夫將富有又強勢的妻子殺害,然后滿臉悲痛地四處尋找,讓警察忙活了幾個月,在網上引發一波又一波的討論,最后才真相大白。處于此種輿論環境中,她的悲慟容易被看成掩飾。然而連昏厥了好幾次的婆婆都承認兩人感情甚篤,沒有任何證據顯示任何一方存在外遇。單從經濟角度來說,她也不具備謀殺的動機——兩人合力經營一家書法工作室,書法家親自授課,她處理雜務兼賣碑帖和書法用品,良好的生源和不菲的收費全賴書法家的名望和技藝來維持;雖然有筆大幾十萬的存款,仍需繼續掙錢供養尚在首都讀大二的兒子,并為他將來買房出上一把中國父母普遍要盡的力。警方仔細研究了下水道和廚房里的刀具,未發現任何疑點。動機和證據均不存在,經過幾番折騰后,家中又恢復了往常的清靜,只是這清靜中多了揮之不去的孤寂和悲傷,還有巨大的疑問。
她始終在想,不過是被發小約著逛了小半天街,這段時間內究竟發生了什么,讓一個大活人憑空消失?警方早已排查清楚,沒有進賊,沒有搏斗,窗臺和陽臺欄桿沒有攀爬的痕跡,樓下最隱秘的角落也未發現墜落的人體。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除了對書法本身近乎瘋狂的癡迷外,他其實是個淡泊之人,連業界所看重的那些獎項和展覽,對他而言,也可有可無。他對自己能夠憑借唯一的愛好安身立命總是感到幸運,另一種幸運是中年常見的病痛尚未找上門來,這自然歸功于常年習書,在緩慢而精微的運動中精神和身體都得到了滋養。想起他苦心孤詣追摩古人的書寫姿態,從嘗試各種執筆法到變換不同的身體姿勢——站著在書案邊寫、跪著在矮幾前寫、把宣紙貼在磁性毛氈墻上像古人題壁那樣書寫,仿佛就在昨天,仿佛就在眼前。兩顆淚珠從眼角沁出來,她想,你到底去哪兒了,難道真像平時開玩笑說的,鉆進古代名家的法帖,化作當中某處神妙難言的墨跡,從此永垂不朽?
書房里似乎有什么在響動。她心頭一驚,猶疑片刻后霍然起身,快步向那扇已經關上的門走去。不管出現什么,總比一片空寂要好。有隱約的憧憬泛起——打開門,便能看到他站在書案前,垂首懸肘,清癯的臉上一雙丹鳳眼因為高度專注而清亮逼人。她慢慢推開門,直到門貼著墻,后面連一只老鼠也會被夾住。室中依然空寂,天花板上也沒有發現什么飛來物。四面墻有兩面做了書架,格子又寬又深又高,除了百來本碑帖,幾十本書法辭典、書法理論和書法史著作,兩排古人詩詞集外,占據空間更多的是宣紙、墨、筆筒,還有書法家歷年搜集的來自不同朝代的硯臺。書柜為定制,專人上門安裝,無法移動。警察曾懷疑后面有什么機關,勒令那家公司派人來拆掉,仔細敲打墻面后又重新裝上。她很清楚書柜后只有墻,墻內只有水泥和鋼筋,當時卻可笑而誠懇地暗懷希冀:墻里有道暗門,門后藏著人。哪怕是個死人,也比完全不知道去了哪里要好??!該打的電話早已打遍,所有親友都沒見過他的蹤影。手機還留在家中,行程軟件中顯示的最近記錄還是兩個月前由省城飛往首都,那是參加師門組織的一次展覽。
書案上打開的字帖一側被白瓷鎮紙壓住,是米芾的《蜀素帖》。她走到案前,伸手去撫摸那些放大精印的墨跡,想起曾無意間撞見他在這卷杰作前流淚。不用問也明白他為何流淚,當時卻暗笑他年到五十,還癡心不改。他肯定在《祭侄文稿》、在《黃州寒食詩帖》、在《贈張抱一行書詩卷》前也流過淚。這些大師們的頂級作品,是他一輩子的動力,也是他一輩子的心結。以前條件沒這么好時,夏天寫到汗流浹背,冬天一邊哈氣暖手一邊寫;后來成名了,條件變好了,他最大的樂趣還是躲在裝著空調的書房里臨摹,一個字一個字地細摳,一條線一個點,都能研究上半天。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笑稱他為書魔,他兩眼泛著欣喜的光,卻連稱不敢當,然后非常嚴肅地說,魔是跟瘋并列的,書中瘋子是楊少師,我現在哪里能跟他相提并論,過二十年再看吧。朋友們只是笑,也不以為意,因為書壇宣稱自己想成為或者正在成為當代王羲之的人也不在少數,她卻明白他當了真,在家中和自己品茶時,還細數歷朝歷代的大師,給他們一一安上合適的綽號:王羲之其實不是書圣,是書仙,他筆底有仙氣,后人想學又學不來,往往變成了狐媚氣。顏真卿才是書圣,書法中的杜甫,王羲之難學,顏真卿門戶開闊,連小孩也可以學,不容易走偏。顏真卿的師父張旭是書癲,他指點過的懷素是書狂,唐朝憑這三個人,就能平視魏晉,壓倒后世。楊凝式是書瘋,其實也有仙氣。米芾八面出鋒,揮灑自如,堪稱宋代書壇的絕世劍客,但天下第三行書是蘇東坡寫出來的。蘇東坡在書法上沒有太多競心,又深通禪理,可稱書佛。五百年后又出了王鐸,那是書神,手上功夫連王羲之也有所不及。
當時忍不住說了句,這些人外號都是兩個字,只有米芾四個字,不齊整,依我看,米芾才是書魔。他頓時臉色大變,縮回了手,隨即喃喃道,是的,他才是書魔,真正的書魔。見他如此,她自悔失言,勸解了一句,你該向蘇東坡學。他點點頭,緊接著又搖搖頭,說了句,東坡何許人也,站起來,又重復了一句,東坡何許人也,然后背著手走進書房。從那天起,他變得更加不愛說話,除了授課外,終日悶在書房,連一些本應參加的活動都毫不猶豫地推掉。她不愿承認但不得不承認,書法家的失蹤跟那天的對話有關,后悔和自責再次涌起,化作一顆淚水,滴落在《蜀素帖》的“殷”字上。她索性坐下來,把額頭抵在書案邊,任淚水簌簌而下,哭完后,心里方舒坦少許。抬起頭來,眼前有些模糊,卻感覺有什么在眼簾中搖晃。用手背擦了下眼角,她定睛看去,左側紅酸枝筆掛上,一支白色桿身的毛筆在輕輕晃動。
窗戶是關上的,空調也沒有開,房間里的空氣近乎凝滯,這筆卻無風自動,仿佛活物。書法家擁有五六十支毛筆,有的是自己選購,有的是朋友、學生贈送,贈送的部分也得經他挑選方能留下,不合意的要么出售要么送人。他常用的不過五六支,全懸在筆掛上。雖然書房由他親自打理,但她經常出入,對筆掛上的筆很熟悉。這支筆陌生得有些扎眼,如果不是一門心思尋人,警察撤退后又不愿進這傷心之地,她應早已發覺。剛伸出手,筆便定了下來,仿佛那搖晃只不過是在喚請她的取用。手指尖觸碰到筆桿,心里泛起一陣奇異的戰栗,仿佛當年戀愛時初次被他牽手的感覺。筆桿似新象牙所制,但比象牙還白;桿身沒有刻任何字;筆頭純黑,卻不像蘸過墨,倒似新筆被泡開后又自然晾干。她很清楚,羊毫白,狼毫黃,兔毫紫或花白,兼毫更不可能純黑,這筆毛,看著看著,竟像是人身上的。筆又晃動起來,這回卻是她的手在顫抖。腦海里閃出一個念頭,她心里卻強烈地抗拒:這不可能!筆掉在鋪著羊毛氈的案上,像是剛剛烙了她一下。盯著這支斜躺著的筆,她疑心自己出現幻覺,狠狠地擰了一下手臂。疼痛尖銳而真實。她站起來,快步走出書房,反手重重地把門帶上,發出砰的一聲。聲音似乎尚未消失,她便到了屋外,急急地摁下電梯外呼按鍵。一口氣走到離樓棟最近的東門口,還好,依舊是熟悉的街道,人群和車輛都按照這個世界的法則或慢或快地流動。心神稍稍定下來,她久久地站在路旁,站到腿腳隱隱作痛也毫不在乎,至少,這表明自己還處在一個真實的世界。
被夕光鍍亮的樹葉慢慢暗淡下來,晚風帶來了由夏入秋的涼意。緩緩轉過身時,她感覺兩條腿幾乎不屬于自己。勉強往前挪了兩步,她又站定,等著腿腳從麻木中蘇醒,目光觸到斜對面豎掛著的白底黑字招牌。那是他書寫的招牌,那是他倆苦心經營的地方,對拉玻璃門上的大鎖已半個多月沒有打開。心里一陣刺痛,腿腳的氣血卻開始活絡起來。慢慢地走到店前,她透過玻璃門,看到柜臺反射出幽光??v深四米處,做了隔斷。多少年了,她在外面賣貨,他在里面上課或接待客戶。他有個習慣,滿意的作品存放于書房,只有碰到他認為識貨的客戶,才會吩咐她取幾幅過來。弟子們的作品,認為好的,也會推薦給客戶。只是如今的購買者,往往將頭銜放在首位(書協的職務、某某獎的獲得者),這讓他懊惱又無可奈何。她其實看得清楚,這已是一門生意,而他,確實是一個幸運者,如果晚生二十年,僅憑天賦和一腔癡迷,難有出頭之日。而因為早已出名,他的不合時宜(或者說,一種固執的老式做派),反而增添了光環,提高了身價。書協中那幾個善于鉤心斗角的人物,因為他已經積累的聲望和淡泊不爭,竟罕見地一致同意,給了他一個不錯的位置。這當中的變化實在復雜難測,她想,別人都說他是智者,其實他只是單純和癡迷。這時,那支筆又闖進腦海,不是靜臥,而是微微晃動的模樣。如果這真是書法家癡迷的結果,她還是難以原諒。
她罕見地在街邊小飯館吃了晚餐,又在小區湖邊長凳上發了很久的呆,直到在湖邊夜跑和遛狗的人都消失了蹤影,方挪步上樓,直接進臥室躺下。閉眼又睜眼,睜眼又閉眼,翻了十幾回身后,困意終于戰勝思慮。在睡夢中,她看見書法家立在面前,臉露歉色,明顯在請求她的諒解。她有很多話想問他,卻發不出聲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消失在一片霧氣中。霧氣散去后,面前矗立著一支巨大的筆,比新象牙還白的桿身,烏黑油亮的筆頭,筆桿上倒是出現兩個字:癡齋。這是他的齋號。這兩個字也漸漸淡去,筆桿突然彎了個腰,仿佛對她作揖。她陡然醒過來,睜開眼睛,臥室里一片沉黑,過了一小會兒,衣柜和飄窗乳白色的輪廓方隱約浮現。她再也睡不下,默默地流了一會兒淚后,起身去洗漱,把半夜驚醒當成起個大早。這其實是書法家的做派。書法家睡不著便欣然鉆進書房,讀帖寫字,所以失眠的折磨對他而言,等于不存在。本想去客廳打開電視,經過書房時卻停下來,猶疑片刻后按下把手——她實在忍不住,要去再瞅一眼那家伙。
那支筆自己把自己擱在青花瓷筆架上,一副枕戈待發的模樣。她忍不住起了冷笑,你想干什么我還不曉得?偏不如你的意!俯視了這家伙一陣后,她胸中涌泛起了更復雜的情緒,混合著怨懟、憐憫、哀傷,還有無法抑制的思念。幾乎是不知不覺間,她的手靠近了筆,微微縮回復又往前移動。指間觸碰到桿身時,心里又泛起奇異的戰栗,仿佛回到二十出頭跟他學書的時候,他站在旁邊指點,雖然保持著謹慎的距離,但彼此都能感受到對方的氣息。她屬于他的第一批學生,只是后來自覺天賦不夠,又忙于處理雜務,書法上便不求精進,怡情悅性而已。筆到了手中,指頭自然變成雙鉤,掌虛腕平。毛筆看起來平靜,她卻感受到了欲動之勢,那是筆桿內部的能量開始流動,仿佛人的心跳和血液。她想擱回,卻終究不忍,心想,我就遂你一回心,看你到底能寫出什么花樣。
案頭躺著一軸已經開封的長卷,隨展隨寫隨裁,最是方便。她順手拂開一段,又往墨碟注入他最喜歡用的一款宿墨。黃銅水滴里還存有小半純凈水,墨與水的比例她閉著眼睛也不會加錯。筆頭濡墨那刻,桿身竟然變得溫熱起來。她還沒想好寫什么,筆頭已觸到白如蠶繭的紙上,一瞬間便明白了將要書寫的是杜甫的《望岳》。杜詩是他最喜歡書寫的內容,仇兆鰲的三卷本《杜詩詳注》翻得爛熟?!搬纷诜蛉绾锡R魯青未了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蕩胸生曾云決眥入歸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逆入,下切,回鋒翻轉,下壓,上提,平移……很快,筆法被拋到腦后,掌控毛筆或被毛筆所呈現的,是融入了呼吸的節奏和變化莫測的形與勢,有時像鷹隼沖天,有時像獅虎相搏,有時像高峰上的危石欲墜未墜,有時像古木間的蒼藤迂曲盤結,有時像駿馬馳原勢不可遏,有時又像蝴蝶穿花低回婉轉……她分不清是自己在寫還是他在寫,只是感覺這段時間積累的焦慮、疑惑、思念、憤怒、哀怨和悲涼全都流入筆底,凝結為不斷顯形的墨跡。此時普天下沒有誰能奪走她手中的筆,沒有什么能終止這次書寫。四萬八千毛孔都張開,頭頂似有清涼水灌下,手足卻是一陣陣發熱。她首次體驗到揮毫的極致狀態,心頭竟然生出了狂喜。最后一點回鋒收住,像是在長江大河的末端斜斜放進一塊石頭,居然浪息波平,碧水至此而回。她以為寫完了,那支筆卻帶著她的手往左側移,以燕子點水似的輕靈落了下款:杜甫望岳詩壬寅年癡齋書。
她坐下來,如做了場夢,夢已逝去,人卻未醒。怔怔地看著這幅行草,是他的字體,卻已脫胎換骨,就像人還是那個人,氣質卻煥然一新。她明白這是一幅真正的杰作,是那種放在古今所有名帖中都能卓然而立的杰作,是他日夜苦練在夢中都想寫出的杰作。如今已無疑惑,就是他。他擱在筆架上,像平時寫字間歇躺在書房一側的貴妃椅上休息,意態安閑。突然心頭火起,她一把抓起筆,欲狠狠地丟在地上,卻終究沒有脫手,怕摔壞了。淚水落下來,滴在桿身上,她咬著嘴唇,盯了半晌,哽咽著吐出一句,你這個狠心短命的。
接下來的兩個月,除了買菜外,她都待在家里。婆婆在小姑子的陪同下來過一次,問了問這些天的情況后,勸她出去走走。她搖搖頭說,萬一他又回來了呢?此言一出,婆婆便抑制不住,邊哭邊說,這個磨娘崽,到底死到哪兒去了?看著小姑子安撫婆婆,有一瞬間,她幾乎想把真相說出來,但還是咬牙忍住。她明白,在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沒有人會相信。哪怕是對兒子說了,他雖不至于把自己看成瘋子,恐怕也會認為是思念成疾。婆婆哭過一陣后,平靜下來,看著她,卻不說話。小姑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問起哥哥還有多少作品留下來。她立刻明白過來,表示明年正好是他從藝四十年,不管他有沒有消息,都要給他舉辦一次個人展。到時賣了作品,收入一半留給你孫子,一半交給你老人家,然后她又說,房子和門面是兩個人這么多年辛苦打拼來的,我沒有單位,將來也不想開店,要留在手里養老。小姑子還想說點什么,婆婆用眼神制止了她,嘆息著說,只是苦了你。她露出一個凄涼的笑,心想,你一輩子追求的藝術,在血親眼里,也不過是錢而已。送她們出門后,她轉回書房,坐了半晌,看著那支筆,心里說,最懂你的還是我,然后站起來,給筆洗換上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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