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綠江》2023年第11期|沙爽:巖石之上
車近九仙山區,群山以頂天立地之姿,撲面而至。山勢峻拔,濃綠的植被止于山肩之下,而山肩以上怪石兀立,寸草不生。裸露的蒼黃巨巖如同一張張人臉,形貌高古,佛陀般俯視著下界的蕓蕓眾生。
沿小路上至山腰,便見白鶴樓遺址。眼前的這塊巨石,長六七米,高四五米,“白鶴樓”三個字由右至左,鐫刻在距離地面三米多高的地方。千百年的雨雪自天空傾瀉而下,將原本灰白的石體浸染出灰黑間雜的條紋,仿佛史書上層疊洇開的墨色。
巖石之上是一方平整的臺面,約二十平方米,不知是自然天成,還是得自后天的削磨。平臺南側有九個人工鑿孔,孔徑約五厘米,等距離呈一線排列。從平臺東南側殘存的石墻墻基推測,當年的白鶴樓可能由巖石筑成;而東北側的石灰殘跡,則暗示它以石灰勾縫,甚或表面也用石灰涂抹——九百多年前,在這山野之間,曾經佇立過一座小巧的白色樓閣,如一只天外飛來的白鶴,翩翩然合攏雙翼,仰天長歌。
清康熙七年(1668),郯城大地震,致“周圍百余里無一存屋”,白鶴樓也未能幸免,樓體倒塌,周遭的山體大抵也發生了變化,當年修建的登樓階梯如今已杳無蹤跡,就連建樓時書于石體東側的大蘇題字,也只能立于山下遠眺,難以到近前瞻仰觀摩了。
世間已無白鶴樓,浮云千載空悠悠。
在石下徘徊久之,仰首細辨其上的字跡。時間過去了四百余年,“白鶴”二字仍筆觸歷歷,而“樓”字的部分筆畫業已漫漶。在這三個字的右側,豎刻“宋熙寧九年蘇軾書于石東”,左刻“明萬歷四十年丁耀斗摹此”。鐫字部位的巖石表面并未刻意打磨平整,字跡隨著巖石的凹凸微微起伏,如水面在風中漾起微波??粗粗?,一絲暖意自心底騰起,我突然渴望伸出手去,觸摸那些字,雖然它們只是一個我此前未曾關注過的明代士人的摹寫,但這字跡是如此熟悉——北宋以降,中國的讀書人幾乎都熟悉這字跡,甚至,它一度成為某種書寫的范本。
蘇體字,豐潤,厚樸,沉穩,在一眾書家中極易辨識。據說蘇軾喜歡“側臥筆”,亦即讓毛筆側倚于虎口處,與現代人握持鋼筆的姿勢近似,筆鋒與紙面形成銳角,寬碩的字體由此衍生??粗@些字,想起“石壓蛤蟆”和“樹梢掛蛇”的機鋒,讓人不由莞爾。世人謂蘇軾的字不及詩文,詩文又不如詞,但是那又如何?他自言“我書意造本無法”,推及其詩文辭賦,又何嘗不是如此?他以一己之力為我們慷慨貢獻了包括“胸有成竹”“雪泥鴻爪”“兔起鶻落”“稍縱則逝”在內的二百多個成語的原創版權,還留下了這么多令人忍俊不禁的故事,我們怎么可能不愛他呢?
九百多年了,從他生活的那個時代開始,人們就這樣愛著他,愛他的詩文辭賦,也愛他的字。在他還活著的時候,他用過的每一樣東西——一張紙、一支筆,一字一畫,都成了眾人爭相收藏的對象。即使發生了“烏臺詩案”,乃至后來的“元祐黨人碑”,這些紙頁仍然被愛他的人們珍存下來。2020年秋天,在故宮博物院文華殿,我曾久久地凝視著它們,漸至淚眼迷離……有的人,你對他懂得的越深,就越發心生憐惜和敬意——誰的生命中沒有傷痛苦悲?但是又有多少人,可以將磨難放飛成豁達與豪情,將苦痛內化為璀璨的珠璣?
北宋熙寧七年(1074),在杭州做了三年通判的蘇軾,官升一級,以太常博士直史館權知密州軍州事。北宋時的密州,下轄諸城、安丘、高密、莒縣、膠西五縣,相當于今天的諸城、安丘、膠州、五蓮、莒南、莒縣,加上青島市的黃島區等地。而九仙山原屬諸城,直至1947年,始劃歸五蓮縣。
蘇軾到達密州任上,是在同年十一月間。明明早已是農閑時節,奇怪的是,農人們仍在田間奔忙。一問,才得知此地連續三年大旱,蝗蟲泛濫成災。此時人們正忙著處理藏身地下的蟲卵,以絕后患。
在宋代,知州任期通常只有兩年,官場通則又一向是報喜不報憂。如此天災加上人禍,百姓食不果腹,密州境內盜寇蜂起。甫一到任,蘇軾未從舊習,上了一道《論河北、京東盜賊狀》,細數密州地處京東,為大宋朝廷腹心之地,此地亂則天下亂,懇請朝廷委派官員前來視察災情,進而減免稅賦。
此時王安石頒布的新法已在民間廣泛實施。由新法派重要人物之一的呂惠卿建議推行的“手實法”,規定百姓自報財產以定戶等,為防止有人少報而獎賞告其不實之人;至于不按時施行的,以違制論。于是,到密州任上二十天后,蘇軾又向朝廷奏《上韓丞相論災傷手實書》,反對“手實法”,認為其獎勵告密,危害極大,敗壞社會風氣。不久后,因“手實法”確實造成弊政,給朝廷的變法招來了眾多非議,神宗皇帝遂下詔將其廢止。
密州沿海皆產鹽,一些孤貧無業之民,多以煮鹽販鹽為生,要他們取而不煮,或者煮而不賣,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而此時蘇軾曾經的友人、新黨的主要人物之一章惇,則主張河北與京東也要實行官榷食鹽。蘇軾得知消息,當即寫下《上文侍中論榷鹽書》,建議朝廷對“販鹽小客,截自三百斤以下者,并與權免收稅”,又建議免除密州百姓的夏稅,減輕農民的負擔。
不只是動筆動口,蘇軾還親自帶著州縣官員下田捕殺蝗蟲,真正是身先士卒,“奔走在抗災第一線”,并下令給參加捕蝗的百姓貼補糧米,以激勵民眾的抗災熱情,最終的戰績是,“得蝗子八千余斛”。
這片土地記住了這一切,記住了這位痛惜百姓的知州。石頭會崩裂,會銷蝕,會化為塵土。作為肉體凡胎的人,遠比石頭更為速朽。而由人寫下的文字,卻借助一切可能的介質,世代流傳。
在我的書房里,掛著一幅今人背臨的《黃州寒食帖》?!白晕襾睃S州,已過三寒食……”字是小字,整幅紙頁長僅尺許,寬不到二十厘米,與大蘇原作的尺寸仿佛,只是由橫向轉成了縱向。讀書寫作的間隙,我立于壁前注視久之,那些字起伏跌宕,個中氣韻綿綿無盡,讓我悠然神馳。當初寫下這詩句的人,他尚未消盡的胸中塊壘,就隱約浮現在這字里行間。每當此時,我心頭會暗暗升起劫后余生般的惶恐與竊喜——如果漢字拉丁語化真的從我們的父輩開始普及,那么如今,我們與祖先的臍帶已然割斷,這些刻在竹簡和巖石上、書寫在古老宣紙上的美妙文字,與我們便不只隔著重重山水,而更可能是“縱使相逢應不識”了。
從白鶴樓遺址往北數十步,有一個山洞,洞口前的一塊扁圓形臥石,上刻“留月”二字。清代道光版《諸城縣志》謂之“亦類蘇書”。以我這個外行人的眼光看,“月”字確乎是典型的蘇體。至于“留”字,其結體甚是有趣:上半部分簡化作“五”字,下半部分則寫作一個圓圈里套著一個“X”,透出一股天真素樸的頑皮。
“留月”——大蘇試圖挽留的,是哪一輪明月?
這是熙寧九年(1076)九月,時令已至深秋,九仙山和對面的五蓮山草木凋零,一派荒寒蕭瑟。立于白鶴樓上負手遠眺的蘇軾,定然想起了半個多月前的中秋之夜,他在超然臺上宴請賓客,不覺中已至大醉。逢佳節,倍思親,歡飲之中,他念及闊別五年的弟弟蘇轍,靈感迸發,揮筆寫下了那首酣暢淋漓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是的,他想留住的,一定就是那輪“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的明月,是那片“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皎潔月色!
告別白鶴樓,一個月后,蘇軾即將離開密州,前往徐州赴任。黃昏時分,他再一次登上超然臺,越過密州城內的人間煙火,向城南遙望。六十里外的馬耳山和九十里外的九仙山如同夢境般,在他的視野中恍惚重疊:
前瞻馬耳九仙山,碧連天,晚云間。城上高臺,真個是超然。莫使匆匆云雨散,今夜里,月嬋娟。 小溪鷗鷺靜聯拳。去翩翩,點輕煙。人事凄涼,回首便他年。莫忘使君歌笑處,垂柳下,矮槐前。
(《江城子·前瞻馬耳九仙山》)
這是一片他生活了兩年的土地,就是在這里,他“綠蟻沾唇無百斛,蝗蟲撲面已三回。磨刀入谷追窮寇,灑涕循城拾棄孩”;就是在這里,他“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就是在這里,為了根治旱災,他著手興建水利工程,在城南數里處筑了一道十里長堤,以“壅淇水入城”;還是在這里,他與通判劉廷式每天公務之余,相伴到城墻外尋找枸杞和甘菊吃,吃飽了,就心滿意足地相對“捫腹而笑”。他還記得,剛到密州兩個多月,正值上元佳節,面對“昏昏雪意云垂野”的北國冬夜,回顧在杭州時的美食美景,他曾忍不住嘆息:“寂寞山城人老也,擊鼓吹簫,卻入農桑社……”
這一年,蘇軾四十歲,兩鬢早已冒出星星華發。自嘉祐二年(1057)進士及第、嘉祐六年(1061)簽書鳳翔府判官,出仕十余年間,他已遍嘗官場的波譎云詭、身不由己。此時,距“烏臺詩案”事發尚有三年,此后,他將歷經黃州、惠州、儋州。歷經顛沛流離九死一生,再回望密州度過的短短兩年的激情歲月,他的心中,又是怎樣地五味雜陳悲欣交集?
當年密州城墻上所建的超然臺,如今早已不復存在。而使君當年歌笑過的地方,是否就在我的眼前?在這“留月”旁邊的石床上,是不是還殘留著當年的墨香和酒香?
也許,正因為有了白鶴樓,才引來了丁氏一族卜居于九仙山下,才有了丁氏石祠和仰止坊,才有了丁耀亢《續金瓶梅》,才有了學界關于丁氏石祠的主人丁惟寧即是蘭陵笑笑生的推想。
站在山腰遠望,對面的五蓮山如荷蕾初放,一抹夕暉流連其間。九百多年前,立于白鶴樓上的蘇軾,看到的是不是同樣的景象?四百多年前,同樣的夕暉,又在丁氏父子心間蕩起怎樣的回響?
時空交錯。在這里,瞬間與永恒反復切換,堅硬與柔軟合而為一。
在這里,某些光陰以具象現身,而更多的日夜,隱于虛空,了無痕跡。
【作者簡介:沙爽,作品散見于《詩刊》《散文》《鐘山》《天涯》《大家》等刊。出版散文集《手語》《春天的自行車》《逆時光》《拈花》,長篇歷史人物傳記《桃花庵主——唐寅傳》,歷史隨筆集《味道東坡》等?!?/span>


