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學》2023年第11期|黑鐵:鐵路、工廠及其他

黑鐵:沈陽人,期刊編輯,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九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作品見于《鴨綠江》《青年文學》《上海文學》《長城》《芒種》《西湖》等刊,被《中華文學選刊》《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刊轉載。
鐵路、工廠及其他
文/黑 鐵
在沈陽這座工業城市,工廠遍地,鐵路幾乎無處不在。
我家在一片龐大的工業區中,與老鐵西區連綿不絕的工廠、宿舍、學校不同,這里有一座大廠,孤懸北郊,自成一體。本廠除了憑工作證進出、森嚴而神秘的廠區外,還有龐大的宿舍區以及商店、糧站、醫院、郵局、電影院、體育場、幼兒園、小學、中學、技校、職工大學、汽水廠、啤酒廠,甚至殯儀館。
本廠職工的一生,可做以下概括:生在廠醫院,在廠辦幼兒園長大,然后是廠辦小學、廠辦中學,高考一定是落榜的,去廠辦技校,兩年后進廠當學徒,在某個老大姐的撮合下,拿著兩張廠俱樂部的電影票,去見一個年紀相仿的青工,幾個月后在廠招待所一樓的餐廳里辦了婚禮,再生兒育女;在宿舍、學校,以及廠區之間過起三點一線的生活,直到垂垂老矣。最終在廠區西緣的殯儀館里接受家人親友以及同事的送別,成為一抔白灰,用精美的木盒盛了,葬在廠區東北的公墓里,水泥封過,豎起石碑,名字用紅筆描過。旁邊一列已經鐫刻完成的名姓則保持著花崗巖的本色,一待作為配偶的名姓的主人故去,化作另一盒白灰,與之合葬,就也會被描紅。子孫輩會住進從前的房屋,繼續從前的生活,不曾改變。
我爸在廠里工作,作為本廠子弟,如無意外,我的一生也將如上所述。但在我小時候,命運曾經有過一次小小的錯位。因為我媽在市區的一個工廠工作,于是我在市區上了幼兒園和小學——當然,也是廠辦的。在這漫長的通勤生涯中,我和我媽每天都奔波于本廠與市區之間,雖然在市區的活動范圍大多也是圍繞著廠區,但那里有不同的工廠彼此相連,街上的人并不都穿著同一種工作服。同學們的父母除了有一位和我媽在同一個工廠外,其他同學父母所在的工廠則五花八門,有礦山機械廠、中捷友誼廠、老龍口酒廠,甚至更遙遠的東藥六廠。那里不像本廠,家長們的工作單位不是只以車間區分。
我家住的宿舍區是平房,從家到公交車站,要走過一段漫長的路,路的西側,是一排排紅墻灰瓦的職工宿舍,整齊劃一。據說那里原是一望無際的稻田,被本廠征用后,拉來建筑材料,由工人們一磚一瓦親手搭建。一排平房五戶,有小院和倉房,進屋是自來水管、爐臺和廚房,正房是個大單間,容得下一方土炕、一桌一椅和一個雙開門的衣櫥。五排共用一個公共廁所以及垃圾箱。在平房的盡頭是田地,那里種著玉米、甜稈或者水稻。那是本廠的“邊疆”地區。路的東側,依次排列著水電管理所和廠辦大集體水泥廠。路上,晨光熹微,有涼爽的霧氣,許多穿著藍色工作服的人騎著自行車駛過,他們并不說話,偶爾響起清脆的車鈴聲,車筐里的飯盒顛簸出一片輕響,更襯出清晨的寧靜。
走過水泥廠,就是一條橫貫的鐵路,鐵路兩側立著警示牌,但從不見有火車駛過,鐵軌旁雜草叢生,枕木灰黑龜裂,老態龍鐘。我跟我媽到鐵路旁的糧站憑糧票和副食本買糧買油時,總是盯著淹沒在荒草中的鐵路,希望遠方能響起汽笛的鳴叫,會有噴著白色蒸汽的火車駛來,但每次都未能如愿。
走到公交車站,我們與自行車溪流分道揚鑣,它們在被查驗過工作證后匯入廠區大門,然后向東流淌,再分出不同的支流,流入不同的車間。我和我媽則在車站旁,等待登上擁擠的公交車。第一輛公交車行駛很長時間,再換乘另一輛,幾站后下車,步行十幾分鐘,才能到我媽工作的工廠。這原本曲折的路途總會在小北關街戛然而止,因為那里也有一條橫貫的鐵路,只是相比廠里的,這一條繁忙異常。鐵路兩邊的長桿放下,穿鐵路制服者揮動小旗,阻攔試圖推自行車闖過鐵路的人,于是公交車上響起一片抱怨聲。許多乘客和我媽一樣,不斷看著手表,討論著多長時間才能通過,會不會因為遲到被扣掉獎金。和大人們的患得患失不同,我饒有興致地看著火車頭從風擋玻璃的這一端徐徐進入,又徐徐退出。從側面車窗,我看到有鐵路工人彎腰叮叮當當地敲擊,再站起,被煤塊、礦石或者木條箱裝滿的貨車廂已經掛在火車頭上?;疖囶^從公交車風擋玻璃的這一端徐徐進入,未等駛出,便已停下,公交車上爆發出一陣咒罵,蓋過了單調的警示鳴響。等了不知多久,火車頭啟動了,徐徐駛出風擋玻璃,接著是一節又一節黑色的車廂,當最后一節終于也駛出了風擋玻璃,木桿徐徐升起時,公交車司機忙把煙頭扔出車窗,猛按喇叭,接著拉動擋桿,踩下油門。我媽則忙不迭地囑咐我:來不及了,你自己去學校吧。我知道,她可能要順著廠大門北側的自行車庫角門溜進廠區,好避過蹲守在大門口的考勤干事。
我姥姥家也在本廠的宿舍,紅磚灰瓦,和我家的樣式差不多,住在那里和住在家里并無多少不同。只是那里的朋友要比我家這邊多許多。我們的友誼源于一同翻過教學樓后低矮的圍墻,也源于中午各自的飯盒。廠辦小學的鍋爐房太小,只能供應熱水,于是每到中午,小學里就會擁入許多穿著工作服,提著裝飯盒網兜的家長。我們在別人的飯盒里挑選翻揀,也把自己的飯盒奉上。吃過后,把裝著鋼勺的空飯盒裝進書包,只待放學后勾肩搭背,一路跑一路叮當作響。我有位要好的同學,家住中捷友誼廠的宿舍。我去他家玩,也要經過一條鐵路,鐵路對面時常飄過酒糟的香氣,經久不散;那也是一座工廠,制造著令人銷魂的白酒——龍吐天漿,泉涌玉液,老沈陽誰不知道赫赫有名的老龍口呢?
我小時候以為所有的鐵路都是連通的,只要等到火車來,像電影里那樣,跑著攀上火車,它便會帶著我駛過小北關街,駛過老龍口,駛過北站、南站,穿越各個城區,甚至駛過太姥爺家白墻綠頂的旅順站,飛快地抵達任何一處鋪有鐵路的地方。但隨著年齡的增長,這樣的幻想逐漸破滅,許多真相接踵而至,令人沮喪。例如糧站旁的那條鐵路不過是本廠的廠內專線,用來運輸原材料和成品;那涼爽的霧氣,則是水泥廠產生的粉塵;那一望無際的田地的主人并非農民,而是住在宿舍區的本廠職工,他們業余時間在這片棄置的荒地上種下莊稼,并像農民一樣勞作,只為秋收后有一筆額外收入。自然,在沈陽這座工業城市里隨處可見的鐵路,也不一定是彼此連通的。
等我讀完了小學,就回到本廠的廠辦中學就讀,在漸漸適應本廠生活的同時,也淡忘了市區的許多事和人,六年時光,像是一場漫長的告別。我也成了那段只可在廠區通行的鐵路。
不過畢竟時間在前進,有些變化也悄然而至。我家從廠區北端搬入了南側新建的集資房;每棟六層,每單元十二戶,使用面積六十六平方米,實打實,沒有公攤,還附贈地庫與陽臺。許多舊物都留在了平房里,例如充當矮凳的電纜線軸、用來補小院柵欄的下腳料薄鐵板(這又是一個遲來的真相,那上面被軋出一個個圓孔,只有圓孔間的部分還藕斷絲連,小時候我一度以為那是專門加工出來做柵欄的)、裝著舊教材和作業本的炮彈箱、印著紅雙喜但已斑駁淪落到盛放煤塊的臉盆、打煤坯用的木模、篩煤粉的細篩、用來引火的油漬斑斑的鋸片包裝紙、缺失了墨色鏡片的焊工面罩(我不過是想觀測日食,卻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還有無處不在可以捆扎一切的小布條(草綠色,寬窄不一,長短參差,這些邊角料來自我媽所在的工廠)。
小院里還停著輛二八加重自行車,這輛車陪伴我爸許多年,黑色的三角車架已經被他擦出暗紅色;可我只用了一個暑假就騎壞車軸,撞彎車輪,磨平閘皮,還不算扎了許多次的前后車胎。但這一次我爸原諒了我,因為他知道我在高考后的那個暑假,并沒有泡在網吧、迪廳或者旱冰場,而是騎著這輛老車往返于廠區和北海街,清晨送報紙,白天送水。掛載著兩大桶純凈水的老車在爬上望花街的高坡時,因為我站起身蹬踏而吱嘎作響。而支持我在烈日下奔波的理由如今看起來有些可笑,我只是想多留一些零用錢,添置個CD機,或者買一雙雪白的旅游鞋??傊?,在去大學報到時,不讓自己這個廠里子弟看起來灰頭土臉。
相比滿懷心事的我,我媽倒是滿心歡喜,在結婚二十多年后,她終于不必再與田地為伍,住進樓房,成為真正的市民。她已經受夠了夏天滿院蚊蟲和癩蛤蟆,冬天滿屋寒冷并煤灰的日子。最讓她高興的是,終于擺脫了近在咫尺的水泥廠。不用再一遍遍去掃地板革上的灰土,洗過又晾干的衣服上也不會再有灰色的斑點。我爸則一直沉默不語,心里盤算的是要給我預留一筆學費,除去工齡抵扣的,余下的房款怕是要去走走親戚朋友才能湊齊。
我把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停在倉房,走出生活了將近二十年的小院,我媽問我爸,門還鎖嗎?我爸沒言語,而是拿起大鎖,雙手從上面的空隙中伸進去,熟練地插入門閂的掛扣,咔嗒一聲上了鎖。他退后兩步,打量著那個紅色的鐵門,底下是一整塊鐵板,上面則是鐵條組成的半圓和若干射線,象征著冉冉升起的朝陽。這門是他親手焊接、油漆和安裝的。
他看了一會兒,轉身離開了,我和我媽跟在他身后,踩著爐灰渣子鋪就的小路,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
當我們走過廢棄的鐵路時,我爸說,別看了,早停了。鐵路旁的糧站已改作飯店,門口那永遠油膩膩卡著標尺的油桶也換成了碩大的音響,放著《我的1997》《相約一九九八》和《傷心1999》。
熬過了下崗潮的陣痛,新世紀初的沈陽一片欣欣向榮。隨著大學擴招和經濟回暖,越來越多的本廠子弟走出廠區,去市區尋找新機會。他們不再甘于像他們的父輩甚至祖輩那樣,在這座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建成的老廠里度過一生。我去市區念了大專,之后在市區找了一份工作,朝九晚五,從本廠到市區,再從市區到本廠。
不知不覺,又二十年過去,市區逐漸向本廠延伸。我姥姥說,她年輕時過了小北關街還能遇到狼。我媽說,她小時會和我姥爺去望花拉回一車車黃土用來打煤坯。我爸說,他年輕時進廠,在宿舍區的西門還有圍墻和崗哨,荷槍實彈,外國人一律不準進入,廠外來訪客,需要本廠職工持工作證去領人,在登記簿上填寫來去時間??扇缃窀魇礁鳂拥臉潜P代替了荒草與莊稼,瘋長著、蔓延著,終于將本廠層層包圍,并一點點向里滲透。隨之而來的是各種各樣的新生事物,例如超市、肯德基、廣場舞和滿街馱著外賣箱的紅藍騎士們,這些都在改變著曾經牢不可破的本廠秩序。
隨著拆遷與新建,出售舊物的人們多了起來。不只本廠,市區也在進行著鋼筋混凝土的新陳代謝。一座又一座工廠被搬走,一片又一片宿舍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樓盤、綠地、廣場和購物中心。當一場鑄劍為犁,化工業區為居民區的城市化進程悄然興起,人們也通過另外一種方式向生活在工廠中的舊時代作別。他們沿街擺起一個個鋪著雨布或者被單的攤位,售賣著曾經陪伴自己幾十年的舊物。
我愿意在這樣的市場里走走,不一定要買什么,只是通過一件件物品,還原業已不存在的生活,既陌生又親切。當出現成捆的練功券,或許就會有算盤陪伴;當鐵皮文具盒被打開,或許其中就陳列著幾支老鋼筆;當發現手表后蓋上有鐵路的標記時,舊鐵皮盒里沒準就有幾枚鐵路制服上的金屬扣子。當然,更多的則是各個工廠的工作服,以及廠工會經常用來充作獎品的塑料封皮日記本和鋼筆。鋼筆都很廉價,除了英雄、永生兩大品牌之外,最多的是白翎,那是丹東金筆廠的產品;還有些筆身碩大的鋼筆,筆夾上鑲嵌著碩大的染色瑪瑙,放在紙盒里很唬人,那來自哈爾濱友聯金筆廠。而這些老鋼筆和其他舊物,以及被拆遷的工廠一樣,成為歷史的一部分。還有人愿意購買、保存、修整、收藏,除去消失殆盡的實用價值,更多的,該是因為懷舊。
我就是其中之一。
因為對老舊鋼筆的熱愛,我把關于它們的點點滴滴寫進了《金無足赤》,試圖以舊物喚起故人、故事與故情。在小說中,主人公周大宇乘坐火車從沈陽出發,走遍周邊的小城,只為在舊貨攤中搜尋稀有的舊鋼筆。而他的師父老甘,當年隨父親和設備從上海出發,一路北上,先是京滬線,繼而京沈線,之后是中長線。當他們抵達哈爾濱后,上海關勒銘金筆廠從此花開兩朵,一支并入上海英雄金筆廠,一支成為哈爾濱友聯金筆廠。
于是鋼筆、鐵路、工廠,都在這篇小說里匯聚,成為城市的一部分。
當然,除了懷舊,我也更愿意接受城市的另一面,欣欣向榮的一面,漸漸連通的一面。
最近我和朋友們去市區的文創園看了詩歌裝置展,文創園由廢棄的閥門廠改建??催^展出后我乘坐地鐵回家,二號線轉四號線,等我從新建的站點踩著滾梯漸漸上升時,忽然感到一陣虛幻,剛剛開通不到一周的四號線將廠區與市區聯系了起來。這行走于地下的列車借由縱橫交錯的鐵路,終于將老城、新城,渾南、沈北,鐵西、大東,廠區、市區,這城市中的各個部分連通起來。
不過我又想到,或許真正連通這座城市各個部分的,并不是鐵路,而是人,愿意走出一隅,四處探尋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